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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dus (白莲缘爱), 信区: Ghost
标  题: 赌鬼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y  9 21:41:58 2005), 转信

赌鬼

1

这一面墙壁积年没有打扫,尘垢覆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那丝缕上升的烟,就更难被映衬出来了。烟来自一只古旧的青铜香炉里的柱香,在这没有一丝风的角落,直线升上屋顶,仿佛看不见的手在拔它起来。香炉锈迹斑斑,香灰满溢,里面插了香, 四柱。

神三鬼四。

香炉所在的桌子上也满是灰尘。这张桌子也是普通的木餐桌,它的肮脏来自老板的嘱咐:不要打扫。事实上没有哪个伙计故作勤快来擦摸这桌子,他们总是走路都绕得远远的怕脏了衣服。于是这桌子所在的角落就更加阴森没有人气了。

桌子上的灰尘里,放着点什么东西。这东西也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什么。也许只有扫清了灰尘才可以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但是每年允许打扫这桌子的日子,只有一天,还要老板念念有词举行点古怪的仪式,除此之外不会有谁接近这桌子了,除了那个细心负责的、被指定专门为香炉续香的人。

今天不是那个特定的日子。

那个专门负责续香的人,是店里的勤快伙计,杜程。

此时一只纤细洁白的少女的手,刚开的嫩兰花一般,轻轻伸向这桌子,伸向灰尘里的东西。

没有迟疑和缓滞,只是在空中轻快地舞了个兰花模样,那尖尖五指就伸入灰尘里面,取出了那从来没有人动过的东西。

是一张大面额的钞票。

和一枚骰子。

灰尘扑簌落下,无声无息。

“我赢了!你输了!杜程,你说话可要算数,那盆‘墨玉’菊花,我是要定了!”少女笑得如清涧泉水,声音银子一样。



2

杜家镇的这间饭馆,是世代祖传下来的。到现在的杜老板,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生意不算太好,可也从来没有坏过,就这么不紧不慢经营着,做些老主顾的生意,连伙计也只招本地人,多少年了还是这个门脸,既未暴富,也没破产。

杜老板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那张脏桌子,早晚各一次。他总是心事重重地戴上他的厚边老花镜,近乎忧郁地探查那桌子,那香炉,尤其是那钞票和骰子。看过之后,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轻轻叹口长长的气,如释重负一样。今天,想来也是这样吧。

杜老板每天第二次看这桌子,一般都是在晚饭后,伙计们自己吃饭的时候。今天早晨他是已经看过了,今天下午,客人还只有几个长年在这里喝茶的老人,吃饭的还没上来,他本来是不该这时候看的。但是他是这店的老板,每天总要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好几趟,而那桌子在的地方,也不是严密得需要寻找才可看见,于是他难免可以经常扫上几眼了。

他就是这样不经心,不在意,甚至是很漠视地扫了一眼。

他看见了。

他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灰尘上似乎有痕迹?

“杜程!杜程!”杜老板一边把老花镜往鼻子上架,一般大声吆喝他的伙计。

杜程闻声而至,看一眼桌子,然后很恭敬地面对杜老板,等吩咐。

“今天早上是你烧的香?”杜老板严肃地问。

“是。”杜程不动声色地答。

“你烧香的时候,这供品,是这么摆这吗?”

“不是。”

“谁动过这桌子?”

“我们伙计,都没有动它。”杜程还是认真地面不改色。“刚才我换香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杜老板哆嗦了。他俯身又仔细看了看,确信那灰尘中的钞票和骰子,的确是已经被移动过了。

杜老板仿佛一下老了十年。他打起精神,坚决果断地说:“杜程。把咱的伙计都叫来。现在关门,打烊!今天和明天,都不开门了。”

“是!”杜程利索地答应着,转身跑向厨房。

杜老板跌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神有些痴迷,呆呆的就不说话了。



3

厨房里,伙计们在忙着择晚上的菜。镇上一家有预定的酒席,菜单是早开出来了的。一听见杜程神秘兮兮地说掌柜的招呼,都一起放下手里东西,莫名其妙地跟了来。

店里几个老人,正口水横飞地大谈三国,一听见关门,都恼了,纷纷问杜掌柜这算什么事情?杜掌柜叹口气,说有要紧的事情来了。老人们还不依不饶,嘴快的就要他赔茶钱。杜老板说过了明天,你们的茶我全请好不好?一边拿手指指他那烧香的脏桌子。老人们看了,面面相觑,立即就都一声不吭了,起身,走人。

