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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离魂衣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r 8 20:25:57 2005), 转信
戏衣,斑斓缤纷的戏衣拥塞在狭而幽暗的屋子里,发出不知年代的氤氲气息——旧
的脂粉寒香混着重叠的尘土味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虽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脉,经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没机
会出现在阳光下,只是戏园子里舞台上下风光片刻,风光也真风光,幽怨也真幽怨,件
件都是情意的壳,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岁月看回去,总有几分暧昧的缠绵。
这是一个关于戏衣的故事。
它发生在今天的北京一间戏班子——哦不,应该叫——剧团里。
剧院是旧式庭院,有高高的墙,墙外有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铁已经修到家门口
来,麦当劳和肯德基对峙而立,到处是世纪初的兴盛与活泛。
但是墙内……
墙内的时间是静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荟萃一炉,真假都已混淆,哪里还分得
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阴历,空气里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们拥在锦帐纱屏的服
装间大厅里,请出半个世纪前的旧衣箱,好奇而不耐烦地等待。
等待是一种仪式,就好像开箱是一种仪式一样,老辈子戏人传下来的规矩——凡动
用故去名伶的戏装,都要祭香火行礼告扰后才可以开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请。
龙套的戏装叫随衣,名伶的戏衣叫行头,都是专人专用,且有专人侍候打理的。她
们不屑于同不名戏子共用一套头面,自备的礼服冠戴是夸耀的资本,是身家,也是身价
儿,谁拥有的服饰头面最多,最全,谁就最大牌,金钗银钏,玉凤翠鲤,普通人家的小
姐也望尘莫及。那叫派头。一个戏子没了派头,也就没了灵气儿,没了身价儿,没了势
头儿,生不如死。
今儿请的衣箱旧主叫做若梅英,是四十年代旧北京戏行里的名角儿,遮月楼的当家
红旦,绰号“小周后”的,同盖叫天梅兰芳都曾同台演出,风光一时,富贵人家唱堂
会,请她露一下面的谢仪相当于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谷。解放后消沉了一阵子,后来
死在“文革”里,说是坠楼自尽,详情没人知。
戏子的事儿,本就戏里戏外不清楚,何况又在那个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谁会追究?不过饭后茶余当一段轶闻掌故说来解闷儿,并随意衍生一番,久之,就
更没了真形儿。
香火点起来了,衣箱供放在台面上,会计嬷嬷拈着香绕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几
位年老的艺人也都同声附和:“去吧,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儿。走吧,走吧,这里不
是你的地儿。”
坐在角落里的瞎子琴师将二胡拉得断断续续,始终有一根线牵在人的嗓眼处,抽不
出来,咽不下去。
门开着,湿热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却没半分疏爽气,加之屋子里挤满了人,就更
闷。
小宛有些不耐烦,低声抱怨:“丑人多作怪,这也能算音乐?”
会计嬷嬷“嘘”地一声:“这是安魂曲,告慰阴灵的,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今天
可是鬼节,小心招祸。”又烦恼地看看门外,咕噜着:“也怪,往年里少有七月十四下
雨的,阴得人心里疹得慌。”
其实小宛今年已满十九岁,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为祖孙三代都在剧团里当过
职,诸位阿姨叔叔几乎都是眼睁眼看着她长大的,习惯了当她作子侄辈,同她说话的口
吻一直像教孩子,怜爱与恐吓掺半。
小宛很无奈于这种“不恭”的恫吓,简直是侮辱她的年龄与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
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表示抗拒。毕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儿钻后台起就常常被敲着后
脑勺笑骂“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认真呕气去?有时他们兴致来了,甚至会把她穿
开裆裤时的糗事儿翻出来调笑一番,那才真正没脸呢。
不是没想过换个工作单位,但是大学专业是服装设计,除非一夜成名自己开个设计
公司,否则又有什么去处会比剧团服装部更惬意?好歹也算个文艺单位嘛。
再说,对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儿的心结,能为众多活在现实生活中的历史人物设计
戏服,实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战性的工作,简直就不是工作,是游戏,是享受,是娱
乐——如此,只有忍受着姨婆爷叔们常用“神仙老虎狗”之类毫无新意的老段子来吓唬
她了。
阴云密密地压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像种无声的催促。
