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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8号当铺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Mar 2 09:22:35 2005), 转信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
然后,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
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国得很有五份,最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每天
苦练琴技的她,愿望是终此一生与小提琴为伍。
她没有一般少女的怀春梦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欢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
不喜爱青年人爱玩的玩意。过山车、溜冰场、diso、电子游戏,她无一喜爱。
最爱,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练习,无时无刻也在想着如何使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
。无琴在家时,便凭空架起拉奏的姿态,把音符由心间浮起,幻想着音乐由指头间拉奏出
来,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孙卓对小提琴很有梦想,这会是她的兴趣、职业、名利
和生命。
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在学校表演的荣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国的演奏厅中拉奏小提琴。
而她的小提琴老师亦表示,孙卓的水准近乎国际水平。然而,老师又说:“还是差了一点
点。”
孙卓用了一个晚上检讨,她明白,无论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风采上,她都有所亏欠
,这教她很不安乐。
当年莫札特七岁便震惊欧洲哩!孙卓知道,她距离其正国际水平,还差了很远。
她学习小提琴的小型音乐学院每年都派学生到外地参加比赛,但一次也没选中孙卓,
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未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与不甘心之间徘徊,直到,她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音乐学院曾经出过一名裴声国际的钢琴家,于这家小型音乐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件
大事。闻说,这名钢琴家一直琴艺平平,只是,一天当他突然哑了之后,琴技突飞猛进,
还赢得多项重要赛事,卒之,他扬名国际,成就非凡。
说故事的人补充:“他之所以有日后成就,全因为他以自己的语言能力交换。他在临
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别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交换回
来的。”
孙卓好奇了,她问:“去哪里交换?”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间当铺。”
“当铺。”孙卓惊奇起来,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从一间当铺中换取。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荒谬,但她还是认真地调查起来。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尝试
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旧式的当铺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时款手表呈上,看铺的人一看,便说:“五十
块钱!”
她随即发问:“这儿除了当表之外,还可不可以典当一些别的东西吗?譬如……我典
当我的声线?”
看铺的人不明白,然后他决定,这名少女是不请自来的。“走开!走开!”他赶她走
。
孙卓走到第二间当铺,依循同一个模式试探,同样被赶走。第三间如是,第四间如是
……
直至第六间当铺,孙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说:“请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钱。”
当铺的人说:“告诉我……”他以闪烁的眼神望着少女:“你要典当的会是这一些随
手可得的东西吗?”
孙卓心神一怔,抬头望着跟前的人,那人在柜位后有着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气质。孙
卓面露笑容说:“是的,我有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典当,难道此处便是我达成愿望的地方?
”
柜台后的人缓缓地说:“我没本事做那当铺的主人,我只负责引介。”
孙卓问:“哪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号当铺。”他递给她一张地图:“不难找,只要有心。”
孙卓飞快地望了地图一眼,满怀感激地抬头望向那人:“感谢你。”
那人没答话。而孙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场仿佛涌起,一点一点的浓罩住柜位之内
。她说了感谢,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谢。
那人只是说:“你去找寻你的命运吧!”
孙卓正要别转身离去,忽然,她问上一条问题:“请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
种事,不是太神奇了吗……”
回答她的是这一句:“奥秘,不是你与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
孙卓似懂非懂。柜位后的人,在黑色磁场中退出。
孙卓离开了这家外形传统,但气氛诡异的当铺。一踏在阳光之处,她才惊觉,原来一
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张地图,是真实的哩……第8号当铺……
那天晚上,处事认真的孙卓致电地图上的电话预约。
“请问,这里是不是第8号当铺?”
“是的,”一把悦耳的女声说:“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来典当……”她想了想,说:“典当一些东西……”
“好的,”女声说:“让我看看我们老板的时间表……一星期后的晚上九时……你是
小女孩吧……九时会不会太晚?”