伙计们全到齐了。

门板也上了。

店里光线很暗。

伙计们都在杜掌柜面前,一群乌鸦似的。几个年纪大的,坐着;其余就都站着了。杜程小声查点人数,看都到齐了没有,又斥责更小的伙计不可乱笑。

杜老板开口了。

“今天不做生意了。可是谁也不许出门。杜程,你,去楼上管媚儿娘要钱,有多少拿多少,我给她说过了。你拿了这钱,带几个人,可着咱镇子上的大小店铺,把所有的麻将、纸牌、扑克等等凡事可以赌博的东西,都买来。有多少买多少。再到冥器店里,把所有的纸钱,都买来,也是有多少买多少。一定告诉他们,今天我们买光了纸钱,他们不要再剪新的了。都记住啦?”

“记住啦!”杜程干脆响亮地回答。

“其他人,都在这店里,等着。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许出去。是祸是福,就看自己的命啦!”

杜老板说的厉害,可是年轻伙计们谁也不拿他的话当回事,虽然大家表面都怕的很。是啊,大家都是这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杜家老店这神秘故事:只要那桌子上的供品一动,就表示有鬼来了。所有的人,都得停下别的事情,来迎接那鬼。

说是这么说,可是谁也没有真的见过鬼。甚至老辈子,都没有谁见过鬼。因此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只是这么个说法,没有更吓人的情节了。至于那个流传了上百年的故事呢,大家听到的又都不一样,有的说是杜家老店死过人所以闹鬼,有的说是杜家老店本来就是鬼开的,有的说是男鬼,有的又说是女鬼。所以年轻人们,反而更加不怕,有的压根就不相信,有的甚至想看看鬼找点好玩。

杜程他们一本正经地拿了钱,赶了店里买米面买菜的驴车,一出来就哈哈大笑了。

“今天有热闹看啦!”几个年轻人开心地吵嚷着。


4

杜掌柜安排了一切,想想没什么不妥当的,喘口大气,抓着楼梯的木栏杆爬去楼上找他老婆。

“她爹,我觉得这事儿不真呀。”媚儿的娘,疑神疑鬼地说。

“怎么不真?那东西都动了!今晚肯定出事!你,还有媚儿,出去躲躲吧。”

“不是说,凡是在的人,都不许躲吗?唉,你说媚儿这孩子,在学校多呆几天多好,偏是今天回来!也是杜程干事太勤快,按路程该明天到的呀,让他一接,今天就到了。”

“趁着天没黑,你和媚儿赶紧走!”

“让媚儿走吧!我,不走。无论死活咱都一块儿。”老板娘说。


5

杜程他们跑了几趟把东西买来后,天已经黄昏了。

店门上了板,店里点起蜡烛,红黄的光摇曳着。那张桌子上的灰尘,早被擦摸干净,光亮得就象天天接待客人一样。两支最粗的白蜡烛,点在那里,让人都觉得有点威武了。那桌子前后左右摆了很多椅子,椅子外围腾出了大片空地,空地的外面,就是杜掌柜和伙计们在的地方。店本来不是特别大,伙计们在烛光下,甚至可以看清桌子上的一粒瓜子——假如有谁摆在那里的话。

买来的东西,都堆在他们脚下。

那些,都是可以用来赌博的。

杜老板严肃地看着他的伙计们,彷佛他们不是店员,而是他的兵。

“百年一遇啊!”杜老板说。“都别怕。怕也没有用!只要过了今晚,就给大家加工钱!我说话算数!”