众皆无言。
满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会计嬷嬷含混不清的祷告声配着弱而不息的胡琴声时断时续:“不要来,别来
啦,这里没你的事儿,走开啦,走开……”
嬷嬷今年五十开外,头发早已半秃,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在脑后垂着条里面塞了楦子
固而外头看着还倒还肥美的大辫子。每当她转身,辫子就活了一样地跟着探头探脑。
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忽然一跳,嬷嬷转过身来,示意小宛:“开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里不无紧张。梅英的故事她从小就风踪萍影地听说过几分,
说她是北京城头面收藏最丰的名伶,说她每套戏装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
又必用花瓣装裹逾夜去除霉气,说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银线都是真金白银织就,一件衣服
六两金,美不胜收,贵不可言……但是戏行规矩,死于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启用,
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绝不开箱。因此有些员工已经在剧院工作
了半辈子,也从未有眼福见识过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剧院戏目改革,一度失传的古剧《倩女离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
父亲、副团长水溶亲自操刀编剧——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戏少有涉及,故而唱腔曲词都
要重新改过。只是剧中旦角的行头竟然无人可以形容,只有个老戏迷赌咒发誓地说记得
梅英曾经演过此剧,并有全套行头,于是小宛查遍剧院服装记录——这便是今天开箱的
大前提了。
众目睽睽之下,小宛轻轻掸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积尘,飞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致花
纹,是一幅暗示性极强的春宫图——男人背对观众,露出背上张牙舞爪的龙虎纹身,栩
栩如生,虽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阳刚霸气却早破图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红衣初
褪,正低头做含羞解带状。不脱比脱更诱惑。
小宛颇有兴趣地端详片刻,这才用钳子扭断连环锁——钥匙早已丢失了——双手着
力将箱盖一掀——
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袭来,小宛只觉身上一寒,箱盖“扑”地又自动阖上了。众人
情不自禁,发出齐刷刷的一声微呼。
小宛纳闷地看一眼会计嬷嬷,笑笑说:“不好意思,没抬稳。”
定一定神,重新打开箱来,触目绚烂琳琅,耀眼生花,重重叠叠的锦衣绣襦静静地
躺在箱底,并不因为年岁久远而失色。
小宛马上热泪盈眶了,总是这样,每每见到过于精致艳丽的戏衣,她都会衷心感
动,仿佛刚看了一场催人泪下的煽情电影。
她的生命信条是:没有东西是比戏装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仅仅是色彩,是针线,
是绫缎,是剪裁,更是风骨,是韵味,是音乐,是故事。
醉在纱香罗影里的她,会不自觉地迷失了自己,变得敏感忧伤,与平时判若两人。
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天份,倒不如说是少女的多愁善感还更来得体贴。
众人忍不住拥上前来,要看得更清楚些。小宛拿起最上层的一件中袖,随手展开,
忽地一阵风过,只听“嘣”地一声,瞎子琴师的胡弦断了。
小宛愕然回头,正迎上瞎子混浊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满脸惊疑地问:“你
们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侧耳,凝神再问:“你们真没看见?”
小宛笑了:“我没看见,难道你看见了什么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发,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挟着二胡转身便走,那样子,就好像见到
了极可怕的事情一样。
小宛又惊又疑,四下里问人:“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话音未落,房顶上一声巨雷炸响,积压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间倾盆而下,竟似千军万
马压地而来,席天卷地,气势惊人。
屋子里蓦地凉爽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心中坠坠,遍体生寒。
半晌,会计嬷嬷吞吞吐吐地道:“难道是梅……”话未出口,已经被众人眼中的惊
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着,好像要在角落里找什么人似的。若说看见了什么,的
确是什么也没见着;若说没看见,却又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都说盲眼人心里
最明白,二胡师傅是持重的老人,不会平白无故哄吓人的。他说见着了什么,就一定见
着了什么。
小宛犹自追问:“梅?是不是梅英?你们当真见鬼了?看见若梅英了?”
