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离魂衣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r  8 20:29:09 2005), 转信

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
  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伤心少女——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
单,
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

象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

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

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船上若有琴声,敢问来

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
  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而已。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可是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

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他负她……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2-11-1 21:13:53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

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

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地催促——人的一

,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
  朦胧中梅英在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
来,
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侯朝宗负了李香君,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

之也,负了她水小宛!
  为什么?!!!
  北京站到了。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

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俯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的程度,可是,

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

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渴望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子哦,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

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

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

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
仪,
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

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清楚地看见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当年的兴隆旅馆,今天

蓝海酒店里的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

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

,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

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
  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
  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了。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忽然那一日大

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

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
外,
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于是,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

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小宛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

:“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甚至,也不必再问什么。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未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去吧。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14、 情敌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呢?
  又怎样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或者最适合的是哪一个?
  有时候,当我们嘴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心底里藏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窦未开。
  也许一生就这样错过了。
  但是只要有机会表白,有机会遇到,即使没有结局,一生中能够真正清醒地爱一
次,
无悔地爱过一个值得的人,就已经是幸运了。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地下陪你吧。”
  她张开手臂正欲纵身跳下,就此粉身碎骨,忽然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震醒了
她。
  “小宛!”
  回头,看到城墙下站着一个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
是——
阿陶!
  小宛呆住了:“阿陶?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阿陶一跃而上,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的?”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

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
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

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

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
过。
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

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

“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

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

,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
信,
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

,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
候,
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

,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切地爱着自己的男人。世界

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
情。
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

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即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

抵达了她感情的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

是驿栈,不是归宿。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

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忘记把那盒特地从上海买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见闻。
  小宛兴趣索然:“上海有什么好讲的,跟北京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妈妈就像一般城市妇女,提到上海就眉飞色舞:“我年轻的时
候,
正赶上看电视剧《上海滩》,那个迷呀,有段日子,电视上一看到许文强就打哆嗦,那

正同你爸谈对象呢,就因为看了《上海滩》,横看竖看觉得你爸不顺眼,怎么打扮也不

许文强,后来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买套西装,打条领带,好歹装扮上像了几分……”
  水溶大笑起来,问奶奶:“妈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您说说。”
  奶奶自从答了一次记者问,讲起旧事便仿佛在对公众发言,文诌诌地感慨:“上
海,
风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发,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杀,人们说是记者杀了她,也有骂张

民和唐季珊的,我却觉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研判地看着女儿,不说话。
  小宛看着月亮,继续说:“看电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张达民出卖,又对唐季珊

望,去求蔡楚生带她走一段,我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是蔡楚生让她演《新女性》,让她

记者包围,陷在人言可畏里,看着她坠进深渊,却不肯救她。他杀了她两次,一次在影

里,一次在现实中…”
  眼泪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当众流眼泪的女孩,只有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才可

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他不该让她演《新女性》,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重复的……”
  就像若梅英重复了张倩女,而她,重复了若梅英。
  母亲惊讶起来:“宛儿,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
  水溶有所察觉,却怕伤了女儿面子,只是遮掩:“到底还是小丫头,多愁善感。这

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咱这宝贝女儿,又敏感又伤感,不该干服装,应该

当演员才对。”
  门铃响起,母亲去应门,扬声喊:“宛儿,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来,小脸绷得冰冷:“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张之也
的。

  母亲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那艳裳靓妆的不速之客,问:“一起吃月饼吗?”
  薇薇恩却问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吗?”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满街道,把北京城变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闺中密友喁喁谈心,可是身体的距离却明明是一种

绝的姿势。
  薇薇恩轻笑:“你恨我?”
  “为什么?”小宛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你有对不起我吗?”
  “如果我把张之也还给你……”薇薇恩望着小宛,歪着嘴角邪邪地笑,“你会感谢

吗?”
  “张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现在是我的了,是我从你手中抢回来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头看月,“是我的,你不会抢走。”
  “要不要打个赌?”薇薇恩挑战,肆无忌惮,“我可以把他还给你,看你有没有本

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小宛惊讶地看着薇薇恩,不明白这个化妆鲜明服饰艳丽的女子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这好玩吗?”她问,“你在做游戏?想证明什么?”
  薇薇恩扬起眉毛笑:“没错儿,我就是想证明我比你有魅力。你要不要赌?我一定

。”
  “你不必对我使用激将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经赢了。”
  “你认输?连赌都不敢赌?”
  “是,我没胆,不敢赌,我认输。”
  薇薇恩惊讶,美丽的涂着蓝色眼盖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问:“如果张之也自

要回到你身边呢?你要不要他?”
  “他已经不要我了,不是吗?”小宛坦然地看着她,“他选择了你。你赢了。还要

样?”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她铆足了劲儿迎上门来探

自己的手下败将,想将这只猫口的鼠儿戏弄一番。她以为小宛会哭,或者会骂她,甚至

打出手。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战,一只猫对一只鼠的战争。可是这鼠儿毫不恋栈,反而令

无趣,觉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费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题大做了,仿佛一个演员卖力地唱足全

