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hiwofeiji (苍蝇), 信区: Ghost
标 题: 丫姬zz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Mon May 9 12:18:43 2005)
丫姬(完)
作者:c_jasmine
“你要爱情还是要面包?”
“先要面包。”
七点,天色蒙蒙亮,楼下有音乐声,是单调的电子音乐,旋律是“生日快乐”,“祝
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一句。
遐心翻身,嘀咕:“今天不是我生日。”
还在唱,单调的重复,刺激人的神经。真受不了,遐心撑起上半身,拉开窗帘,只露
出一张略微浮肿的脸,看出去,楼下有辆三轮车,车上放了两只铁皮桶,车旁站了个老妇
人,围着发黄的白围裙,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是卖豆浆的。遐心咕咚一声倒回床上,头还悬在床边。太困了,好想睡觉,可是窗外
那只生日快乐歌吵得让人头痛。
遐心还是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扑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呆。卫生间很安静,单调的
电子音乐变得格外细小,她又睡着了,就坐在马桶上。
梦里还是听到那首歌,还有人在旁边不停地催:“吹蜡烛,吹蜡烛。”
生日的蜡烛是拿来吹的,生日的蜡烛从来没有燃完过。
再睁开眼,太阳已经出来了。遐心看见自己靠在洗脸盆边,裤子还在大腿处,屁股冰
凉,站起来,腿上有一道深深的红印,是被裤腰勒的。
洗脸的时候遐心想着那个梦,只隐约记得自己做过梦,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像
突然割断的链条,两头都在,就是中间接不上。
窗帘的一角还堆在电脑桌上,遐心推开窗户,探出头去。
楼下那条巷子已经安静了,只有梧桐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摆,像一只只枯黄的手,固执
地做出乞讨的姿势。
有香味扑鼻,是面包的味道,很香。遐心直咽口水,她饿了。
“收报纸。”窗户被敲响。
窗内正在做生日蛋糕的林宵抬起头,极为不满地瞪了窗外的邮递员一眼。蛋糕上的奶
油图案只做了一半,是朵玫瑰,只得一半的花瓣。
林宵最不愿意自己的工作被打断,可是往往只做到一半就会被打断。
他放下工具,取下手上的塑胶手套,走出店门。
邮递员从包里拿出一只夹子,上面夹着破烂撕裂的包裹单和一些信件,翻开一张,指
着上面说:“签在这里。”夹子上还有只用白布缠着的圆珠笔。
林宵很不情愿地拿起笔,在他指定的地方写上自己的名字。收份报纸都这么麻烦,他
想,早知道还不如到路边的报刊亭买,可是一想到报刊亭的报纸不知道被多少人翻过,他
又觉得还是签个字比较容易。
邮递员满意地哼了一声,夹子上面的信件翻下来,最上面是一张绿色的汇款单,林宵
瞟了一眼。汇款单是打印机填写的,金额栏有大写的数字,只得七百多元钱,收款人名字
是吴遐心。
“你们这楼里还住了个作家呵。”邮递员裂嘴笑。
林宵也看到汇款单上备注栏里写着稿酬两个字。他笑笑,拿着报纸回店里。
“吴假心——”邮递员扯着嗓子喊。
吴假心?林宵忍不住笑,这样一改倒是个好名字,无假心,是不是就意味着有真心呢
?
放下报纸,仔细洗干净手,戴好手套,他继续做自己的蛋糕。轻轻捏装奶油的塑料管
,挤出一丝粉红的颜色,沿着雪白的玫瑰花瓣,细细勾勒,像在雕刻,笔触若有若无,给
玫瑰以晕染的红色。
窗外有人,他知道,只是没抬头,他刻画得很认真,窗外看的人也很认真。
终于做好一朵,没有生命但是可以入口的花。
抬起头,他看见一双贪婪的眼睛。
眼睛直勾勾得盯着他面前的蛋糕,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
林宵并不吃惊,通常在窗外看他做蛋糕的眼睛都有这样的贪婪,单纯的对食物的贪婪
,不过,平常站在窗外看他做蛋糕的是孩子,现在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对甜点流露出这样贪婪的神色还是不容易看到,女人对于食物总会表现出矜
持的一面,甜点对于女人,就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明明恨不得扑上去占为己有,却偏
要故作矜持,半推半就,像硬塞给她的勉为其难的礼物。
林宵不动声色地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那个女人。
她的目光终于移动了,慢慢向上,落到他脸上,那份贪婪还在,但很快就消失了。他
并不比面前的蛋糕更吸引人。林宵想笑,还是忍住了。
女人已经走进店。
“你要什么?”林宵问。
“面包。”她回答,很干脆,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同时咽着唾液,像饿死鬼投胎。
“哪一款?”再问,面包的样式口味有若干种。
“这个。”她伸出手,手指尖削。
尖削的手指指着玻璃橱柜里最大的一个面包,那是一种略带酸味的白面包。
林宵用夹子夹起一个包在纸里递给她,她举起双手去捧,很虔诚的样子,另一只手还
拿着一张绿色的汇款单。
吴遐心?作家?
作家就这德行?
林宵破天慌地把做了一半的蛋糕放到一边。
他在看,看这个叫吴遐心的女作家如何吃面包。他并不是无聊到需要靠看一个女人吃
面包来打发时间,而是她吃面包的样子太奇特。
她坐到靠门的桌子前,只要了那个面包,连水都没有。纸摊开,面包放在上面,她眼
睛直落到面包上,很兴奋地搓搓手,伸出尖削的十指,揪下一大块面包,然后团在手里捏
,把一块蓬松的柔软的面包捏成一个面疙瘩,再一把塞进嘴里,闭上眼开始嚼,非常的满
足。
没见过有这么难看的吃相。
林宵打了个突,他倒不是觉得她吃相难看,反倒觉得她很有意思。
面包于她更像一个猎物,已经到手的猎物,能够心满意足地尽情享受。
林宵只担心她这样的吃法会被噎死,他端了杯水过去,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含糊地说,头也不抬,继续完成消灭面包的伟大壮举。
“你的面包很好吃。”她终于把面包吃完了,满意地抹了下嘴,一口气喝完那杯水,
站了起来。
“谢谢。”他客气地说,继续在蛋糕上雕塑玫瑰。
一圈五艳六色的玫瑰。
“多少钱?”
“两元。”
两个硬币放在柜台上。
“谢谢,请放在那里面。”他看看柜台上的那个泥金肥猪的扑满。她耸耸肩,把硬币
塞进猪背上的缝隙。硬币落进去发出沉闷的声音,看起来那只猪已经喂的差不多了。
“玫瑰有蓝色的吗?”她看着蛋糕问,目光依然贪婪。
“有吧。”他随口答。
当然有,俗称蓝色妖姬。
林宵瞟了一眼这个女作家,看来作家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她走了,出门的时候风很大,他看见她把肩上的深红色羊毛披肩紧紧拢在肩膀上,缩
着背走进风中。
遐心从邮局回来,把钱揉成一团塞进抽屉里的一只旧丝袜,她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大
部分都塞进这只丝袜,零星的也到处塞,偶尔兴趣来了收拾衣柜,这个包里摸摸那个兜里
掏掏,找出一堆零钱,自己娱乐自己。
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本,开始敲字:
楼下新开的面包店常常会用扑鼻的香味唤起我作为人最基本的欲望,店不大,却很干
净,店主人很年轻,也很斯文,干干静静的一张脸像玻璃柜中的新出炉的面包,他在做蛋
糕,是生日蛋糕,上面雪白一层奶油,周围一圈精雕细琢的玫瑰,不知道这个蛋糕是什么
人订下的,这一圈玫瑰会送进怎样一张樱桃般鲜嫩的唇中,给她惊喜给她美味,给她唇齿
留香的瞬间感动。
生日蛋糕永远都不会因为好吃而吸引人,那不过是个形式,吸引人眼球的是上面的图
案而不是蛋糕本身,图案是奶油堆砌的,多数人怕胖,仍然会在欣赏之后毫不吝啬地丢弃
,只有小孩子会期待那种油腻的甜。
做蛋糕的年轻人很认真,面前的像是艺术品,倾尽心血,为的是别人的感情,不相干
的感情。其间,他洗了三次手,每次洗手的时间都有两三分钟,他有点洁癖,店很干净,
他穿在身上的
白大褂也永远很干净,店里没有其他的雇员,只得他一个人。
写到这里,遐心写不下去了,一个有点洁癖的糕点师好象没什么值得可写的。她沉吟
片刻,点击鼠标,拖动,删除,屏幕上一片空白。
遐心并不是作家,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她只是写点无关痛痒的文字卖给杂志
社,换回或多或少的一点金钱,用以维持日常开销,是不是文学她不计较,有没有意义更
不在她考虑之中,她只是喜欢写。
“喵——”有猫叫,很弱的声音。
“你醒了?你这只老猫。”遐心低下头去。
桌下有只藤蓝,篮子里卧着一只猫。通体黑色,黑的透亮浓密的毛发,肥肥庸懒的身
体缩成一团,只有藏在身体下的四只爪子是白色的,雪白。
这只猫的品种很好,但是遐心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血统,她对猫狗都不熟悉,这是只捡
回来的猫,于一个深夜在候机厅捡回,抱回来的时候已经被遗弃一段时间,身上的毛斑秃
,还有虱子,尾巴断了,只留下难看的一小截,支棱着。
它是只老猫,圆溜溜的眼睛不再闪烁,有点浑浊,一只黄一只黑,黑色的渐渐发黄,
黄色的渐渐变难看,像死鱼的眼睛。
遐心叫它乌云,但是它不会应,也许它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正如遐心以前也不叫遐心
一样。
干脆叫它老猫,它还会“呜呜”两声。黑猫向来是邪恶的化身,像马兰花里的那只唆
使人为恶的黑猫。
乌云老得几乎动不了,只是眼睛里还有点生的渴望。遐心转身在电脑上敲出这样的文
字。它吃的很少,几乎一动不动,躺着等死,但,都说,猫有九条命,九条命都用来做猫
实在是有点浪费。
写一只被遗弃的行将就木的猫能赚人眼泪,同时也能为她赚回面包。
她为这只老猫提前写祭文,已经写过好几遍了,就算猫有九条命也被她用文字葬送到
透支。文人都是残忍的,喜欢用别人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来为自己赚生活。
蛋糕做好,装进盒子,系上同心结。要吃蛋糕就得拆散或剪开这个精心结成的同心。
未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是朱淑贞的诗,不管会不会被人记得,但多数女人仍有
这样的哀怨。
林宵不是女人,他也只是记得有这么句诗。
一个做面包的男人会吟诗,而且吟这样的诗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他没读出声。
洗干净手,他开始抹桌子。一个上午只有那个女人来过,只卖出一个面包,只收回两
元硬币,但并不影响他清洁店堂的兴致。桌子已经被擦过很多次,但仍然有灰。面包店在
巷口,巷子里面有一所小学,每天下午四点,学校放学,这条小巷就会拥挤不堪,来接孩
子的家长比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多,会有很多孩子流着口水跑进店来,眼巴巴地看着形形
色色的糕点,那个时候是林宵最快乐的时候,快乐到很想打开玻璃橱柜的门,让这些烂漫
的孩子随心所欲地吃。
但多数孩子的渴望会被家长严肃地压回去,也有家长用疼爱的眼睛看着孩子,掏出钱
满足孩子卑微的一点愿望。
每天仍然会有一些糕点被当成垃圾扔掉。扔掉的时候很心痛,因为这些食物到死都不
得其所,也许会在一个阴暗邋遢的角落喂肥一些肮脏的生物,比如老鼠。
中午学校会提供误餐,校门没有打开,这些孩子被关进象牙塔,不得自由。
林宵习以为常。店堂最深的地方有一排金属的柜子,很大,很深,里面藏着面粉奶油
等原料,柜子旁边有一架小小的木梯,只得九步台阶,三米高,爬上去是一张床,藏在柜
子与墙的夹缝里,很宽也很软和,这是他睡觉的地方,就睡在藏面粉与奶油的柜子上面,
很踏实。
他像一只硕鼠,幸福地睡在食物上面。
枕头在最里端,他爬进去,摸出一只竹笛,呜呜咽咽地吹,不成曲调,随心所欲地吹
,有点散漫的叹息,这是他唯一的娱乐,啊不,做面包和蛋糕才是他的至爱。
不明白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为什么会喜欢做糕点,他也不明白,就是喜欢。
“喵——”
哪来的猫?林宵放下笛子,探出头去看。
下面的店堂里站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细长的身子,穿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条紧身的
黑裤子,肩上有一条深红的披肩,看仔细,她怀里抱了只黑猫。
还是那个吃相很难看的女子。
林宵慢腾腾地下楼来,站在楼梯的最下面看着她。
“我要面包。”她说,像一个饥饿很久的孩子。
“哪种?”林宵走到柜台后,洗手。
“那个。”还是那种最大的白面包。
林宵甩着手上的水珠,有点诧异。一个女人在四个小时里进了同一家面包店,要了同
一个面包,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多了只猫。
林宵不喜欢动物,总怀疑这些毛里面有脏物。他有点不满地看着黑色怀抱里那只黑色
的猫,猫也看着他,眼珠不同,歪着脑袋,好象有点惊讶。
林宵倒是楞了一下,他没养过动物,不知道动物的眼睛也有会表情。
遐心把面包瓣成一大一小的两块,自己吃的那块仍然以那种贪婪的姿势吃下去,喂猫
的那块倒是很细心地揉碎,一点点塞进猫的嘴巴。
林宵叹了口气,自己的作品用来喂猫实在有点寒心,不过总好过喂老鼠。
老鼠本来应该是猫的食物,不过现在,猫和老鼠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
式享受同一种食物。
“你喜欢猫吗?”遐心突然问。
“不。”林宵回答,随即很诧异地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她旁边,也就是站在猫的旁边。
她和猫各自占了个位子,他就站在两张椅子中间。
猫抬起头看他一眼,林宵背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难道它能听懂他的话?
“哦。”遐心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说:“那对不起,弄脏你的店。”
“没关系。”他说,移动了一下,离那只猫多了几厘米的距离。
是没关系,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进出,多只猫也不见得会脏到哪去,再说就算没人进
出店也依然会脏。
猫跟她一样,很明显地对面包相当感兴趣,吃完那一块,猫很满足,叫了一声,伸出
一只雪白的爪子抹嘴巴,姿势看起来跟她一样。
林宵笑了笑。
都说女人是猫,果然有相同的地方。
猫跳下椅子,悄去声息地走到楼梯处,抬头看了看,弓腰一跃,上了楼梯,一点声音
都没有。
店堂里的两个人并没有看见。
“你的面包做得很好。”遐心在说。
“谢谢。”
“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做糕点的师傅。”她眯着眼打量他。
“哦,那是因为脸上没写字。”他淡淡地回答。
遐心挑挑细长的眉毛,笑了。
遐心站起来,张望四周,惊疑:“猫呢?”
猫不见了。
“乌云!”她有点生气,对着空空的店堂顿足。
果然是作家,连猫的名字都取的这么形象。林宵偷笑。下雨之前的乌云周边是亮的,
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就象那只猫,通身全黑,只有爪子是白的。
“老猫!”她又叫。还是没有声音。
林宵转头,想起什么。
遐心也看见那架梯子,并且快步走过去,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林宵皱起眉,那是他的私密之地,没想到一人一猫这样贸然就闯了进去。
她的身体隐到柜子后,只露两条细长的腿。几秒钟后她站直了,头离房顶只有一臂的
距离,她的手里捧着那只黑猫。
“你倒会找地方睡觉。”她说,不是对他,是对手里的猫。
站在楼梯顶上她摇晃了一下,摇摇欲坠。林宵走过去稳住梯子,她把猫举到一边,看
着脚下,小心地下来,脚一着地,松了口气,看向他,笑:“你倒会找地方睡觉。”
林宵不置可否。店堂这么小,也只有那个地方可供他安身。
“我帮你洗床单吧,它刚才在你枕边睡觉。”
“不用了,我自己会洗。”
“那……抱歉,打扰了。”遐心有点尴尬,抱着猫出去了。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巷子开始变热闹,三轮车还有汽车挤满了两边的街道,当然更多
的还是人,有小孩子雀跃着走出来,拉着大人的手,蹦跳进他的店。
今天的生意很好,到五点孩子们走完,面包和糕点也卖得差不多了。
巷子又变得宁静,只偶尔有人路过,最多回头看看玻璃橱窗里堆成塔状的蛋糕盒,绝
大多数连头也不回就走开。面包房的香味很少能吸引成年人。
用水洗地,脏水扫出去的时候他看见面前有双脚,很简单的平底皮鞋,一条黑色的粗
布裤裹着一双细长的腿,再往上看看见一条深红的披肩,然后是一张白皙的脸和一头短卷
发。
脸很小,五官很细致,但是细致得过了头,显得有点含糊。眼睛漆黑,眼白有点发蓝
,清幽的蓝色。他打了个顿,还是那个女人,叫吴遐心的女人。
她的眼睛里有点渴望的意思,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他身后的面包店。
“对不起,今天的面包已经卖完了。”他直起腰,有点奇怪,她怎么一天三顿都吃面
包?
“哦。”她很遗憾地抿嘴,转身。
“等一等。”他叫住她。
她回过头,蓬松的短发在风中摇摆,她的头发很浓密,被烫成密密的小卷,也不知道
是什么发式,总之是一种很难打点的式样,有点凌乱。
“还有一个蛋糕。”他说。
她没问,一步就踏进来。
林宵反倒迟疑了。是还有一个蛋糕,装在系了同心结的盒子里,是生日蛋糕。
他不记得是谁来预定的蛋糕,但是直到现在都无人领取。
林宵拿出盒子,小心地解开同心结,打开盒盖,把一只精美的满是玫瑰的蛋糕推到她
面前。
“生日蛋糕啊?谁的?”她好奇地问,咽着口水,不忍下手。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坐下来,给自己和她放了只泡沫小盘子,用一把塑料刀切
下去。
刀切进蛋糕的感觉相当好,软软的,没有障碍。
她又在咽口水。
林宵笑了:“不介意和我一起享用它吧?”
“啊,不。”她立刻回答。
林宵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放上一块蛋糕,上面有两朵粉红和黄色的玫瑰。她立刻拿起小
叉子刮了点奶油放在嘴里,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要是每个吃蛋糕的人都像她这样就好了。林宵 想,也放了块在自己的盘子里。
生日蛋糕缺了五分之一,像地理课本里的示意图。
林宵又站起来,去柜台上拿了两杯水。回来的时候遐心已经在动手切第二块蛋糕了。
她可真贪吃。
她并不胖,吃不胖的人没良心。这是老年人的说法。
林宵不以为然,有些人身上,良心的多少往往跟身体的胖瘦成反比。
玻璃门被推开,林宵抬起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进来,他站了起来,有点惶恐
,他记起来了,这是蛋糕的主人。
遐心没抬头,还在继续消灭蛋糕。
“我订的蛋糕呢?”老头问。
林宵不知所措,蛋糕已经有一半进了肚子。
遐心也抬起头,脸上还有五彩的奶油,就在嘴的两边,像猫的胡须。她也瞠目结舌,
手里叉子上还有小块罪证。
“对不起。”林宵咽下嘴里的蛋糕,支吾:“我以为没人领取,就自己吃了。”
老人看看桌上残缺的蛋糕,半天没出声。
“我马上给你做,只需要一小时。”他急忙过去洗手。
“不用了。”老人叹息一声,拉过椅子自己坐下,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林宵与遐心面面相觑。
“她吃不到了。”老人说,抹了下嘴。
甜美的蛋糕顿时在遐心嘴里变成了难咽的药。
“给我一块。”老人转头。
林宵迟疑了一下,急忙拿了个盘子放在他面前,切下一块。
老人用小叉子戳着蛋糕,美丽的玫瑰在他的叉子下被摧残。
“唉。”他叹气:“这么漂亮的蛋糕不吃可惜了,你们吃啊,我们一起吃,可惜就是
没有蜡烛。”
林宵不出声,转身拿来一只蜡烛插在剩了一半的蛋糕上,点燃。
老人感激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向遐心:“你吹啊。”声音苍老而温柔,眼神朦胧,
充满怜惜。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遐心暗自叫苦。
“许个愿。”老人又轻轻叮嘱。
遐心求助地看向林宵,林宵悄悄点点头。遐心只好白他一眼,低下头去,合上双手,
心里祈祷:“愿我天天有面包吃。”
不对,这个愿望太卑微了,应该许个宏大的愿望,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
寒士尽欢颜。”
还是算了,又不是自己的生日,再说一年许两个愿望,总有一个会落空,或者两个都
落空。
遐心觉得沮丧,再睁开眼,看见林宵赞许的目光和老人慈祥的脸。
“来,吃吧。”蜡烛已经吹熄,老人热情地说。
味同嚼蜡,还不如直接吃那只刚被点燃就已经熄灭的蜡烛。
“她今天的生日,六十五岁,是我老伴。”老人细细地嚼着蛋糕,轻声说。
他不用说他们也知道,猜都猜得到。
“昨天还在说,生日蛋糕要满是玫瑰,今天一早就被送去急救了。”他叹气。
两个人不出声,努力吃蛋糕。
“你们多吃点。”老人说着有点哽咽:“医生说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老人很认真地吃完自己的蛋糕,站起来,擦了下脸,看着他们:“我走了,你们好好
享受吧。”
几张钞票留在桌上。
林宵和遐心还是面面相觑,都没动。
好好享受吧,享受美食享受人生,趁一切都还得及。
剩下的蛋糕被两个人瓜分干净,吃得一点不剩,吃到几乎站不起来。也许下辈子都不
会再想吃生日蛋糕了,遐心想。
“留点奶油给我。”她不客气地从他盘子里刮过剩余的奶油:“我拿回去喂猫。”
趁那只老猫还有点命在,多吃它吃点美味,好让它少点遗憾。也不知道奶油是不是猫
的美味,是不是应该是抓只老鼠来慰劳它?