仿佛是回应她的问话,蓦地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屋檐,会计嬷嬷再也禁不住,“啊”
地一声,追着瞎子的后脚转身便跑,大辫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划了个折度奇怪的弧线,瞬
时间消失在大门外。余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开的衣箱前,醉在一箱
的粉腻尘昏间,只觉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结合了“女帔”与“古装”特点杂糅创新的一种新式“云台衣”,绉缎,
对襟,上为淡青小袄,下为鹅黄腰裙,外披直大领云肩绾风带,镶边阔袖带水袖,周身
以平金刺出云遮月图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图型不同,对襟两侧图案并不对称,
而是浑然一体,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灵动堪谓巧夺天工。
旁边更有一盛头面小箱,内里头花、面花、点翠、水钻、银泡、耳环、珠串、发
簪……一应俱全。
小宛点头赞叹,很显然,这套行头出自独家设计,而非承袭古本,便与梅兰芳所创
《洛神》的“示梦衣”、“戏波衣”,《太真外传》的“舞盘衣”、“骊宫衣”,《嫦
娥奔月》的“采花衣”,《木兰从军》的“木兰甲”同理,那时的京城名伶很喜欢在一
些古装戏的行头上自创一路风格,标新立异,争奇斗艳。这,也算是最早的服装设计
了。只可惜,不知道这套“离魂衣”的原名该叫做什么?又为何后来不见有人模仿,至
于失传?
一边看,一边已经不知不觉将全套装扮里三层外三层地披挂上身,略整丝绦,轻掸
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扬,做了个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
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墙。”
正是那《倩女离魂》故事:官宦小姐张倩女与书生王文举自小订婚,两情相悦,却
被势力母亲强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离肉身,于月夜追赶王生而去。
“从今后只合离恨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有甚心肠更珠围翠绕。我这一点真情
魂缥缈,他去后,不离了前后周遭。厮随着司马题桥,也不指望驷马高车显荣耀。不争
把琼姬弃却,比及盼子高来到,早辜负了碧桃花下凤鸾交。”
渐歌渐舞,渐渐入戏,小宛只觉情不自已,脚下越来越迤逦浮摇,身形也越来越飘
忽灵动,将那倩女离魂月下追夫的一段词唱得宛转低扬,回肠荡气。风声雨声都做了她
的合声伴奏,不觉吵耳,只有助兴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露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
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
助长笛一声何处发,歌矣乃,橹咿哑。”
漫转身,轻回首,长抛水袖,只听“哎呀”一声,却是袖头打中了迎面走来的一个
青年。
小宛犹自不觉,眼波微送,双手叠腰下身做个万福,依然捏着嗓子莺莺燕燕地道:
“兀那船头上琴声响,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机灵,立即打蛇随棍上,回个拱手礼,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张,
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报社之记者是也。”
张之也?报社记者?小宛一愣,怎的与台辞不符?
台辞?又是一愣,自己何时竟记住了《倩女离魂》的台辞,却又假戏真做同个陌生
小子调起情来?更有甚者,是那年轻人手中居然还擎着个相机在起劲儿地拍。
这一惊,整个人清醒过来,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恶人先告状地发嗔:“记者又怎么
样?记者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偷看人吗?真没礼貌!”不由分说,将那青年推出门外,
“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心里“突突”乱跳,又惊又疑,咦,自己怎么突然会唱戏了呢
?连台步也无师自通。莫非真是“读尽唐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隔了一会儿,偷偷向外望一眼,却见那年轻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淋得落汤鸡
一样,却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来,这才发现那人的伞还在门边搁着,不禁一
笑——打开门来,递过去:“喂,你的伞。”
年轻人大喜,不肯接伞,却一闪身进了门,赔着笑脸说:“好大的雨,让我避一下
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不过,你到底是谁呀?干嘛跑到我们剧团来?门房没拦你吗?”
年轻人取出证件来,再次说:“我是张之也,这是我的记者证,我是来做采访的。
喂,你别只顾着审我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张之也唇角一牵,立即抢着说,“你可听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
碗,是宛如游龙的宛。”
“水小宛,好名字。”
“没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记者,来我们剧院采访谁呀?”