没有人相信杜老板不怕,谁都看得出他是勉强撑着的。杜程他们几个,憋住嗓子眼里的笑,竭力把表情伪装得阴沉。

都不说话了,只有火苗吡剥响。纸窗户外面,有风起来,是那种忽大忽小忽紧忽慢的风。风声有点像是口哨,吹得人心里发毛,头皮发紧。风声里还象掺杂着脚步声,飘忽不定的脚步声。

“鬼!”一个小伙计低声说。

大家一起向他看去,只见那小伙计脸色苍白。

“不许乱说!”杜程呵斥道。小伙计嘟囔一句什么,不言语了。

风里真的有脚步声,很真切。人们支楞起耳朵,四处寻找是哪里的。

是在店门外。

脚步声踢踢踏踏,在上了板的店门外停住了。

“乓乓乓!”是打门的声音。“开门呀,怎么这么早就关了?”

人们松了口气。不是鬼,是店里的伙计杜泰。老板本来一大早派他去乡下收野味的,现在他回来了。

可是他的说话声有点嘶哑,大概是渴了吧。

杜程跑去开门。他拉开门插,卸下一块门板,杜泰带着冷风挤进来了。

杜泰的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老板要他买的野味,连一只鹌鹑也没有,和他以前满载而归的情况大不相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等他解释为什么没买到野味。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杜泰,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们在等待的事情。

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他们的视野之外响起,那声音很小,却似晴空霹雳一样震惊了他们。

“你终于来了,请过来坐吧。”

杜程一个哆嗦,手里拿的门板几乎落地。那声音从容不迫,和他们这里的压抑气氛截然不同。那不是他们中间的人说的。

杜程来不及向杜泰解释今天发生了什么,就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同时所有的伙计也都在看,包括空手而归的杜泰。

杜程看到,那桌子旁边,高烧的蜡烛下,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一个浑身穿白的人,模样十分俊俏,黑发一直垂到胸前。

杜程看见,白衣人脸色纸一样白,双眼黑如两粒小小的煤球,嘴唇红似一粒熟透的樱桃。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颇美丽的女人。

她的衣着,是阔袖长裙,显然不是当前的时髦,而是上百年前的款式。

伙计们“啊”地一声,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咕咚”一声,谁摔在地上了。大伙忙着搀扶,才看清那是杜老板。

杜程的惊讶比别人更甚,他看见杜泰走了过去,就象遇见某个久熟的朋友。



6.

“今晚可以开赌。”杜老板有气无力地说。

“哈哈!”伙计们一阵欢笑,纷纷上前。杜程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赌博?这个店里从来不允许。好几年钱,有俩很得力的伙计偶然玩了下纸牌,很久以后老板听说了,立刻严厉问责,直接的就炒了他俩。本来那俩小伙计已经求饶了,求得很可怜。大家都以为不必赶他们走,可是杜老板就是要炒,那阵势,就像是那俩伙计偷了店里的传家宝一样。

没等他多想,伙计们已经把他簇拥到那张桌子前面,勾肩搭背地坐了下去。

“我只和杜泰玩,别人可以看。”女人说。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很舒服,好像这里就是她多年的家;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很惬意,好像她是至高无上的贵客;她说话的腔调很甜,好像这里谁都该宠着她,并且也都真的会宠着她。

“好说,好说!”伙计们哈哈笑着,热闹得象过年。

杜程奇怪,伙计们虽然都年轻爱闹,可是还不至于和一个陌生女子熟悉到如此地步,既亲近又尊重。他们都怎么啦?不会是中邪了吧?杜程觉得自己还清醒,也许只有自己还清醒。怎么搞的,莫非今晚还真的会出事?

女人脸色一沉。

仿佛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封了伙计们的口,方才热闹的搭讪一下子静下去了。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

“就这两枚骰子,我捂在手里。你猜点数。猜对了,你赢,猜错了,我赢。东道么,赢家说了算。”

好没道理的赌法!简直无理取闹!杜程想笑,但是他没有笑。因为众伙计都没有笑,而是很赞同地点头,脸上的表情在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杜泰笑:“小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赌我的脑袋,我也认了。”

“就是就是!难得小姐有兴致,来,今晚就赌了!”众伙计异口同声。


7

一只雪白的手,伸向骰子,抓了,攥了。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静极了,听得见骰子放在桌子上微小的声音。

