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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离魂衣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r 8 20:27:30 2005), 转信
7、 我要问他一句话
名伶的行头本身已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当那些衣箱打开,旧时代的色彩便水一样从衣服的褶层里,从水袖底下,从绣线的
缝隙流泄而出,像无声电影,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独自妖娆。
阅读衣裳,就是阅读若梅英。
阳光斜斜地照进剧团的服装间。
小宛倾箱倒箧,按照封条开启所有的梅英衣箱。
《牡丹亭》、《西厢记》、《风筝误》……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颇丰。小宛
一一打开,将绫罗绸缎挂了满架,徘徊其间,仿佛走在一座没有日照的花园里。
这是戏衣的世界,灵魂的园林,充满着若梅英的气息。
小宛是学服装设计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强烈的自恋倾向。
对衣之于若梅英,就像月光之于月亮,花香之于花朵,蝉壳之于蝉,鱼鳞之于鱼。
即使隔着六十年的风霜烟尘,依然可以从这些沉香迷艳里揣想梅英的风致。
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岁,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却只看见二
十岁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滩,她的眼风笑痕纠缠在风花雪月里,千丝万缕地缠绵
着,不可分割。
一个唱京戏的女子,与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之流大概是没有什么相似的吧?她
们的共通之处,只是生活在一个时代,并且,都是名伶。
而在那时的人的眼中,伶人与歌星的地位是无法相比的,因为十伶九妓,歌星,却
是有手腕的交际花,是《日出》里的陈白露,戏子,最多是陈白露搭救的小东西,任人
玩弄,而没有游戏命运的资本。
梅英,是被命运所戏,还是戏弄了命运?
而且,认真地讲,她并不只属于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远比旧
上海的金嗓子们真实得多也风尘得多。
小宛想象着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着荷叶边的改良旗袍的样子,大概远不如上海歌星
的潇洒惬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
老北京的戏子是从小被班头打骂惯了的,规矩严得多,难得出门,就好像林黛玉进
荣国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要是换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小宛将一件明黄色双缎绒绣团凤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触摸着绣线绵软的质感,心绪
温柔。
鬼魂是虚无缥缈而使人心生恐惧的,故衣却亲切真实,是具象的历史,有生命的文
字。那层叠的皱褶里,长帔的裙摆里,处处藏着性情的音符,怀旧的色彩,一种可触摸
的温存,仿佛故人气息犹在,留恋依依。
戏衣连接了幽明两界,沟通了她和若梅英。
蓦然间,手上触到了什么,硬硬的——原来,是帔的夹层里藏着一枚绒花,一封拜
帖。
帖子绢纸洒金,龙飞凤舞地写着“英妹笑簪:愿如此花,长相厮伴。张朝天。”
张朝天!
这个张朝天果然不简单,他绝不仅仅是个吹捧若梅英的小报记者,而更应是她的心
上人。否则,以梅英的清高自许,是绝不会随便把男人的赠品收藏在自己最珍爱的戏装
衣箱里的。只是,她与张朝天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又为何劳燕分飞,钗折镜
碎了呢?
那一枚精致的绒花让小宛觉得亲切,仿佛忽然间按准了时间的脉搏,瞬间飞回遥远
的四十年代。
要这样实在的物事才让人感动,要这样细微的关怀才最沁人肺腑。透过古镜初磨,
她仿佛清楚地看见戏台的后台,那风光无限的所在,张朝天将一枚绒花轻轻簪在梅英的
发际,两人在镜中相视而笑,镜子记下了曾经的温柔,可是岁月把它们抹煞了,男婚女
嫁,各行天涯,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总有一些记忆是会留下的,就好比这枚绒花。
小宛对着镜子把它插在自己的发角,对着镜子端详着。忽然,她愣愣地望着镜子,
只觉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那镜子里,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套自己刚刚挂到架上的“通身绣”立领大襟的清代旗装,梳偏凤头,插着
金步摇,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的打扮,气度高华,而身形怯弱,正忧伤而专注地
看着自己,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轻轻说:“你来了?”