,却没有一个人鼓掌,而自己还在不住地对着空空的大厅谢幕。那感觉,比被观众抛臭

蛋哄下台还难受。
  她站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15.第二宗谋杀
  是五月,花飞似雪,风一吹,就成了梦。
  她倚在树下,欲语还休,头低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却还是猛抬头,勇敢地

出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短截果断的四个字,无啻晴天霹雳。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泪。
  而他,早已一败涂地。
  
  张朝天长长叹息,抬起头说:“若梅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宛大惊,带着一丝愤怒,“你竟不记得?!”
  张朝天别转头,不说话。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风度仍是好的,岁月沧桑掩不去他原有

俊逸,虽然不再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却仍有一种贵气,与人说话时,不经意中带着

降尊纡贵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无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来敬果盘,她比张朝天要年轻至少二十岁,看来是续娶,满面春风,不

先笑:“张先生年龄大了,不能谈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请你体谅哦。”
  她管丈夫叫“张先生”,满脸的鸡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头看着她,不明白这样浅薄庸俗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代替若梅英成为他

命中的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记忆。她盯紧他,一字一句地再问:“你,真
的,
不记得,若梅英?”
  张朝天被迫抬起头来,看着这纯净如水的女孩子,猜测着她同梅英的关系。许久,

然说:“不记得了,太远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谁记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吗?当她为他的负约伤心,流泪,自我牺牲,直至坠楼惨
死,
游魂人间,他竟然、忘记她!
  世上没有一种背叛可以比忘记更残忍,更彻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顷刻间沧桑了十年。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来,那样倾心刻骨的爱也可以被忘记。
  当恋人们说着山盟海誓的时候,总以为这誓言是会实现的,所有的灾难都不能将他

分开。
  可是,有一种最强大的势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热恋时常常会忽视掉的,然而它实际上

是最不容忽视,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碍——那就是时间。
  时间磨轮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与深仇大恨,无论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还是

共戴天的旷世情仇,都可以在时间的砂轮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唯有若梅英,这个不愿还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时间的砥磨,穷天极地地寻找前

情仇,牢记住一段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一双眸子晶光闪亮,执著地,要替若梅英问个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节,

群英荟’全台鬼戏。可是,若梅英约了你在鬼节前夜私奔,在兴隆旅馆布置了新房等
你,
你却失约,为什么?”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乐意了,出出进进地假装端茶递水,故意弄出很大的

响。
  小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双目炯炯地看着张朝天,不问出一个究竟来誓不罢
休。
  他负了若梅英。
  正如张之也负了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只为了若梅英而要,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天下所有痴心辜负的女
子。
  “若梅英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着要问你一句话。你总得给她一个

案——为什么失约?”
  她坚持着,一反常态。上海之行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羞涩的水小宛,而是

梅英追讨公道的复仇女神。
  “太庙大烧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后唯一一次见到你,我不信你会忘记那一幕,林菊

老奶奶,不相关的人,隔了四十年还记得,提起来就痛哭流泪,你怎么能不记得?”
  张朝天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水小宛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么?
  “梅英就是在那次见面后跳的楼,他们说,梅英跳楼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没有看

她,听到她吗?她喊着你的名字,要问你一句话,从十三楼上跳下来,就死在你的脚
下,
你会不记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声音哽咽:“她为了你,从人到鬼,从生到死,不过奈何
桥,
不喝孟婆汤,就因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问你一句话。而你,你怎么能忘?”
  他睁开眼,神情淡定,良久,说:“不,真的不记得了。”
  小宛的脸垮下去,心里忽然变得很灰很灰,眼睛在瞬间变得黯淡。
  她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默默说:“梅英,你爱错人了。”
  
  下楼的时候,水小宛遇到张之也。
  他说:“好久不见。”
  她也说:“好久不见。”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看着她,知道事情已无可逆转,过去是真的结束了。
  可是,他还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换句话说,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话的答
案—
—这同时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
  所以,他与她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知情人的门前。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

,“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

。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明白,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

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

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了广东。”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去,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

回应。
  这么快,这么快就已成路人。她的心里未必不感慨。曾几何时,还为了他寻死觅活

,而今再见,却只觉陌生。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

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

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

就把他忘记。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2-11-16 21:07:39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

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

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

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
车,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

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

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张朝天死得很平静,死在满足和回忆里,死在新一轮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时候,终

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见到她了,那绝色的女子。
  她没有着戏装,不施粉黛,穿着珠灰色的缎质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

:“我等过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戏……”
  她说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戏。
  但是他却知道,远远不止,不止那么短时间,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

六十年。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她的时间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飞

散。
  她的身影在灯影里明灭,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可是那闪烁的,是泪。
  他看着她的泪,忽然笑了。
  我要问你一句话。
  那是一句怎样的问话,那是一段怎样的痴情。能被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地耿耿于
怀,
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张朝天死得无怨无悔。
  至死没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愿意回答她。不,不是不愿,是不忍。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答了她,她就会消失,而他不肯。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将死的老人已经是半个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气,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时候,他已经决心,和她一样,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忘情,不投胎,

可世世代代做一对永不超生的鬼。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为了他,连九泉也不肯收留,他们无论生死,已经永不

相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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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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