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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l 30 14:22:54 2005), 转信

   不管你是谁，当你看到这份文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当然，我所说的只是我的灵魂的消亡、意识的消亡，我那既可恶又倒霉的肉体却仍然留在尘世间，或随波逐流，或赍志而没，或浮出水面。倘若被发现，通常人们会像处理垃圾一样将它妥善处理，我也赞成一把火烧了落个干净，毕竟泡在水里太久的东西更容易腐烂发霉。不要试图知道我的名字，没用的，我相信我那漂浮在水里浮肿白皙的尸体肯定连最高明的验尸员也无法辨认。如果你不小心灵感突现认出我来了，那你千万别去告诉我的家人，不要让他们徒增悲伤，算我恳求您了。当然更别无聊地追查是否有人为了某种原因而谋杀我亦或肇事者意外地夺去了我的生命，我是追求真理而来的。
    正如你看到的，我以我缜密的思维向你证明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我是一名医生。

　　如同大多数医生一样，我也是在学习了大量理论知识之后才大胆投入实践当中，并以此谋生的。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以能从事这种光荣的工作而骄傲，从弱冠跃过而立再到现在不惑，一路走来，这个工作给了我一颗善良的心，给了我一个纯结的灵魂。每当我看到患者们痛苦的表情亦或是听到他们无助的呻吟，我都从心底里涌出一种无畏的义勇与激昂的热情，这种义勇让我毫不妥协地与病魔作斗争，这种热情让我义不容辞地投入我所热爱的事业中，因而，我一直信奉独身主义，至今未婚。事业对于我来说，是一条忠诚的狗，比感情那只扑朔迷离的猫更易饲养。像是“工作狂”的我，在我的病人与亲人心目中，是一名优秀的医生。
　　但我要悄悄向你透露的是，我恐惧死亡。
　　你肯定在笑我，作为一个目睹过多少人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医生居然会恐惧死亡？但我要告诫你的是，在一个月前，我可以很郑重地拍拍你的肩警告你，这不是笑话。正因为我救过很多人的命，正因为我亲眼目睹过许多人垂死挣扎过，我才越来越恐惧死亡，如同恐惧半夜胡同里的那只黑猫一样，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从你的窗边走过。这种情形好比我少年时的暗恋，越是和她擦肩而过，越幻想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便越没有勇气表白，越害怕被她看穿。然而我终究成熟了，现在我却选择了一种违背我幼年初衷的方法——亲近死亡，而非寿终正寝。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臃肿丑陋的尸体躺在你面前。
　　这一切都要归结于一个月前的那场意外。
　　每个人在少年时都或多或少地拥有梦想，而大多数人都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懊悔它的未竟或破灭，归结起来则是由于现实与梦想的违背，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在我的少年时代，便一直有一个从未对人说起过的梦想——学游泳。当我第一次看到黄河的时候，便有一种投身而下搏击风浪的冲动，我不知道这种冲动的动力何在，或许因为体内雄性荷尔蒙的驱使，又或许我是个纯粹的北方人。这种单纯的梦想在现在的孩子看来一定是过于廉价的，但在我的少年时代则显得极为奢侈。随着生活的变迁与年龄的增长，我始终没有机会一试，直到上个月因为升迁而获得一个假期，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游泳馆。
　　当我入水的一刹那，我知道自己是激动的，我感觉自己兴奋地就像是一个未哺乳的弃婴重新见到母亲一样，惬意而安祥地睡在凉爽切肤得好似一个巨大襁褓的水中。然而我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儿时的那种憧憬梦想成真的期待感却荡然无存，毕竟有些东西沉淀久了就会变质。我小心翼翼地在水里摸索着，将曾经读到过的游泳要领反复地演练，并回忆着管理员的动作示范，尽量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我是个初学者，尽管我知道我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是多余的。游泳池旁的人很多，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欢乐，人们甚至连眼角都不愿向我瞥来。我所做的只能是保持一贯自嘲的微笑，继续扑腾着以摆脱我“旱鸭子”的身份。
　　离我最近的，是一对父子，那儿子看起来五六岁年纪，腋下箍着一个救生圈，被父亲从腰上扶着，不停地练习狗刨。前方的池边，一对情侣在卿卿我我地嘻笑玩闹。从那小伙子发达的胸肌上一看，便知是个运动健将。他一边忽上忽下地漂在水中溅着水花，一边和坐在池沿上的姑娘开心地聊着什么。那姑娘则“咯咯咯”地笑着，不住地用赤脚撩着水。岸上的躺椅上躺着几个赤着上身闭目养神的男人,滚圆的脾酒肚挺成一排,像是凑在母猪身下吃奶的一列猪臀。他们大概是一些来这儿消遣的官员，只可惜没穿衣服，我便无法推测出他们身兼何职。躺在边上的一个人戴着墨镜，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池中几个玩着排球的女人。那几个女人个个丰乳翘臀、身材婀娜，热火朝天地传抢着光滑的排球，时不时发出放肆的响彻游泳馆的尖笑声。我注意到，和她们一起玩的，还有先前给我做了示范的男管理员。