“赵自和嬷嬷。”
“会计嬷嬷?”小宛大为好奇,“采访会计嬷嬷干什么?她是英雄还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里唯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么叫自梳女?”
“你是这剧团里的,不知道嬷嬷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没人跟我说过。”
张之也也笑了,对眼前这个俏丽活泼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着迷。刚才他一进大门,
已经听到一阵细若游丝的唱曲声,忍不住循声而来,正看到一个着戏装的妙龄少女在边
歌边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当时就呆住了,一时间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处。
及后来被袖子打中脸,又与这少女戏言相对,正觉有趣,女孩忽然变了脸色,将他推出
门来,不禁心里怅怅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却又变回颜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
雨,更让他觉得难得——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倒已经一波三折地发生了许多故事似
地,让他对这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好奇与感动,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多聊两句。
见她问起自梳女,便立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倾盘托出——
“自梳女是解放前广东及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一种特殊群体。她们多来自穷苦家庭,
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中下层妇女。为表示终身不嫁,就束起头发,通过某种仪式
当众宣布自己做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们的主意了,不然会被世
人不耻的。自梳女现象在解放后日渐绝迹,唯有珠三角个别地区还有一小部分自梳女存
在,比如肇庆观音堂,在解放前,单这一处就住着几百名自梳女,直到解放后,政府尊
重她们的个人选择,仍然由她们继续住在堂里,过着吃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换言
之,做自梳女有几个重要特征:不结婚,吃素,留辫子。”
小宛仰头想一想,笑起来,这样说,会计嬷嬷还真是一个标准的自梳女。只不过,
自己打小儿认识她起,就一直看她拖着根灰白参半的长辫子,也知道她没结过婚,却没
想过要问问这是为什么。大抵世事都是这样,对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个不正常的人看得
久了,也就司空见惯,视为正常,再想不到要问个究竟。若不是张之也提起,她还真不
觉得赵嬷嬷有什么奇特之处。
“但是,嬷嬷只有五十来岁哦,她不可能是在解放前出家的吧?”
张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反正都差不多。”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头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辫子,而且不用还俗也
可以到社会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里。”张之也说,“来之前,我们已经对赵自和
嬷嬷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调查,了解到她是一个弃婴,解放初期被一位自梳女婆婆收
养,并在观音堂长大,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做了自梳女。”
“是这样?”小宛低下头来,“原来嬷嬷的身世这么可怜。我从没想过,这么传奇
的故事会发生在我身边。”
“你身边还会缺故事吗?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到处都是。更何况,一个美丽女孩
的生活从来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脸红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记者,油嘴滑舌!”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追击着什么,誓必劈于刀下而后甘。小宛抱住肩膀,忽
然打了个寒颤。张之也立即问:“你是不是冷?”
“有一点……”小宛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发现自己仍披着那身戏装,彩衣绣襦,重
重叠叠穿了好几层,又是在盛夏,虽然说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矫情些,倒像撒娇
了。
张之也挠挠头,也有些尴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主角承认冷,那么男主角
下个动作就该是脱衣相赠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而且还淋得湿湿的,脱?拜托
了!
一时两个人都无话,只有戏曲声夹在雨中淋沥而来。
小宛出神地听了一会儿,赞道:“真是好曲子,词美,曲美,戏衣也美。”
张之也愣一愣:“你说你刚才唱的那曲?”
“我哪有那么不谦虚?”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门外,“你听,不知道哪个组在
放录音,这是《倩女离魂》的戏曲,第三折,倩女赶王生一节。”
“是吗?怎么我听不见?”
