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离魂衣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r  8 20:26:31 2005), 转信

3、 游园惊梦
  
  琉璃厂淘来的古董留声机在口齿不清地唱一支戏曲,杜丽娘游园惊梦。
  说是古董,其实顶多也就六十来岁,年龄还没有小宛的奶奶大呢。与留声机同龄的
旧物件,小宛家里不知有多少,旧相簿,小人书,主席像章,还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龄
不同命罢了。留声机是古董,小马扎却是废物,而缺嘴壶搪瓷缸腌菜坛子就更惨,只能
算垃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
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金针一圈圈地转着,同样的曲调,唱了半个多世纪,良辰美景早已成断井颓垣,然
而断井颓垣处,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唱《游园》,知道老爸又熬了个通宵。
  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习惯,在编剧前总是要用留声机放旧唱片,说是制造气氛,找
灵感。
  雪茄烟、黑咖啡、旧唱片,合为水溶写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开
玩笑说,爸爸的剧本都不是用笔写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声机上自个儿磨出来的。
  但是你别说,这方法虽然有些做秀,却的确管用。每当老爸在大白天拉紧窗帘扭开
台灯,放着旧唱片奋笔疾书,小宛就觉得自己进了时光隧道,脑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
楚。她绝对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却只是想不通老爸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
写剧本。换了是她,一遍曲子没听完就已经寻周公对戏去了。
  小宛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一翻身,头发被悬在帐顶的风铃勾住了,立即哀号起
来。
  风铃是铜的,过去人家系在屋檐下避邪用的,久经风雨,长满了青绿的铜锈,被爸
爸捡来当宝贝,挂在女儿的蚊帐上充当装饰品。小宛说挂在这儿也行,把锈擦干净了。
可是爸爸不让,说那样才有韵味,有古意,有灵气。结果,灵得天天勾头发。
  老妈救火车一样冲进来,连声叫着:“哎呀,这是怎么了?又勾到头发了?说过多
少次了,起床的时候小心点,次次都忘,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豆腥味儿。你爸也是,捡个
破铜烂铁就当宝贝,搁的家里哪儿哪儿都不安全,简直危机四伏嘛。”
  小宛歪着脑袋,觉得头发一缕缕地在老妈手指下理顺,搔得很舒服,哼哼叽叽地问
:“我爸昨晚又没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里的陈白露了。”老妈仰起头,学着电视剧里徐帆的口
气唉声叹气地念台词,“天亮了,我们要睡了。”
  逗得小宛笑起来,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娇。
  很少有像老妈那样宽容的家庭主妇,既不阻止丈夫开夜车,也不干涉女儿睡懒觉。
除了唠叨和有洁癖之外,实在称得上慈爱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总觉得他该娶的太太应该是那样一个女人:穿真丝睡袍躺在金
金博士的布艺沙发上慵懒地抽烟喝红酒,一边听徐小凤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钟》和
《京华春梦》;但是看到妈妈时,却又觉得她该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样子。
  似乎是女人的风情有很多种,但是可嫁的男人,却只有爸爸一种。
  妈妈也笑着,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这铃铛上怎么有血?”
  “血?”小宛惊讶地凑过来,看到暗绿的铜铃上果然印着斑斑点点黑红的血痕,阴
森触目,犹自缠着她自己的一根长发。
  老妈紧张起来:“宛儿,你是不是哪里碰破了?伤着没?让妈看看。”
  “没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没破。妈,你看仔细了,这
上面的血都干透了,也许是铃铛上本来就有的,平时不注意罢了。”
  “要不怎么说你爸胡闹呢,弄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挂在你房里,吓人巴喇的。今天
说什么也得把它摘下来。”
  “行,我还给爸爸去。”
  小狗东东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没等走
近,却又像被谁烧了屁股似的,掉头就跑。
  小宛奇怪:“东东,过来!过来!”
  没想到,越是叫,东东就跑得越远,汪汪惨叫着,像是捱了一顿暴打。
  
  水溶的写作刚刚告一段落,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打开门来招呼:“小宛,进来,
看看我这段写得怎么样?昨晚你给我的意见太好了,把《游园惊梦》的意境加在《倩女
离魂》里,梦游与魂游相呼应,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觉,我写得很顺手呢。”
  “我给你的意见?”小宛怔忡,“我什么时候给你意见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过来给我送唱片,让我听听这张《游园惊梦》找感觉,真不
错,很有味道。”
  小宛把铃铛搁下,从指针下取出唱片来翻看着,看到封面上印着若梅英的字样,更
加发愣:“这张唱片,从哪儿来的?”