孙卓说:“不!不会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声笑起来:“哈哈哈!那么,请赐尊姓名。”
“孙卓。”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孙小姐,我们恭候大驾光临。”
“谢谢你。”孙卓礼貌地道谢,继而挂上电话。嗯,过程轻易而方便,服务也大概很
够友善亲切。下星期,孙卓知道,她即将改写自己的命运。
刚接过电话的这个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记下预约的时间与姓名,却出奇地,执笔的手
不听唤,一大摊的墨水弄花了预约客人的名字。
“孙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刹那,她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受当。
是谁会叫她的手也震起来?
是老板教她执笔的,被老板紧握过的手颉是无比的坚定稳固,缘何蓦地,不由自主的
抖震。阿精心虚,表情带点迷惘。
孙卓沿着地图上的指示找寻第8号当铺,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辆驶向郊外的巴士,
到了近总站之前的两个站下车,那里有一个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钟,走到尽头
便是了。
“好简易哩……”她在心里头想道,这个地方意念神秘,找寻途径却容易得很,真有
点意外。
心里头完全没有惧怕与犹豫,她要求一个大成就,以某些东西来交换,只觉顺理成章
。她亦不认为这个交换之处有什么可疑,只要成就临近身边,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确无误
。
十四岁时定下的志愿,就在十四岁实行吧!
未几,眼前便出现了一道大铁闸,她伸手推开来,一内进,风便刮起,树叶翻滚旋动
。是在这一刻,因着这气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门前,她本想伸手拍门,木门却自动开启,她步进门内,感受到的是
一种华丽的舒适。白色的布置,令她有亲切感,大堂位置,还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
去,吸了一口水仙花香气,然后抬头打量天花板,那起码三层楼以上高度的天花板,绘上
了花卉图案。
孙卓立刻断定,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像六星级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样,自动自觉的往右走,大家都没来过,可是
,那右边的走廊上的第三间房,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发出了无声的指引,把心中有愿望
的人,带领到那房间去。
她站停下来,房门便打开了。从渐渐开启的大门中,她首先看见一列的书籍,然后是
一张很长很长的书台,再之后,是书台后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书台后的椅子上,一个
女人站在男人的身边。
她微笑了,这就是她要见的人。
从黝暗的走廊中,她步进较光亮的房间内,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
她的脸一直是微笑的,而看着她步进的一男一女,本来也神态自若,……可是,当少
女的脸孔清楚呈现在他们眼前之后,老板与阿精,都有那数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个人。
老板凝视着这张脸,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国的火车站之上……
阿精看着造张脸,唇微张,下意识的,她把目光扫向老板,她发现,老板有一个凝神
而错愕的神色。
只看过那张泛黄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记着,那个老板身边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
神情她的气质,是一个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当下心一沉。
这名少女,有一张与吕韵音一模一样的脸。
老板看着,就这样心酸。
三个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齐全,她见二人都不说话,便自我介绍起来:“你们好,
我叫孙卓,预约在九时。”
阿精回过神来,她说话:“孙小姐,我们很高兴认识你。”
孙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顺和乖巧。
阿精介绍老板:“这是我们的老板,他会决定我们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孙卓的脸上,他简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奥妙。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孙小姐,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帮忙?”
孙卓回答:“我要成就。”说得干净利落。
老板与阿精的心中反应是:人小志不小。老板问她:“是一个怎样的成就?”
孙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气、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板与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声。阿精的脸色一变,而老板,由心中涌出笑意。不
独脸孔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觉亲切。
孙卓问:“你们可以帮我吗?成就可以换取的吗?”
老板便说:“成就可以从努力与学习中换取。”
孙卓却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还是差太远……”说着说着,她有点不
好意思起来。“或许,是欠缺了一流的天分。”
看着她,老板很有点兴致,他问:“告诉我,你喜欢的小提琴作品。”
孙卓笑着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来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板想了想:“的确是。”
“另外,Sarasat.P.的安逵路之罗曼史也是不错的选择。”孙卓又说。
老板点了点头:“萧邦的作品,也很适合小提琴演奏。”
孙卓同意,“Strauss J.的作品亦然。”
他俩交换着小提琴音乐的知识,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儿,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
又不敢打乱他们的对话,只好仔细研究他们交谈的神情,以及努力按住一颗妒忌的心。
是的,孙卓坐到老板跟前不够五分钟,阿精已开始妒忌。
老板又问:“你自小已酷爱小提琴?”