女子在镜中点头,欲语还休。
小宛缓缓转过身来,便同她正面相对了。看清楚了,反而松下一口气,不觉得那么
可怕——只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让人忘记她不是人,而是一只屈死的鬼。
女鬼依恋地望着小宛身上的皇帔,幽幽地说:“我刚出道不久,唱过一段时间青
衣,那次唱《长坂坡》,扮糜夫人,戏里有‘抓帔’一场,就是这件帔。”
抓帔?小宛只觉头皮一紧,大惊失色。
“抓帔”是戏行术语。《长坂坡》里,糜夫人路遇赵云,将怀中阿斗托孤后,投井
自尽,赵云赶上一抓,人没救下来,只抓到一件衣裳——戏里戏外,这件帔的意义竟然
都是“死”。
“对不起,对不起。”小宛将花帔急急扯下:“我不是存心要穿你的衣裳。”
女鬼恍若未闻,又走向另一件云肩小立领的满绣宫装,低声回忆:“这一件,是
1939年,我已经成了名角儿,在北京大戏院,唱《贵妃醉酒》……”
一件件,一宗宗,都是故事。
随着若梅英的没有重量的行走,两架的衣裳都一齐微微摇摆,无风自动,似乎欢迎
旧主人。
小宛忽然想,“依依不舍”的“依”字是一个“人”加上一件“衣”服,是不是
说,所谓“依恋”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对于一件“衣”的温存。
旧衣裳就像老房子,是有记忆的,曾经与它们的主人肌肤相亲,荣辱与共,一同在
舞台上扮演某个角色,经历某个春天。衣服上,洒满那么多或倾慕或艳羡或妒恨或贪婪
的目光,承接过那么响亮热情的掌声,这一些,人没有忘,衣服又怎会忘?
“这一件,是43年,唱《游园惊梦》……”梅英在一件“枝子花”兰草蝴蝶的对称
纹样女花帔前停住,轻轻说,“那天在电影院里,我唱《游园惊梦》,想把你带到那个
时代去聊一聊,但是你很怕。”
小宛有些害羞,勉强笑笑:“现在不太怕了。”
若梅英抚摸着花帔上的绣样,神情怅惘:“《游园惊梦》的故事真好,那个翠花,
也唱戏,也抽鸦片,也做人家五姨太,真像我……可是她有荣兰做伴,还有二管家……
比我好命多了。”她忽然又抬起头来,专注地望住小宛:“我是鬼,你真的不怕?”
“你会不会害我?”小宛反问。
“不会。”若梅英肯定地回答,“我在人间,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就是了。你不会害我,我当然就不怕你了。”小宛这次是真地微笑了,“不
过,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若梅英沉吟,忽然问,“你生日是几月几号?”
“12月18。”
“今年19岁?”
“是。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梅英苦笑,“如果我活着,今年该是79岁。”
“大我60年。”
“刚好一个甲子。从佛历上讲,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我,八字完全相合,
所以容易沟通。”
“可是,和我同生日的人多着呢。全世界同一天同一分出生的人不知几千几百,你
为什么不找他们?”
“他们又没有穿我的衣裳。”梅英轻叹,“那天是七月十四,鬼节,我们放假七
天,可以到阳间走一走,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忽然你开了衣箱,我糊里糊涂地,就上来
了,第一个碰到的人就是你……”
小宛苦笑。果然是衣箱惹的祸。这到底是缘是孽?
若梅英有些抱歉地望着她:“除了你,我并不认识别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
找他,可是找不到,我是个鬼,没什么能力,只得托付你……”
“谁?你要找谁?”
“他姓张,是个记者。”
“啊?谁?”小宛心一阵狂跳,“之乎者也”的名字已经跳到嘴边来。
然而若梅英说:“他叫张朝天。”
“哦是。”小宛定下神来,脸上犹自羞红难褪。当然是张朝天,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
只听梅英幽幽地道:“我找他,只想他问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梅英凄苦地望着满架花衣,自言自语,“我为他跳楼,为他
变成游魂野鬼,就是想问他一句话。三十年了,我每年鬼节都会上来找他,可是一直找
不到。为了他,我怎么都不肯去投胎,不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我不想忘。我要记着,
要问他一句话。”
“他,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小宛怯怯地问,一边害怕,一边忍不住好奇。是什
么样的情仇冤孽,可以使一个人坠楼自尽,又可以使一只鬼拒绝投胎,三十年如一日地
寻找纠缠,誓要问他一句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什么话呢?