  “你怎么了,小宛?”水溶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给我的呀,说是从你奶奶那些古
董堆里翻出来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着那张唱片,感觉一股冷气自踵至顶突袭而来。昨晚,自
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临睡前还听了盘流行歌曲,什么时候到过老爸的房间?又怎么会
给他这样一张旧唱片?自己从来就不知道奶奶有过一张若梅英的《游园惊梦》呀。难
道,自己在梦游?
  水溶看到女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不安地站起来:“小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
服?”
  然而小宛一扭头,已经转身走了,匆匆丢下一句话:“我问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门的把手上,小宛的心里有很深的寒意,自从开启了梅英衣箱,穿上
了那套重重叠叠的离魂衣,她就好像同梅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仿佛在一步一
步地,走向一个陷阱。她对自己说,停止,停止这一切,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
问,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没有戏衣,没有唱片,没有铃上的血迹,也没有《游园惊
梦》,什么都不要问,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可是,怎么忍得住?
  门开了,奶奶正在给爷爷的灵位上香,屋子里氤氲着迷蒙的檀烟,有种腥甜的香
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听到房门响,奶奶缓慢地回过头来:“小宛,又睡懒
觉了。”
  小宛有丝恍惚,她平时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讨厌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儿。尤其在
大白天,这香烟显得格外缭绕,像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闷闷地坐下来,一时不知道从
何开口。但是奶奶却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问我若梅英的事儿?”
  “是,您怎么知道?”小宛抬起头,“奶奶,您跟我说说,梅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
  “美女。”奶奶赞叹,一脸崇仰留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第二个比她更美的女
人。那举手投足,风度身段,真是漂亮。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漂亮,说话的声音又好
听,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哪里像现在那些自称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笔口红涂两下就上台
选美,呸,给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闷也忍不住笑起来,奶奶评价美女的口气就像个有心无力的老男人,颇有几
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个真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美女,不仅可以迷男人,也是
会迷女人的。
  “梅英那时有多红?”
  “梅英有多红?那时候有句话,叫作‘武听天、文听梅’。”奶奶一旦打开了话匣
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往事滔滔地流出来,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亲切,“这‘天
’指盖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个意思是说,看武戏要看盖叫天的,看文戏要看若
梅英;另一重意思,则指的是观众,是说那些粗鄙武夫喜欢看盖叫天的戏,斯文人却多
半喜欢若梅英。北大、清华的学生够斯文吧?若梅英的戏迷不知有多少!有个故事,说
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礼拜日首场演出《游园惊梦》,可是那一天大学里请了位著名教授来
开讲座,学生们急的呀,到底是听教授的呢,还是听若梅英?你猜结果怎么着?”
  《游园惊梦》?小宛心里一惊,随口猜:“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英,把
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摇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了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
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
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地,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
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
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还写了文章?”
  “是啊,当时有个小报记者,笔名叫做什么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
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
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本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
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
英《游园惊梦》的戏曲唱片?”
  “是啊。不过不知道放到哪里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己是怎么得到那张唱片又把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未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
时候,可讲究了。她的梳妆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
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
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
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儿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
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
  小宛听奶奶捏细嗓子拿腔拿调地学梅英有气无力的说话,忽然觉得辛酸。已经是半
个多世纪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来,奶奶的脸上还写着那么深的留恋不舍,也许,那
不仅仅是梅英一生中最春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难忘的百合岁月吧?
  “原来奶奶的小名叫青儿。”
  “是若小姐给取的。”奶奶眯起眼睛,望进老远的过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
在西湖边上要饭,那年遇到若小姐来杭州演出,也是投缘,不知怎么她一眼看上了我,
问我,愿意跟她不?我哪有不愿的,立即就给她磕了头。小姐说,你在西湖边遇上我,
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做青儿吧。这么着,我就叫了青儿。”
  “这么传奇?”小宛瞠目结舌,觉得故事越翻越奇,原来每个人的过去说起来都是
一本折子戏,“奶奶,那时候您有多大,就记得这么多事?”