遐心打了个哆嗦,一想起那么委琐的动物就害怕。
楼下有笛声传来,细长悠远,如水般清澈,是那个做蛋糕的男人在吹,想必正坐在楼
梯上那个夹缝边缘,看着黑黑的墙壁吹,吹的是花好月圆。
只是,只是,花未凋零月未缺,人已垂老心已灰。
不行,我得离开这里,再呆下我会郁闷死。遐心想,急忙拉开抽屉,摸出那只袜子,
掏出里面的钱。
数钱,数钱是最幸福的事。
李碧华说:我最喜欢的读物是银行存折。
吴遐心说:我最喜欢的读物是现钞。
一共四千七百元,数了三遍都是这个结论,不可能多一张也不会少一张。
四千七百元够去什么地方转一圈?遐心点开旅游网站发愣。
找个没人的地方躲几天。她的最初一个念头,可是除了自己的屋子,哪里都有人。
去云南,去西双版纳,她还没去过,很想去。可是钱有点不够,不过也难不倒她,节
约一点,勉强可以应付。
打定主意,她拨了个电话给旅游公司的朋友,订了票,没有加入旅行团,她最不喜欢
跟团走,像一群赶着上架的鸭子,花钱买罪受。
放下电话,她得工作,不然回来就只有吃空气了。她想起楼下的面包就忍不住流口水
。
“喵——”桌下那只老猫又叫了一声,遐心低下头,它已经舔干净了盘子,正在心满
意足地舔自己的脸。
完了,忘了还有只负累。
遐心叹了口气,把猫提起来放在腿上,摩挲。
猫很温暖,温顺地伏在她腿上,打呼噜。
该怎么处理这只猫呢?不可能带着它去旅行,遐心觉得头痛。
又是七点,林宵准时打开店门,还没有来得及伸懒腰,就看见吴遐心。
她站在门口,脚下两边都有东西。左边是一只旅行箱,右边是一只篮子,里面一只黑
猫,猫身上还盖了一小块毯子。
懒腰伸到一半就被打断是非常不爽的事,林宵瞪着她。
他以前也见过她,不过好象在十点以前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对不起,打扰你了。”她很客气,微微欠身。
林宵喃喃:“我还没有开始做面包。”
“知道。”她抿嘴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凌乱的卷发,让它更凌乱。
林宵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半天才侧身:“进来吧。”
遐心果然进了店,顺手把旅行箱和猫也一起提了进来。
林宵不再说话,洗手,然后开始今天的工作。
和面,搓揉,成型,一个一个放进烤盘,很满意地拍去手上的面粉,叹了口气。
遐心一直坐在靠门的桌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面团。
把烤盘放进烤箱,打开开关,完成最初的工作。林宵转身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他,
嘴唇动了动,象是有话说。
“十分钟,过十分钟你就能吃完新鲜的面包了。”
她咕隆一声,随即不好意思地笑。
“你很喜欢吃面包?”他笑,隔着柜台问。
“是。”她点头:“非常喜欢。”
每个人都有自己抵抗不了的诱惑,而她的软肋只是一块香喷喷的面包。
她是他今天的第一个顾客。他把新出炉的面包摆在她面前,看着她以奇怪贪婪的姿势
蚕食它。
“有件事……”遐心含糊地说:“想请你帮忙。”
林宵发怔。他们是邻居,她就住在他楼上,铺面上面的那层,窗外有一个平台,上面
什么都没有,两边的平台上都摆满了鲜花,只有她的窗外荒芜一片。
一起吃过生日蛋糕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他想,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
“我要出去几天,这只猫……”她看着旁边椅子上睡觉的猫。
林宵后悔得吐血,可是已经点了头,就只得接下来。
“不用喂它吃什么,它吃得很少,也不挑食,你只需要喂点剩饭就可以了,另外它很
懒,除了吃饭睡觉不会到处走动,你不用担心它会翻箱倒柜打烂东西。”她很急迫地说,
象在介绍自己的孩子。
很多母亲带着孩子来报名都说得这么恳切,生怕别人不收留自己的宝贝。
“它快死了。”遐心说。
林宵打了个哆嗦,看着这只猫,是有点老态龙钟,可是看不出快死的迹象。
“我只去几天,很快就会回来,拜托你照顾它。”遐心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的
钞票放在桌子上。
“不用这么多吧?”林宵吓一跳。
“万一我没回来它就死了……”遐心迟疑地说:“拜托你把它送到郊外,找个有花有
草的地方安葬它吧。”
林宵直翻白眼,女人就是女人,而且还是以文字为生的女人,想法太离谱了,不是正
常人该有的思维。
也许接下来她还会要求自己给这猫立块墓碑?林宵笑,打趣:“如果有墓碑的话,你
打算怎么给它写墓志铭?”
遐心直着眼,半晌才横他一眼,低下头,想了想说:“它来到这个世界,重复了九次
生命,没完没了,感觉厌倦,终于安息。”
林宵差点把隔夜饭,不,隔夜蛋糕吐出来。
“喵——”那只猫没睁眼,只哼了一声又继续睡。
林宵狐疑地打量它,他还是怀疑这只猫能听懂人话,如果是真的,它看起来很满意这
个墓志铭。
“不要给它洗澡,天气冷,怕生病。”她临走的时候吩咐他。
林宵关了店门,同时把灯关了大半,外面在下雨,无声无息地雨。
天已经黑尽,只有床头的台灯还亮着。
那只猫的篮子放在楼梯下,可是篮子里没有猫,猫睡在他枕头旁边。
林宵耸耸肩,他不明白那个地方为什么会吸引一只猫,它好象一进来就直接选中了那
块地方睡觉。
它一直在睡,就像遐心说的一样,只吃一点点东西,然后就是睡觉,好象欠了几辈子
的瞌睡,要赶着补回来。
“你前几辈子都干吗去了?”林宵问。
猫不回答他。
林宵迟疑,不敢伸手去抓它,想了半天还是只能让它继续安眠。
猫确实睡得很沉稳,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林宵爬上床,贴着柜子躺好,猫蜷缩着,贴着墙。人和猫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林宵叹
气,没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会是一只老掉牙的猫。
还是睡着了,梦见自己身边有人,一翻身,搂着一具温软的身体,是个女人,好象有
纷乱的卷发,看不清五官,只觉得周围黑得让人心慌。
他很心慌,迷迷糊糊地脱去那个女人的衣服,但好象那个女人本来就没穿衣服,身体
雪白,刺眼的白,他压上去,压着一具柔软温暖的身体,与之缠绵颠倒。
“喵——”耳边有猫叫,好象很凄厉。
林宵猛地睁开眼,浑身湿透,汗已冰凉。
他摸索着打开灯,看清楚,自己还睡在面粉柜上的床上,被子给压在身下,裤子一边
粘湿,那只猫还蜷缩在枕边,呼噜呼噜地打酣。
原来是个绮梦。
林宵松口气,觉得燥热,他摸索着下了楼,钻进小的不能再小的卫生间,开了喷头洗
澡。
一边想那个梦,下身再次有反应。
回到床上,关了灯,继续睡觉。
梦也在延续,他看仔细,梦里的那张脸五官细致,是遐心,他很高兴,很高兴看清楚
是遐心。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困倦,一晚上都在做梦,其间醒过几次,但一闭眼梦就继续,
象看不完的电影。梦里他和那个女人几度缠绵,说不出的悱恻,像几世的宿缘,只是糊涂
,那张脸忽尔遐心,忽尔黑猫。
都是那只猫惹的祸,林宵恶狠狠地瞪着猫,它还在睡。
今天不能让它睡床上,它有自己的篮子,凭什么要跟他争一席之地?
雨一直下,绵长而烦琐。
秋天的雨下一次冷一点,林宵并不在意,门外的街道上落了很多树叶,被踩进泥水,
成了污垢,但不能归根,因为地面铺着水泥砖,隔断树叶报效母体的愿望,最终会在雨停
下之后被当成垃圾扫干净。
但是雨没有停下的意思。
孩子们并不为雨所阻隔,因为冷,反倒来得多了,家长也因为冷乐意为孩子买块点心
,增加热量。
林宵很忙,忙的时候会忘记那只猫。
猫现在一直睡在楼梯后的篮子里,篮子旁边还有一只盆子,装着沙,那只猫如厕的地
方。盆子前面摆了只碗,那只猫吃饭的地方,吃饭的地方不拉屎,猫不讲究这些,它的活
动范围只限于那个黑暗狭小的空间。
面包店里最好不能让顾客看见有只猫,会给人不卫生的印象。
晚上的时候,林宵总是会探头看看那只猫,它面前的碗里剩的饭也越来越多,它已经
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它快死了。
林宵叹气,只希望它最好是等到遐心回来再死,那样比较好交代。
想起遐心他心里热了一下,一点虚无的热。
自从她走后,他每晚都做相同的梦,结果是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换裤子,卫生间的窗户
外已经挂满了内裤,他已经快没有裤子换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尽快青春期也做这样荒唐的梦,但不会每天都做,更不会每天
都做迫使他换内裤的梦。
被子来不及换,被窝里残留着梦境的暧昧。
而更让他惊异的是,每次梦中醒来,那只动不了的、已经奄奄一息的猫总是蜷缩在枕
边。他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更不知道它是几时上来的。于是每天早上他总是一手拧着
脏裤子一手拧着猫下楼。
这是难堪的秘密,但他喜欢。
他说不清楚遐心究竟有什么地方打动他,之前能打动他的人还没出现过。也许是她吃
面包的样子?他笑了,关上灯,有点期待地等着那个梦。
“哗啦哗啦”门被拍响,他睁开眼,有点恍惚。
是有人拍门。
他懊恼地坐起来开灯,刚刚在梦里,他正在脱她的衣服,只剩最后一件了,一边脱一
边亲吻她,唇边仿佛还有余温。
美梦被惊醒实在是让人恼怒。
“谁呀?”他不耐烦地扬声。
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敲面包店的门?又不是急诊室,难道谁饿得快死了,迫不及待地等
着救命的汤水?
“我。”门外有人回答,细细的,很焦急。
林宵耳边一阵轰鸣。
是遐心?他拧了一下自己的腿,好痛,那不是在做梦?他心里突突乱跳,伸手摸衣服
,触到一个毛茸茸的身体,是那只猫,又跑到他床上与他同床共枕。
要命,林宵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他只穿着睡裤。
拍门声越来越急,外面在下雨。
只得去开门,顺手抓件外套遮住下身。
果然是遐心,穿着一件风衣,风衣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一头卷发,只露出苍白的脸
。
雨还在下,风衣已经湿透。
“对不起,这么晚……”
“快进来。”林宵说,同时把外套罩在她身上。
“谢谢。”遐心进了店,松了口气。
“冷吧?”他问,很快端了杯开水给她。
遐心捧着杯子瑟瑟发抖,嘴唇已经乌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地上有她的箱子。上面贴着航空标签。
“飞机误点。”她哆嗦着回答,脸色回暖了一点。
“我的猫呢?”她仰起头看着他,随即就红了脸别过头去。
林宵低头看看自己,尴尬地赶紧坐下了。
“在睡觉。”
“它还活着?”她诧异地问。
“当然。”他扬起眉。
“我……我……”遐心迟疑着,吞吞吐吐:“我梦见它死了,死得好惨。”
“哦?”
“我梦见它死的时候一直在掉毛,一块一块地掉,很难看,它一直叫,叫的很恐怖。
”遐心说着就用手捂着耳朵。
猫没叫,甚至不知道她回来了。
“放心,它没事。”林宵安慰她,同时也怀疑,那只猫真的快死了。
“它在哪?”遐心苍白着脸问。
“我床上。”
遐心放在杯子,摸着黑爬上床,跪坐在被子上,伸手抱起那只猫。
林宵也跪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它快死了。”遐心叹气,把手里的猫放回枕头边:“就让它在这里睡一晚上吧,外
面在下雨。”
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呼吸。
遐心扭身,看见一双温暖而痴迷的眼睛,潮水一般地淹没她。
象在哪里见过,好熟悉的眼睛。遐心一动不动,他已经伸出手,把她微微发抖的身体
拢到胸前,然后,跌落,一双皮鞋从楼梯上滚落,一只落到半途,一只穿过台阶落到猫的
篮子里。
“不……要……”她呻吟,半真半假,不还是要?
身体给出答案,不容她选择。
“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并没有惊动床上纠缠的人体
。
“你身上好烫。”她说,很低的声音。
他没说话,靠在墙上,手指伸进她柔软的卷发,她的头发如此浓密,像猫毛。林宵扭
头看了一眼枕边的猫。它还在睡。
“说话啊。”她从他胸前仰起脸,她的脸红的像桃花。
“说什么?”他问。
“想什么就说什么啊。”她坐起来,坐在枕头上,缩起腿,把脸贴在膝盖上,手指在
他肩膀上划圈。
很痒,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半晌才说:“说了你不许笑我。”
“嗯。”
“我……我每天都梦见你。”他近乎耳语。
“梦见我什么?”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
“梦见,梦见。”他呢喃,拉过她,吻她的唇:“梦见像现在这样。”
“现在哪样?”她低笑。
“坏丫头。”他也笑,翻身把她压到身下。
她勾住他脖子,咬他的耳朵,悄声笑:“我也梦到了。”
“真的?”他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她。
“嗯。”她含糊地应,羞得睁不开眼。
当然是真的,不然她为什么会熟练地接受他的身体?
林宵莫名的兴奋,上下其手,摸到她喘息,然后撑起身子,像梦里一样,延续一种迷
幻沉醉的缠绵。
“林宵、林宵……”她低吟,像呼唤一个沉睡千年的爱侣。
林宵有瞬间的诧异,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好象还没有时间问名道姓,但也或许
,她早就知道。
楼上楼下住了两三个月,他又开着店,知道店主的名字不难,可是他真的不记得有谁
问过自己的名字。
只有一秒钟的困惑,因为已经不容他多想。
她的手摊开,手指虚幻地碰到猫的身体,呻吟着,指尖插进猫毛,勾划,突然,停止
不动。
“怎么了?”他诧异起来,她的身体瞬间就僵硬了。
他抬起头,看见她噩梦般缓缓扭头,眼睛说不出的惊恐,她看着那只猫。
林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一寒,顿时委顿。
猫还是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但是身上的毛披离,呼噜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圆鼓鼓的肚子不再起伏,相反的,凹陷下去。
她的手指还缠着猫毛,他握住她的手,冰冷,慢慢拉回来,贴在自己胸前。
遐心吸口气,扭回头,不置信地看着他,像噩梦初醒。
“别怕。”他低声说,同时发觉自己体温在下降。
她也一样,刚刚还是温暖如春风的身体已经发凉,她拼命地后退,缩进他怀里,哆嗦
得像外面摇曳的枯叶,喉头发出奇怪的声音。
“别怕。”他又说了句,同时打了个寒战。
他也不敢伸手去摸那只猫,摸出枕头下的笛子,伸过去捅了一下猫,猫动了动,只是
皮毛动了动。
“啊——”她在他怀里终于叫出了声,随即就翻身,紧紧抱住他,不敢再看。
林宵艰难地吞了口唾液,胸前有热热的液体,她在哭,无声地哭,肩膀耸动,林宵不
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抱紧她,把脸贴在她卷发上,用一只眼睛去看着蜷缩在枕边的猫
。
猫死了。
林宵的面包店关了三天的门。
那天晚上,现在回想起来好象被无限地延伸了,时间特别的长。发现猫死了后,遐心
光着身体就跳下床,连滚带爬地逃下了楼梯,双手抱胸站在店铺里发抖。林宵也跟着下来
,顺手拉过被子,把店铺中间把自己和遐心一起裹进棉被里。两个人在椅子上抱着坐到天
亮。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遐心还在抽泣。
“你回去睡,我来处理它。”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
遐心在缩在他怀里,不停地发抖。
“乖。”他安慰她,摸着她的头发:“我去拿衣服。”
他爬上楼梯的时候腿还有点发软,不敢看那只猫,摸到两人的衣服,急忙退下来。
遐心在他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他给她开了门,天色微明,风很大。
“上楼去,我一会儿就上来。”他低声吩咐。
遐心走了后,林宵关上门,直接跑到水池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拼命洗自己的手。
皮几乎被洗掉一层,他才关了水,撑在池子边大口喘气。
怎么会这样?那只猫怎么会死在他床上?还死在他和她两相欢好的时候?真要命。他
有种恶心的感觉,极力按奈住翻滚的胃,大口咽唾液,还是没能忍住,他吐了。
吐出的是黄绿色苦涩辛辣的液体。
再后来林宵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他硬着头皮再次爬上那个梯子,用平常包面包的纸
裹住那个僵硬的尸体,放进装生日蛋糕的空盒子,然后拿出门。
盒子装着猫尸丢进街边的垃圾桶,想了想,遐心吩咐过如果它死了要找个有花有草的
地方掩埋,又拿出来,叫了辆车,跑到郊外。
时值深秋,郊外一片萧瑟,哪里去找有花有草的地方?他想起江边的公园,那里倒是
常年有花有草,这么早,公园还没开门,他找到一个角落,翻墙进去,好多年没爬过墙头
了,跳下去的时候腿被墙上的碎玻璃划伤,火辣辣地痛。
手心也被划破,他就在墙下用手刨了一个坑,坑太小,盒子放不进去,但是他已经没
有力气再把坑挖大挖深一点,只好打开盒子,那只猫的姿势没有变,还是蜷缩着,他闭上
眼,把猫的尸体倒进坑里,盒子里留下一大片猫毛。
一滴血滴落在死猫身上,正好滴在它翻起的唇边,那是他手心的血。
林宵匆忙掩埋了猫,又翻墙出来,一路小跑,不敢回头。
那种感觉很恐怖,象自己杀了人,又怕人发现,匆忙掩盖尸体,除了怕还是怕。
回到面包店,他知道事情还没有完,还要掩盖现场。
林宵哆嗦着爬上楼梯,看向自己睡觉的那个奇怪的床,睡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发
现那个地方好奇怪。
三面都是墙和柜子,象一个没合拢的棺材,留出一头,等着人盖棺定论。他怎么在里
面睡了这么久?