梅英却又错开话题,只顾自回忆着:“我是在上海唱戏时认识的他。他是申报记
者,常来看我的戏,每次看完了回去都会写文章赞我,他的文章写得真好,词儿好,意
思也好,我也不是很懂,可是只觉得,他的文章和别人不一样,句句都能说到我心里
去。”
小宛着迷地看着若梅英忽嗔忽喜,忽行忽坐,只觉她怎么样都美,美得惊人。尤其
当她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那种妒煞桃李的娇羞就更加婉媚可人。
她说,如果她还活着,该有79岁,那应该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或许,就像胡瘸子
那样,老成一截枯枝。可是,既然做了鬼,岁月从此与她无关,她永远地“活”在了自
己最喜欢的某个年代,极盛的时候,风光的时候,初恋的时候——
“在他以前,我也见过许多人,男人,有钱的,有权的,他们给我献殷勤,送花送
头面,请吃请堂会,我都不在意。不过是应酬罢了,没什么真心……可是自从遇见
他……”梅英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不胜娇羞,“他哦,和别人都不一样。哪里不一
样呢?我也说不来。可是,我看到他就会心跳,脸会红,看不见,就会想念,牵肠挂
肚。我再也不喜欢去北京唱,想方设法留在上海,就为了他在上海……小宛,你爱过别
人吗?”梅英忽然问。
小宛吃了一惊,爱过吗?自己正在恋爱,同张之也。可是,自从那天给奶奶做过采
访之后,张之也便消失了,已经三四天没见面了,只通过几次电话,口气冷淡得很。她
真是有些害怕,怕地铁歌手的一幕会重演。为什么,自己的每次爱情故事都在刚刚开始
的时候即濒临结束?难道,这是命运?
梅英并不等她的答案,只顾自说下去:“从我知道自己爱上他以后,我就再也不接
受别的男人的约会,也不去兜揽客人,只一心一意等着他向我表白……我天天买他的报
纸来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欢。一边唱戏一边故作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常坐的那个位
子,他总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来越温柔,细语悄声,历数七十年前风月,仿佛只在昨天:“他穿长
衫,戴一顶礼帽,总是正襟危坐,看完戏就走,从不到后台来搭讪,写了稿子也不向我
卖人情。可越是这样,我越喜欢。他在,我就会唱得很起劲儿,眼风姿势都活络……”
小宛崇古情结发作,羡慕起来。
那时候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讲究姿势,抽烟的姿势,跳舞的姿势,手搭着男人的肩调
情的姿势,甚至同班主讨价还价时斜斜倚在梳妆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故作气恼的姿势……
现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学学吃西餐时是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已经算淑女了。
她望着若梅英,满眼都是艳羡,痴痴地问:“你们约会吗?跳舞吗?有没有去外滩
坐马车?他给你的情书,是写在什么样的信纸上?要不要在信封里夹着花瓣,或者洒香
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妩媚地将手在眼前轻轻一挥,仿佛自嘲,“不过不是他,
是我。我每次给他写信都用尽心思。我识得的字不多,写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气,不认
得的字,要去问人。不敢问同一个人,怕被人拆穿。要分开问,问不同的人,在不同时
间里,这样子,写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写完了,就对着镜子细细地涂口红,再印
在信纸上,算作签名。没有洒香水,怕盖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红上的,这样
子才不会花掉。收信的人,揭开花瓣,会看到一个完整的唇……”
那样缠绵旖旎的情爱哦。小宛悠然神往,情书?这在今天早已经是失传了的游戏。
现代人,发发电子邮件手机短信息都不喜欢多写两行。而且错字连篇,狗屁不通。他们
会为了一个不识的字花尽心思去问人吗?字典就在手边都懒得翻一下呢。
“他回你的信吗?”
“没有。一次都没回过。”
“这么忍心?”小宛有些意外,这样一个可人儿的情意,什么人可以抗拒?
“我爱他,偷偷地又是大胆地爱着,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约,他总是推脱。可便
是那样,现在想来也是开心的,因为有希望。他来看我的戏,尽管不应我,可是夜夜来
看我的戏。于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拒绝和我私下里见面。越是这样,我
越是放他不下。睡里梦里都想着他。想着他,就觉得好开心。被拒绝了也是开心的。那
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阳每一天升起来都有非凡的意义。都充满等待和希望。
世界是因为有了他才变得不一样的。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年。然后有一天,他终于
应了我。”
“他应了?”小宛忍不住欢呼起来。这样的痴情,在今天早已绝迹,使她在梅英的
叙述中总捏着一把汗,生怕是个始终没有高潮的单相思故事,那样也未免太叫人不甘。
知道那铁石人终于也有心动的时候,她忍不住代她兴奋,觉得喜欢。而且,她有一种奇
怪的联想,总觉得自己和梅英的命运在冥冥中紧密相连,如果她的爱情可以得到回应,
那么,自己也可以。
“他应了?你们相爱了?”