  “八岁。”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八岁跟的若小姐。开始什么也不懂,要她耐
着性子一点点地教,到了十一岁,已经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儿离不开。她开始什么事
都同我商量,拿我当大人一样。可是每次出堂会,又把我当小孩子,记着带吃的玩的回
来给我。有一次一个广东客人请堂会时开了一盒有两个鸭蛋黄的月饼,我站在旁边看得
眼馋,急得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时候特意要了一块包起来好让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谁
压扁了,皮儿馅儿的都粘在一起,小姐连叫可惜,说尝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着还是觉
得很好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奶奶的声音里渐渐充满感情,“若小姐比
我大六岁,对我,既是老板,也是姐姐,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饿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计算着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该有高寿几何,一边问:“您还记得那是哪
一年吗?”
  “那可说不准了,只记得那时北京城刚刚通火车,从城墙里穿进来,一直通到前门
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别提多兴奋了。为了通车,城墙开了缺口,很多人半夜里偷
着挖城砖。城砖是好东西呢,放在屋里可镇邪降妖的,取土之后,得九翻九晒,去除霸
气,要三年的时间才成……”
  小宛见奶奶扯得远了,忙拉回来:“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离魂是
谁设计的?”
  “还能是谁设计?若小姐自己呗。小姐可能干了,又会描花又会绣样儿,自己画了
尺寸花样儿交给裁缝照做,那个裁缝姓胡,是个坏东西,老想占小姐便宜。可是做得一
手好活计,又最擅长体贴女人意思,所以小姐虽然烦他,每次画了新样子,还是找他
做。他们店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倒着贴个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
说,那两个福字贴倒像膏药呢。”
  “当时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吗?”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戏装行头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
戏,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顶好,穿一尺来高的鞋子,缎子面,玻璃
跟,大篷裙子,一转身,裙面半米多宽。跳完舞,就去会福楼吃蟹。会福楼的蟹八毛钱
一只,用金托盘盛着……”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宛奇怪地问。
  奶奶不以为然地答:“我常常回忆这些事。”
  小宛不说话了。
  记忆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样,不会更亮,只会更旧。
  她并不很相信奶奶说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做出恭敬的样子继续聆听。
  “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我们小
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
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
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
’、‘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
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
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
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奶奶又说:“梅英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不住打断了:“不要总是说这些吃穿小事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
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自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奶奶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忆,对于真正的梅
英的喜怒,反而并不关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哦。
  
  还想再问,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着声音在客厅里喊:“小宛,找你
的。”见到女儿出来,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个男孩子。”
  “谁呀?”小宛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的玩伴很多,但是很固定,都是打小儿一
块长大的同学或是邻居,似乎不值得老妈如此神秘。
  果然,老妈摇摇头:“不知道。声音很陌生的。”
  小宛向来喜欢不速之客,情绪高涨地接过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
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在你那里避过雨的
那个记者。还记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才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
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嬷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传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
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游园惊梦》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
要到两张票,是好座位呢。”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王祖贤担纲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游园惊梦》的
巧合让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而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
  
  大概是首映式的缘故,电影院里人塞得满满的,而且要求对号入座。
  小宛碰着人的膝盖一路说着对不起往里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却看到已经有
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来,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这位子是我的。”
  对方是两个年轻人,穿旧式西服,戴金丝边眼镜,很像《人间四月天》里徐志摩的
扮相,抬头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默地站起来让了座。
  张之也奇怪地问:“小宛,你在跟谁说话?”
  “那两个人坐了我们的位子。”
  “谁?谁坐我们位子了?”
  报幕铃防空警笛一样地尖叫起来,灯光倏地灭了。小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用
铃声宣布开演是从哪个年代沿习下来的,就不能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比如放段轻音乐
什么的。手机铃声都越来越多样了,电影院的告示铃就怎么不能变一变呢?