“这么大声音你都听不见?”小宛正想取笑,张之也的手机响起来,虽然听不到对
方的声音,可是张之也的表情语气透露出这分明是个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发现雨已经小得多了,她张开手接了几滴雨,对着天
自言自语地说:“夏天就是这样,雷声大雨水少,这么快又停了。”
张之也收了线,听到小宛的语气里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说:“谢谢你让我避雨,我
得走了,还要去采访赵自和嬷嬷呢。”
小宛淡淡答:“走好。”径自走过去将衣裳三两下脱下来叠进箱子里。倒也怪,雨
刚停,太阳还没重新探出头来,身上倒已经不觉得冷了。
2、 死玫瑰
那个歌手没有来。
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铁口的栏杆上,眼见着黄昏一层层地落下来,熟悉的地铁口空落
如故。人群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可是人群里没有他,那么再
多的人也与她无关,再拥挤的地铁站也还是空虚。
她闭上眼睛,在心底里重复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欢唱的歌。每次她来这里,他都会
唱起。
歌名叫做《死玫瑰》:
“我已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会爱的心已然成灰;我的眼泪,
伤悲的眼中挤不出一点泪;对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场通俗歌曲演唱会,可是却一直都很喜欢在地铁站听流浪
歌手唱歌,他们通常很年轻,长发,衣服有点脏,但是不会脏得很厉害。唱歌的时候半
闭眼睛,虽然是讨钱,却看也不看扔钱的人——因为他们不是乞丐,是艺人。
那是小宛认为最好的流行音乐。直见生命的苍凉。
如果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还可以认真唱一首歌的话,那么那首歌一定很
值得听。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着这样的标准搜集的。
——但仍然没有一次,会像那一次那样令她心动,在瞬间忘了自己。
那是半年前的冬夜,忘了是为什么会路过那里,坐了那班地铁,经过那个站台,看
到那个人,听到那支歌。只记得,在初听的一刹,她已经被俘获,从此不属于自己。
唱歌的少年,最多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清俊的脸上,写着抹不去的沧桑。穿一身破
烂的牛仔衣,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却因为旧而格外妥贴,与人融为一体。就像他的
歌声与地铁与夜融为一体一样。
他怀中抱着一把同衣服一样旧而妥贴的吉它,望着地铁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
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 苍凉的声音一点点加深着冬夜的凄凉与忧伤,车水马
龙在身后川流,行人来来往往,太阳落下去而霓虹灯亮起来,什么都留不住,可是年轻
歌手的声音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
小宛忽然就流了泪。
从那以后,便养成了每晚换三次车老远地跑到那个地铁站听歌的习惯。
听了整个冬天。
如果有人在那个冬天经过那个站台,也许会记住那样一幅画面——清俊的男孩与秀
丽的女孩隔着一个站台口遥遥相对,女孩居高临下,坐在地铁旁的栏杆上听歌,眼神专
注,蓄满泪水,整个面容是震动而感性的。身后的人流滔滔地涌上来没下去,像不息的
岁月,而女孩的泪与男孩的歌,却是永恒。
那样的画面,叫作青春。
要很久很久以后,小宛才知道,当她专程为了听那年轻歌手的歌而换三次车赶到地
铁站的同时,那个年轻歌手,也是专程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风从十月唱到腊月。其实在
这期间,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间驻唱的工作,可以告别地铁生涯,只是为了她,才
放弃黄金时间风雨不误地来到地铁站口。不仅忍受寒冷,还要躲避警察。
当小宛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深深爱上了他。
她没办法不爱他。这故事本身的戏剧化和悲剧性对十九岁的少女而言,既是利剑也
是鸦片,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
也就在那一天,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北京了。因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与他
签约。
上海,那个风花雪月的城市,就这样间接结束了小宛风花雪月的初恋。
她和他之间,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没有一个拥抱,没有一句再见珍重。
他走了,从此音信杳无。可是她却不能将他忘记。而仍然常常在某个清冷的黄昏,
独自换乘三次车来到地铁站口,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栏杆上盯着地铁站发呆,人流滔滔不
息,她仿佛仍然可以听到少年真诚的歌声:“我的爱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经很长时间,她一直到处寻找那首歌的CD,但始终没有找到,甚至没有听第二个
人唱过。后来她终于想明白,那大概是他自写的一首歌曲。当想到这一点,她就无论如
何不能抛开一个念头:一首歌原来也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是种缘份,错过了就再难相
遇。
再后来,她从杂志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国外流行的一种习俗:当爱人分
手,失恋者会赠给旧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爱情。
那么,男孩子是在纪念一段死去的爱么?