“是的,我们相爱,他清楚地告诉我,他也是喜欢我。”梅英幽幽地说,那样柔媚
缠绵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却殊无喜乐,而暗含着一股阴森的冷
意,让小宛不寒而栗。
“那段日子,我被一个广东军阀纠缠,已经发下话来,说再不答应就要抢人的。我
打电话到上海,求他来,求他带我走。我哭着求他,矜持自尊全不要。他先是不说话,
我一直哭一直哭,抓着电话不肯放,后来,他便答应了。说要来北京接我,带我走。我
们约好了,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亲,然后私奔。我们约好了的。我在酒店里开
了房间等他。布置了新房,买了新被褥,我亲手绣的花儿……我等了整整一夜,可是,
他竟没有来!”
“他没来?”小宛震惊地看着若梅英,不能相信这故事的残酷。到底是怎样的弃
约背义,才可以令一个女子如此耿耿于怀六十年,至死不能瞑目,即使死了,灵魂也不
得安息?“后来呢?他有没有解释?”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从此再也没有露面,一句解释都没有。”梅英的声音变得
凄厉,“我想问他,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不见我!我那么爱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没
来。他竟没有来。他负我!他负我!”她看着天空,忽然发作起来,长发飞起,像受伤
的兽一样嘶声哀号。
是时风沙突起,拍得窗棂栗然作响,小宛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惊怖地呻吟出声。
当她再放下双手时,梅英已经不见了。
那惨痛的往事回忆刺激了她,即使已经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经变成一只鬼,仍然
不肯忘记曾经的仇恨。
满室华衣间,小宛流满一脸的泪,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8、 午夜凶铃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看着霓虹灯次第亮起,心里充满难言的寂寞。
若梅英的话始终响在耳边:“你爱过吗?”
她也问自己:你爱过吗?
对阿陶,对张之也,是爱情吧?情深几许?
她觉得茫然,觉得空虚,觉得若有所失。19年来,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爱,像梅
英那样地去爱。
该怎样评价梅英呢?
一个戏子,大烟鬼,军阀的五姨太,“文革”中畏罪自杀者……
也许,在世人眼中,她一生中从未做对过什么。
即使死后,也只是一只糊涂的鬼。从来都没有对过。
可是,她却执迷不悔,热著地爱,也执著地恨,即使死,仍要苦苦追寻一个答案,
要等他,找他,问他: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决定替她找出那句话的答案。
下班前,小宛给张之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忽然之间,她是那样地思念张之也。已经三天没见他了,古人说得好,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个少女磨成少妇了。她急着要告诉他梅英的
故事,急着向他诉说自己内心的感动,急着想问他:他会不会,像张朝天辜负梅英那
样,辜负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他会嗔怪地揉乱她的头发说“你都想些什么呀
?我是不会变心的。”然后,他们会拥抱在一起说些美妙的傻话,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恋
人那样,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显地迟疑,好像很犹豫的样子,支吾良久,才勉强地说:“那
好吧,你说地点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说:“就老地方吧。”说完立刻挂断。
这样子,好像为自己的骄傲找回了一点补。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最容易被伤
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虽然她真的很想很想立刻见到张之也,却不愿意让他看出
她的这份急切来。含糊地说句“老地方”,就算是对他的考验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
就是他们初吻的地铁站口的话,就是他对她无心了。
恋爱中的年轻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验和无事生非的龃龉,误会,吵闹,分
手,求恕,原谅,合好,愈久弥坚……这是每个热恋着的人都向往的固定模式,他们在
享受着其中的苦与乐不知疲倦,却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们的设计来发展完成,
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了偏差,爱的列车便愈驶愈远直至分道扬镳。
所谓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世上有几对爱人是可以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呢?
小宛来到地铁站口,坐在熟悉的栏杆上,望着行人滔滔流水一样从眼前推过来又推
过去,忍不住又想起她的无疾而终的初恋,那始于一朵死玫瑰的爱情故事。
阿陶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别的青年么?而张之也,会成为她生命中最终的玫瑰么?