  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腔悠扬地响起,电影开始了。

4、 第一桩谋杀
  
  那真是一段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极乐日子。
  戏台上钟鸣锣响铿铿锵锵地砸出一个大唐盛世,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嘻笑怒骂
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绘,氤氲的烟与明灭的灯光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
死,观众们生活在不知今古的时空断面里,听着故事也经历着故事,都飘飘然,醺醺
然,苦在其中或者乐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厌倦而慵懒,那颓废的味道里自有一种凄迷的
美,宛如画卷轴徐徐展开,一点点探视着故事的真相。
  香艳,堕落,晦涩,传奇——半个世纪前的异形的美,带给今人无法企及的诱惑迷
失……
  
  小宛沉迷在《游园惊梦》的味道里。
  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好电影。
  关于四十年代的,一个没落家族的私情秘史。
  有戏曲,有鸦片,有同性恋,也有异性恋,还有暗恋,畸恋,绮恋,情与欲的纠缠
被王祖贤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种抵死缠绵的味道。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间,她觉得这场电影并不是她一个人在看,身后好像还跟着一
个人,如影随形,刻不离身。
  不,不是张之也。张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离始终保持一尺远,这会儿又刚好走开
了,大概是去买饮料。
  而那个影子,却贴得很近,几乎渗入到她的皮肤里去,与她合二为一。
  她觉得不适,头一阵阵地晕眩,而且身上发冷。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子细细的哭
声,仿佛来自远古,又似地下,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是谁呢?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到屏幕上的女主角款动腰肢开始唱《游园惊梦》,却不是昆
曲,是京戏: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
年?”
  那女子站定,莺莺软软地念对白:“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取镜台衣服来。”
她背转身子,做对镜梳妆状,理鬓,簪花,下腰,抛水袖,转身,亮相,俯仰间已经换
了面容,远比女主角要艳,要亮,要年轻,要柔软,媚而冷,弱不胜衣,风华绝代。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
得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她依依地唱着,载歌载舞,自怜自艾,一双剪水双瞳,直直地向小宛望过来,四目
交投,竟如电光石火,摄魂夺魄。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小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将冷艳与妖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此和谐地
融于一身,这绝世的美女,究竟是谁?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蓦地一声“好”炸雷般响起,灯光大作,观众哗然,间杂着“香烟瓜子”的叫卖
声,手巾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座位参差不齐,面前放着茶盏点心,一桌和一桌隔着些距
离,邻座的男子回过头来冲小宛笑了一笑,嘴里一闪,露出两颗金牙,不知谁做了什么
小动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声,那女子穿旗袍,洒浓烈的花露水,后面人的窃语声一
五一十地传过来,是在谈一宗烟土买卖……
  小宛惶然,脑子里轰轰作响,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为什么?为什么
影院里不是熄着灯而是一片光明?为什么坐在周围的人打扮都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们对
自己的急切无助置之不理恍若未闻?为什么他们明明说的是北京话,自己每一句都听在
耳内却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掌声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大银钱雪花般飞上台,更
有人将手绢裹着首饰珠宝不顾命地朝台上扔,唱戏人已经回了后台,却又由两个丫头扶
着出来谢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洒,已经照遍全场,立刻又是炸雷样一声“好”,声震
屋瓦。什么叫角儿,什么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过于此。一个穿长衫的瘦高男子随
后转出来,手捧洒金笺高声唱喏:“若梅英抗日募捐义演,伍老板捐钱两百!若梅英谢
赏!陈部长捐银五百!若梅英谢赏!程司令捐钱一千!若梅英谢赏……”
  抗日募捐?若梅英?!!
  电光石火间,小宛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不是真的,时空出了问题,自己看到听到
的这些是电影中的时代,《游园惊梦》的场景从屏幕上挪到了屏幕下,自己的周围坐满
了鬼魂,活在四十年代戏院中的鬼魂,他们在《游园惊梦》里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重
温前世烟云。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若梅英!
  她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奶奶说过今天是七月二十一,鬼节最后一天,过了今
天,那些告假来阳间“旅游”的鬼魂们就又要回到黄泉去了,继续捱过那漫漫无期的冥
界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们最后的狂欢夜!而自己,竟然闯进鬼魂世
界里来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么,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
上了鬼魂列车,同归地府,再也回不来?
  眼睁睁,台上的若梅英风扶杨柳地下拜谢了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径直向着自
己走过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颤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来。小宛只觉浑身冷汗涔涔
而下,像在梦中被魇住一样,只能看,不能动,只徒劳地挣扎着……
  “喝水吗?”张之也递过来一筒可乐。
  小宛只觉身上一松,整个人忽然恢复了自由,再看银幕上,已经演到王祖贤告别老
师一段,而周围,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现代青年。刚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她心中发
寒,勉强说:“之乎者也,我们走吧,好不好?”