孙卓回答:“我四岁开始学琴,而一碰那琴,便令生今世不想离开。”
老板也有同感,只是,孙卓比他的热爱还高了许多倍。
孙卓又说:“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板点点头。“但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取人生的成就?”
孙卓清了清声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爱倩。”
老板望进她明清的眼睛内,不期然的,他便看见他自己。
“不。”他拒绝。
阿精望着老板的脸,她有不祥的预感。老板反对客人的典当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
……只不过是爱情。用一生的爱情换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过。
孙卓告诉老板:“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板说:“你想得未够清楚。你不会明白,失去一生的爱情,究竟是件怎样的事。”
孙卓不以为然,“我无兴趣要爱倩,当其他同学渴望拍拖时,我只希望可以参加外国
的音乐比赛。”
老板尝试说服她:“你试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当个称职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吗
?”
孙卓望着老板,听罢他的说话,她也就忽然激动起来。“太多人这样告诉我了!难道
我不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当个二流小提琴手?为什么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话
,就别假装帮我!”孙卓说得上身倾前,双手抓住椅垫,而且目露凶光。
老板与阿精立刻明白,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何等认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
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说:“别动气,老板不是不帮你。”她上前去轻抚孙卓的肩膊。孙卓的面色便随
即缓和起来。“对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板有个提议:“让我听你奏一曲。”
阿精听见老板的话,便走出书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进来。末几,一具小提琴送来了
,交到孙卓的手上。
她抚摸琴身,望了望老板,然后她站起来,开始演奏她的音乐。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种合二为一的气势,神情专注,而且志在必得
。那种掌握音乐的自信,从每一下的拉奏动作与反偶然的身体摆动中国示出来。当小提琴
被演奏时,她便是强者。
技巧倒是有改进的余地,老板知道,孙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师指点,她要到最著名的
学院,与最优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现阶段的她,的确不可能令她达成她心
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罢,老板仍然不语。
“怎么样?”孙卓问:“你不答应我?”
老板说:“用爱情来换取成就,有天你会后悔。”
孙卓忽然冷笑,十四岁的脸孔上是一阵阴霾。“你这种迂腐的人,会明白一个人的幸
福吗?”
幸福。老板望着她冷冷的脸,心中加强了注意力。他对这名词,非常敏感。
幸福,是令人迷惘的两个字。
孙卓说下去:“幸福不一定是爱情如意、有爱自己的伴侣。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儿
孙满堂。幸福是个人理想。如果一个人的愿望就是爱情上的幸福,你给了他,他便很幸福
。然而若果他的幸福是他的成就,你来硬分给他一些爱情,但又冲淡了他的成就,那样,
他一点也不会幸福。”
结尾之时,她还加多一句:“看你做了这些年人,这种道理你还不明白?”
说完后,她的脸上隐约有种胜利感。
阿精说:“说得好!我有同感。幸福就是这样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孙卓投以一个“你是我的朋友”的亲切眼神。
老板只是说:“你明天再来一次。”
“为什么?”
“我今天不能决定。”他说。
孙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无奈,她明白,话事的始终是老板。
只好告辞了。临行前,她对老板说:“别以为替我着想便是帮助我。没有这样的事。
”
老板微微一笑,他送客。
孙卓离开后,另有两名客人来临,老板与阿精部公事公办地招待他们。然后一整夜,
大家都没提起孙卓这个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宫后,原本还是若无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试图找寻孙
卓的历史、过去、身份,她亦尝试观看她的将来,然而,她的预知能力没让她探测得到任
何事情,这个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测轨迹。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没有任何办法。她越着紧要追寻的人,便越追寻不到。
当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彷徨起来。那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有那么一张脸,她与老板有
相同的兴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蕴。
阿精鼓着气,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宫,同一个时候,也在追查孙卓的过往。
他合上眼,面向着星光。而他,找得到。
孙卓的孩童时代、孙卓的学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现他的脑海;然后他看到孙卓的家人
,继而他追索孙卓未出生之前的时光,像一辑剪辑得零碎的电影片头,他一边看一边赶快
分析、记忆,然后,合上眼睛的他微笑起来,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资料。
当眼睛张开来之后,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间收回一个凡人追寻不到的角落,这角
落,只留待异人才可以开启。
然后,老板决定,他让孙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无可能不帮助她。她要怎样的
幸福,他也会送给她。
他会给她世上所有一切,因为,他看得见,生命的永恒意义。
孙卓,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翌晚,孙卓再次前来。
她问:“你们考虑好了?”