林宵不住地抖,枕头边的床单上还留着一大堆黑色的毛。
“我梦见它死的时候不停地掉毛。”遐心说过。
它死的时候果然在掉毛,像是终于可以褪掉那身猫的皮囊。
林宵有点恼怒地抓起床单,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箱。实际上他把整个床上的东西包
括枕头被子全部丢掉了。
那个床还原了本来的面目,不过是柜子的顶端。
柜子上是不可以睡人的,只有猫才会跑到柜子上去睡觉。
遐心还在睡觉,已经快中午,她还在睡觉。
林宵坐在她旁边,有一小半身体在床外。她的床很小,挤两个人有点困难,她紧紧贴
在他身上,细长的胳膊象藤蔓一般盘缠着他的腰,似乎在索取什么,但林宵很清楚,她要
的不过是一点体温。
林宵轻轻坐直一点,喉咙干渴,并且总觉得有猫毛。他拿起电脑桌上的杯子,那里面
只有一点点冷水,他喝了一口就没有了。还是渴,同时想抽烟。
林宵没有吸烟的习惯,倒是遐心有,她的电脑键盘上还有半包香烟。林宵拿过来,抽
出一支,闻了闻,有点淡淡的丁香味道。
烟盒的包装上有看不懂的外文还是英文,英文也是外文,他扫了一眼,这是一包马来
西亚出产的香烟,她自云南带回,只有一包。
白色的包装,细长的烟,表面有褐色的点,看起来像霉斑,他点燃一支,吸一口,丁
香和薄荷的味道直透脑门,让他打了个激灵。同时烟头的有火光闪烁,发出劈啪的轻响。
“呸!这是什么烟啊?”他皱眉,又笑起来:“好象塞了火药在里面。”
“是丁香油。”怀里的遐心咕哝了一句,她醒了。
“睡得好吗?”他吐了口烟在她脸上。
遐心不说话,看着天花板,半晌叹口气。
三天了,她好象还是第一次睡着。
“我好象很久没睡了。”她呢喃。
林宵笑了笑,不出声。其实她一直在睡,不过也一直做噩梦,经常被吓醒,醒来直愣
着眼睛,看着或光明或黑暗的房间,几秒钟后又睡,又继续做噩梦,叫都叫不醒。
昨天深夜,她突然醒来,没有再睡,而是爬起来洗澡,洗了整整一个小时,再回到床
上,脸色正常了。
他正朦胧间,感觉一只手在身上摩挲。他睁开眼,看见她渴望的眼睛。
“我饿了。”她无声地说。
他“扑哧”一声笑,握住她游走的手,问:“你要爱情还是要面包?”
“先要面包。”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又坏笑:“半夜的时候会先要爱情。”
身体与心一样的饿,先满足容易得到的。
是不是爱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迷恋她的身体,想来她也是。
做到一半,她条件反射地扭头,看向枕边的角落。
林宵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把脸扭回来,捂住她的眼睛,用嘴唇堵住她的唇,
她不能呼吸,挣扎,呻吟,扭曲,窒息中颤抖着瘫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直到筋疲力尽
。
“不要再去想。”睡之前他不忘记叮嘱她。
“我饿了。”她又说。
“要什么?”他看着劈啪闪烁的烟头笑。
“面包!”她不等他继续问就跳起来。
是该做面包了。
林宵叹口气,把烟丢进烟灰缸。
“不会抽烟还是别抽的好。”她穿衣服的时候回头说。
一起下楼,在楼梯上碰到邻居,有点奇怪地回头看,然后指指点点。
林宵很理解,一个写文字的女子和一个做糕点的面包师搅在一起是有点怪异,不过他
笑了,握住她的手。
遐心侧头看他一眼,也抿嘴笑,索性挽住他的胳膊,把脸贴到他肩上。
故意亲热给别人看,并不是件好事。
面包店重新开张,店堂中挂了几个红灯笼,进来的人都好奇,离新年还远,怎么就挂
起灯笼来了?
林宵没有解释。
仍然每天要洗很多次手,甚至比以前洗的次数更多。蛋糕仍然精美、面包仍然香脆,
跟三天前没有区别。屋角里那架梯子还在,只是顶端积了层灰,没人再上去过。
店里已经没有睡觉的地方,他搬到楼上遐心的屋子。
只得一间屋子,比下面的店铺小一半,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只衣柜,还有那台电脑。
电脑桌同时也充当床头柜。东西非常少,她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
她的钱不知道花到什么地方去了。林宵买了张很宽的双人床。
遐心也仍然很少出门,除了吃饭的时候,她仍然写些无关痛痒的文字换点零花钱,不
能存起来组成一笔可观的数字的金钱只能是零花钱。
“你可以到店里去写,我给你提供咖啡。”他一次打趣。
“瞎浪漫。”她白他一眼:“你以为是巴黎的街头啊?”
“不,你也不是雨果。”他不甘示弱。
遐心狠狠地啃了他一口,牙齿锋利,像猫。
林宵打了个哆嗦,她立刻松口,卷起袖子一看,胳膊上有清晰的牙印。
“最毒妇人心啊。”他夸张地摇头。
“你好象读过很多书啊,怎么会去做面包?”她第一次问。
“读过书就不可以做面包?”他反问。
“正经回答提问。”她端正面孔。
“是,老师。”他立正:“报告老师,我学的是食品专业,所以会做面包。”
他学的是食品专业,但是食品专业并不是培养厨师或者西点师,但比厨师和西点师更
不实际,所以他偷偷学会做糕点。
开一家面包店是他从小学时候起就有的梦想,因为他记得自己整个童年都在对着街对
面的蛋糕房流口水。
“你不觉得可惜吗?”遐心还是问。
“不,为什么?”他不解。
是啊,有什么好可惜的?做糕点也一样可以造福社会,至少可以满足一部分人的口福
。当然,也满足他的钱包。
遐心想了想,就不再问了。
其实她也一样,她学的也不是文学专业,而是金融,毕业出来只在银行实习了一年,
实习期一满就辞职了,成了一个自由撰搞人,用自己的想象和虚构来维持生活。
她的文字未必能成为别人的精神食粮,但是他的面包确实可以让她填饱肚子。
遐心偷笑,算起来还是她占的便宜多。
林宵看着她的坏坏的笑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读了些她的文字,除了笔调比较幽
雅,并没有新奇的地方,写的又都是些短文,看过就忘,不过他还是佩服她的想象,太丰
富了,简直把女人的幻想发挥到淋漓尽致。
还是不要费精神去猜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太过飘忽,难以琢磨,还是眼前的面粉更好
把握,随心所欲,任由他想塑造成什么形状都可以。
遐心抬起头,看着他把手里的面团按进模具,倒出来,是一只小鹿。
遐心想起什么,转身回家,一会儿又跑下来,把一只盒子放在柜台上。
“什么?”他头也不抬,继续制造面粉小动物。
“你看啊。”
她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套木模具,上面有繁复的花纹。他看一眼,停下手,洗干净面
粉,拿起模具,颠来倒去地看,好奇:“这好象是做点心的啊。”
“是的。”她得意地笑:“我在昆明买的,据说是当年大理皇室做点心的模具。”
“哦?还是宝贝了?”他也好奇,仔细看。盒子里有一套十个模具,雕刻成奇怪的样
式,有繁华的牡丹,告诫的梅花,还有一些飞禽走兽,古香古色。
“这是麒麟。”遐心拿起一个。
“这个呢?”林宵问。
“不知道。”遐心接过来,打量,半晌才狐疑地说:“好象一只猫。”
“收起来吧。”林宵赶紧说。
“没关系。”遐心温柔地笑:“我已经忘了。”
是的,差不多忘了。一个人死了都会很快被忘记,何况是一只猫。
“买回来本来就想送给你的,可是……忘记了。”
“现在记起来也不迟,就当是陪嫁。”他笑嘻嘻。
遐心白他一眼,回到桌子前,看印有她文章的杂志。
他们的工作很轻松,遐心每天最多只写一篇两三千字的文章,或者几天才写几千字,
通过邮箱发到相熟的杂志社就再也不问,每个月会有两到三张汇款单,每张的金额都只有
几百元。林宵还是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七点关门,然后回家,看她写文章,她不用电脑的
时候他就玩游戏,买了台电视机,可是使用频率非常小,然后剩余的时间就在床上度过。
他和她都非常贪恋床第之欢。
“我们简直是流氓。”一次遐心这样说。
“谁说的?食色,性也。”林宵反驳。
这一天黄昏,天色变了,阴阴的,乌云盖顶,空气显得稀薄而寒冷。
“怕是要下雪了。”遐心关窗的时候说。
“下雪正好。”他从后面抱住她,用牙齿解她内衣的扣子。
“轻点,咬着我了。”她轻轻挣扎,一边咕咕笑。
“你笑什么?整个一傻丫头。”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林宵用下巴磕着她的脑袋,她的
头发长了一点,还是卷曲纷乱,但是柔软,像绵羊毛。
“你说,冬眠的熊都在干什么呢?”
“干那事。”
“干哪事?”
“干它们想干的事。”
“但是它们想干什么呢?”
“我怎么知?我又不是熊。”
“我以为你是。”咬着他的耳垂低吟。
“你还不如想人在干什么事?”他低笑。
“什么意思?”
“猜啊,你想想看整栋楼这么多家人这么多对夫妻这时候都在干什么?多壮观啊!”
他笑得喘气。
“呸!”她拍了下他的脸,唾骂:“没正经,满脑袋坏水。”
“我怎么坏了?”他抓住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
她在被窝里揣了他一脚。
“劈啪——”窗外突然一声脆响,把被窝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哎,你咬我干什么啊?”遐心缩回手指,指尖上有牙印,:“你这么狠啊?比熊还
狠。”
“这是什么声音?”他直起身问。
“劈啪——”又是一声,几乎同时,窗外闪过一线电光。
“打雷呗。”她还在看自己的手指。
“冬天啊,还打雷?”他掀开窗帘看一眼,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击到窗外的路
灯上,金属的灯杆发出嚓嚓的声音。
“是啊,怎么会冬天打雷?”遐心也说,探身想看,被他按下去,窗帘也合上了。
“睡吧,睡吧,天气说不准,六月还下雪呢。”
遐心拍了他一下,还是躺下了。
睡到半夜,遐心翻身。
“怎么了?”他问。
“睡不着。”她嘀咕,同时往他身上贴近一点。
他也睡不着,侧耳听着外面时大时小的雷声,还有刮风的声音,不知道有没下雪。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她迟疑地说。
林宵打了个突,他也有相同的预感,非常忐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辗转到临晨,什么事都没发生,窗外的雷声渐渐消失,风也小了,林宵松口气,
看看时间,快六点了,再过几分钟,就会有清洁工来扫街道了。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想,看看遐心,她呼吸平稳,象是睡着了。他也闭上眼,瞌睡
。
迷迷糊糊中,听到猫叫。
“林宵,林宵。”有人在叫他,他睁不开眼睛,只想睡觉。
“醒醒。”是遐心,正在掐他。
“别闹,再睡会儿。”他捉住她的手,翻身又睡。
“你起来,听听呀,这是什么声音?”她很焦急地推他。
“是猫吧?”他含糊,随即就清醒了。不是猫,猫在冬天的晚上不会叫。
他坐起来,看见遐心惊疑的眼睛,耳边还有声音,确实像猫叫春时发出的声音,又有
点像婴儿的啼哭。
林宵推开窗子,一股凌厉的冷风灌进来,夹着雪花。
果然下雪了,但是不大。
好冷。他哆嗦了一下,遐心已经拉过被子盖在他肩上。
探头出去看,看见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有只篮子。
篮子?他吓了一跳,确实是篮子,而且篮子里还有样黑色的东西,声音正是从篮子里
发出来的。
“是猫吗?”遐心也看见了,抱着他肩膀哆嗦。
“不像啊。”他摇头,关上窗,找衣服:“我去看看。”
门打开又关上,遐心开了灯,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发抖,她刚才看见了,那只篮子跟她
以前装猫的篮子很像,不过看起来要破烂一点,篮子里那黑色的东西还在动。
难道又是一只黑猫?她怎么老跟弃猫打交道啊?而且还是黑猫。
门外有脚步声,门被打开,遐心尖叫,跳起来:“你,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
“不拿回来怎么办?难道让他冻死啊?”他抖抖身上的雪,冷得直跺脚。
“是,是,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他咧嘴笑:“是人。”
“人?!”她吓得差点跌下床。
“是个弃婴。”他说,把篮子提到床前。
篮子上面是一件黑毛衣,拨开毛衣露出一正粉红的小脸,乌亮的眼睛睁着,不哭了,
正吮吸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好奇地看着他们。
“哇,好漂亮的孩子。”遐心跳下床,趴在篮子边看。
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婴孩,圆圆的脸蛋,白嫩的皮肤,小巧的嘴唇,大眼睛,睫毛相当
长而浓密,翘翘的,嘴里长了四五颗小牙齿。
“多大了?”遐心问。
“我怎么知道?”林宵说。
“都五颗牙齿了,估计有十个月了吧?”
“哦。”林宵只是说,对婴孩他一点常识都没有。
“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舍得丢啊?真狠心。”遐心伸出手指去逗孩子。
“现在该怎么办?”林宵问。刚才出去看见在下雪,看见雪里躺了这么个孩子,想都
没想就提了回来,可是现在暖和了才想起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们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好
?
“养着他吧?”遐心向往地说。
“养?你当是养猫啊?”林宵惊讶。
“暂时养着啊,不然怎么办?难道还把他丢到外面去啊?”
那倒是的,既然捡回来就不可能再把他丢弃。
“我们先养着,等他父母来寻就还给人家。”
“会来找吗?”他怀疑,这么狠心地把孩子丢在雪地里,难道还会回头来找?
“说不定呢,这么乖的孩子,谁会真舍得丢呢?”
“现在该怎么办?”
“给他喂东西?”遐心也无措。
“他看起来好象不饿。”林宵看着篮子里的孩子。
孩子确实好象不饿,一直吮指头,谁说话就看着谁,很乖巧的样子。
“是男孩还是女孩呀?”遐心问。
“不知道,我没看。”
“他嘴唇好象破了?”瑕心伸手去拨弄孩子的嘴唇。粉红色柔嫩的唇角有一点殷红的
血。
“哦,不是。”瑕心看仔细,那不是血,婴儿的嘴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微微凸
起于皮肤表面,鲜艳的红,像一点朱砂,但,更像是不小心被针刺破出的一珠血,不及滴
落,就已凝固。
林宵隔了点距离看着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点怕他。
“我们给他洗个澡,他身上有点怪味。”
确实有股怪味,像食物变质的腐烂的酸臭。
“你给他脱衣服,我去放水。”林宵边说边钻进卫生间。
遐心抿嘴笑,他是嫌上面那件毛衣脏。
也真是脏,破烂不堪,象是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遐心把毛衣丢在地上,动手脱孩子的衣服。他穿了件大红的棉袄,衣服裤子都是一块
布料做的,缝制的粗糙,也同样脏。
棉袄脱掉的时候林宵出来了,卫生间有哗哗的水声。
裤子已经尿湿,遐心皱起眉:“这么小的孩子就穿封裆裤?”
孩子咯咯地笑,伸出手,好象是要她抱。
遐心吃了一惊,也笑,就是不敢抱他,她还没有抱过这么幼小的婴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笑着问,一边动手扯他的裤子。
“他不会说话吧?”林宵隔着几步远看着他们。
“应该不会。”遐心抬起头看着他。
“丫姬。”篮子里的孩子突然说。
遐心和林宵都吓了一跳,僵在那里。半晌遐心才问:“他说什么?”
“没听清。”林宵抹了下额头。
“你说什么?”遐心俯下身问那孩子。
“丫姬。”孩子又重复了一遍。
“牙祭?”林宵一副怪样子。
“你才牙祭呢,只知道吃。”遐心横他一眼,顺手拿起纸笔,写了两个字,拿到孩子
眼前,柔声问:“是不是这两个字?”
“你毛病呀?”林宵哈哈笑:“他看得懂吗?”
“哦。”遐心气馁。
孩子伸出手,摸了摸那张纸,又咯咯地笑了。
纸上写着“丫姬”两个字。
“那你是个妹妹了?”遐心很高兴地问。
孩子还是笑。
“快点,水凉了。”林宵催促。
遐心放下写了她名字的纸,把尿湿的裤子脱下来,露出婴儿嫩藕一般的小腿,看清楚
,的确是个女孩子,她刚要笑,忽然看见她踢蹬的两腿间还有个什么东西,吃了一惊,俯
下身去再看,顿时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坐到地上。
“怎么了?”林宵惊讶地过来,低头看那孩子,同样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尾……尾巴?”遐心指着篮子哆嗦。
是的,尾巴,那孩子的屁股上有条像尾巴的东西,只有一寸长,长在尾椎的末端,有
皮肤包裹,手指粗细,摸上去柔软,像凭空多出的一块肉。
孩子此刻半躺在热水里,已经洗干净了,好象很喜欢泡在水里,愉快地拍打着水面。
“真可怜。”遐心说。
惊魂稍定后,林宵和遐心多了十二分的同情和怜悯。
这是一个畸型儿,才会被抛弃在下雪的黎明。
“丫姬,你以后就叫丫姬。”遐心抱起她,放在床上。用毛巾裹过孩子,没有换的衣
服,只好找来自己的棉睡袍,裹了几层,用一根带子系在腰间。
孩子从脸上看跟正常的婴儿没有区别,甚至,比普通的婴儿更漂亮。
这是个眉目如画,足可以上台历的健康女婴。之所以说她健康,是因为除了那条像尾
巴一样多余的赘肉,她一切都很正常。
丫姬还不会说话,除了能叫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会说,甚至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就
已经被遗弃,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飘雪的临晨,她像从天
而降的天使由他带回。
瑕心在电脑上敲字,坐在林宵的腿上敲字。
林宵越过她肩膀看着屏幕上的文字,轻声笑:“很寻常的事在你笔下就变的不寻常了
。”
遐心笑了笑,不置可否。
文人大抵都是这样,于平凡中寻找不平凡的踪迹,像八爪鱼,硬生生地撕开寻常的外
衣,伸出敏锐的触角,去探索人或事最柔软的地方,或美化或丑化,总之,一定要给平庸
的凡尘琐事添点颜色。
丫姬坐在篮子里,正在集中精神吮吸自己的手指。
她不吵也不闹,给她喝牛奶她就喝,给她吃面包她也就吃,不过她好象很喜欢吃面包
屑和着牛奶兑成的糊,每次拿这样的食物给她,她就不要人喂,也不用勺子,而是自己捧
着碗,伸出柔嫩的舌头,慢慢地舔,一点一点地舔干净,非常地满足,偶尔还会意犹未尽
地看着空碗发愣,歪着小脑袋想半天,不甘心,再把空碗舔一遍。
“太晚了,去睡吧?”林宵说。
“不行啊,丫姬还没睡。”遐心低声回答,继续敲自己的文章。
丫姬睡得很晚,按老年人的话说,她把瞌睡睡颠倒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到
了下午六点才会彻底清醒,一直要玩,有时候会睁着眼睛玩到临晨四五点钟。
林宵的生活一直都是很规律的,自从丫姬来了后,他以往有规律的生活就被打破,偶
尔会在半夜起来给她换尿布或者喂她喝牛奶。本来,照顾丫姬的事情遐心一手承担了,但
是林宵心痛她,不愿意她太累,只得自己起来。
好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遐心已经恢复了她自己的作息时间,常常熬夜写文章,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感来得比较
容易。
林宵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如今有丫姬陪她,倒是件好事,至少她会时常转移视线或
者起身起为丫姬服务,不至于成天坐在电脑前。
面包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渐渐的来订生日蛋糕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天会有四五
个蛋糕等着完成。林宵很喜欢做生日蛋糕,那种会给人美好瞬间的蛋糕,也有人打趣他说
他做的蛋糕简直就是工艺品,舍不得下口。
这天中午,林宵刚做好午饭,就看见遐心抱着孩子走进来。
“咦?她今天这时候也醒了?”林宵好奇地看着精神十足的孩子。
“是啊,我也奇怪呢。”遐心说,坐下来,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丫姬比较重,抱久
了颇为吃力。
“估计是闻到饭菜的香味了。”遐心笑笑,拨弄着丫姬的小辫子。
午饭的主菜是一条香喷喷的烤鱼。
吃过饭,店里的顾客多了起来,遐心看林宵忙不过来,就把丫姬放在柜台上坐着,自
己帮着收钱。
丫姬不会走路,放在柜台上不用担心她到处跑,她对能发出响声的肥猪扑满相当感兴
趣,抱着不肯撒手。
“咳,这孩子还在啊?”有人问。
是这条街的居委会主任王大姐,特有的大嗓门,一边说一边已经跨进来。
“小可怜,让阿姨抱抱?”王大姐一把就抱起丫姬,高高举起,又快快地放低,笑哈
哈地说:“坐飞机了——”
丫姬咯咯笑,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可怜啊,这么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人这么狠心,舍得抛弃,要遭报应的啊。”
王大姐把孩子放回柜台上,顺手拿了只红色的生日蜡烛逗她玩。
“大姐来是不是有事?”林宵擦着手问。
“是啊,我是要和你们谈谈关于孩子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户口啊?这孩子是捡来的,还没户口呢,将来怎么上学呢?”
“那申请户口要些什么程序?”遐心连忙问。
“你们要想收养她啊?”