  “不看了?”张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头,自己也觉得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
你在这里看完吧。”
  “不,我送你回去。”张之也果然是个君子,一句都不多话,立刻站起来陪小宛走
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阳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顺畅起来,刚才的头晕发寒等等症
状也都消失无踪。她抱歉地看着张之也:“真对不起,连累你也没看完。”
  “不必道歉,如果你现在好点了的话,让我请你吃晚饭算补偿吧。”张之也笑着,
立即抓住机会再进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那也应该我请你。”
  “那么,我要吃全聚德烤鸭。”
  
  年轻人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只是一顿饭工夫,小宛和张之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
的好朋友。
  哦不,无话不谈的只是张之也,水小宛,却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回忆是她心
底处永远的伤,轻易不愿意向人揭开。而且,电影院惊魂也无法向人诉说,免得交浅言
深,被人疑为发神经。
  张之也讲起自己的初恋女友,一个标准的小资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
啡要喝卡布淇诺,抽烟要抽520,连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最要命的,是她特别喜欢泡吧!” 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几乎所有的夜晚都
贡献给了三里屯,而且只泡南街,因为她说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说她有个性吧,
又不肯独沽一味地钟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换一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势,而且还有理
论,说是‘有比较才有结论嘛’。其实啊,我猜她泡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增
加谈资,向同伴炫耀。”
  小宛点头:“这就叫小资吧?我也有好多这样的女朋友,小资现在很流行呢。”
  张之也捶胸顿足地叹气:“就是‘小资’这个词儿害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荣
女子!要么富要么穷,都还好办,最怕就是这种明明穷却偏要装阔弄得两头不着调儿的
半拉资本主义,活活把人给急死。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
也像逛酒吧,‘有比较才有结论’,保不定什么时候我也沦为她的谈资之一。”
  小宛爆笑起来:“别夸张了你!”
  “这叫夸张?我告诉你吧,薇薇恩喜欢泡吧的真正缘故,其实我也早猜出来了,就
因为南街的老外特别多。”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钓凯子’的意思呗。三里屯靠近使馆区,薇薇恩是想在这里遇到一
位温莎伯爵呢——可惜温莎没等到,却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国醉汉。他们比她还穷。”
  小宛又一次大笑。
  张之也受了鼓励,更加夸张地感叹:“不过这倒有个好处,就是培养了薇薇恩的爱
国自尊心与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型的,从来不会轻易对老外假以
颜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们的贫富。”
  “这么厉害?”
  “那是。就凭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比她那些一听洋文就犯晕的女伴儿强。”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搡张之也一把:“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前任女朋友的?”
  “其实严格来说,她也不能算我女朋友。”张之也搔搔头,“我们是青梅竹马,从
来没认真谈过恋爱,可是从小儿就知道是一对儿,后来越大发现性格越不合,就早早分
了手,不过到现在也还是朋友。我可不是背后说坏话,当着面我也这么寒碜她,说得比
这狠多了。她才不生气,还以为我夸她呢。”
  “她真潇洒。”
  “那是。要说薇薇恩,还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你喜欢哪种型的?”小宛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了,脸一层层地红上来,恨不得把
问句收回。
  果然,张之也很勇敢地盯着她,眼也不眨地借坡下驴:“是你这种,又古典,又现
代,又活泼,又文静,又大方,又羞涩,又……”
  “好了好了,别说了,把我说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欢四不像。”张之也伸出手,轻轻握住小宛的手,“无论你像什么,我
都喜欢。你喜欢我吗?”
  小宛的头低得更低了,脸上热热地渗出红来,红得要涨破面皮了,声音比蚊子还小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喜欢。”
  “你说了算啊?”小宛咯咯地笑起来,浑身不自在,干脆假装潇洒,用开玩笑的方
式混过去再说,“喂,你说过要给我讲会计嬷嬷的故事的,怎么讲起你自己来了?”