拥挤而空荡的地铁站口里没有阿陶,没有《死玫瑰》,也没有张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从来没有开放过。
小宛有些后悔起来,也许不该考验张之也的,他那么忙,又要采访又要写稿又要应
酬又要同自己约会,怎么记得住哪里才是老地方呢?这会儿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着急
呢。不如还是打电话告诉他明确地点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栏杆,走到路旁的电话亭前,可是号码拨出去,却是占线的声音。之也的电
话,是永远占线的,那么多接连响起的铃声,到底都是谁拨给他的呢?当自己的电话打
不通的时候,是否,有另一个女孩,站在另一个街口,在电话里与他喁喁私话?是因为
那个女孩占了他的线,于是自己便只落得一个空落的忙音了吗?
小宛忽然觉得茫然,她到底了解张之也多少呢?又了解阿陶多少呢?原来,自己根
本就不懂得爱,即使爱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对她的爱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没
有。张之也,真的要做第二个阿陶,或者第二个张朝天么?
无助的情绪同夜幕一起将她迅速包裹,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已经很晚了。而
张之也,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回到家时,奶奶和妈妈已经睡了,爸爸又在边听唱片边改剧本。是越剧,宝玉和紫
鹃一问一答地哭着黛玉:
“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
“它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小宛愣愣地想,一个人死后,原来可以留下这么多东西,又是诗稿又是瑶琴又是花
锄又是鹦鹉的,如果这些东西样样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间不是平添了很多恩
怨?
水溶听到声响,打开门来:“小宛,你去哪儿了?张之也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你
呢。”
“他打电话来了?”
“刚才才打过。等一下可能还会再打来。”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来,闪身进了老爸的书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壶里正煮着咖
啡,便说:“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小宛嘀咕一句,顺手拿起手磨机将咖啡豆摇得更匀细些。
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暗夜里幽微地闪烁着,球形瓶里的水渐渐地沸了,小宛将磨好
的咖啡豆沫倾进杯里,水扑扑地漫上来,满室立刻溢满了浓郁的咖啡香。
水溶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当初还遗憾没生儿子,现在看啊,女儿比
儿子好一千倍!”
小宛笑着,熄了酒精灯的火,入神地看着过滤好的咖啡汁从瓶颈处流出来——这是
整个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滚热的咖啡并不是一下子流出来的,而是慢慢地、
试探地、渗漏一点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球形瓶底够不够烫,会不会裂,然后
才哗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爱情?那么小心的开始,那么激烈的过程。可是,张之也为什么还不来电话
呢?自己要不要给他打一个报声平安?他会为自己担心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夸张地叹息:“香!人生三宝:
咖啡雪茄小女儿!”
“原来我才轮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随手取过剧本子来翻几眼,诧异地问:“还
是《倩女离魂》?我今天听到演员们不是已经开始排练了吗?怎么还在改?”
“就是开始排练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词儿虽然好,可是不适合唱,不容易发
挥,而且对唱的地方太少,不出彩儿。这不,我正从《红楼梦》‘哭灵’这场戏里找灵
感呢,看看怎么能在京剧里吸取越剧的优点。”
小宛顿了顿,犹豫地说:“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说呢:《红楼梦》的故事很多剧种
都改过了,综合这么多年下来,就只徐玉兰和王文娟的越剧最常青,都说是越剧唱腔那
种柔绵的味道和故事风格最合拍的缘故;就好像当年的京戏《大劈棺》,周信芳的‘变
脸’迷倒了多少观众,后来梁谷音改了昆剧,让风格变得柔美浪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
的,也没少费劲儿,可是味道始终不及;北戏和南戏,毕竟不同……”
“你是说《倩女离魂》本来是昆曲,不适合京戏,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
溶呵呵笑,“放心吧。你不是说若梅英以前唱过这场戏吗?不是也挺成功的?只可惜她
们那辈儿人,组班子唱戏,都是打小儿家传的功夫,戏本子都是私活儿,不外传的,这
场戏又没灌唱片,除了几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没留下。不过老爸有信心,她们能唱好,
咱们也就一定能唱好!”
“要不,我请若梅英给您唱一出儿?”小宛忽发奇想,“你想不想听到若梅英的原
唱?”
“你说什么呢?”水溶皱起眉头来,“上次胡伯死的现场,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若
梅英来,弄得神神鬼鬼的,影响多不好,现在还来说这些没边没影儿的话?”