“当然了,我们都带了一个月了。”遐心回答。
是的,丫姬被捡回已经一个多月了,没人来找寻过她,看来她的父母是彻底放弃了。
“不行的!”王大姐肯定地回答:“你们又没结婚,没资格领养孩子的,就算结了婚
,也要医院的证明,证明你们有一方不能生育,才可以领养孩子。”
遐心和林宵面面相觑,一直以为领养弃儿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有足够的爱心就行,没
想到还需要这样繁复的程序。
“可是我们有能力养活她。”遐心还有点不甘心。
“我知道,可是这是文件规定的啊,派出所没这些证明是不给上户口的。”
“那怎么办?”遐心急了。
“我帮你们物色一下吧,看有没合适的人家收养她,你们养着也不是个事啊,还没结
婚呢。”
遐心作不得声,只扭头看着林宵。
林宵低下头,揉着面团。
王大姐笑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笑嘻嘻地低声说:“你们也快点结婚吧,
这样……这个……婚前同居,呵呵,有碍物议,有碍物议。”
沉默。王大姐走之后,店里的两个大人都沉默了。
只有丫姬在咦咦呀呀地说话,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懂。
半晌,遐心赌气抱了丫姬回去了。
林宵叹了口气。她很喜欢这孩子他是知道的,但是要养她一辈子却是个具体的问题。
傍晚,林宵端着碗由面包和蔬菜肉泥煮成的面糊上了楼。
丫姬躺在篮子里,已经睡了。
遐心坐在电脑前,只是屏幕上空白一片。她在流泪。
“唉。”林宵大声叹息,走到篮子前看看孩子。他们重新给她买了只大篮子,吊在屋
子中间,当作摇篮,孩子就睡在里面,盖着小被子,睡得脸蛋红仆仆的。
遐心还是坐着没动。
“遐心。”林宵放下碗,按住她肩膀。
遐心扭着身子赌气想摔开他的手。
“我们结婚吧?”他低声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干涩,但是说完了又觉得这是件
很自然的事。
“结婚?”遐心扭过头,诧异地瞪着他。
“是啊,连孩子都有了,还不结婚?”他挤眼笑。
遐心不说话,回过头去,半晌才深深吸口气,问:“你确定?”
“嗯。”他肯定地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快乐。”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答案,但是好象也是唯一的答案。
遐心不说话了,过很久她才慢慢地露出笑容,反手勾住他脖子,脸蹭着他的脸,向往
地说:“那我们就可以领养丫姬了!”
林宵怔了一下,她的话离他期望的差很远,而且她忘了,要正式领养这个孩子还得要
有医生的证明,证明他或她没有能力拥有自己的孩子。
但是好歹,结婚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居委会果然在费心给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家庭,也来过几对夫妻。每
次敲开遐心的门,遐心都极不高兴。
“他们就像在看一件可以讨价还价的商品,对一个孩子品头论足,又像在挑牲口,连
牙齿都要仔细地数一数。”
晚上,林宵看见遐心写下这句话,笑了:“你呀,何必那么刻薄?人家是要一个可以
养老的孩子,当然希望她是健康聪明的。”
“但是她是人,又不是小猫小狗!”遐心忿忿地说。
丫姬此刻正在地板上爬,也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地爬,爬的动作非常灵巧而敏捷,只是
仍然不会直立走路。
听到遐心的话,丫姬不动了,一扭身坐在地上,望着她憨笑。
“你看,她能听懂呢,就是还不会说话。”遐心痛心地叹气,蹲下去,把一只玩具皮
球递给她,这是她喜欢的玩具,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叫妈妈。”遐心逗她,慢慢地张口:“妈——妈。”
“丫姬。”丫姬奶声奶气地说。
“妈——妈——”遐心仍然很有耐心地教,又指着林宵说:“他是爸爸,叫爸——爸
。”
“丫姬。”她还是说。
“算了吧,她大概只会发这两个音。”林宵不以为然地笑。
丫姬确实只会发这两个音,无论是吃的玩的,她都只会说“丫姬”。
“你怎么知道?孩子要教啊,你以为一生下来就会说话啊?”遐心没好气地反驳。
“可是她快一岁了。”林宵躺在床上,嘀咕。
丫姬大概是周岁了。这是医生根据她的骨龄判断的。
那些来看过孩子的夫妇一开始都会被这美丽的孩子吸引,爱不释手,几乎当场就要抱
走,但是一听说她还长了条不得见人的尾巴,当即就变色,刚刚还充满爱怜的眼睛顿时变
得惊恐,就像见了妖怪,逃之不迭。
林宵和遐心经过两天三夜的争论后,得到一致意见,不管丫姬会不会被人领走,都应
该送她去医院检查,割除那块与众不同的赘肉,好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令他们稍感欣慰的是,医生见到这个畸形儿丝毫没有流露出诧异的表情,而是见惯不
经漠然地说:“这种孩子多了,比起其他的畸形还算正常的。”
还给他们看图片,原来胚胎在形成初期都是带着尾巴的,直到两三个月的时候才会慢
慢消退不见。
“以前说这是一种返祖现象,现在知道是在胚胎发育过程中发生错误,正常的胎儿这
部分细胞会停止分裂生长,不过极少数会继续。”医生这个解释,又笑:“人类的祖先是
有尾巴的。”
医生的话让他们释然。但是经过检查,丫姬屁股上的尾巴却无法割除,“它有骨节,
连着脊椎,有动脉血管并且连着中枢神经,割除的危险性太大。”
也就是说,这条一寸长的尾巴是活的,医生拒绝做手术。
抱着孩子走出医院的大门时,两个人的心情都十分复杂。遐心一方面遗憾不能给她治
疗,一方面又有点庆幸,因为多了这条尾巴,丫姬就不太可能被人抱走。
林宵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是真心想和遐心结婚的,可是还没结婚就多了个来历不明
的孩子,怎么说心理都有点怪,好象中间脱了节,联系不上来那种感觉。
另外,林宵觉得遐心对这孩子付出太多的感情,怕以后孩子的亲人寻来,她会受不了
,尽管丫姬被亲生父母领回的概率随着时间的延伸而变得越来越小,但是谁也不能预见将
来会怎么样,抱养的孩子毕竟不是亲生,养大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得记住养育之恩?
还有,丫姬长得再漂亮,也还是跟普通的孩子有区别,将来会如何?等到了她该读书
的时候会如何?与她同龄的孩子会如何看待这个长了尾巴的丫头?
对于林宵的这些疑问,遐心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因为医生也说,那条尾巴等她长大
就会自己消失或者停止生长。
遐心一向比较乐观,她问林宵:“你读过《百年孤独》没有?那里面就有长尾巴的孩
子,而且都有特异功能。”
林宵只是笑一笑,他当然读过这本书,不过在他的记忆里,书里长尾巴的孩子好象没
什么特殊的能力,并且结局都很悲惨,沦落到被成群的蚂蚁活活咬死。有生之年就已经像
死尸,才会招来成群的蝼蚁,成为这些微小生物的果腹之餐。不过林宵没有说,他也不相
信丫姬会有过人的地方,实际上,丫姬跟同龄的孩子比,显得有点迟钝,不管是语言还是
行动。
“她不叫迟钝,她是娇憨!”遐心反驳:“比她还笨的孩子多了,我就看过有两岁还
不会说话的孩子!”
只要涉及丫姬的问题遐心都会毫不含糊地坚持,林宵自然不会跟她争,他只想快点跟
她结婚。
元旦的时候,两人终于通知各自的父母,并且都相互上门去拜访两家的大人,当然是
带着丫姬去的。
回来的路上,遐心有点闷闷不乐。
两家的父母都相当客气,但是客气之下明显得见外。
遐心的父母首先对女儿没结婚就抱养一个孩子表示不解和抗拒,他们的理由很简单:
“你还没结婚就带这么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说?”
别人会怎么说?最多不过说她行为不检点,未婚先育。“妈,正因为别人说的难听我
才要嫁呀,看,只有他会接受我和孩子。”遐心说得笑嘻嘻。
父母气得瞠目结舌,正想发作,丫姬爬到母亲的面前,伸出双手,要她抱。
母亲顿时就心软,没人能拒绝这么一个可爱的精灵。
“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当外婆。”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但是这么一说也就表示同意
了。
当然还有不满意的地方,自己的女儿,千娇百媚,还会舞文弄墨,“我女儿是作家”
,说给外人听要多自豪就有多自豪,如今要下嫁给一个做蛋糕的小子,实在是太委屈。
对这个准女婿,丈母娘是左看不顺眼右看也不顺眼,大学毕业又如何?不好好找份职
业,反倒去做蛋糕,就是不务正业,既而迁怒于没见面的亲家,都怪他们教育失败。
可是又不敢十分反对,遐心一向是固执的孩子,十六岁时申请身份证,一起去派出所
,当着母亲的面,她就自作主张要改名字,问她为什么要改名字,她只是回答“好听。”
她也一向是很有主见的孩子,读书辞职从不跟父母商量,总是先斩后奏,不容人置疑
,养个孩子也好,养儿方知父母恩,母亲偷笑,抱着丫姬去厨房找点心给她吃,悄悄跟外
孙说:“将来你好好折磨她,让她也尝尝有个不听话的孩子的滋味。”
晚上再去林宵家,林宵的父母更冷淡。
“这不怪你。”林宵说:“他们是对我有气。”
当然有气,千辛万苦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没想到他倒好,放着好好的营养师不做,放
着好几万的年薪不拿,非要跑去做面包,早知今日,还不如初中一毕业就送他去学厨师,
还能早几年挣钱。
做了面包师傅不说,如今又找个没正式职业的老婆,作家?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不好
听点也就是卖字的,问题是她又算什么作家?连本象样的书都没出过!
更担心的是,这个女人看起来娇柔过分,生活上一定是个低能儿,将来儿子有的苦吃
,还有那个孩子!
莫名其妙地弄个孩子来,谁知道是哪里的野种?
未来的婆婆对丫姬极为侧目,不肯抱,倒是身为机关干部的公公比较开明,抱过丫姬
逗她笑。他一直都想要和女孩子,生了儿子,儿子又不是很听话,多少都有点遗憾,如今
凭空添了个漂亮的孙女,乐坏老人家。
林宵的父母也不敢反对,因为反对无效,只得由他们结婚。
“我也不是说你的父母。”遐心苦笑:“我是说我们双方的父母,什么叫委曲求全?
这就是。”
“呵呵,那你嫁给我会不会也是委曲求全?”林宵搂着她笑。
“你说呢?”遐心横他一眼,将右手的孩子换到左手。
丫姬很沉,又不太喜欢林宵抱,林宵会用胡子去扎她的脸蛋。
“放心,我不会委屈你。”林宵举手发誓:“我,林宵,如果有一天委屈了吴遐心女
士,叫我不得好死!”
“去你的,谁信你这话啊?”遐心笑:“说得多没诚意,怎么个不得好死法?”
林宵放下手,沉吟片刻,回答:“通常的不得好死也就是五雷轰顶、天诛地灭、五马
分尸等等。”
“哼!花言巧语!”遐心不依不饶,追问:“说个具体点的。”
“那就……”林宵抬头,灵机一动,指着头上的路灯说:“那就走路都会被路灯砸死
。”
遐心笑得前仰后合。
“灯。”丫姬突然说。
“什么?”林宵吓了一跳。
“她会说灯了!她刚才说的是灯!”遐心为之雀跃。
“好姑娘。”林宵站住,亲了丫姬一口,鼓励她:“再说一遍。”
“灯。”丫姬明明白白地说。
“哈,这是今天最高兴的事。”林宵笑:“恨不得翻个跟斗。”
他果然翻了个跟头,单手撑地,一个漂亮的跟斗,翻出路灯的光圈之外。
“你小心点。”遐心也跟上去,笑着说。
“灯。”丫姬又说了一遍。
“好了,知道你会说……”遐心话未说完,就听见头顶“趴”一声脆响,跟着又是一
阵“哗啦”玻璃破碎的声音。
那盏刚刚还好得不能再好的路灯一眨眼就支离破碎,落了一地的玻璃渣。
“我的天!”遐心惊鄂地回头看。
“谁家孩子这么不老实,没事打路灯玩。”林宵嘀咕了一句,拉过遐心:“走了,晚
了,回家睡觉。”
遐心跟着他走,一面回头看,那盏路灯的接头还在擦擦地闪着幽蓝色的电光,周围并
没有孩子,除了他们,几乎没有行人。
再看丫姬,她已经趴在她肩上睡着了。
春节之前,林宵和遐心去登记结婚。
没有带丫姬去,怕带了个周岁的孩子去登记,解释起来比较麻烦。丫姬临时交给外婆
带着。
填好登记表,贴上照片,签上名字,办事人员拿出一个印泥盒,打趣:“想好哦,手
印一按下去就是合法夫妻了哦。”
林宵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没由来的,觉得心虚,拇指沾了红色印泥,却迟迟按不
下去。
遐心抿嘴笑了笑,推了一下他,低声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林宵反倒迅速地按了手印,按得太重,成了一团椭圆的红,指纹模糊, 跟他此刻的
心情一样,说不清道不明,只有一团含糊的红。
瑕心倒是很爽快地按下自己的手印,不过按的时候不小心转了一下手指,结果比他的
还模糊。
拿着两本崭新的红本子,两个人走出登记处,一路都没说话,隔着一点点距离,遐心
仰头看看林宵,没来由的,突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陌生起来,好象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似
的,她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林宵也转头看她,半晌笑,笑得有点僵,然后伸手拢住她肩膀,轻声说:“老婆。”
遐心一愣,鼻子就酸了,良久,靠在他肩上,任由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要不是林
宵打趣说她哭得象是来离婚的,遐心只怕会一路哭回家。
回到遐心父母家,丫姬正在满屋子乱爬,遐心的母亲找了根围巾系在她腰上,试图教
她用两只脚走路,可是没走几步,她照旧伏下去,四肢并用,爬得飞快,外婆就哭也不是
笑也不是跟着后面,丫姬咯咯地笑,好象很喜欢跟外婆捉迷藏。
看见他们回来,母亲只问:“办完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又说:“丫姬这孩子,
灵活的很,眼错不见,她就爬到窗台上去了,也不知道怎么上去的,吓死人,只好这么栓
着她了。”
丫姬一见遐心就伸手来要她抱,遐心抱起孩子,拉过她的小手,轻声责怪:“看看,
多脏啊?丫姬不是个乖宝宝,不爱干净。”
丫姬还是一个劲地憨笑,趁她没抱紧,一扭身翻到沙发上,攀着靠背就想往上爬。
“这孩子怎么喜欢爬上爬下啊?”外公笑呵呵地说。
“哪个小孩子不是这样的?”外婆不以为然:“隔壁邻居家的东东一岁多了不会爬,
他家大人还急呢,说医生说的,不会爬的孩子以后动作不协调,人家还在努力教他爬呢。
”
“真的吗?”遐心好奇地问。
“当然了,刚才还抱过来和丫姬一起玩,说是要东东学着怎么爬呢。”
“呵呵,咱们丫姬这么小就当老师了。”林宵也乐了。
“教会了?”遐心追问。
“会什么呀!”外婆有点忿忿地说:“也不知道那孩子发什么神经,一见咱丫姬就直
哭,哄都哄不住,只好抱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是问:“你们打算怎么办婚礼呢?”
遐心倒愣住了,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看林宵,他也有点思想不集中,遐心只好说:
“还没想呢,再说吧。”
再说的结果就是当然不举行婚礼,理由很简单,带着个一岁大的孩子举行婚礼多少有
点不论不类,再说遐心也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商量好只是两家大人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就这么嫁了,还是有点遗憾。”晚上回到店里,遐心还是叹了口气。
林宵没说话,正在一个心型的蛋糕上做玫瑰。
虽然不举行婚礼,但是林宵还是希望今天能有个小小的纪念。除了庆祝他们结婚,还
同时给丫姬过周岁的生日。
丫姬的生日不能确定,他们自作主张把丫姬的生日定在结婚纪念日,这样每年都有一
天是双喜临门,而且也不容易忘记。
蛋糕上一共有十一朵鲜红的玫瑰,衬着雪白的奶油,看起来格外娇艳和喜庆。
关上灯,林宵插上一只大红蜡烛,温柔地看着遐心,说:“老婆,吹蜡烛了。”
他一但改口叫老婆,就越叫越顺口,越叫越流利。
“还有丫姬,今天也是她生日。”遐心也柔声说,正想扭头去跟丫姬解释如何吹蜡烛
,丫姬已经迫不急待地伸出小手,一把抓向蛋糕,手指插进玫瑰,鲜红一片,玫瑰也就凋
零了好几朵,丫姬咯咯地笑,舔自己的手,满脸都是红色的奶油。
林宵和遐心只好无奈地笑笑,本来刻意营造的气氛荡然无存,遐心只好象征性地吹了
蜡烛,重新开了灯。开灯之后遐心注意到林宵的神色有点恍惚,诧异地问:“怎么了?”
“啊,没什么。”林宵急忙说,换了副笑脸,去切蛋糕。他没有告诉遐心,刚才灯亮
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丫姬乌亮的瞳孔骤然收缩,但再看就已经恢复正常,林宵以为自己眼
花。
丫姬很不老实地吃着自己那份蛋糕,脸上衣服上全是奶油,吃了一小半,就不耐烦坐
在椅子上,而是自己滑到地上去爬了。
“说点什么吧?”遐心也没阻止丫姬,店里今天停业,桌椅都堆在一角,有足够的空
间给丫姬玩。
“说什么好呢?”林宵问,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吻。
“说你愿意娶吴遐心为妻,不论贫穷还是疾病……”遐心心里乱哄哄地直跳,努力去
想电视里看到婚礼上牧师说的话。
林宵看着她,握紧她的手,很低的声音:“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遐心张着的嘴半天合不拢,惟有眼泪刷刷地流。
那只蛋糕并不大,但是两个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吃了整整一小时,到后来就越来
越糊涂,到底谁喂的谁也不记得了,大约是一块蛋糕两张嘴,反正重点不在蛋糕,而是恨
不得把对方也一起吞下去,放在肚子里比较安全。
“丫姬呢?”遐心猛然想起,脸红的跟玫瑰一样。
丫姬不在店里,门还关着。
林宵急忙站起来找,目光落在角落那只废弃的木梯上。
“不会吧?这么高的梯子?”遐心也看到,忙走过去,手脚并用往上爬。
林宵没动,站在原地,看着遐心爬上梯子,这一幕太眼熟了。
丫姬果然在上面,坐在最里的黑暗里,专心地舔手指,手指上的奶油早已经被舔干净
了。
“乖丫姬,快下来,那上面黑黑的,有什么好玩的啊?”遐心说。
丫姬果然听话,爬过来攀住她脖子。
林宵从她手里接过丫姬的时候很仔细地看着丫姬的眼睛,丫姬的眼睛很大,乌亮而闪
烁,清澈灵动,跟普通的孩子没区别。
唯一有区别的就是丫姬比一般女孩子调皮的多,来告状的也多。
比如今天,遐心刚出门就被邻居拦住,邻居手里牵了个哭泣地小男孩,愤怒地说:“
你倒是管管你们家丫姬呀,你看看,把我家孩子抓成什么样子了?”
那个小男孩的脸上有三根指甲印,刮破了皮,正在渗血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遐心已经习惯了邻居的告状,连忙陪上笑脸,主动拿出钱,要
带孩子去医院。邻居也不领情,一把抓过钱,拉了孩子就走,走远了,遐心还听见大人在
说:“跟你说过无数次,别跟那小妖精一起玩!”
遐心站着半天没动。
“丫姬是不是有点问题,我们还是带她去找医生看看吧?”林宵走出店门。
“谁说的?”遐心不耐烦地皱眉:“小孩子调皮点打架吵架是正常的啊!”
林宵摇摇头,没在继续这个话题。遐心跟所有溺爱孩子的母亲一样,只看的见自己孩
子的优点,所有别人以为的缺点在她眼里均属正常。
“丫姬呢?”她问。
林宵下巴扬了扬,遐心就明白了,丫姬如果在店里,除了不在地上玩,就一定是在柜
顶上了。
柜子顶上那小块隐秘的角落成了丫姬的小天地,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搬到那上面,
经常一个人藏在那里跟布娃娃做游戏。
“丫姬,下来了。”遐心站在梯子下叫。
丫姬应声而出,笑嘻嘻地看着妈妈。
她已经快四岁了。是的,中间已经过了四年,有了孩子之后,时间会过的飞快,仿佛
大人的光阴都过到孩子身上去了,一眨眼,丫姬已经长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每次看到她
,遐心总是糊涂,这么快?这么快丫姬已经不用他们半夜起床喂牛奶了。
两岁之后丫姬开始飞快地长个,也瘦了不少,原来圆滚滚的小身子现在已经变的有点
亭亭玉立,长胳膊长腿,身材相当的好。
这四年里,再也没有人提出要领养丫姬,几乎所有的邻居都把丫姬当成了林宵和遐心
的亲生孩子,而经过一定的努力,丫姬也正式上了户口,上户口的时候林宵说:“要不要
给她改个名字?”