老板告诉她:“你要的,我给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孙卓称赞道:“你们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后一生都满意。”老板说。
“谢谢你。”她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在今天之后,我首先会得到什么?”
老板告诉她:“你会对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孙卓双眼发亮了。“然后,我便会被挑选参加比赛!”
老板点点头。
孙卓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继而赢了比赛,得到奖学金,可以去一流的音乐学院学习
!说不定,还会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看她的神情,也替她高兴起来,为着她的快乐,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们,也一直找机会插入话题,怎样,也要说一两句。
“成交了。”她说,有一副从容表情。
孙卓笑起来。“感激大家。”
然后,老板拿出同意书,向孙卓简述一遍,孙卓签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个催
眠的手势,刹那间,孙卓跌进了一个无重的状态中,四周充缢了粉红色的温柔的光,不期
然地,她感受到幸福。仿佛听到万千的掌声,领略到崇高的荣耀,得到世人的景仰与膜拜
。……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梦哩!这个梦把她在未来数十年将会得到的光辉浓缩成幸福的一
小段,令她在交挨出爱情之时,不能有任何后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脸庞边,她就像依偎一个爱人那样靠到他的掌心内,她有
迷人而陶醉的表情,爱情,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传送到老板的手内,人肉入骨,她的爱
情,都交给了跟前这个男人。
不后梅不后悔,她以她的定义,来界定了她的幸福。
醒来之时,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独生女儿的睡房,粉红色、粉蓝色,
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将来的一生,会与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爱情,理应交给阿精保管,但这一次,他说:“她的爱情不要放到木
架上,由我亲自看待。”
阿精想问为什么,但又问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着老板史无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
的典当物带走。
孙卓的爱情,从此锁在老板的掌心之内,与他的血肉同体。把一个人的爱情,收藏在自己
的血肉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深入与浪漫。
从此,她的爱情,便与他二合为一。
阿精看着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宫,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挖空。既痛苦,
又空洞。
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与老板的生活中无端端闯入了一名少女,她放弃的
爱情,他却如获至宝的收起。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阿精双手捂脸,从来,也未曾如此不安过。
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
被卷顾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
男男女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
,观察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
少女小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什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注。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的又
没反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枣,我猜你没当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
去,让那甜香沁入她的味雷,她忘我地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
用尽手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
忍住了,泪才不流下来。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迹。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的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舍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
战她的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肯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末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支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什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约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本平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越走近一步,越觉得那
光辉耀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
来每一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
而她不会知道,这快乐从何而来。
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什么。想不
到,连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地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磨擦的痛,感觉反而
橡被海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伸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
真的软如海锦。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闲,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
西,中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
约匙。
铜造的约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试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
严下目瞪口呆,望着道外表平凡但力量宏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约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过,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章的神
圣物件。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
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难。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顿她由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到,但声音却哽咽了。“为什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
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跨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
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俦告与抽泣。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
鼻尖,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
恻忍;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置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
、青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以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
,她并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看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股票,简直像是一次过
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
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
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闲,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
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T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
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
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
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
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猜你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
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分子。
”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赐我更多
。”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
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豫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
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
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
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地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
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
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
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
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二个职位……挽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
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
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划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
,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
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
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困境,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
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
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她:“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
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
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
头便会摇荡看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
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了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
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
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胧,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
生不死的惟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
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第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
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
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
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
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
,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
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
?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