  “赵嬷嬷呀。”张之也深深看了小宛一眼,知道这是个羞怯保守的女孩,不可以强
求速成。便不勉强,振作一下另起话题,“要说赵自和,还真是个传奇——我和她谈了
一个下午,发现她的经历很坎坷,搞过武斗,当过小将,下过乡,后来保送读的大学,
毕了业分配到剧团来,上班前不知为什么特意回趟观音堂,剃度当了自梳女——我猜,
这里准有故事。所以,我想去趟广东,也去趟她下放的农村,好好做篇专访,看看一个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自梳女?看着吧,准是一篇挺煽情的好纪
实。”
  “那你没问过赵嬷嬷自己吗?”
  “问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反来覆去就一句话,不想结婚,不相信男人,不想
生孩子。又说她自己是弃婴,证明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如做自梳女干净利
落……我才不信,都是托词。”
  “你们做记者的,就是愿意挖人家隐私。”小宛皱眉,“会计嬷嬷不愿说,肯定是
有难言之隐,干嘛一定要逼她说呢?”
  张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时无话。
  小宛反而不过意起来,忙换了话题:“哎,我问你件事儿:你知不知道若梅英?”
  “若梅英?”张之也想一想,“好像有印象,是个戏子吧?”
  “京剧名角儿。”小宛说,“你能不能用你的渠道帮我查查,她是怎么死的?”
  张之也眨眨眼,似笑非笑地不说话。
  小宛明白了,瞪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我这也算是挖人隐私对不对?那不一
样,我问的是死人的故事,是历史,不是隐私。”
  “干嘛那么敏感?我又没说什么。帮你查就是了。” 张之也笑了,想起另一件事
来,“哎对了,前几天我去你们剧团采访的时候,遇到一个瞎子师傅……”
  “是琴师胡伯。”
  “大概是吧,手里拎着把二胡,坐在门口调弦,我向他打听赵嬷嬷,他不答,却很
神秘地对我说:‘她回来了。’我问他,‘谁回来了?赵嬷嬷吗?’他摇摇头,还是说
‘她回来了’,说完就挟着二胡慌慌张张地走了,差点撞了墙,我走过去想帮他,他用
二胡隔着我,一脸紧张,仍然说‘她回来了’。哎,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胡伯?”小宛忽然想起那天开箱的时候,胡伯紧着问大家“看见了什么”的情
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你们剧团的人怎么都这么怪?
你要去哪儿?”
  “回剧团,找胡伯。”小宛看着张之也,忽然有点心虚,“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那……就去吧。”
  他们晚了一步。
  赶到剧团的时候,看到救护车停在那里,围着一群人,有医护人员,也有剧团的领
导,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诉女儿:胡伯死了。
  死于心脏病。
  那颗跳动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阴历七月二十一的下午突然罢工,停止了跳动。
死状极其恐怖。
  小宛掩住脸。隐隐地,她觉得瞎子胡伯的死与若梅英有关系,也与自己有关。在她
身边,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在继续发展着,胡伯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因
此而死去。她已经感觉到事情的可怖,却不能阻止。那是个秘密,埋在自己心底里,自
己本该知道谜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难得看清楚。她多想像《月光宝盒》里的紫霞那
样,变一只钻心的虫看看清楚,只不过,她想看的并不是至尊宝的心,而是自己的。
  张之也的职业病发作,向水溶做了自我介绍后,就开始询问事发经过。水溶说,接
到电话的时候,自己正在写作,听门房说胡伯晕倒了,一边吩咐叫打120,一边匆匆赶
过来,医院的人也已经到了,可是一检查,发现已经没有再抢救的必要。现在,正等殡
仪馆的车呢。然后,他奇怪地问女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来得这么巧。”
  小宛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张之也又去询问门房。门房惊魂未定,前言不搭后
语地说:“没有呀,聊天啊,跟我说若梅英的事儿来着,那天不是开了衣箱吗,团里这
几天每个人都在议论若梅英,我问胡伯那天为什么问我们看见什么了,他哆哆嗦嗦地,
一个劲儿说‘她回来了’,就晕倒了。”
  “她回来了?”张之也一惊,追问:“他有没有说谁回来了?”
  “没有呀。我也这么问来着,可是他已经开始抽风,抽着抽着就倒下了,我吓得赶
紧给领导们打电话……”
  水溶也被这段对白吸引过来了,自言自语地问:“她回来了。什么意思呢?谁回来
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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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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