“为什么?”遐心不解。
“丫姬这个名字有点拗口。”林宵简单地解释,他没有说邻居在背后议论说“丫姬”
两个字听起来像“妖精”。
“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没必要改啊,等她满了十六岁,随她自己改。”基于遐心自
己的经验,她很肯定地说。
于是丫姬也就一直叫丫姬,同样的,在邻居嘴里丫姬常常被含糊地叫成妖精。
之所以会这样含糊其辞,除了音相近,还有个原因就是都知道这个外表看起来很漂亮
的小丫头还长了尾巴。这也是让林宵和遐心头痛的地方,丫姬身上的尾巴不仅没有因为时
间的延伸而萎缩,相反的,它还在长。
长的并不快,但是也有食指那么长了,不仅如此,那条尾巴还会动,当然不是像小猫
小狗的尾巴那样左右摇晃,只能上下翘一翘。
私底下,遐心并不觉得有什么希奇,医生早就说过,那部分组织是活的,既然是活的
,当然会继续生长,再说天天看到,也不觉得突兀,还觉得很好玩,给她洗澡的时候,遐
心会逗她:“丫姬,喜欢妈妈的话就翘翘尾巴。”或者表扬她的时候会笑:“骄傲的时候
会说翘尾巴,在你身上倒成了现实。”
说归说,还是随着丫姬的成长越来越担心,怕她跟周围的孩子太不一样,以后会有麻
烦。再抱到医院去,换了个医生,很好奇地推了一下眼镜,左右打量她屁股上的尾巴,半
天才说:“希奇,真是个特例,要不我请几个专家来一起研究一下?”
遐心一听,抱了孩子就走,林宵追都追不上来。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啊?”终于追上了,林宵气喘吁吁地问。
“丫姬是孩子,又不是实验品,凭什么要拿给人研究?”遐心赌气。
“你呀,人家医生也是好心,总不能让她一直拖着条尾巴啊?将来怎么嫁人?”
“为什么非的要嫁人?”遐心站住,怒气冲冲地反问:“再说了,丫姬哪点不如人?
”
林宵张张嘴,半晌才投降:“好好,随便你们吧。”
遐心固执起来十条牛也拉不回来的,林宵听见她对丫姬说:“宝宝,你要记住,别人
爱不爱你不要紧,关键是自己要爱自己,还有爸爸妈妈会永远爱你。”
林宵在后面只有摇头的份,遐心自己并没有什么朋友,别看她文章写的好,但是与人
打交道,她简直是个低能儿,喜怒哀乐不会掩饰,往往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说到这一点,林宵不得不承认,她和丫姬之间确实像一对母女,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丝毫不关心窗外人事,自得其乐。这也是林宵最喜欢的一点。
丫姬仍然不说话,不是不会说,因为她独自玩游戏的时候,会唧唧呱呱跟布娃娃讲故
事,但是见了人她就不说话,同样的,也很少叫爸爸妈妈。
丫姬三岁的时候送去幼儿园,只去了一天就被幼儿园的老师劝退了,理由是她太调皮
,还出手打人,还把老师的头发抓得像疯子。
但是真正的理由林宵和遐心都清楚,那天中途,阿姨带孩子们上厕所,刚把丫姬的小
裤子脱下来,阿姨就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厕所的地板上,倒是那些天真的孩子好奇地不得了
,围上去争着摸丫姬的尾巴。
遐心接到电话赶去幼儿园领丫姬的时候,听见办公室的老师在小声议论:“那孩子怎
么长尾巴啊?是不是妖怪啊?”
遐心气地推开门就进去,铁青着脸说:“谁家孩子是妖怪?你们身为老师,有点修养
没有?”
结果得罪所有老师,没一个人肯收留丫姬。
遐心一赌气跟林宵说:“我就不信以我们的知识不能教育好她!”
于是,丫姬就留在家里自由发展了。
学校进在咫尺,尽管遐心出于维护丫姬的角度,多次禁止她去学校玩,但是每到放学
后,丫姬总会偷偷溜进校门,去玩里面的体育用具,她把学校当成公园。
面包店的生意仍然很好,但是林宵觉察到,吸引这么多带着孩子来的家长多半是因为
有丫姬,进来的人一般不是先开口买点心,而是问:“老板,你家丫姬呢?听说长了尾巴
?”
遇到这样的顾客,林宵总是冷眼相对,看得对方不好意思,只得讪讪随便卖块点心走
人。成年人好打发,但是遇到那些行为嚣张又不懂事的孩子就让人为难。
放学的时候如果丫姬在店里玩,会被一群孩子围着看希奇,当然其中有好有坏。
丫姬并不介意周围人看她的目光,她很快乐,至少在父母眼里,她是个快乐的孩子。
邻居对待丫姬的态度也很矛盾,一方面很少能见到像丫姬那样漂亮的女孩子,一方面
又忌惮她的怪异。
丫姬确实有怪异的地方,比如她说话。丫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学正式会说话,遐心已
经有点糊涂了,印象里好象教她的话她不会说,没教过的倒好象冷不丁地就冒出来。
如果丫姬的语言功能只是这样的话遐心也不会觉得她不正常,问题是……
那天早上,遐心带了丫姬去买菜,回来的时候路过学校门口,丫姬突然站住了,指着
路边说:“狗狗。”
遐心扭头,果然有只小狗在垃圾箱旁边。垃圾箱比较小,丢垃圾的人又总是图方便,
随手一扔,不少垃圾袋就堆在旁边,已经散开,那只小狗正在里面找吃的。
遐心认得那只狗是五楼上某家的腊肠犬,据说血统纯正,价值颇高,平常主人当宝贝
看待,照顾那只狗比照顾自己的孩子还要经心,而且主人也相当自豪,经常跟邻居讲述自
己的宝贝如何尊贵骄傲,没想到,背地里也还是有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
遐心只是笑笑,拉了丫姬继续走。但是丫姬一直扭着头去看那只狗,路上又说了遍:
“狗狗。”
遐心笑了,表扬她:“是的,那是狗狗。”平常看见小动物,也会教她:“这是狗狗
,这是猫猫,这是鱼鱼……”不一而足,但是丫姬最多歪着头去看,她对狗没兴趣,每次
跟她去市场,丫姬总会挣脱她的手,跑到鱼摊上去看池子里的鱼,如果主人不注意,她会
伸手去抓,抓住又放掉,又抓,不过是个小孩子的恶作剧。
丫姬第一次主动说“狗狗”是应该鼓励一下的,于是遐心给她买了只棒棒糖作为奖励
,走到家门口丫姬一边舔糖,一边又一次说了句:“狗狗。”
这本来是件不起眼的小事,遐心很快就忘记,但是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就听见楼上有哭
声和吵闹声,起床去看,楼上那只腊肠犬突然死了,据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腹涨而死
。
遐心惊疑间把这件事讲给林宵听,林宵不以为然,只是笑她敏感多疑。遐心也就半信
半疑,但晚上又发生了一件事让遐心越来越心惊肉跳。
吃过晚饭,遐心在厨房洗碗,林宵蹲在地上,和丫姬一起玩积木,丫姬在搭房子,试
图把房子造成头大脚小的危楼,但是怎么努力,那块大的木块就是放不上去,逗得她咯咯
笑。
遐心把洗好的碗摞起来,放在橱柜里,一边回头看屋子里笑成一团的父子俩。丫姬突
然停止了笑,说:“碗碗。”
她说得很突兀,让林宵和遐心都愣了一下,遐心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叠碗好好的,
丫姬已经说了第二次“碗碗”,遐心突然就有点怕,急忙关上橱柜的门,刚走到厨房门口
,丫姬第三次开口,说的还是“碗碗”,话音刚落,身后就听见“哗啦”一声,跟着一阵
“劈啪”声,那几只碗一起摔下来,摔成碎片。
丫姬扭头望着厨房门口目瞪口呆的母亲,憨憨地笑,又继续玩自己的积木。
打扫那些碎片的时候,遐心的手抖个不停,林宵悄悄握住她的手,用眼神暗示她镇静
。他看看丫姬,凑近遐心耳朵,小声说:“不要告诉别人。”
遐心迟疑地看着他,明白他也看出蹊跷,也不做声。等丫姬睡了,她才问:“这孩子
……”
“不要大惊小怪,也许只是巧合,就算她有预言能力,也不要给别人知道,本来邻居
就觉得她怪,要说出去,她在别人眼里就更像妖怪了。”
林宵说的确实有道理,丫姬在邻居眼里,根本就是妖怪。
很多邻居背地里议论:“看,都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女孩子中很少见了,是不是有哪
不正常啊?说她是哑巴吧又不是,说她笨吧好象也不笨,真是个古怪的丫头。”
“是啊,还没见过这么爱出手打人的孩子。”
“听说还长着尾巴呢,是个怪胎。”
“还有啊,你们看她嘴上那颗痣,长得也怪,晃眼一看像在滴血呢,怪怕的。”
“对啊,我家小子说那个丫姬的皮肤那么白,加上那颗痔,跟书上说的吸血鬼有点像
哦。”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古怪。
尽管如此,喜欢丫姬的也还是大有人在。
这条巷子除了那所学校,住的小半是老人家,儿女成人,分开单住,膝下无承欢之子
,闲暇时就喜欢逗孩子玩,丫姬是比较受那些老太太欢迎的女孩子。
受欢迎的原因主要还是丫姬不会说话。已经四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孩子一般人眼里
也就多了点怜悯,但是老人家喜欢,不说话的孩子温顺乖巧,而且丫姬相当有耐心,会得
伏在老太太腿上,听她们有一句无一句地讲述前尘往事,家长里短,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听
懂多少,但是谁说话她都会扑闪着清澈如纯净水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给
人柔软的感动。
丫姬不调皮的时候相当温顺。此刻她就坐在遐心腿上,好奇地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文字
,伸出手去指,于是遐心就说:“心,这个字读心。”同时握住她的小手放在丫姬的胸口
,里面有欢快规律的跳动。
“心。”遐心示意她读,丫姬不出声,只望着她笑,然后伸手,按在遐心胸前。
她懂,也会读,就是不出声。
遐心有时候也很庆幸丫姬的沉默,她怕丫姬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一个被亲人遗弃的
无辜的幼儿凭空多了点赘肉已经是不幸,要是再多了异于常人的特殊功能,那结果就是被
当作怪物被隔离,时代再久远一点,很可能会被进猪笼沉湖底或者直接一把火烧为灰烬,
总之,是要被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跟很多孩子一出生就期望他出人头地的母亲不一样,遐心只希望丫姬更像普通人,最
好是像丢进人堆就找不见的寻常人。
让遐心稍感欣慰的是,丫姬真的不爱说话,很少很少有连续叫某个人或者某个动物或
者某样东西三声。仔细地想,总共只出现过三次,最早一次是灯,当然那次也是在很久之
后遐心注意到丫姬特殊的地方才回忆起来的,然后就是那只狗和那几只碗。这样想了之后
,遐心也就多少放心了点,至少丫姬的“预言”功能还没有危及到身边的人。
林宵在碗被摔破后几天却觉得丫姬如果真有这种超常能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
觉得好玩。有时候他会拿出分别写了数字的卡片让丫姬随意抽取,遐心问他在做什么,林
宵回答:“我教她读数。”一面坏笑,遐心也笑,当然不是读数,是想“预测”下期彩票
是多少号。
但是林宵至今为止也只中过两次尾奖,由此看来,丫姬的所谓预言能力完全是异想天
开、庸人自扰。
林宵却乐此不疲,当然不是真的把中头彩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四岁的懵懂孩子身上,而
是既好玩又能顺带教丫姬认识数字。
“如果真的中了五百万你会如何对待丫姬呢?”遐心一次打趣他
“那我就要她再抽一次。”他呵呵笑。
他贪心,但,又有谁不贪心?至少林宵可以坦白承认,“他是个快乐单纯的人。”遐
心在自己的电脑上对丈夫作如此评价,想必也是最中肯的评价。
林宵确实是个思想单纯的人,他要的很简单,一个平凡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工作,
一个普通快乐的家庭,如此而已,并无远大志向,这也是他何以会开个不起眼的面包店的
根本原因。
林宵重新买了支笛子,每天晚上会吹上一小段,或欢快或沉郁,悠悠扬扬,让母女俩
心旷神怡,这是最好的娱乐,有人能给你短暂的享受。
丫姬对这支能唱歌的竹笛相当感兴趣,林宵吹完一曲,她总会爬到他膝上抚摸,林宵
试着较她吹,很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丫姬渐渐地会吹单音,手小,按不住孔,反反复复
,只能是“1-2-3”,听着虽然单调,但让人安心。
他们的家也的确是个快乐的家庭,说不上很快乐,但是总可以让遐心满意地微笑,这
就已经足够。
丫姬的身体很健康,几乎没有生过病,至少没进过医院,对年轻的父母来说,孩子能
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
唯一让人觉得不能忍受的还是来自孩子,当然不是丫姬,丫姬的一切行为在自己的父
母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而是来自别的孩子。
学校里正在接受正规教育的孩子。
总是有那么几个行为嚣张又不懂世故的半大孩子在放学途中逮着机会就欺负丫姬。丫
姬喜欢在户外玩,虽然不说话,可是跟所有小孩子一样,会跟在大孩子屁股后当尾巴,遇
到纯善的哥哥姐姐也会逗她玩,或者摸她的脸,但是遇到那几个孩子,丫姬却不知道回避
,还是天真地以为每个孩子都是无害的。
这天黄昏,学校早已放学,巷子里安静了不少,丫姬在街上玩,她的玩法很简单,就
是沿着方格型的水泥砖蹦跳,越跳越远,渐渐跳到校门口。林宵和遐心正在清扫面包店。
听见喧哗,探出头去看,是那几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家,正围着丫姬,拉扯她的
裙子,一边推搡她,一边叫她妖精,甚至有个六年级的男生居然拧她的脸,无比轻佻地说
:“来,狐狸精,跳个艳舞给我看。”
“这些有人生没人教的杂种!”
这是迄今为止,林宵骂出口的最恶毒的一句话。他一边骂一边丢了拖把就走出去。
丫姬并不知道那些孩子对她不怀好意,还在憨憨地笑。遐心一闪念间巴不得丫姬真有
特异功能,对着那个男生连叫三声“哥哥。”让他不得好死。
正准备跟过去干涉,那几个孩子已经狂叫起来,不知谁先出手,一把将丫姬推到了地
上。丫姬终于生气,一翻身爬起来,扑上去连抓带咬,顷刻间那几个不良少年就脸上带彩
,全是些银样蜡枪头,不过出了丝血就怪叫连连,一边又不服气,想抓住这个愤怒的小丫
头。
但是四岁的丫姬动作非常敏捷,扭身就往店里跑,毕竟比不得十来岁的孩子,被赌住
去路,林宵叫:“你们干什么?丫姬别怕!”话音刚落,退无可退的丫姬突然抱住身边的
那棵梧桐,四肢并用,“嗖嗖嗖”地爬上来上去。
这是林宵和遐心第一次看见丫姬爬树,已经冲出来想保护她的两个成年人瞠目结舌地
看着树上的丫姬。
树下的几个男孩子也呆了,像看外星人一样高山仰止看着丫姬。丫姬脱离危险后并没
有停,而是小心翼翼地爬上一根横斜的枝桠,颤颤巍巍地爬到枝桠的顶端。
林宵和遐心跟着她走,不自觉地双手拉起来,又不敢叫,怕吓着她,只得在树下左右
挪动,防止她跌到地上来。
丫姬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爬到了最前端,那里高出二楼的平台大约一米。丫姬趴在树
枝上,居然伸出一只手,试图去够窗户。遐心紧张地抓紧一衣领,砰出眼泪,还是不敢叫
。正在不知所措,林宵已经搬出木梯靠在平台边缘,爬上平台,伸手抓住她,轻声说:“
丫姬,到爸爸这里来。”
丫姬仰起小脸看看他,没有挣扎,林宵一把抱过她。
遐心这才出了口大气,抬手一抹,满额冷汗。
“你们再敢欺负丫姬,我打断你们的腿!”遐心威胁那几个已经被吓得发呆的孩子。
被她这么一吓,几个孩子散开,犹自不服,隔着老远齐声叫:“妖精!妖精!”
从那天起,快到放学的时候丫姬就被禁止出门。
来自孩子的伤害最为直接,因为无知,不加掩饰,像锋利的刀,刺在人心上,赤裸裸
的痛。
夜深人静的时候遐心打开电脑,敲字:“真的叫她爬树给我们看,她努力了很久也最
多只能上爬半米的高度,显得很吃力,难以想象半小时前她的迅捷,可见到底还是小孩子
,但,即便年幼,临危的时候也会表现出超常的本能。”
林宵并没有兴趣去探询丫姬是不是真的有超过常人的能力,他想得要实际的多。第二
天林宵就去做了个金属护栏钉在自己窗户上。既可以防止丫姬翻窗出来,又可以防盗:“
要是小偷看见有机有趁,顺着树爬上来,那就可怕了。”他说。
遐心倒不是很在意,家里也没有可以偷的东西。
这天下午,遐心从邮局回来,顺路去童装店给丫姬买了条裙子,从巷子的另一头回来
,走到一半看见茶馆门口站了几个老年人,都在拍手叫好,有点好奇,走过去看,原来是
丫姬在街边表演翻跟斗。
自从上次爬过树后,丫姬身体的柔韧性仿佛突然就被开发出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翻
跟斗,没人教过她,她也像经过专业训练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连翻七八个跟斗,而且相当自
得,没人要求,她也会独自翻着玩。
遐心没有阻止她,站在台阶下默默地看。
已经是夏天了,丫姬身上只穿着短裤短褂,一翻上去,那条尾巴就在小裤子里支棱着
,有点难看。
但是老年人丝毫不介意,他们只觉得这个孩子能逗他们笑。
“你家丫姬很可以考虑去学体操啊,先天条件这么好。”有个大爷对遐心说。
遐心愣了一下,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搞体育会不会很辛苦?”遐心告诉了林宵后又担心地问。
“有一项技巧也是不错的。”林宵却至为向往,已经在浮想联翩,仿佛将来的某一天
,站在最高领奖台上升国旗奏国歌,万人瞩目的奥运健儿会是丫姬。
找到体校教练,教练并不多话,叫丫姬辟腿下腰给他看,又把她提到平衡木上,丫姬
仿佛天生平衡能力就好,昂首挺胸在上面走了几个来回,还在上面跳了几跳,晃也不曾晃
一下。
“啧,啧。真是块好料子。”教练捏着她的胳膊,爱不释手。
遐心和林宵欢喜得无以名状。
“不过……”有旁观的队医小声嘀咕了几句后教练沉吟:“她那个……除非动手术割
除,否则……”
遐心默然。体操运动员都是穿紧身短打的体操服,那条尾巴无处藏身。
“这样吧,你们先找医院详细问问,她先训练着吧,就算是编外队员。”
教练总算是通情达理的好人,也实在舍不得这个条件优越的孩子,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
“丫姬,练体操很辛苦的,你行不行?”回家的路上遐心问丫姬。
问过之后她并不指望孩子能懂,但是丫姬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一个劲地点头,她太喜
欢能翻上翻下的运动了。
林宵有点雀跃,抱起丫姬转圈:“乖孩子,你要争气啊,将来为国争光。”
遐心笑了,她倒没想那么远,她只想到邻居要是知道丫姬能进体操队,就不会那么鄙
视她了。
果然,小巷子的人一听说这个怪孩子得到了教练的肯定,一夜之间变得对丫姬极为感
兴趣,见着了也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品头论足,而是会笑容满面地鼓励夸奖她几句,甚至
有着和林宵一样憧憬的人也不在少数。居委会的王大姐就曾经感叹:“哎呀,幸好当初没
有把你送出去,否则,我们这条街就少了个将来的奥运冠军了。”
还抱着丫姬不住地亲,一边热切地说:“丫姬你可要好好努力啊,不要辜负了大家的
期望啊,阿姨等着将来有一天敲锣打鼓地欢迎你回家哦。”说得自己都有点热泪盈眶,仿
佛林丫姬的名字已经闪耀在奥运冠军榜上了。
遐心只觉得好笑。她对丫姬的期望很小,只希望周围的人能接纳她。
听到教练的建议后,热心为丫姬寻找医生的人也多了起来,三天两头会有人给遐心推
荐医院和医生,但是跑过若干医院后,医生都表示爱莫能助。丫姬的脊椎腔以及中枢神经
一直延伸到尾巴中,如果要切除,丫姬就可能终身瘫痪。
这是相当让人沮丧的消息,遐心不忍心对丫姬说。
丫姬每天到了该去训练的时候就特别地乖,常常跑过来拉着妈妈的手,摇晃着,眼巴
巴地盼着能带她去体育馆。遐心不敢看她,只好千方百计找出若干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
练体操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邻居看待丫姬的目光也就恢复到原来的那样,甚至比以
前更多了几分鄙薄。
遐心自己一向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对邻居的态度根本没放在心上。晚上给丫姬洗
完澡,给她换上小睡裙,放到她自己的小床上,两边脸蛋亲上一口,丫姬也就很满足地搂
着妈妈的脖子笑,然后乖乖地闭上眼,睡觉。
“丫姬想必是失望的吧。”遐心在电脑上写字,她特意为丫姬建了个文件,取名:“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里面记录了丫姬的点点滴滴。
“丫姬想必是失望的,几天之后她再也不提去体育馆的事,教练也不曾来电话,那条
无中生有的尾巴就这样断送了一个天才,非常让人灰心,尤其是每当看见丫姬找不到玩伴
,独自藏在那个黑暗的角落,在半空,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角落里和布娃娃说着别人听不
懂的话,才知道,天使未必比普通的孩子更幸福。”
“唉!”林宵在背后叹气,拍拍她的肩,低声安慰:“别想太多,只要她能快乐平安
,比什么都重要。”
遐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一直是温暖的,给她安全。
“林宵, 对不起。”遐心突然说。
“干吗呢?你别吓我!”林宵夸张地说。
“你……真的不怪我,没有给你生个自己的孩子吗?”遐心小心地问。
“傻瓜。”林宵笑了:“丫姬不是我们的吗?”