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
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
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
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
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钿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
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
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水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
,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 这样糊
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
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
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
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
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
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
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
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
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
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
些体已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度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惟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像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
老。她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
是对她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
,又可以戴上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
三十出头。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以及地牢,其
余她都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癌。
“什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什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寿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
,然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
后伴着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
陷入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
情进展。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
奇迹出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
手拿洋烛,每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福。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采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
没经过治疗,所以不用刺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
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
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
用,而头,久不久便狂制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
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
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已。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隔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
才再醒来。这次醒来,精神好像很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
但她还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伸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她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领略不了我所给
你的一切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象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福?”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福。
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
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
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福。”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样一样的相貌
。”
孙卓张大了口,做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
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
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
什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什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
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知识一样的疑团,为什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什么
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
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
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
我内心震动,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
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什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情。除了你的爱情,无人能补偿
我这个缺失。”“不!”孙卓家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便转身离开。
孙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
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
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
“我已给了你幸福,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
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福,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惟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
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
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谈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
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
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真实,也是惟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公平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
,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
还会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久了,她离开窗边,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
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第,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这些年的爱情,终于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来。
空气中,散发着微红的磁场,老板知道,此刻之后的他,与之前漫长的日子,不再相
同。
当这微微薰红的色调沁入他的五官发肤之后,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牵挂了、渴望了
。这些感觉,一一久违了。
明显不过,爱情重新回来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个人。
这些漫长的年月中,他渴望去爱却又不能爱,终于,在今天,他完成了一页的心愿。
只有爱情,才可以充塞连绵无休止的岁月,只有爱情,长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还有一个大志去实践,他可以不要爱情;但年月还有什么大志可言?倒不如
以爱情溢满光阴。
吕韵音拥有的爱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独,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福。对于老板
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报阿精的美意,但失去爱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应,也心
动不起来。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得到他的爱情,他会回应她给他的爱。
对不起,孙卓,侵占了你的爱情。
但从今天起,因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寻他的幸福。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来,告诉她,爱情等待她。”
孙卓出殡之日万人夹道泣别,全世界电视都转播此项世人关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电视前看着哭泣的人群,以及运送孙卓遗体的马车。
她皱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不可能的,老板不会让她死。”
X说:“你认为是假?”
“我认为太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她决定走回当铺。“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说。
X这次不做声了,他意会得到,她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么不做声?”她问。
X说:“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头:“怎么会?我只是回去看看。”
X不语。他知道,这一次,她不只是回去看看。
“我一定会回来啊!”阿精向他保证。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转身便往外走。X望着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心不
在此。
在回去当铺的路途中,阿精但觉一切神秘叵测。孙卓怎会去世的?她不是已变成老板
的左右手了吗?老板怎可能放弃她?
是不是,当铺变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寒起来。
当铺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后,孙卓不在了,当铺内便会少了一个景点。不知她生前,
是否有人会为了她才走到当铺来?然后,手手脚脚就被当走。
大闸的门被打开,之后的一段路一样的寒风凛凛,她走到木门前,木门又被打开来了
。
她先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宫,行宫内老板不在。继而,她走
到自己的行宫。
一开门,便看见老板。他背着她,坐在她的沙发内。
“老板。”她小声说。
老板一听见,便站起身来,他满脸笑容,他伸出双手,他说:“你回来了!我等了你
很久很久!”
阿精从未见过这样温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问,老板的热情有点吓怕了她
。
老板没理会她的反应,上前拥抱她。他在她身边轻轻说:“我等这一天许久许久了。
”
她推开了他,望进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说:“我利用了孙卓的爱情。”
阿精瞪大了眼。“孙卓的爱情……”然后,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当物!”
老板问她:“你不知道孙卓已过身?”
阿精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死去。”
“为什么?”
阿精这样说:“如果,你要选择一个人,你不是会选择她吗?”
老板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为的是爱情,我只会选择你。”
是在这一句之后,阿精有数十秒说不出话来。她只懂得眼光光望着眼前人。干吗?他
竟说出这种话来,干吗?他有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干吗?他忽然变了。
她喃喃自语:“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物,而且,还是爱情……我?爱情?”