　　我始终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曾经我觉得这是上天刻意的安排，然而在接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中，我进一步认识到，或许，这是上天善意的安排。当危险似飓风般袭来，一切清醒的理智都被瞬间席卷。一度小心谨慎的我，竟毫无来由地在水中失去了平衡。当时，我敢说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恐惧的场景，像是被一张大手突然扼住了脖子，无力反抗。这种恐惧比我第一次面对实习解剖时那种恐惧还要超过几百万倍。因为，猝不及防和难以操纵比任何狰狞的画面都让人胆寒，这便是人类之所以研究物质之间普遍规律的原因。事后，我每每心有余悸地想起这件事时，依然对突然失足的原因难以解释。
　　于是，我像只突然中了弹的鸟一样，托着沉重的身躯在没有依附的空间中拼命挣扎着。我甚至连句“救命”也顾不上喊，便已被无情的水吞噬了，亦或是我吞噬了无情的水。是的，无情的水，刚才还可亲可爱的。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原来自己的身躯如此沉重，以至于双手双脚同时用力都不能将它拯救。我无法呼吸，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全都是水，眼睛也被蜇得睁不开来，又酸又涩的痛胀感穿透我的七窍，瞬间将大脑洗刷成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依然挣扎的信念，身体忽而上漂忽而下沉，意识朦胧地吐水又喝水。但是我却清楚地看到，那个离我最近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扭过头去，将他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自顾自地游走了。水花四溅，水声浸耳，我却能听见一种温柔的笑声，起初我以为这是天堂中的天使们召唤我的声音，最后才发觉这是那个和男朋友打情骂俏的姑娘的笑声，我想这是由于那姑娘的声音很特别吧。然而我好像快不行了，我就这样死了吗？我这样不甘心地问自己。
　　恍恍惚惚中，我像是看到了一张人脸，那是一张苍白迷离毫无表情的脸，仿佛是一个安祥死去的老人的脸。更为匪夷所思的是，这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好像是我自己的脸一样！莫非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否则怎么能看到自己的死相？当时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渴望促使着我耗尽所有力气挣扎。终于，在上天的眷顾下，我重新掌握了平衡。筋疲力尽的我狼狈地爬上了岸，坐在池沿边惊魂未定地呕着钻进七窍里的水。那对父子依然练习着狗刨，那对情侣依然在缠绵缱绻，那些脾酒肚依然在一起一伏，只不过幅度更大，那群女人依然闹得不可开交，只不过笑声更响，中间还夹杂着管理员洪亮的喝彩声。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看来我始终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远远地，我看到，他们每个人竟然有一样的眼神，冷漠而空洞。于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又油然生起，这次的恐惧不同于先前的恐惧，因而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从中摆脱出来。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苍凉、悲伤与惊悸交织的产物，像是有千千万万的大手在无所觉察的角落中静候着，随时会伸出来扼住你的脖子。我感到很冷，以至于全身在微微颤抖，瘫软地像是一个刚服了安定的病人一样，于是狠命地用手去揉搓湿淋淋的头发，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也许我揉搓头发的动作很特别，亦或是很滑稽，那个被箍在游泳圈内又被他父亲搂在怀里的小孩居然一直在扭头看我，尽管这种目光里全是好奇与疑惑，但却让我感到惬意与镇定。我也抬起头来，用我那像温顺的大手一样的眼睛将那稚嫩的目光爱抚了一下。但很快，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被他父亲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不管怎么说，命还是捡回来了，一秒钟也不愿多呆的我像是好容易从汤锅里爬出来的老鼠，湿淋淋地窜回了家。
　　在浴室中，我静静地用热水冲洗着又湿又涩的头发和颤栗不止的身体。我仰起头，水并没有钻进我的鼻孔，而是顺着我的脸颊一直汩汩地流下，在我的身上形成一条条新的脉络，像是我在流血。在眯起的视线里，我看到镜中的我是那么的憔悴，脸色煞白，嘴唇泛青，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无助与死亡。现在想来，在当时我看到这张脸之所以没有表示过多的惊悸，是因为我把这归结于之前我所受到的惊悸。待揩干身体与头发时，我又瞪大眼睛仔细地盯着镜子去看，我知道这回我是被彻彻底底地笼罩在那种无助的惊悸与恐惧中了。
　　镜中呈现的那张脸，依然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苍白漠然的脸。