“好心没好报!”小宛悻悻,“不陪你了,我睡觉去。”收拾了杯碟出来,刚好听
到电话铃响,急忙狼奔虎跳地奔进客厅接起,差点在沙发上绊了一跤。
满心以为是张之也查勤,然而对面却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哑哑地说:“叫她不要
搞我孙子!”
“谁?你找谁?”
“告诉她,别搞我孙子!”
“喂,说什么哪?谁是你孙子?”
然而对方已经“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气极,不禁骂了句:“神经病!”刚一转身,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来便问:
“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的?”
对面却不说话了。小宛不耐,催促着:“说话呀,再不说我挂了。”忽然想或许是
张之也跟她开玩笑,于是换了口气说:“之也,是不是你?别装神弄鬼的吓人,告诉
你,我可是连真鬼都见过了。”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面终于开口了,却是个幽幽的女声,低而细,恍若游魂。
小宛一惊,只觉寒毛竖起:“是谁?若梅英吗?”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方又一次“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又气又怕,盯着电话几乎想抓起来摔掉。真要被这些人人鬼鬼的弄疯了,到底
算怎么回事吗?
就在这时,老爸屋里忽然传出京戏《倩女离魂》的唱曲声来:“倩女呵病缠身,则
愿的天可怜。梅香呵我心事则除是你尽知……” 幽细缠绵,如泣如诉。
“梅英?”小宛一跃而起,老爸可是唯物主义者,梅英突然现身载歌载舞,非吓出
人命来不可。
然而冲进老爸屋里,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留声机在不紧不慢地一圈圈转着,水
溶匪夷所思地瞪着女儿问:“怎么回事?好好地放着越剧《红楼梦》,怎么忽然变京戏
《倩女离魂》了。”
小宛愣愣地,强笑说:“大概是梅英托梦,教你怎么改本子吧。”
“胡说八道。”水溶瞪女儿一眼,喜不自胜地拍着留声机,“这张唱片是私人灌
的,我向一个戏友借来听的,原来他倒珍藏了若梅英的唱腔,真是意外收获呀!”
小宛哭笑不得,还怕老爸被吓到呢,原来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自圆其说,也罢,就让
他相信自己另有奇遇好了。赶明儿他去感谢那位戏友,别把人家吓着就是了。
水溶问:“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是之也?”
“不是……”话未说完,电话铃再次锐响起来,小宛心中七上八下,赶紧跑出来接
起,对方却又是沉默。
“说话呀,你到底是谁?”小宛烦不胜烦,是张之也?是那个老头儿?还是那神经
女人?
“喂,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给点声音好不好?”
“不要跟他在一起。”原来是那个女人。
“谁?不要跟谁在一起?”
“不要跟他在一起。”
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七字真言,没头没脑的,说了等于没说。
“他是谁吗?你又到底是谁?”
“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对方咬牙切齿,已近于诅咒。
小宛火起来:“你神经病!”“啪!”这次是她先挂电话。回到屋里,无论如何睡
不着。是谁呢?如果是以前,她会简单地当成某人恶作剧,可是在今天,却让她不能不
怀疑,会否又是一只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鬼,在无意中被自己得罪了,固而上来同自己
讲分数?
没等想停当,电话铃又响起来。小宛过去接起,劈头便骂:“你要说就说清楚,不
要装神弄鬼。”
然而她气归她气,对方翻来覆去仍是那句话:“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会后悔!”
“你才后悔!见你的大头鬼!”小宛再一次挂了电话,顺手摘了插销,重新回到屋
子里蒙头大睡。刚躺下,却又忽地跳起,拧开灯检查一下铜铃铛,并没有血迹,她放下
心来,那就不是有鬼跟踪了。
次日起来,小宛只觉怅怅地,满心不得劲儿。懒懒地梳洗了出门,走在路上,天阴
阴地像坠着块铅,刚才的早饭全窝在胃里,怎么也不肯消化。
唉,这真是“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
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小宛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这几天跟着老爸弄剧本,就差
没把自己变成魂不守舍的张倩女了。她忍不住轻轻唱起来:“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
尤稀……”
声音未落,忽然听到人问:“为什么‘日长也愁更长’?”
小宛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张之也捧着一束鲜花笑眯眯地站在眼前,淘气地将
花束一晃,说:“我从早晨七点钟起就在你家门前站岗了,你要是再不出来,就不是
‘日长也愁更长’,而是脖子更长了!”