是的,丫姬是他们的。自从丫姬的名字正式登记在户口薄上,遐心就决定这辈子只要
丫姬这一个孩子,这个决定事先并没有和林宵商量,但是林宵却无条件地答应了。
“也许,我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他。”遐心静下心,继续自己的工作。她最近写的文
章越来越少,以至于以前相识的编辑都来信询问催稿,要是早几年,这样的信会很大地满
足遐心的虚荣心,可是现在她连回复都很少了。
幸福的感觉实际上也可以消磨一个人的上进心。
“如果人人都有强烈的上进心,那这个世界一定硝烟不断。”这是林宵的理论,此刻
他正在心安理得地吹笛子,吹的还是那只“花好月圆”。
“他说:我只需要世界多三只幸福的蜗牛,这就是我的愿望,至于其他,皆是身外之
物。”遐心写道:“我就是那只最幸运的蜗牛。”
林宵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眼睛里荡起笑意,这也正是他想说的那句话。但是遐心又
接着写:“希望丫姬也能做一只快乐的蜗牛,可惜的是,人在世上,需要得到别人的肯定
。”
并不是除了林宵和遐心,其他人都一律否定丫姬,这条巷子里还有很多善良的人,他
们肯接纳并且喜欢这个古怪的丫头。退休教师陈奶奶就是其中一个。
陈奶奶独居,老伴去世已经好几年,唯一的女儿远在深圳,每年只能回来一次。七十
多岁的老太太鹤发童颜,为人爽快,是邻居中人缘最好的老人。尽管退休多年,还是很喜
欢小孩子,尤其喜欢丫姬。遐心早上去买菜的时候会在路上碰到她,她总是会特意给丫姬
买一串葡萄或者一串茉莉,东西非常少,却让遐心至为感激。
丫姬也很喜欢陈奶奶 ,每天吃完晚饭会跟着她去外面的小广场打太极拳,跟在老太太
后面,乖巧听话,一招一式也照样有板有眼,让老太太感动到常常无端地会抱着她狠狠亲
上几口。
“这孩子好象我亲孙女。”一次老太太跟遐心说。
遐心笑:“也多亏你照顾她。”
老太太德高望重,有她关照,邻居们不好意思多给白眼,连小学校的校长在老太太的
游说下同意等丫姬满六岁就接收她。
“不防事,我也是闲着,你要是放心,忙的时候就交给我好了,我会教她写字。”老
太太认真说。
丫姬在她手把手的指导下歪歪扭扭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只是仍然不喜欢说话。
巷子深处有一家年代久远的茶馆,尽管巷子外的城市喧嚣繁华,这个茶馆却固守着它
的清雅闲适。木板壁的两层老房子,深深的店堂,几十张发黄的竹制桌椅,一杯盖碗茶,
一把胡琴,咿咿哑哑,忘却凡尘,偶尔会有说书人,拍着惊堂木,讲述陈古百十年的往事
。当初遐心就是看中这个茶馆才住进这条巷子,如今这个茶馆也成了丫姬的乐园。
最重要的事,茶馆里的老人会欢迎她,用一点零碎的点心和瓜子逗她开心。
这年夏天特别漫长而炎热。几乎每天都是一样的,烈日高照,晴空万里,梧桐上的蝉
歇斯底里地叫,让人昏昏欲睡。
天气一热,面包店的生意变的清淡,虽然同时在卖冷饮,但是学校已经放了暑假,顾
客少得可怜。林宵并不在意,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楼上的房间里,遐心给丫姬冲了凉,抱上大床,自己躺在外侧,轻轻拍着她的小屁股
,讲故事。讲的是睡美人,讲到一半,自己就迷糊起来。
梦里听见有人唱“生日快乐”,还有烛光四溢的美味蛋糕。遐心迷糊地笑,好多年就
这么过去了。
一翻身,搂了个空,遐心惊醒,身边没有人,再翻身看,床边的小鞋子不知去向。
丫姬总是会趁她午睡的时候溜到茶馆去听评书。
遐心洗了脸,下楼来。面包店的门开着,林宵伏在柜台上,手里的苍蝇拍掉到地上,
嘴张着,正在流口水,偶尔吧嗒两下,像在回味梦中的美味。
遐心抿嘴笑,没有进去,转身往茶馆走。
没有人说话,陈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剥蚕豆,旁边还有几个老太太,在低声聊天
,不时笑一笑,丫姬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伏在老太太腿上睡着了。
“你来了?”老太太抬头看着遐心笑,有点惊喜:“丫姬今天叫我了。”
“哦?”遐心正准备坐下来,听到这句话,动作顿时僵硬。
“她叫我奶奶呢。”老太太很欣慰。
“真的。”旁边的老人也附和:“叫得很清楚呢,叫了三声。”
遐心的脸顿时苍白,看着陈老太太怀里的丫姬,做不得声。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遐心疑惑地抬头,茶馆里没有其他人,高高的黑漆柜台上香
炉里燃着一柱檀香,老板睡在躺椅上摇着扇子,跟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打着节拍。
一切都很正常,连陈老太太的脸也跟往常一样红光满面。
“怎么了?”老太太笑吟吟地问。
“没什么。”遐心坐下来,腿在微微发抖,背心冷汗泠泠。
“这孩子口齿也很清楚啊,就是不爱说话。”老太太爱惜地摸摸丫姬乌黑的头发:“
一把好头发。”她说。
“丫姬以前叫过你吗?”遐心忐忑地问。
“好象有过的吧?”陈老太太说:“只是叫一声就不肯叫了,含糊的很,也叫不清楚
。”
“阿姨身体还好吧?”沉默了片刻,遐心还是鼓起勇气问。
“呵呵,好着呢。”老太太爽朗地笑:“吃的下睡的着走的动。人老了,能不拖累儿
女就是好事。刚刚我们还在说呢。”
“说什么?”遐心挤出笑。
“他们几个在说要去西山看墓地。”
“墓地?”遐心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是啊,趁自己走的动,赶着去选一块地,买下来心里塌实,儿女又忙,哪有时间想
得到这些,跟他们提吧,他们还忌讳,我们自己去买,省得到时候慌张。”另一位老人说
。
遐心张张嘴,说不出话。
“我是早就买好了的,那年老头子走的时候我就买了个双人墓,将来死了,就跟老头
子打伴去。”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遐心轻声问:“阿姨身体好着呢。”一边说,一边心
里乱跳。
“你们年轻人知道什么,以为时间还多,殊不知人有旦夕祸福,再说上了岁数的人,
生死早看淡了,心里有数呢。”老太太淡淡地说。
丫姬醒了,坐起来揉眼睛。
“喝点茶,乖孩子。”老太太爱怜地望着她。感叹:“看看这些花骨朵。”
几个老人都没出声。
“丫姬,跟妈妈回家好不好?”遐心狐疑地打量丫姬。
丫姬刚睡醒,还在迷糊间,揉揉眼睛,好象打不起精神,小肩膀耷拉着。
“让她在这里玩吧,你忙你的去。”老太太伸手把丫姬耳边汗湿的发丝掠到后面去,
又说:“我年轻时头发也这么好呢。”
遐心不敢久留,转身出了茶馆,一路小跑着回到面包店。
林宵已经醒了,拿着拍子赶苍蝇,诧异地问:“你跑什么?慌慌张张的?”
遐心扶着一把椅子喘气,心口钝痛:“丫姬,丫姬。”
“丫姬怎么了?”林宵吓一跳,以为丫姬出事。
“不,她好好的。”遐心深呼吸,半晌才低声说:“她刚才叫了陈奶奶。”
“哦。”林宵没听懂,转身又去追赶那只冥顽不化的苍蝇。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
转身看着遐心。
遐心脸上写满惶恐和担忧。
“你在害怕什么?”林宵好奇地问。
“她刚才叫了陈奶奶三声。”
“哦。”还是没听懂。
“林宵!”遐心跨上一步,抓住他胳膊:“你说,陈奶奶会不会出什么事 ?”
“你乱想些什么呀?”林宵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遐心着急,声音大了点:“你忘了,几个月前丫姬说了三声狗狗,
第二天楼上那只贝贝就死了!这次她又叫了三声奶奶,陈奶奶会不会……”
“嘘——”林宵及时捂住她嘴,看着门口。
遐心扭头,茶馆的老板娘正从门前经过,扭头看着他们笑笑,转身走了。
“别瞎说!”林宵放下手,压低声音:“不可能的事,陈奶奶身体很好,平白无故的
,你这不是咒人家吗?放心好了,丫姬只是个畸形儿,还不是很严重那种。”
“可是……”遐心迟疑,眼皮乱跳。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杯弓蛇影、无事生非,妖言惑众……”林宵挤眉弄眼地一口
气说了一大串成语。
遐心白他一眼,坐了下来,忧心仲仲。
“老婆,你都快成妄想症了。”林宵低头飞快地吻她一下。
“但愿只是我的妄想。”遐心嘀咕。
吃过晚饭,陈老太太又走来叫丫姬,要带她到广场玩,丫姬欢天喜地地跟着她去了。
“看看,老太太硬朗得很呢。”林宵说。
的确,陈老太太跟往常一样,晚饭都没少吃一口,太极拳也没少打一招,晚上回来的
时候还给丫姬买了只冰淇淋。
一切都很平常一样,连梧桐树上的蝉也没少叫一声。
但是遐心却翻来覆去像煎饼一样睡不着。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在黑暗里默默祈祷,把所有能想起来的救苦救难的菩萨
神仙都叫了一遍。
夏日的夜晚格外宁静,只听见林宵低低的鼾声和丫姬偶尔踢被子发出的声音,窗外有
蟋蟀在叫,跟往常并没有两样。
遐心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闭上。
仿佛刚合眼,就被推醒,睁眼一看,仍然是黑夜。
“怎么了?”遐心含糊地问。
“出事了。”林宵说,语调十分怪异,让遐心猛地一激灵,身上就起了层了鸡皮疙瘩
。
外面有救护车刺耳的尖啸。
床上的两个在黑暗中面面相觑,只几秒钟就不约而同地跳起来,胡乱抓了衣服套在身
上,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被吵醒的人不在少数,学校旁边的教师宿舍楼下,围了十来个人。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有人问。
“陈老师病了!”
几分钟后,几个医护人员抬了担架下来。人群让出一条路,议论纷纷地看着他们上车
,车门关上,呼啸而去。
遐心冰冷汗湿的手被林宵悄悄握住,他的手同样冰凉。
车离开后,人们摇头叹气地散去,看见站在人群外的林宵和遐心,有点古怪地躲远几
步。
“回去吧。”林宵轻声说。
遐心泪流满面,喃喃:“不关丫姬的事,不关丫姬的事。”
“是的。”林宵试图安慰她,说出的话却是空洞而乏力:“丫姬只有四岁,还是个孩
子。”
但是别人并不这么想。第二天有关丫姬的谣言就开始在小巷中蔓延。
“就是那个小妖精在作怪,老板娘亲自听见她妈自己说的,那小妖精只要叫谁三声,
谁就会出事!”
“那丫头来历不明,肯定是个妖精!”
“不是妖精才怪,谁见过四岁的孩子会爬树?你们看她爬得多灵巧啊,跟只猫似的。
”
“对啊对啊,说不定就是猫变的,你们还记得他家老早以前养过一只黑猫吗?现在想
起来啊,那只黑猫死了没多久,那个小妖精就来了!”
“哎呀,不会是真的吧?要真 妖精可就麻烦了!”
“我敢肯定她就是妖精!我记得以前我家贝贝就是偷吃了他家那只死猫的鱼,那死猫
一见贝贝就乱抓,我家贝贝肯定这个妖精害死的!”
“那怎么办啊?我们这条街可是平平安安的,现在多了这个妖精,不会害人吧?”
“要想办法!”
…………
林宵和遐心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不过从周围邻居的神色里也猜到几分。他们尽管担
心,但更担心陈老太太的生死。
去了医院,医生说是中风,暂时脱离了危险,还在观察。
遐心多少松了口气。
“怎么好好的会中风呢?”林宵又问。
“老年人啊,再说老太太平常血压就偏高,这几天天气热,晚上睡觉对着风扇吹,最
容易诱发中风。”医生简单地回答。
“那就是说,中风是正常的了?”林宵追问。
“咦?你这年轻人,生病都是正常的,又都是不正常的。”医生自认为风趣地回答。
林宵还想问,遐心一眼看见有几个邻居提了东西来看望老太太,连忙拉着林宵出去了
。
“现在好了,至少可以证明丫姬跟这件事没关系。”林宵舒口气说。
遐心皱着眉不出声。
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丫姬谁都不叫,单单叫老太太,一连叫了三声,到晚上她就突
发中风,再怎么巧也会巧成这样。难道丫姬真的有什么古怪不成?
“可能小孩子纯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危险,也可能她天生敏感,能提前感觉到不
易觉察的东西。”林宵这样解释。
遐心仍然不说话。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种敏感性,丫姬确实有不寻常的地方。
回到小巷,本来在街边梧桐树荫下歇凉的人远远见了他们就立刻散了,人人都努力做
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林宵和遐心也只好装着若无其事上楼去,他们的背影一消失在楼梯口
,分散的人群又聚拢来,窃窃私语。
林宵开了门,遐心还站在门口没动。
“进去啊,怎么了?”
“你看。”遐心指着对门说。
对面的防盗门上新贴了一张鲜红的门神,门楣上还挂了面镜子。
“无聊。”林宵不屑地嘀咕。
遐心想了想,转身去看别的门。
这栋楼一个单元四家人,果不出遐心所料,除了自己大门,其他三家的门上都多了东
西,除了镜子,有一家还挂了张黄色的符。
遐心站在楼道间浑身哆嗦,不用再看。想来,或许,整个巷子家家都贴了这些古怪的
东西。
丫姬坐在地板上玩自己的积木,对外面的变化丝毫没有觉察。遐心狐疑地打量她,实
在看不出她跟别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三天,外面的谣言就传到了林宵和遐心的耳朵里。
最直截了当地传播谣言的还是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天中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十来个孩子围到面包店的门口,却没有一个敢进去,都
好奇地探头探脑。林宵还是笑嘻嘻地走出来问:“小朋友,想吃点什么啊?”
小孩们立即退开几步,又没走。
“你们怎么了?”林宵奇怪地走出来问。
“妖精!他们家卖的是妖精的点心!有毒啊!”有个孩子突然大声说。
“妖精!妖精!”其他孩子纷纷响应。
“你们才是妖精!”林宵气得脸都白了。
“妖精!他们家的丫姬是猫变的!猫妖!”
“黑巫婆!”
“猫吃的面包,里面有死老鼠的!”
林宵只觉得汗毛根根竖起,却一时想不出怎样对付这群孩子。
“林宵,别理他们!”遐心在楼上听见,隔着金属防护栏叫。
“看啊,妖精就住那个屋!”
“打啊,打妖精!”有个大孩子指示。
没等林宵制止,一块石子就飞出来,玻璃窗“哗啦”一声应声而碎。
“滚!滚远点!”林宵握住拳头冲那帮孩子嚷:“你们才是妖怪,没家教!”
远远的,有大人围观,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加掩饰。
面包店一分钱的生意都没做成,晚上,林宵把白天做的面包和蛋糕装在袋子里扔进了
垃圾箱。
一连几天,这种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总会有不谙世事的孩子前来胡闹,直到林宵忍
无可忍拨打110报警才稍微平息了一点,但面包店已经没有顾客光顾了。
玻璃上有人用大红油彩笔写着:“这是家黑巫婆的面包店!”“他们家有猫妖!”
擦掉,第二天又有,林宵干脆不再去理会,一整扇玻璃橱窗写满了各种恶毒的话。
而每天早上打开房门,门口总会有脏东西,有时候是垃圾有时候是脏水,甚至还有人
往门上扑狗血。
“林宵……”遐心擦干净大门,欲哭无泪。
林宵叹了口气,半晌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但,这只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
谣言象长了腿,无孔不入传得飞快,每天都会有陌生的面孔在楼下转悠,附近菜市场
甚至没人愿意卖菜给遐心,遐心只能每天走上七八百米去另一家超市买蔬菜。
面包店仍然每天早上七点开门,林宵仍然会专心做自己的糕点,只是每天晚上也仍然
会原封不动地扔进垃圾箱。
他这样的坚持让遐心格外痛心,终于忍不住,她拉住早起的丈夫,哀求:“别去了,
关门吧。”
林宵站了站,还是走了。
遐心转头抱着丫姬哭。
而躺在医院的陈老太太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不见起色,遐心前所未有地热切希望这个
邻居赶快好起来。
丫姬仍然象往常一样,一无所知地玩,只是,不理解父母为什么突然不允许她出门,
偶尔也会发脾气,踢蹬着小腿想挣开母亲的手,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坐在窗台上,安静地
看下面探望的人。
这天傍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林宵还没有回来,楼下的店子里亮着灯,里面传出笛
声,细长悠远,但,不成曲调,更象是一声比一声惆怅的叹息。
遐心站在窗边,抱着胳膊听,良久她叹息一声,默默坐到桌前,喂丫姬吃饭。半夜,
林宵回来,象是喝了点酒,也不说话,倒在床上就睡了。
丫姬早已经睡熟,遐心跪在她小床边,抚摩她的小脸,流着眼泪,低声问:“你到底
是谁?”