“5点。”杜泰说。杜泰是很认真地说,看起来经过了深思熟虑,盘算过多种可能。

“错。”女人的声音和她的目光一样清澈,但是逼人。

当然是错,这样猜法十有八九都是错的。换了旁人,会叫会跳,但是此时——

“小姐,我服输。说吧,您要我的什么?”杜泰很豪爽又很沮丧地说。

女人笑笑,慢慢往后一仰身,靠在椅背上,平静地:“我要你怀里那十二根金簪。”

杜泰和伙计们都笑了:“一个穷伙计,哪里有金簪?连根金子毛都没有见过呢。”

“有。你找找。”女人还是平静地说。

杜泰:“好好好,我就找找。我摸摸我这怀里,有没有金子,啊,有没有金簪子。”


杜泰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了。他的手从怀里慢慢拿出。有东西,真的是有东西。一把,又一把,都是簪子。杜泰放在桌子上。

烛光下耀眼夺目,黄澄澄的,金簪。

十二支。

哗啦哗啦放在桌子上,金子的声音。那是真的金子!

小镇上有富人,富人有金子银子,伙计们见过。耳环,戒指,手镯,都有见过。可是他们没有见过这样一十二支金簪子。每一支都是一个样式,凤头的,燕子头的,还有说不上名字的鸟的形状,精致得了不得。一定是大户人家,不,是达官贵人家里女人插戴的东西!

伙计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彷佛空气都死了。蜡烛的烛花哔哔啪啪,是唯一的声音。

女人手里玩弄着那两个骰子。

“你抢了去的,我赢回来了。那夜洞房花烛,你亲手拔去了这金簪十二,在赌场上输得一根不剩。那夜我就发下毒誓,一定要你亲手交还与我。”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听懂女人话里的意思。可是杜泰象是懂了,他瞪大了两眼,口吃一样地说:

“啊,对不住对不住。那,那么就还了你吧。”

女人伸手拿了金簪,一根一根细细瞧着,灯光下,反复玩味不已:“这金簪子的数目,可是有讲究的。女孩儿出嫁,有一百亩田庄做陪嫁,才可以插戴一支。新娘子头上,要是插了十二根金簪子,意思就是说,女家有一千两百亩田庄做陪嫁。拜了花堂,盖头都要揭一揭,是炫耀新娘子美貌,也是显示女家的嫁妆丰厚,要在亲戚朋友面前,争这个脸面。那天,我是为你家争足了脸面了。你家亲朋,足有三百人,谁也没有看见哪家新娘子插戴这么多金簪子,谁也没有。”

女人把簪子一根一根摆在桌子上,像放筹码一样,细心地小心地,唯恐弄上一丝灰尘:“你伸手拔这金簪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

没有人说话,好像女人讲的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她不过随便多说一遍。

静。




8

“再赌。”女人在长时间寻思回味后,又开始用煤球样的黑眼珠看着杜泰。

还是杜泰输。当然是他输。这种赌法,他就不可能赢。

杜程不明白今晚这些人都怎么了。一群在杜掌柜手下服服帖帖的伙计们,居然聚众赌博,连生意都不做了关店上板赌博!说赌又不真赌,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小丫头和杜泰一个人赌,纸牌麻将都不用,只猜骰子,真正是赌得没劲。可怪的是,众伙计都服服帖帖,好像这女人是什么贵客一样。她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鬼话,伙计们却好像都相信了。

“我要你两只手。”女人安详地说,没有威胁也没有恐吓的意思,就好像她要的是一文小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众伙计齐声惊呼,不过都是低声地,如同他们已经看见了尖刀和鲜血,就像每天在厨房里看见的血肉刀斧一样。

杜泰陪笑:“小姐,说笑话了吧?哪里有这么赌的。还是赌玩意儿,要不,钱也行。”

“我就要你两只手。”女人的声调一点没变,还是安详,平静,但是没有商量。“你这双手,赌博成性,输去自己多少父母血汗,也让别人输去多少血汗,你都不记得了吗?现在我赢了,我要你这两只手。也让你这一双臭手,尝尝输给别人的滋味。你说对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为杜泰说话。

杜程想说,想说不要开玩笑吧,想说这不大公平吧,可是他试试张嘴,嘴巴像是被什么缝住了,粘住了,或者他从来就没有嘴巴。

杜泰哑口无言了好大一会,终于开口说:

“不能吧?小姐真的要剁我的双手?那我以后怎么干活呢?”