小宛先是笑,后来就忍不住眼泪巴巴起来,使劲推了张之也一把,恨恨地说:“昨
天晚上你为什么让我等那么久?晚上又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
“我对天发誓,打了,真的打过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说你没回来,后来再打,就
没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一大早来这里负花请罪。”
小宛板起脸来:“廉颇负荆请罪的意思,是让蔺相如用荆条打他。你负花请罪,是
不是让我用花刺扎你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之也神秘地一笑,将花的包装纸剥开,“所以,你
看,我已经提前把所有的玫瑰花刺儿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杆上都是光秃秃地,一棵刺儿也没有,再也绷不住,
哈哈大笑起来,捶着张之也说:“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赖皮了!这不算!我要罚
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张之也笑着,将小宛搂在怀中,定定地看着她,渐渐严肃
起来,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眼神那样专注,深深地一直望进小宛的心里
去,那样子,就好像有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小宛又眼泪汪汪起来,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之也,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
儿,我真是很想见你呢。”
“哦,都有什么事儿?”之也将她一拉,“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地说。”
“找什么地方呀?我还要上班了。”
“不去了,旷工一天,没什么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着他,瞪着瞪着,就忍不住扑哧笑了,“真的,没什么
大不了,我跟我爸请假去。”
美丽的香山脚下,一汪湖水如梦,倒映着红叶如火,俪影双双。小宛和张之也手牵
着手,喝茶的时候也不舍得松开。茶是碧螺春,旗枪分明,芬芳扑鼻。
之也看着满山红叶灼灼燃烧,向往地说:“小宛,你说,我们在这里种一株梅树怎
么样,等梅花开了,我们就来这儿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坛子里,埋在地下……”
“等到开春的时候取出来煎茶,就像妙玉那样!”小宛抢着说,“好呀,这主意
好,又浪漫又有意义,说做就做。”
“得申请的。要买树种,申请土地,然后才可以植树,你以为是你家菜园子,想种
啥就种啥呀?”张之也笑着,搂一搂小宛的肩,“你还没说,你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儿呢
。”
小宛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听清楚,可别吓晕过去——我见到若梅英
了。”
“你真的跟她说话了?”张之也大奇,“去,带我拜访她。我还从来没跟鬼聊过天
呢。
”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状,“她那么美,说不定你会一见钟情。”
“钟情?对一只鬼?”张之也大笑,“一只艳鬼,聊斋里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写成
文章
,一定没人信。”
“是艳鬼。也是厉鬼,是冤魂。”小宛向他重复起若梅英的故事。
张之也大为感动:“原来,这才是爱情。”停一下,又说,“这样的故事,在今天
已经
绝迹了吧?”
“谁说的?”小宛不服气,“我就不信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若梅英。”说完了,
眼睛
亮亮地看着张之也,希望他会说:“是,我们的爱情也会像他们一样坚定,但是,会有
好结
局。”
可是,他却扭过头,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对了,有件事要你帮忙——能不能帮我
多弄
几张戏票?”
“你们做记者的,还怕没有免费戏票拿?面子比我都大呢,倒问我要。”
“朋友多嘛,我爸妈从老家过来,想看些老戏,又请了几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几个
人呢
,我那几张票怎么够。”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妈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转念想人家爸妈来了,关自己什么
事,
又凭什么要跟自己说。心里不由就有几分不得劲儿,淡淡说:“我的票也不够,等我跟
别的
同事问问,看能不能帮你凑几张吧。”
张之也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却不便多说,只问:“你不是说发生了好多事吗?就这
一件
?”
“还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骚扰电话。”
“哦,午夜凶铃?”张之也笑起来,“你得罪了贞子?”
“谢了,一个中国鬼都让我吃不消,还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难说。也许鬼小姐们看到你可以通灵,纷纷找上门来,当你是日断阳夜断阴
的包
青天。没看过美国片《鬼眼》吗?那个小男孩自从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来找他帮忙
完成
心愿。你以后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说得心慌,忍不住捂住耳朵:“你还吓我?!”
张之也呵呵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打电话?”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
“就是。都是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一个说:叫他不要搞我孙子;另一个说:不要
和他
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张之也愣住了,半晌说:“再以后有这样的电话,不要接,
我明
天就帮你办理来电显示。”
隔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做了什么决定,认真地问:“小宛,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走
?”
“去上海?为什么?”
“我看到报纸,有条消息是关于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的,才知道她还活着,住
在上
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
“可林菊英是谁啊?”
“若梅英的师姐,‘群英荟’的刀马旦。”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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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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