人还是猫?越来越疑惑,越来越不敢肯定。
第二天早上,遐心醒来的时候看见林宵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她伸手抱住他的胳膊,
把脸贴在他肩上。
林宵一动不动。
“宵,我们搬家吧?”遐心终于说。
“搬去哪?”林宵问。
遐心回答不上。
找一个没有人的世外桃源,过神仙一般的日子,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但,这世上
并没有这样避世之地,尤其是,对象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
早上,遐心要去比较远的超市买菜,她走之后,林宵带着丫姬来到店里。
已经不做糕点了,柜子里也没有面粉。柜台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林宵也懒得再去打扫
,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丫姬自然在柜子顶上那个隐蔽的角落里玩,她甚至没有提出要去外面。
快十点的时候来了两个人,两个男人。
林宵看见有人走进店,有瞬间的惊奇,但随即眼神暗淡。
来的两个人分别是这个店铺和楼上那间住房的房东。
“你这里……没其他人吧?”来人小心地问。
林宵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丫姬不知道在玩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林老板……这个……唔……这个……”吞吞吐吐。
“有话就说。”林宵不耐烦地开口,隐约猜到他们的目的。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店铺的房东咳嗽一声,说:“你看,最近发生的
事大家都知道了,林老板,我来的目的是想收回铺面。”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看林宵的反应。
林宵冷冷地看着他,等下文。
“你看,我花这么多钱买铺面是拿来投资的,当初买的时候还是暗揭,现在利息又在
上涨……”
“你想加租金?”林宵打断他。
“啊,那倒不是。”房东搓搓手:“最好是收回来,我租给别人。”
林宵觉得头痛,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吸口气,淡淡地说:“我的租金已经给了全年的
,再说租房协议上次续签的是五年,还差两年,你要是违约,我可以去告你,要你赔偿损
失。”
房东的脸一下子涨成猪肝色。不等他发作,林宵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听到些传闻,
我也懒得跟你解释,可是你要想清楚,如果别人听到这些传闻,也不会来租你的房子。”
两个房东似乎没来得及考虑这一点,顿时失色。
“我很忙,你们请回吧。想清楚,我们可以搬走,只要你们愿意。”
两个男人不作声,好象不甘心。
“可是……你们又不会住一辈子,以后我们的房子还能租给谁?”
“我不管这些。”林宵皱起眉。
“喂,我们可是客客气气来跟你商量的,你不要你给面子!你们家出了个妖精,传得
到处都知道了,你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不如趁早走人,免得我们找兄弟来赶……”
“呜——”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细细的,若有若无。
“谁?谁在那?”指着林宵鼻子的手猛然缩了回去。两个房东同时跳了起来,警惕地
看着林宵身后。
林宵的身后是那架梯子。
“呜——”又是一声,从柜子后的阴影里传出来。
“有……有东西在那?”两个大男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战战兢兢地问。
“不知道。”林宵忍住笑。
半晌,两个人一齐转身往店外跑,三伏天却是一身冷汗。
“慢走,当心崴了脚。”林宵站起来,嘲笑。
话音刚落,走在后面的那个人正踏下最后一步台阶,不过十公分高的台阶,突然身子
一晃,“哎哟”一声,果然崴了脚。
越发不敢回头,慌里慌张,一瘸一拐地落荒而去。
林宵摇摇头,也许明天的谣言里又回多一项内容。背后有咯咯的笑声,扭头,丫姬伏
在梯子上,探出头来,憨笑,手里握着一只笛子。
林宵注视她半晌,无奈地笑。同时有点诧异,丫姬手里的笛子是以前那支,很久以前
就已经丢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丫姬手里?
遐心回来了,网兜里有两条鱼,走进店来,扫了一眼空空的橱柜,没出声。林宵也没
说话,只看了一眼木梯。
“丫姬,回家了。”她说。
丫姬听话地爬下梯子,牵着她的手回家。
半小时后又有人进了面包店,是林宵的母亲。
遐心不知道婆婆来过,她在厨房做饭,丫姬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看遐心新买回的动
画片影碟。是《灰姑娘》,里面有几只可爱的小老鼠和一只老狗还有一只叫魔鬼的猫。
也许该给丫姬买只宠物?遐心听见丫姬的笑声,这么想。
饭快做好的时候林宵回来了,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
遐心扭头抿嘴笑,迎上去:“宵,我想给丫姬……”
“遐心,我想……”几乎同时,林宵也开口。
遐心惊讶地看他一眼,他一直叫她老婆,今天却突然改口叫名字,“你先说。”遐心
说。
“你先说吧。”林宵暗自叹了口气。
“宵,我觉得丫姬太寂寞了,我们是不是给她买只小狗或小猫?”
林宵没出声,头又开始痛。
“该你说了。”遐心感觉到他没有赞同这个主意。
“没什么。”林宵扭头走开。
遐心在厨房里站了站,转身去盛饭。
林宵吃过午饭就下楼去了。遐心收拾好房间,打开电脑,输入密码,登陆QQ。这几天
遐心开始在网上聊天,QQ上只有几个熟悉的头像,除了一两个久不见面的老同学,剩下的
是杂志社的编辑。打了几年的交道,也算是朋友。
有头像在闪,点开看,只有一句话:“最近如何?久不见你发稿过来,甚为挂念,望
回话。”
是位男性编辑,准确点说是第一个接纳遐心文章的编辑。
遐心回答:“最近比较忙。”敲完久久未点发送键,半晌又删去,只回复了一个笑脸
。
几秒钟后头像闪动,对方问:“你在线?”
遐心愣了一下,她也没想到对方在线。
“很久不见你了,家庭生活如何?你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好吧?长高没有?一定很可爱
吧?”一连串问号。
遐心莫名其妙地眼睛湿润起来。跟朋友遐心一向不交心,何况是异性,她并不喜欢同
不相干的人说私事,但这天中午,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只迟疑了片刻,遐心就开始飞快地敲字,不等对方回答,也不顾对方的反应,把前因
后过统统说了出了,对话框里只有她的话,没有条理,跟很多焦虑的女人一样。
敲完了,遐心觉得累,坐着没动。
对方没有答复。
“你还在吗?”遐心忍不住问。
“在,我一直在。”终于有回音。
“哦。”遐心突然又觉得无聊,加了一句:“对不起,不该和你说这些。”
“为什么?我有一双好耳朵。”后面还有一张笑脸。
遐心叹口气,没动。
“别想太多,谣言止于智者。”对方安慰她。
遐心的嘴角垂下来,前几天林宵也这么说过。
“可是智者也不能影响到别人的猜疑,连我自己都开始动摇,也许这孩子真的来历不
明。”
“不会的。”对方说:“小孩子在大人眼里都有点古怪,因为大人的眼光有太多世俗
的东西,孩子没有,所以才显得古怪。每个小孩子都是精灵,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的小脑袋里有若干奇妙的东西。”
遐心还是没动,这样的安慰太虚幻。
“拿我自己来说,我小的时候也被别人看成怪物。”对方好象很理解她,继续说:“
五六岁的时候我经常躲在阁楼上,也不记得干了些什么,大人都不理解,我还喜欢虐待小
动物,杀死若干青蛙蝌蚪以及蚂蚁蚱蜢,很残忍。这样的行为在大人眼里不可思议,可是
现在当我看见我的儿子也活剥青蛙的皮,同样觉得他不可思议。”
遐心想了想,回答:“谢谢你,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不客气,有空聊聊天,会好过一点。”
遐心关了电脑,把躺在地板上已经睡着的孩子抱到床上。
她下楼去找林宵。
林宵在拖地板,他已经三天没打扫过铺面了。
“你刚才想给我说什么?”遐心直接问。
林宵不出声,也没停。
“宵,我们谈谈好不好?”遐心追着他说。
“也好。”林宵放下拖把,过去关上门,拉了两把椅子过来。
“遐心,老实说,我也觉得丫姬有问题。”林宵开门见山地说。
遐心没出声,耐心地等。
“她会不会真的是那只猫变的?”林宵很吃力地说出这句话。
“不可能!”遐心立即就叫起来:“世上没有这样荒唐的事!”
“我也知道,我也很难相信,你了解我的,我不信神信鬼,但是有些地方确实……诡
异。”他迟疑了一下说了这个词。
“你发现什么了?”遐心打了个哆嗦。
“我还记得你以前那只猫吗?那次你出门去旅游,猫交给我 ,它基本上动不了了,但
是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它就会爬到我枕头边睡觉,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只猫在你家的
时候没有这个习惯?”
“嗯。”遐心想了想,确实没有。
“可是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它就要睡到枕头上?关键是它基本上不能动了,它是怎么上
去的?”
“也许……它只是懒得动。”
“也许吧。”林宵沉吟:“还有,自从那只猫到我这里后我就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梦
见和你……但是梦里有时候是你的脸,有时候是猫的脸,天天如此。而你也说过,你也梦
见了。”
遐心点点头,这件事一直是他们夫妻之间最为甜蜜的回忆,他们经常会说起当初那些
绮丽的美梦,把这些梦当成是月老的红线。
“可是你不觉得怪吗?猫死后我就再也没梦见过。”
“那是因为……”遐心瞪他一眼,都同居了还用得着做那样的梦吗?
“还有,我记得……你回来的那天你叫过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说过的啊,我梦里那个人就叫林宵。”
“你以前知道吗?”
“好象不吧?”遐心也不肯定。
“是不是太奇怪?”
遐心不出声,这件事以前讲起来说不出的恩爱缠绵,被视为上天注定的缘分,现在说
出来却多了不祥的气氛。
“还有,那只猫死得太奇怪了,你一回来它就死了。”
“也许,那只猫就是为了要给我们牵线?”
“我记得……”林宵没有回答她,接着自己的话题说:“我记得那天早上我埋那只猫
的时候手被划破了。”
“是,你回来我还给你包扎过。”
“当时,好象有一滴血滴在那只猫的嘴角上了。诺,就是这里。”林宵指着自己的右
嘴角。
遐心张大了嘴,丫姬的右嘴角有一颗米粒大的红痔。
“不可能,不可能。”遐心拼命摇头,手脚冰凉:“可是林宵,猫死了才两个月我们
就拣到丫姬,那时候她已经十个月多了,时间不对啊。”
“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个原因。”林宵叹口气。
“还有一件事。”林宵沉默了片刻后又说。
遐心惊慌地看着他。
“那支笛子,你记得我原来那支笛子吗?猫死的时候我用它捅了一下死猫,后来我就
扔了,可是今天早上那支笛子在丫姬手里。”
“啊?”遐心叫起来。
“你没看错吗?”
“怎么可能错。”林宵说着站起来,从柜台后拿出那只笛子,递给她:“你看,上面
刻有名字。”
遐心接过来,她以前没仔细看过这只笛子,上面果然用行书体刻了几个字:“宵儿十
岁生日快乐。”
“这是我刚学笛子的时候老爸送的。”
“你,你确定当时是扔了吗?”
“肯定,那床上的东西我都扔了。”
“扔哪了?”
“不记得了,我一直在想,都想不起来。”
“会不会、会不会你去埋那只猫的时候一起带去了?”遐心哆嗦着问。
“想不起来。”林宵摇头。
沉默。
“那该怎么办?”遐心不安地问。
“我们是不是该考虑把丫姬送出去?”
“送去哪?”
“福利院或许。”
“不!”遐心尖叫,她想都没想过不要丫姬:“她是我们的孩子啊,林宵!”
“老婆。”林宵握住她的手,耐心说:“我也舍不得,可是现在的情况,丫姬都快没
立足之地了!”
“不!不!”遐心哭道:“我不同意!我不管她是人还是猫变的,她是我女儿!就算
她是猫变的,也是我的猫!”
林宵还想说什么,遐心挣脱他的手,愤怒地说:“林宵,你变了!”
他变了,以往那种从容平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多疑和忐忑。
晚上,遐心在“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里写下这样的字,同时,她也感觉到忐忑。
空气十分闷热,坐着不动也会浑身汗腻腻。遐心站起来,确定窗外没有窥探的眼睛才
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口气,但屋里屋外一样地郁闷。
林宵回来的时候遐心正在给丫姬洗澡,听见开门声,也没出去。
丫姬泡在放了熏衣草浴盐的水里,咯咯笑着拍打水面,溅了母亲一身的水。遐心叹了
口气,以往,给丫姬洗澡总是夫妻俩共同完成,一家三口呆在狭小的卫生间,到处是水,
到处是笑声。
“来,小公主,再泡下去你就成红色的了。”遐心抱起丫姬,用毛巾裹住她,走出去
。
林宵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
“你找什么?”遐心问。
“手电筒。”
“在最下面的抽屉里。”
林宵拉开抽屉,找出手电筒,只说:“我出去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哄睡了丫姬,遐心坐在电脑前,打算好好写几篇短文去换钱。他们并不富裕,面包店
已经无钱可赚,虽然林宵没有提到,但遐心不愿意把金钱的压力全加给他。
写了又删,删了又写,遐心越来越没把握。
QQ提示那位编辑上线,遐心对他说:“我已经写不出文章。”
“不防,是因为你心不静。”
遐心苦笑,心不静是一方面,动机不纯也是一个原因。以往她写作很少考虑要去换钱
,只因为喜欢写,随心所欲,信手掂来,现在却如江郎才尽,水涸河干。
“你发过来我看看。”
遐心把文章发过去。
“还行,只是显得心情浮躁。还在为孩子发愁?”
“他说要把孩子送出去。”遐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哦。”对方长久不出声。
“你有好的意见吗?”遐心问。旁观者清,也许能得到一个好的建议。
“不如带孩子出来走走?”对方说:“也许离开一段时间,人们会遗忘很多事情。”
遐心沉默,半晌才说:“我已经很久不出门。”
“我记得你以前至为洒脱,一只包一个人即可畅游天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遐心想。
“你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你自己。”
真的有失去吗?遐心倒不介意:“我也得到了很多。”
对方呵呵笑,不以为然。
或许可以考虑他的建议,带丫姬出去旅游一次,再回来的时候邻居会忘记这些空穴来
风,日子会回到从前宁静安详的氛围?
“出来吧,到我这里来。”对方热情相邀。
“太麻烦。”遐心推辞,她并不喜欢去一个有熟人的城市。
“不啊,我现在独居,并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另外,杂志社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
是的,一本杂志要办得有声有色,需要包罗万象。遐心想,大抵文人看的书太多,奇
谈怪论不一而足,神经比较粗,甚至还嫌不够怪诞刺激,丫姬在他们眼里也许只不过是个
平凡的小丫头。
遐心略为心动。
“但是他不会同意。”
“呵呵,女人,即便婚前颇有主见,婚后也自觉成为男人的附属。”对方讥讽。
遐心并不反驳。这几年她确实不再是以往的她。
“说说你那个他吧?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编辑与遐心也算的是朋友。遐心并无隐瞒,从头说起。
网络会给人虚幻的安全感,大约因为见不到,无所顾忌。渐渐说到现状,遐心开始埋
怨:“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好说话,有时候一天都不会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肯与我交
流。”
“他好象失去信心,要送走孩子,又或者是要推卸责任。”
言辞逐渐凌厉。
对方劝解:“不要想太多,他只是压力太大。”
但这样的劝解无疑火上浇油,遐心越说越气:“他曾经说决不抛弃孩子,即便是人人
视她为怪物。”
“给他点时间,让他冷静下来。”
“可是谁给孩子时间?我们作父母的都不能支持她,谁还能支持她?她还不到五岁。
”
门被推开,遐心突然心慌,不及说明,匆忙下线,凭空觉得心虚。
林宵并没有注意到,他手上有污泥。
遐心警惕地看着他进卫生间洗手,水哗哗地流,他洗得很仔细,门没关,林宵洗完手
,把头低下去,捧了水洗脸。
“你去哪了?”遐心忍不住问。
林宵这才关了水,抹一下脸出来,颓废地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出声。
遐心赌气不再问。
“把丫姬送走吧。”良久,林宵才说。
“不!”
“我去了公园,找了很久,没找到那只猫。”
“林宵,你清醒点好不好?已经四五年,那只猫早就没了。”
“可是连尸体都找不到。”
“也许你找错了地方!”
“不可能,要不是你当初说要找个有花有草的地方,我不会埋在那株腊梅树下。”
“你这是借口!”遐心愤怒地说。
“遐心!”林宵坐起来,觉得委屈:“我是为大家好!”
“那谁为丫姬好?”
林宵张张嘴,回答不上。
“谁说动了你?”遐心又问:“你昨天都不是这个态度?”
“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你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什么时候关心过我?”
遐心愣住,她没想到林宵会反过来指责她。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冷笑。
林宵没回答。
“你曾经说过决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这话好象是昨天说的,怎么现在就忘了?”遐
心得寸进尺。
“是我给你委屈了吗?我做错什么了?”林宵不服气。
“你是没错,可是你落井下石!”
“遐心,你不要借题发挥。你只看见自己受委屈了,你怎么就看不见我比你还委屈?
这么多年,为了丫姬,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要,我说过什么吗?店里的生意本来好好的
,现在做不下去,难道是我的错?”
遐心哆嗦:“你说你不介意,你还说过丫姬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不是!我妈说过很多次想要抱亲孙子,你不同意,跟她关系不好,我也处处
向着你……”
“你妈?你妈来过?难怪。”遐心冷笑。
“难怪什么?”
“难怪你变了!”遐心提高声音:“我懒得跟你说,你要是想生孩子讨你妈欢心,找
别的女人生去!”
“遐心!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是不可理喻!你讲理吗?丫姬碍着你什么了?面包店生意不好,你不会做别的啊
?你就这么点出息?”
林宵脸刷地就白了,半晌才冷冷地说:“我本来就没出息!我不过是个做面包的师傅
。”
“懒得跟你说。”遐心也觉得自己话说错了,赌气之下又不愿意回旋:“反正丫姬我
要定了!”
“好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你要我还是要她?”
遐心呆呆地看着他,心口刺痛,半晌咬牙切齿:“要她!”
林宵苍白着脸,站了片刻,开门出去,大力摔上门。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还没等到大难临头,他已经撒手不管了。
”临晨三点,遐心还在QQ上和编辑聊天,眼睛已经哭到红肿。
“出来吧,到我这里来,忘记这些不快。”
这位编辑当初追遐心追得颇为卖力,如今又热情如初,大约也有自己的目的,遐心不
是不知道,只是为着赌气,竟然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遐心开始收拾行李。丫姬看着吮吸着手指头看着她在屋中转来转去,仿
佛知道她要做什么,走过去拉住她的衣角。
遐心转头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纯净,似乎有很多话说,又好象在挽留。
遐心竟然在丫姬的眼睛里读到挽留的意思,满心酸楚,蹲下来,抱住孩子。
“丫姬,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丫姬很专注地看着她,摇头。
遐心叹了口气。
到底走还是不走,她拿不定主意,只觉心力憔悴。
心不在焉地又把收好的行李一一拿出来。
门外有响声,遐心愣了一下,飞快地跑过去开门,以为是林宵回来。
有脚步声急急下楼去,遐心听见几个孩子的声音,沮丧地缩回脚,脚下有软绵绵的东
西,低头一看,顿时失色:“啊——”
死耗子!门口竟然有一只死耗子!
“嘭”地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林宵说的对,这里已无立足之地,遐心哭泣良
久,再次下了出走的决心。
她要带孩子走,不管去哪,先离了这里。
行李已经收拾好,坐下来给林宵留言,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又
哭,除了哭,她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好做。
丫姬过来,伏在她腿上,仿佛是想给她安慰。
抱住孩子柔软的身躯,遐心动摇,也许真的该送走她?她闭上眼,试图想象没有丫姬
的生活,但无论怎么想,眼前浮现的都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迷路的孩子找不着回家的
路。
哭到累极,迷迷糊糊睡着。
有人敲门。
遐心猛然惊醒,抬起头,丫姬在看动画片,再看时间,她不过才睡了十分钟。
敲门的人很耐心也很有礼貌,轻轻敲三下,然后等待片刻又敲。
会是谁找她呢?这么多天没人来找过她,想起门外的脏东西遐心就心有余悸,走到门
边,迟疑:“谁啊?”
“请问是吴遐心姐姐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姐姐?谁会叫她姐姐?
遐心觉得那把声音没有恶意,打开门。门外站了个年轻女子,长头发,脸干干净净,
一看就给人好感。
“你是?”遐心问,一边低头,地上也同样干干净净,那只死老鼠已经不见了。
“你在看那只死耗子吧?”来人微笑。
“啊……”遐心颇为尴尬。
“我扔了。”女子还是浅浅而友好地笑。
“你是哪位?”遐心惊讶地打量她,觉得有点面熟,又有点诧异,这个看起来文弱的
女孩子居然敢碰一只肮脏的死老鼠。
“我是陈老师的女儿。”
“啊?”遐心顿时慌张起来,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挡住丫姬。
她是来找他们算帐的?
“她就是丫姬?我常常听妈妈提起她,我叫关晓月,你叫我晓月好了。这是给丫姬买
的玩具。”关晓月的手里提了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
遐心目瞪口呆,站着没动。
“我可以进去吗?”关晓月抿嘴笑。
“啊,请进。”遐心狐疑地把她让进门。
关晓月走到丫姬面前,只看了一眼就惊呼:“天啊,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
天算是见着了!”