那段爱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她与他相遇之前。她来不及参予。
她来不及参予他的过去,也再没机会参予他的将来。
她和他的缘份,始于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爱。
从开始,已经注定结束。
天彻底地黑下来,小商贩们开始借着夜的庇护做生意,卖盗版CD、地下书刊、假古
董,或者粗制滥仿的维纳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纸,毫不避讳地叫卖:
“活着的人不要忘了死去的人,自己有钱花,也给亡朋故友送点钱花吧。十块换十万
块,阴阳兑换,便宜啊便宜……”
令人啼笑皆非。
小宛再一次想起,今天是七月十四,鬼节。
她跳下栏杆,走进站台,辗转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踏进地铁站时,一个男孩子迎面走过来,递给她一束已经锈成铁灰
色的枯死的干花:“小姐,买花吗?”
小宛吓了一跳,凝神看着那个男孩:“这是什么花?”
“死玫瑰。”
“死玫瑰?”小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更加专注地看着男孩,“为什么会卖死去
的玫瑰?”
“今天是鬼节啊,冥钱烧给死去的亲人,玫瑰烧给死去的爱情。”男孩流利地回
答,“小姐这么年轻,大概不会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栏杆上那么孤独寂寞的
样子,大概是失恋了吧?买一束死玫瑰,烧给自己的初恋吧。烧了它,以后就不会再伤
心了。”
小宛看着那个男孩子,他的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五岁,可是举止言谈却像一个识破人
情世故的老人。这样诡秘的节日,这样诡秘的花,这样诡秘的话。
她又有些觉得冷了。
男孩已经在催促:“小姐,买不买呢?”
小宛定一定神,只得掏钱买了一束花的尸体。15元一枝,还真是贵,比鲜花的价格
都高。
然而那个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当然了,回忆总比现实珍贵嘛。”
小宛彻底服了这个精灵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话究竟是某个幕后高手写好台词让
他背熟的呢,还是出自天真心灵的一语道破。
地铁呼啸而来,像地狱使者要载人入黄泉。
小宛顺手将花抛向轨道,既然是送给死去的爱情,就让它在车轮下零落成泥碾作尘
吧。
只是,从今往后,自己真的会忘了那个弹吉它的地铁歌手,真的会忘记那段青涩而
痛楚的初恋回忆吗?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身影迎着地铁撞上去,蓦然间爆裂如烟花,是那个唱歌的少年
!
小宛惊呼出声,急转身在人群中寻找那卖花男孩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见。忽然一
个念头涌上心头,会不会,那唱歌的少年已死,魂灵却附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送给自己
一束死玫瑰?寒意袭来,她整个人呆住,为了自己这驱之不去的可怕念头而颤栗不已。
神秘的地铁口把人吞进去又吐出来,已经身在另一个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坟——这是个很高贵也很晦气的地名,公主、坟,两个天上地下的
概念连在一起,构成一个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栗的悲剧意象,是种荒谬,也是大彻大
悟——不知道国外有没有地方会用这么刺耳的字眼取地名儿,听说墓地都叫什么安乐园
呢,哪里会把青天白日的居民区唤作什么坟的?
住在哪儿?住在坟堆里。算怎么回事儿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这名字叫了几辈子,
没想到要改过。而且叫惯了,在后面加个儿化韵,说句“公主坟儿”,自个儿还觉得挺
亲切的,从不觉得一个大活人住在坟地有什么不妥。
小宛把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十九年,问的答的人都颇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坟
只是个明确的地界儿,而早已忽略字面本身的意义。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识到了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
烧冥钱,有人在叫魂儿,有人往火堆里投送酒食,说是死鬼会来吃——今天是鬼节,人
间的鬼节,是阴间的“人节”,因为冤魂不息的鬼会在今天来到阳间,重新过几天人的
日子,他们上来的路,是要经过墓园的吧?会不会把公主坟也当作一处墓地,走错路认
错人上错身报错仇?
一阵风过,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钱灰忽然飞起,迎着小宛飘过来。小宛大惊,撒腿便
跑,心里犹自擂鼓般地重复着三个字——公主坟!公主坟!公主坟!