女人依然平静:“你以后不用干活了。”

杜泰的两只手本来放在桌子上的。他下意识地想把它们藏背后去。他挪了下双手,飞快。

没有人看见女人动作。没有飞快地出手,但是——

女人的手,软弱无骨地压在了杜泰的双手上,非常地顺理成章,以至于所有人都会认为,女人一直按着杜泰的双手,从来没有放松过。

杜泰飞快地把双手向背后藏去。

他成功了一半。

他的双臂藏去背后了,他的双手还放在桌子上,被女人的手按着。

他的手断了,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断了。

血从双手腕的断处流出,无声地蔓延着,爬过桌子,爬去桌角,顺着边沿流向地下。杜泰的椅子上也在流血,那是他双臂的血。空气里一丝腥味膨胀开来,怪兽一样,渐渐扑捉了每个人。

杜程骇然。

杜程骇然的不是血,他见过血的,人的畜生的都见过。令他害怕的是,所有的伙计们还是都肃然站立,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看不出他们有要帮杜泰的样子。他们的形象,更似木偶。令杜程更害怕的是,他想上前一步去做点什么,可是他的腿脚,都动不了,一步也动不了。他只有把眼珠左转转右转转,去看那些泥塑木雕一样的伙计们。他忽然意识到,方才伙计们的一声惊呼,是他们口里说出的最后的话。

安静,安静到没有呼吸。

杜老板哪里去了?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能转身或者回头,去看看杜老板在哪里,在做什么。

一切都是静止,只有杜泰的血是动的,在流。

血流了很久,终于止了。

杜泰还活着,因为他没有倒下。

女人已经把杜泰的两只断手拿到自己面前,和那些金簪子放在一起,烛光下,两只粗糙的厨师手,带血的,和黄澄澄的金子一起,诡异莫名。杜泰有些痴呆地看着女人,看得专注非常。杜程奇怪他为什么不叫不喊,难道他不痛吗?女人的眼睛又盯上了杜泰,女人的手优雅地交叉着,放在断手鲜血金簪上面,那姿势和按着一方熏香的绣花手绢没有什么不同。




9

“再赌。”女人说。

这是黑暗里唯一的声音了,杜程听着感觉很响亮。这女人是人是鬼?杜程心里的恐惧上来了,他一下子就发现,这里害怕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他想不起自己方才害怕了没有。

杜泰的眼睛直勾勾地,已经不会转眼珠了。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声调,猜了一个数字。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猜什么了,因为无论他猜什么,都是输。

“你输了。”女人说。女人有点激动了,虽然只是一点点:“这回,黄牛。”

杜程知道什么是黄牛,那是他小时候听说来的。赌博最大的赌注,不是房子不是田庄,是黄牛。黄牛,就是赌徒的身体,或者说是生命。输了的,要听凭赢家发落,或者做奴仆,或者卖给别人,都不能反抗。赌到黄牛,是赌局的终结。

黄牛,女人要的是黄牛。她要杜泰的命。

“那夜你输去金簪,输去我的所有嫁妆,你就押上了我。你输了,你还是输了。我被你拉出洞房,推到别人手里。我穿着嫁衣就被你卖了。你真是禽兽不如!要不是我身边还有根腰带可以自尽,我,我就得没有廉耻地活下去。”

杜泰嘶哑地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在椅子上拼命挣扎,终于站起身来,随即又扑通跌倒。杜程在烛光下看见了,杜泰胸口插着几支黄澄澄的,簪子。

杜程没有看见簪子是谁插进去的,是怎么插进去的。他只看见杜泰胸前,红乎乎的一片,血。簪子插进去,只露出簪头,凤凰的,燕子的,和其他说不出名字的鸟的。杜泰倒下去的时候,杜程不自觉地数了一下,六根。是六根簪子,都深入胸膛,一定有一支或者两支,插进了杜泰的心脏。