　　开始我以为这只是错觉，慌忙眨眨眼睛，继续去看，然而那张脸并没有反应。我又狠命地揉揉眼睛，睁眼去看，那张脸依然面如死灰。任凭我怎么挤眉弄眼，那张脸的表情就是纹丝不动……我恍然记起这张脸正是在将要溺死的一刹那，忽然窜到我眼帘的那张脸。莫非这就是我的死相？亦或是我已经死了？
　　按捺着内心的恐惧，我细细端详着这张属于我自己的脸。
　　面无血色，眼睛欲睁却闭，将痛苦与颓废紧锁在眼眶中。一种淡淡的紫色从眼垂一直延伸到鼻梁，并略显出下陷的趋势。只有在紫青色的嘴唇上，才能看到一丝安祥，一丝撩动心弦死得其所的安祥，因为那嘴角竟在微微上扬，不细心不谨慎的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当确认完那确实是我眼睛所看到的景象而非错觉时，我忿恨地操起烟灰缸将镜子砸碎了。“咣铛——哗啦——”呈现在眼前的是那张依然死亡但却破碎扭曲的脸。在我照完家里所有的镜子后，满屋子全是碎玻璃片。我试着用我学过的医学理论来解释，然而却毫无头绪。之后，我安静而无眠地躺了一整夜，来想清楚这件事，得到的结果是——我其实是该死的，一切都是上苍的疏忽。
　　之所以选择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是因为我还没预料到事情会向更为严重的一面发展开来。我幼稚地以为，只要不给任何人说，以后不再去照镜子，这种唯心的、纯意念的恐惧就会慢慢淡化，至少我在别人眼中还不是一具死尸。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
　　在结束了休假后，我开始忘我地投入到了工作中。我不得不承认，权威的确是个好东西，升迁以后的我比以前更加受人尊敬，更加被人爱戴，找我治疗的患者明显比从前增多。有时我会哑然失笑，他们却还不知，给他们治疗的医生身上却隐藏着一种连他自己也不能治疗的病，真有点讽刺。我一如既往地给他们治疗，至今我也为我的这种心态而感到骄傲。我似乎成了他们的再造父母，因为我从他们的眼中读到了信任与感激。然而我并不持此观点，我只是觉得我更像是一只手，一只当别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时轻轻拉他一把的手。
　　直到那天，当我正在给一个上我这儿看过几次脊椎病的老人看病时，一个中年妇女像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向我喊道：“大夫，不得了啦！”我忙拉了张椅子对她说：“别着急，慢慢说。”她见房中的人全都诧异地看着她，发觉失态，忙转了个口气悄声说：“我们全家见鬼了。”我听了心里一惊，接着又抬起头看见慌忙跑来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隐隐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骗你，我也不是精神病，我说的全都是实话。”她一字一顿地说，又指指她身后的那个男人，说：“我丈夫可以作证。”话音刚落，只见那男人点点头说：“是的，我可以作证，她讲的都是真的。”于是，她便将他们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我道来。其实在我看到那男人的一瞬间，我就凭我敏感的职业嗅觉以及多年的职业经验预测到发生了什么，是的,那男人就是那天陪他儿子一起游泳的那个人。果然不出所料，她说他们全家在照镜子时都会看到一张死人的脸，一张反映自己死相的脸。
　　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一种无药可救的流行病，他们谁都不知道我竟是这个城市里那骇人听闻的流行病的源头。我开始思索这种病传播的途径，最后想到那天我湿淋淋地坐在池边只和那个小男孩对视了一眼。莫非这种病靠眼神的交流就能传播？旁边那个看脊椎的老大爷更进一步地证实了我的观点，他说他也是从最近开始只要一照镜子就可以看到他那张行将就末的老脸，他说他只是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并没觉得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我开始慢慢感受到：一个人可以选择无限种活法，但却只能有一种死法，这便是上苍的不公，同时也恰恰证明了上苍的公正——分配真理的公正性。因而所有的活法都是谬误，只有那唯一的死法才是真理。我有幸掌握真理。然而所有的真理的获得都是需要代价的，换言之，再好的药也是有副作用的——因而我没梦了。在夜晚，所有的睡眠都只是休息，纯粹的休息，你可以想象从一种恐惧延伸出来的无尽黑暗将会有多么恐惧。相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意味着剩下的日子里我将每天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
　　在这些日子里，所有来我这看过病的人都是和我对视过的，然而他们又带着这种病去和别人对视，我无法想象究竟有多少人会因此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死相，又有多少人会只在黑暗中睡眠，而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死相时亦或是睡在无梦之梦中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对生活抱以怎样的幻想？而那个小男孩，会因此而对我怀恨在心吗？但愿他不会。算是引疚吧，最终我选择了这个方法，是上苍安排给我的不可改变的方法。谢天谢地，如果你有幸读到这封遗书而未被传染上那种怪病的话，你应该感谢人类的冷漠。因为，人的冷漠，真的是一个好东西。
　　活着的人都戴着眼镜，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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