家门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门的时候,小宛还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推开的不是
自己家的门,而是某个朝代某个故人的住处,去寻找一个失交多年的旧友。她回头看了
看,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
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小宛仍然频频回顾。耳边依稀仿佛,仍然回绕着《倩女离
魂》的唱腔:
“潜潜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觑着这千山万水,都只在一时半
霎……”
但是终于回家了。
家是最安全的避难所,那种特有的属于家的气息在瞬间驱散了徘徊在小宛心头的恐
惧与莫名忧伤,那味道里有奶奶屋里的檀香,爸爸的老酒,自己养的小狗东东的叫声,
还有妈妈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鱼头。
小宛一跳跳进厨房里,开心地大叫:“妈妈,你烧了我最喜欢的菜!”
东东汪汪叫着跟进跟出,尾巴甩得风火轮儿一般。
老爸水溶已经在客厅里急不可耐地喊:“女儿出来,陪老爸下盘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会做两件事:喝老酒,下象
棋。”
“不过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欢跟女儿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呵呵笑。
小宛郑重地想一想,点头赞同:“不错,他们喜欢在路灯下找老头儿。”
“爸爸可不是老头儿。”
“那当然,爸爸是老小伙儿。”小宛跳进父亲的怀里去,“没见过比爸爸更成熟潇
洒的小伙子了!”
妈妈端着菜走出来,似嗔还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闻到饭香,也准时地走出来,闻言立即说:“在我面前,谁敢说老?”
“谁也不敢说,谁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爷,活菩萨!”小宛笑着,给奶奶让了
座,把饭碗筷子一齐递到手上来,自己在对面坐下了,一本正经地宣布:“各位,我今
天长了一个大见识:我开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顿,急急问:“什么?什么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红遍北京城的那个名角儿若梅英唱《倩女离魂》时的行
头,真是绝,那做工质地,现在的戏服哪里比得过?”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结,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水溶吓了一跳,忙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听不见,却一把抓住小宛的手问:“你说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
烙花,上面画着一幅春宫图的?”并不等小宛回答,又顾自细细描述起来,“那些衣
服,分里外三层,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绣花的图案是云遮月,箱里还有一个头面匣子,
里面的水钻缺了一颗……”
“您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断。
奶奶长长叹息:“我怎么会不清楚?那些衣服头面,都是我亲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与爸爸面面相觑,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虽然奶奶本来就是剧团里的老人,
可是一直在后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边呀。
然而接下来,奶奶的话就更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岂止是《倩女离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当年,我是她的贴身包
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几乎要晕过去了,半晌才叫起来:“包衣?您给若梅英做过包衣?”
“是啊。我九岁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环,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
人,退出戏行。”
“后来呢?”
“后来就解放了,戏园子收编,我成了政府的人,在剧团里做后勤,一直干到退
休。”
小宛喃喃地:“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水溶感叹:“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你们也没问过呀。我还以为,没有人再记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说:
“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团里存着若小姐的衣箱。我还以为,都在‘文革’里烧光了呢。从
48年封箱到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那些衣箱了。在剧团工作半辈子,没想到,一
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后来没有和梅英再联系过吗?”
“没有。她嫁人后跟着那个军官去了广东,就音信全无了。直到66年‘太庙案’传
出来,我才听说若小姐后来又回了北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来找我……”
“奶奶,您知不知道若梅英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妈妈不满了:“小宛,吃饭,别净在饭桌上说这些死呀活呀的,也不嫌忌讳。”
奶奶也蓦然惊觉,附和说:“就是,今天是阴历十四,还是少谈这些旧事的好。也
怪,很少见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儿一早就阴天,弄得我心里虚虚的,一天都不自在。”
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
她的确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着破土而
出,她已经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却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会结出什么样
的果子呢?
夜里,小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锦衣夜行,穿着梅英的离魂衣走在墓园里,风寂寞
地响在林梢,不时有一两声鸟啼,却看不到飞翔的痕迹,或许,那只是鸟的魂?
人死了变鬼,鸟死了变什么?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丛间寂寞地走,看到四周开满了铁锈色已经枯死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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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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