杜泰倒在地下,抽搐了几下,死了。

安静,死寂的安静。伙计们不动,也不响,好像他们比杜泰死得更早。

杜程的目光盯着杜泰的尸体看了很久,直到白影一闪,他才有力气看看别的地方。

那白影是白衣女人。

女人也从椅子上倒下来,白衣染红了。

不是杜泰的血,是她自己的。她胸口也插着金簪子,六支,另外的六支。

女人不声不响地倒下来,和杜泰离得那么近。一下挣扎也没有,像是早已死去多时。

空气里的血腥很浓了,空气里的蜡烛味道也浓了。粗大的白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头。女人的脸向上仰着,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很漂亮的样子。两只蜡烛的烛花熄灭前猛地跳了一下,又一下,杜程看着女人的脸,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好生面熟。

蜡烛熄灭了,黑暗扼住了人们的咽喉。空气里血腥,烛油,霉味,还有其他奇怪的味道混和在一起。杜程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却慢慢热闹起来。他听见有风声,雨声,哭声,笑声,吵闹声,客人们要酒要菜的声音,杂乱地不停地想,他有些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下去的。



10
杜程清醒的时候忽然明白了。

那个规矩是严厉的,那桌子上的骰子和钞票是不可以动的。动了会招来赌鬼,会出事,会死人。无论那东西是谁动的,为什么动的。

杜程没有动那东西,但是他让别人动了。他奉命去接读书的媚儿小姐,路上和小姐打赌,要是媚儿敢动一下那桌子上的东西,他杜程,就输一盆名贵的菊花给她,无论那花多贵。杜程的心里直跳,这么说来,这些天大的事情都是他引起的?伙计们中有几个人知道是他开玩笑打赌让媚儿小姐动的那东西,他们会密告给杜老板吗?杜老板要是知道这事,会怎么处罚他呢?

杜程心里这样想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是睡在院子里。

有人看护他,是小伙计杜阿三。

“你醒啦?都以为你也死了呢。”阿三很年轻,嘴里说话一点不知道忌讳。

“谁死了?”杜程问,他知道这是多问,因为杜泰的死他亲眼看见了。

“杜泰死了,杜贵死了,……”阿三一口气说了五六个人名,最后黯然地:“媚儿小姐死了。”

“小姐死了?小姐怎么死了?”杜程比听说他自己死了还惊慌。知道他开玩笑的几个伙计,都死了,活着的人不会知道他的恶作剧了,杜老板也许不会炒他?杜程在一瞬间这样想。

“小姐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能是撞邪了,胸前冒血了,就死了。杜泰也是这样死的。”阿三说。

杜程知道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谁教他这么说的。

杜老板哭丧着脸,来看杜程。阁楼上,老板娘哀哀的哭声,惨。杜程一下子就伤心起来。

“没办法呀,赶上了。没办法。”杜老板机械地说着,一边指挥忙碌的人群。都是来帮办丧事的。

杜老板对杜程说:“身子骨没伤着吧?百年一遇啊,活着就不错了。唉!”




11
丧事办完了,杜老板决定关这家饭馆,到别处开业去。本地的伙计有的想跟去见见世面,有的不想背井离乡,杜老板也不勉强,留的留,走的送。杜程心里愧疚,打定了主意要跟杜老板去。他心里在设想,是不是自己将来可以做杜老板的干儿子,养他们老,送他们终。

出乎意料,杜老板坚决不要杜程。杜老板只是给杜程很多的银子,条件是,杜程永远不找他们。



12
“你知道为什么吗。”多年以后,有人告诉杜程,杜老板为什么不要他跟去外地。

“不知道。”杜程实在是想不明白。

“杜老板问过所有伙计,那晚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说,是媚儿小姐和杜泰一起赌博了,只有你说,是一个陌生女人和杜泰在赌。”

“我没有说谎,我的确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和杜泰赌博。”杜程说。

“这就对了。在别人眼里,那是媚儿小姐,在你眼里看见的,和别人不一样。你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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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cdus(白莲缘爱)
等缘等爱的白莲之花。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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