老板再说:“如果选择拉小提琴的,那么当然是孙卓。”
阿精吸了一口气,而眼泪逐渐由眼眶内沁出来。
老板说:“我们长生不老,我们相爱不渝。”说罢,他再次抱鉴她。
阿精在他的怀内深深呼吸,她恐怕,这眼前的是一个幻象,而气味,就是用来辨别真
伪。
半晌,她说话:“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老板望进她的眼睛,他告诉她:“我只是不能够表达,以往,我缺失爱情,我典当了
它。”
阿精张大口来,如梦初醒:“你典当了爱情……”
“所以,对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满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应你的目光
。”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制不了,“啊……”之后,便是掩脸流泪。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只得到这人的背影,原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
。
她哽咽着说:“我猜不到……我等了许多年……我以为,孙卓一来之后,我便绝望了
。”
老板如是说:“我只是尽责任看顾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爱情,有一天,我知道,
我会用在身上。”
阿精哭着笑起来,虽然仍然满心的疑团。她问:“但你对她太好了。”
老板轻笑,回答她:“我当然对她好,她是我的血脉。”
“血脉?”
“她是我与妻子的后代。”老板解释。
“呀……”又是一声意料之外,“怪不得,孙卓有那一张照片中的脸……”
老板问:“照片中的脸?你看过我与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无意之中看到。”然后,她想起了多年来的委屈、猜错、自我伤心,
于是又再哭了。老板上前围抱她,他安慰她:“以后,你不会再妒忌,不会再傻,没有女
人会代替到你。”老板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次怀疑我会得不到孙卓的爱
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后悔了,我为了她的幸福,一定会交回给她。”
阿精在他怀内说:“我猜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爱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他仰脸呻吟一声,就当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无办法不做错,无办法不伤害别人。
老板双手捧起阿精的脸,问她:“你说,我们以后该如何计划日子?”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泪,便说:“我们应该多放假,多旅行,多购物,多吃东西……”
“好,节目丰富,照做。”老板说。
阿精把脸再次埋进老板的怀内,长长地叹气,谁会料到,她以为的单恋,竟然是双线
的感情?还以为是无止境地得不到,他却已为她做了那么多。
她抱着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开他。
这一个夜,是惟一老板与阿精共同寝睡的夜。阿精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夜
。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内是她晶莹的肌肤,他的指尖如钻石的边沿,尖削、敏感
、名贵地划过她的身体,每一厘米的触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难忘。
她合上眼,用身体感应这长久等待后的丰收,她双手紧抱着的,溶化在汗与温热之间
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饥饿的痛楚,忘掉了不被爱的痛楚,忘掉了流离很荡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
楚。从这一刻开始,怀抱之内,就只有幸福。
从今,第8号当铺,会不会成为一间幸福的当铺?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灯闪闪亮,
而她就笑起来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拥在怀内,惊喜得令人迷惘。
她访问身边人:“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他说:“不要怪责我,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
子,而仿如隔世之后,有这么一次,令我知道,我终于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离开人间踏进当铺之后,生活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心灵的连系,
从未脱离过旧的所有。痛楚、不满足、创伤、怨恨……全部无一缺失地从旧的身份带过来
。
是在这一夜,才重获一个新生命,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进渣房间,当阿精醒来时,眼睛张开来一看,便看见老板坐在床边看着
她,老板的脸上有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来,吃早餐。”
从托盆上,他为她捧来早餐,让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个逐个银盘打开来,先看见煎蛋与烟肉,于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烟肉放进口中,然
后看见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来是大虾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许。
接着是一个小银盘,盖在酱油碟之上。“是什么?”她问。
然后,她打开来了,酱油碟上不是任何调味料,而是钻石指环,她拿到眼前,方形钻
石镶嵌在白金指环之上,她只拿着数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后叫老公好不好?”
无可选择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坏的你!”
老板笑:“那么你是不答应?”
“不,”她反应极大:“你不准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环,看了看,便又说:“都是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她好紧张。
“你的眼泪比这颗钻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颗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泪比钻石更霸
道。”老板告诉她。
“晔!”她张大口,又哭又叫。
“我们今天就结婚。”老板说。
本来阿精可以立刻答应,但她想起了X。于是她反提议:“我们明天才结婚!”
“为什么?”
“今天我要回去那个我离开了的地方,当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回去说
再见。”
老板点下头。“这一次,速去速回。”
于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板的求婚指环,以轻快的步伐跑出
当铺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际遇中,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
就在阿精离去之后,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顾自在微笑。他想象一个只得他
们二人的婚礼,骑一匹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纱会随风在空中飞扬,马的速度
会给阿精白色的一身带来迷梦一样的影,单单想家,已知道美丽。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以及这样一把声音。
老板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声音属谁——永永远远,不能不能忘掉。
这是他的儿子,韩磊的声音。
“你没有尽你的责任。”这声音再说。
老板转身,望到声音的来源,房门之前,站着四岁的小韩磊,触目惊心。
老板望着她,说:“你又再来了。”
韩磊那孩童的声音在说:“你犯了这样重的规条,我怎可能不回来?”
老板的眼睛悲伤起来,他知道了严重性。
阿精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几,她便看见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过去,气喘喘的,却不忘兴奋地伸出手来:“你看!”
X便看到,她那闪耀的钻石指环。
阿精一口气地告诉他:“原来他要的一直是我!原来他一直虎视眈眈着孙卓的爱情!
我一直猜错了他!现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说过后,她飞身拥抱X。
X却没有反应。
阿精摇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兴!”
X的眼神充满怜悯,他说:“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当物?”
“你知道些什么?”阿精向后退了一步。
X说:“他正要面对惩罚。”
阿精心头的快乐一扫而空,她捂住嘴:“他会怎样?”
X说:“他的下场凄凉。”
“不!”阿精掉头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转过脸来,然后X就这样说:“但我们可以
救你。”
说罢,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变化,公路的尽头弯曲伸展向天,两旁的黄色泥地也
朝天弯曲上来,于是,天与地便连接了,站在当中的阿精与X,就像置身水晶球内一样。
当天与地之间再没剩下隙缝之时,天地便变色,变成羽毛四散一样的纯白色,天地间
,只有这一种颜色,以及,这一种柔软。
蓦地,纯白色的水晶球内,天使降临,他们手抱竖琴、笛子、叮铃,飞旋在阿精的头
上演奏翻滚,安抚着她身上所有的血与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泪,合上眼,陶醉在一种飘离的福乐之中,身体左右摇晃,融
合在完全的和谐内。
声音轻轻飘进来:“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着这温柔的包围。
声音继续说:“这世界内,你不再困扰不再忧愁,不再苦闷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
所有的罪,我们为你赎走。”
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的脸仰得高高。
“我们永远爱你,我们给你永恒的幸福,我们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听到这个字,随即在心中“啊”了一声。天堂,啊,天堂,终于来临了,
这儿就是恒久的快乐,无愁无忧,永远享受福乐的天堂……
但,且慢——
她张开眼来,天堂内,老板不在。
意识,就这样在一秒内集中起来。
她看见X,便对他说:“但老板不在。”
X说实话:“老板有老板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但我们愿意救赎你,你与我们一起,
你所得的福乐,是无穷尽的。”
阿精刹那间迷惘起来,救赎、福乐无尽……
X再说:“老板只会灰飞烟灭。”
忽尔,阿精的脑筋也就再清晰一点,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环
。
于是,她抬起头来,回话:“那么,我陪他一起烟灭。”
她转身便要跑。
X却从后围抱她:“阿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这一次救不到你,以后我也不能够
!你听我说,只有我们可以还你一个雪白的灵魂!”
阿精在他的围抱中挣扎,刹那间,她便有些微软化。
X说:“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来,起码你们当中,有一个会得救
!”
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
能善待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福。”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福!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论幸
福!”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屏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什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
他又怎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
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
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
下子烟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福,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福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什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
是无权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
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
天,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什么,你是我的儿
子,你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
他喜欢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
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地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
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
他也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
传递幸福,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选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
,走到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的笑着,所有
表情与行径都轻松安然。
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
花,老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
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福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
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
对方抱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赞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赚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贵宝。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
来,臂变里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呻吟中睁开
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
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
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
。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福。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
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
,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
团团冒出来。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赶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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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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