遐心一听,立刻就笑了。
“呵呵,遐心姐别见笑,我一向喜欢小孩子。”关晓月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喜欢。”遐心也笑,拿过两张垫子放在丫姬旁边。
丫姬已经接过芭比娃娃,爱不释手,抱着娃娃望着晓月憨笑。
“她笑起来好可爱!真的有天使般的面孔!”晓月感叹连连,看的出是真的喜欢丫姬
。
遐心反倒伤感起来。
“哦,对了,你瞧,我把正事给忘了。”晓月拍了下手,扭头望着遐心:“我妈清醒
了,她想见你和丫姬,不知道你们有没时间?”
“陈老师好了?”遐心简直不敢相信。
“要看怎么说了。”晓月沉吟,比起刚才的样子一下子显得成熟很多。
“像我妈妈那样,能恢复一半就算是不错的了,她现在只是人清醒了,但手脚还不能
动。”
“哦。对不起。”瑕心黯然。
“有时间吗?我们去医院?”
遐心想了想,站起来:“好。”
是该去医院。解玲还需系铃人,也许陈老太太有自己的看法。
在家关了近半个月,丫姬是第一次出门,高兴的不得了,也不要妈妈抱,围着两个人
又蹦又跳地绕圈子。
“她好可爱,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女儿。”晓月由衷地说。
遐心苦笑,暗自叹息。
丫姬很快和晓月混熟,并不抗拒她牵自己的手。
快到病房的时候,遐心有点犹豫,如果陈老太太怪罪,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病房里除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老太太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子,衣着简洁,相貌斯文。
看见她们进来,立刻就站了起来。
“这是我男朋友,夏风。阿风,这是遐心姐。”晓月大方地介绍,随即拉过丫姬,笑
嘻嘻地说:“阿风,隆重介绍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公主——林丫姬小小姐!”
看见男友毫不掩饰惊艳的表情,晓月笑得弯腰。
“月儿,别胡闹。”陈老太太吃力而含糊地制止女儿。
“奶奶!”丫姬已经扑上去,趴在床头伸手去摸老太太的脸。
“乖乖乖。”老太太欣喜地说,又叹气:“好孩子,奶奶不能抱你了。”
“小吴,你坐。”老太太吃力地想抬起头,夏风连忙过去扶起她,拿了枕头让她靠。
遐心忐忑地坐下来。
老太太特意叫她来肯定是有话说。
关晓月抱过丫姬,逗她:“丫姬,阿姨带你去玩好不好?妈,我们带丫姬出去转一圈
,遐心姐,你不介意吧?”
“谢谢你。”
两个年轻人笑着带了丫姬离开。
“陈老师……”遐心开口,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都知道了。”老太太说,脸上肌肉有点僵硬,说话有点含糊:“来看我的邻居都
说了,前几天我动不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没叫你来,让你担心了。”
“陈老师……”遐心只想哭。
“丫姬受委屈了,我都知道。”老太太叹气:“你别听他们胡嚼,都是些没影的事,
时间长了自然就没人相信。丫姬那孩子虽然有点古怪,她明明是人嘛,哪有什么猫会变人
的事?都什么年代了,还去信那些?”
遐心鼻子酸楚,说不出话。
“说起来,还得感谢丫姬呢。”老太太继续说:“那天她突然叫了我三声,回头我也
想啊,是不是有点古怪啊?小孩子很敏感的,尤其是像丫姬那样的孩子,我见的多了,以
前当老师的时候,比她古灵精怪的孩子我也见过,你别看她不吭声,心里明白的很,这种
孩子有的确实比普通孩子敏感,直觉特别好,我就想啊,会不会出什么事?那几天自己也
经常会觉得头晕,我就给晓月打了电话,她也担心会出事,那天半夜啊,晓月不放心,打
电话回来问,没人接电话,她就知道真出事了,赶紧替我拨了急救电话,第二天就赶回来
了。你想想,要不是丫姬提醒我,我就是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啊。”
老太太的话说得断断续续。遐心一边听一边流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事啊,还得等我出院了去跟大家解释,你放心。”老太太还在宽慰她。
遐心连忙说:“陈老师,你能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别的人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是丫姬在乎啊,她还小呢,以后还要上学读书。人啊,离不开人的。对
了,她爸爸呢?”
“他……有事出去了。”
“哦。”老太太不再问:“说了这么久,口渴了。”
遐心忙站起来,端过旁边的杯子,里面有吸管。
“老了,不中用了。”老太太喝了水,笑着说。
“你们两都是好人啊,收养丫姬也不容易。”
遐心笑笑,眼泪直流进嘴里。
“小林那里,如果他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要不要我跟他说说?”
“不,不必了,谢谢您。”遐心忙说。
门被推开,丫姬欢跳着进来,扑进妈妈的怀里,手里拿着一只五艳六色的风车。
“遐心姐 ,丫姬可好玩了。刚才我还在跟阿风说,如果你不要她,我要!”
“晓月,你说的什么话?”老太太瞪她一眼。
“谢谢你们。”遐心抹了眼泪,笑。
“本来嘛。”晓月笑:“还说丫姬不说话呢,她会说的。”
遐心看看丫姬又看看晓月,有点高兴又有点惊讶,丫姬确实会说话,平常在家也会跟
遐心说,可是,跟外人她还真的没开过口。
“丫姬跟咱们家有缘分。”夏风插话。
“什么咱们家?谁跟谁一家呀?”晓月推他。
夏风并不反驳,只是看着她笑。
遐心悄悄别过脸去。
两个年轻人躲到屋角,说悄悄话,声音很低,遐心也还是听见一两句:
“月儿,我们早该结婚,要是早点结婚生个儿子,将来就好娶丫姬做媳妇。”
“呸,你想的美!”
回到家,丫姬还在想那两个蜜里调油的小爱侣,又想起林宵,曾经也是这样甜蜜缠绵
,二十四小时守在一起也还嫌时间太少。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林宵在做什么,他走的时候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原本以为他
只是赌气,出去转一圈就会回来,回来后照样会圈住自己在耳边悄声叫“老婆”,可是已
经三天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收拾好的行李一直放在丫姬的小床上,遐心仍然下了觉得心出门。
邻居的态度特并没有变,遐心与丫姬在这条小巷里继续被孤立。每天早上遐心会下楼
去打开面包店的大门,做一次卫生,然后锁上门。她也依然不相信林宵会就此放弃。
有时候静下心来反思,遐心也觉得自己同样有错。
遐心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疼爱丫姬,她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曾经喜欢养小动物,
但是母亲一次也没同意过。遐心有次坚持要养只小狗,母亲说:“小狗小猫也是一条命,
除非你有足够的耐心养它们一辈子,否则还是不要养的好。养动物不是你今天喜欢养一养
,明天不喜欢就丢了这么轻松的事。”
这句话给遐心的印象很深。最开始收养丫姬只是出于同情,真正带了一段时间,她才
体会到母亲当初的话,养宠物尚且需要责任心,何况是一个婴儿?她喜欢丫姬,也是因为
丫姬太让人心疼,当她不说话,闪亮着一双天真纯净好奇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遐心便会
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替代这个孩子。
对于林宵,遐心多少有点内疚,她不曾替他分担过什么,认真说起来,除了吃饭睡觉
,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很少,遐心也不过问林宵的店,林宵也不干涉她的工作,两个
人基本上没有想到要去沟通融合,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
也不是说没有努力,只是努力的不够。一对夫妻四五年来脸都没红过一次想来也是不
正常的。往往遇到意见不一的时候,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不去碰触容易发生矛盾的交点
,一味地回避并不是长久之道吧?
遐心检讨自己,觉得自己一直都忽视了林宵。实际上,她和他一直是生活在各自的思
想空间里,互不干涉,也难怪林宵会认为自己受的委屈要多。
想想也是,自从结婚后,婆婆就一直希望他们能生个自己的孩子,但是遐心连提都不
愿意提起,虽然没跟婆婆发生过正面冲突,但是每到节假日,遐心都找借口尽量不去婆婆
家,林宵从没反对过,总是自己回去,想来婆婆那边也给过林宵不少的压力,他夹在中间
一定受了些气,但是遐心一直不曾理会过,还颇为心安理得。
矛盾迟早会发生,丫姬不过是导火线。
也许?应该主动找林宵谈一谈?
遐心想,拿起电话准备拨号。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遐心开始以为谁家办喜事或者楼下有新店开张,但是喧嚣声越来越近,停在了窗外。
丫姬被吵醒,坐在床上揉眼睛。
遐心推开窗,看了一眼,呆住了。
楼下围了几十个人,中间的居然是一个道士!
确实是道士,一个头上梳髻、身穿八卦图黄袍,手里拿了柄桃木剑的道士!
“看看,就是那。”有人指着遐心的窗户小声嘀咕。
道士在原地转圈,念念有词。
遐心冷笑,只觉得荒唐。丫姬也探过头来看。
“丫姬,你怕吗?”遐心小声问。
丫姬好奇地看着她,显然不理解有什么好怕的事。
道士挥舞着木剑,有人抬了张桌子放在地上,道士在桌子放摆了香炉,还有一碗水,
点燃了香烛,烧掉一张符,嘴里不知道在念什么,端起碗喝一口,“噗”一声喷到剑上,
剑立刻就变成红色。
有人惊讶地议论起来,道士高举木剑,说话。这句话遐心倒是听清楚了,说的是:“
何方小妖,快快现身!”
丫姬正好爬到窗台上坐着。楼下就有人说:“快看快看,出来了!”
遐心差点笑出声,看着楼下的道士手舞足蹈颇觉好笑,想了想,索性抱着丫姬下楼去
。
一见她们出来,围观的人立刻就散开,躲到街对面去看热闹。
那道士也愣住了,举起的双手半天没放下来。
遐心径直抱了丫姬走到道士面前,笑嘻嘻地说:“老头,看仔细了,这就是你要抓的
妖精。”
丫姬突然伸手,一把抓住那道士的胡须。
“哎呀,放手放手!”道士惊慌地说。
丫姬一缩手,手里多了一缕胡须。
“呵呵,连胡子都是假的?”遐心笑,打了一下丫姬的手:“丫姬,多脏啊,快丢了
。”
丫姬咯咯笑,把那缕假胡子丢到地上,大约觉得那木剑好玩,伸手又去拿。
道士连连后退,遐心追着跟上几步,笑:“你道行浅了,还是回去叫你师傅来吧?”
道士不知该如何收场,愕然地扭头看周围的人。
围观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遐心并不打算跟他们胡闹下去,拉住老道,低声说:“我刚才已经报警了,你要是不
想惹麻烦,还是快走吧。”
道士倒也聪明,低头想了一下,突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大声说:“哎呀,小道有
眼无珠,原来贵女公子是神仙下凡啊!”
轮到遐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神仙啊神仙,这位小姐天庭饱满,生有惠目,能断阴阳,乃是天仙下凡,世人不识
,误以为是妖,实在是亵渎了小姐啊!”
一边说还一边叩头。
遐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极力忍住才没有骂出来。
丫姬已经挣脱母亲的手,跑到道士面前咯咯笑,觉得他磕头磕得有趣,又伸手去抓他
头上的木钗。
那道士倒也会做戏,居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遐心蹲下去,低声笑:“你倒会咬文嚼字,可惜了。做这样骗人的勾当。”
那道士倒不介意,飞快地做了个鬼脸,低声说:“大姐,我不是在帮你吗?”
遐心一愣,看仔细,这个装得有六七十岁的老道士实际上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扑哧。”遐心笑:“谁要你帮?”
“大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遐心一想,倒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抱了丫姬站起来,看看围观的人群,抿嘴笑
。
绝大多数人被糊弄晕了,脸上的表情像噩梦未醒。
遐心也不理会他们,带了丫姬回家去了。
躲在窗帘后偷窥,还看见那假道士扭着一个人要钱,是五楼贝贝的主人。
遐心轻蔑地笑。
那道士还在解释:“是仙是妖很难说清楚的,妖也有好妖,神仙也有凶神,为恶为善
全在一念之间,你们不得罪她,她也就不会得罪你们,大家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
遐心笑得岔气。
一扭头,巷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遐心一呆,林宵?他回来了?
再探头看,又没有人。
一大早,遐心给丫姬换了条新裙子,收拾好几件林宵换洗的衣服,带了孩子回婆婆家
。
是公公开的门,看见她们母女,明显地很惊喜。
“叫爷爷奶奶。”遐心轻声对丫姬说。
“省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婆婆没好气地嘀咕。
遐心装着没听见,好脾气地笑。
“来,丫姬,妈妈抱着累,到爷爷这里来。”公公说。
遐心放下丫姬,同时把带来的包也放在桌上:“爸,这是林宵的衣服,他人呢?”
“一早出去了,说是去看门面。”
“哦。”遐心迟疑,还是拉住丫姬:“那我们先回去了,爸,请告诉林宵,我和丫姬
等他回家。”
下了楼梯,眼泪涌出来。
晚上,给丫姬洗澡,摸着她的小尾巴,遐心问:“丫姬,你说爸爸会回家吗?”
丫姬没听见或者没听懂,咯咯笑着把泡泡抹在遐心的胳膊上:“丫姬、妈妈]洗澡澡。
”
遐心也笑了,又问:“丫姬,告诉妈妈,你从哪里来?”
“天上。”丫姬回答,遐心经常说她是小天使,因此丫姬就认为自己真的是从天上来
。
“丫姬是不是小猫眯?”
丫姬扑闪着眼睛笑。
遐心拥抱她,低声说:“不管是不是小猫眯,都是妈妈的宝贝。”随即又叹气,再说
:“也是爸爸的宝贝。”
“她是天使,无端被贬落红尘,不被人接受,被视为妖孽,可是在我眼里,她不过是
一个普通的孩子。”遐心写道。
丫姬坐在床上,玩弄着林宵的笛子,放在嘴里吹响,“咪——”像猫叫。
“对了,丫姬,告诉妈妈,爸爸那支旧笛子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娃娃、觉觉。”
“布娃娃睡觉的地方?”遐心揣测。
丫姬点头。
“妈妈找过那里怎么没找到呢?”
丫姬不回答,半晌才把手伸到床头与墙壁的缝隙处。
遐心明白了。林宵卷被褥去扔的时候那支笛子一定是不小心滑落到缝隙处,后来被丫
姬掏出来的。
“蛋糕。”丫姬含着指头说。
“什么蛋糕?”
“丫姬、蛋糕。”她是说丫姬想吃蛋糕。
遐心叹了口气:“妈妈也想吃蛋糕。”
有多久没吃到林宵亲手做的蛋糕了?遐心沉吟,那蓬松柔软的蛋糕和美丽的花朵,一
想起唇舌间似乎还留有余香。
再叹一口气,哄丫姬睡觉。
遐心并不气馁,她耐心等林宵回家。
陈老太太终于出院了,仍然不能走动,手指僵硬,甚至端不起一杯茶,坐在轮椅上被
晓月和夏风推回来。
邻居看见围上前趋寒问暖,遐心在楼上看见,没有下去。
良久门被敲开,陈老太太一家三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丫姬,看奶奶给你带什么来了?”
晓月伸出手,捧着一只小花猫。
丫姬一见,顿时就笑了,又不敢接,背着手不动。
“送你的。”晓月把猫递在丫姬手上:“当心哦,它会抓人的哦。丫姬会不会照顾好
它啊?”
丫姬跟着两个年轻人走到厨房去,蹲在地上围着猫咪说话。
陈老太太说:“小吴啊,我们就要走了。晓月接我过去,他们快结婚了。”
“真好。”遐心由衷地说。
“陈老师已出院,将和女儿一起去深圳,送了丫姬一只小猫。”遐心给林宵发了这么
一条短信。
几分钟后收到回复,只有一个字“哦。”
遐心看着手机发呆。很多恋爱中的小情侣都会用手机短信传递爱情,她和林宵认真说
起来,好像没有恋爱过,至少是没有经过这样的程序,也许,现在应该补回这一课?
“丫姬很想你。”
“你呢?”
“我也想。”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在孩子和我之间选哪个一个?”
“两个都要。”
晚上躺在床上,抚摩着丫姬柔滑的肌肤,遐心等待着林宵的回答。
“我们三个人是一个完整的家。”没有收到答复,遐心发完这句话,就关机睡觉了。
早上再开机,收到一条信息,看时间是半夜两点多,想来林宵也是彻夜难眠,屏幕上
显示:“我并不是个有出息的男人。”
遐心苦笑,盛怒中说错的话会严重刺伤对方的自尊心。
“可是,对我和孩子来说,你是最重要的。”遐心回答。
丫姬已经醒了,爬下床,径直跑去找猫咪;猫咪也醒了,正在篮子里用爪子洗脸。
丫姬的摇篮如今又成了小猫的窝。
猫很小,长得圆滚滚,非常的温顺,声音细细,跟在丫姬后面,像丫姬的影子。
很久没去附近的菜市,遐心带着丫姬和那只猫走了进去。
对于别人的猜疑和谣言,逃避只能带来恶性循环。
遐心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认真为孩子和那只猫挑选食物。
“买这种猫鱼吧?营养很高的。”鱼摊的老板指着一盆一寸来长的小鱼说。
“孩子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了。”老板的眼睛一直在打量丫姬。
“听说你家丫姬有预言功能?”老板娘忍不住,蹭在旁边小声问。
“你信吗?”遐心笑。
“这话怎么说!”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
遐心抿嘴笑,买了半斤鱼站起来。市场上还是有人远远望着丫姬指指点点。
“那孩子有道士说是神仙。”
“放屁,哪来的神仙?”有人摇头。
“既然没神仙,那怎么前段时间说她是妖怪?”
遐心听见了,回头笑,这个问题问得好。
“妈妈,这只小猫好乖呀!”又有孩子对丫姬的猫眯感兴趣,跑过来,热情地看着丫
姬:“妹妹,我可以抱抱猫猫吗?”那孩子有七八岁大。
丫姬背着手笑,抬头看着母亲。
“给哥哥抱抱吧。小朋友当心点,猫眯很怕羞的。”遐心弯下腰。
家长也过来,装着看猫眯,躲闪着打量丫姬。
“叫阿姨。”遐心说。
“阿姨。”丫姬果然叫了。
那位阿姨的脸色变了变,不自然地笑,半天又问:“这孩子真的会预测?”
“不知道。”遐心如实回答。
“不太可能吧?小孩子偶尔说对一两件事也正常吧?”
遐心笑,这话前几天还听不到。
“试一试?”见有人开了头,又有好事之人围上来。
“丫姬,下期彩票会是多少号?”
“丫姬,明天的足球比赛哪个队会赢?”
“丫姬,你看看这个姐姐会不会考上大学?”
问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把丫姬围在中间,遐心倒被挤到外面去。
丫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多热情的人,有点害羞,又有点惊慌,低着头不说话。
“哎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彩票足球的,你们也问的太没水平了,我来问。
”有人主持公道,随即弯腰问:“丫姬,明天天上会不会落馅饼?”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遐心也笑,同时放了心。
看来已经天高云淡,丫姬也从妖怪到神仙如今才回到做一个普通的孩子。
谣言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是口舌之间,怎么说要看说话之人的心情。
要下雨了,天气闷了好几天,终于有下雨的迹象。傍晚的时候,刮起大风,夹着雨点
,辟辟啪啪地滴到地上,窗外的梧桐叶不成章法地舞蹈着,连蟋蟀都不再叫,除了风和雨
,没有其他的声音。
“你还好吗?”遐心问林宵。
“我在回家的路上。”林宵很快就有答复。
回家?他要回家了?遐心不敢置信,短短一句话反复看。
“妈妈,丫姬饿。”丫姬拉她的衣襟。才吃完饭不久,又想吃零食,跟一般的孩子没
区别。
“有饼干,你吃吗?猫眯也可以吃。”遐心低头说。
丫姬和猫眯吃的食物差不多,通常遐心会专门做一道菜,丫姬的是大份,猫眯的是小
份,看着孩子和小猫吃的津津有味,吃完后一人一猫都会用手或爪子抹嘴巴,真的是件高
兴的事。
猫眯好像只喜欢丫姬,会和她捉迷藏,就算丫姬拖着它的小尾巴转圈也不会介意。
“丫姬,对猫眯要好,它是你的朋友。”
丫姬抱起猫眯,拍它的脑袋:“咪咪要乖,妈妈喜欢。”
她认为自己是猫眯的妈妈,于是遐心说什么她会原样转述给猫眯。
“爸爸要回来了,丫姬会有面包和蛋糕吃了。”遐心抱住丫姬低声说。
丫姬似乎并不在意,也许在她的心里,爸爸从未离开过家。
遐心打开电脑,开始写文章。
林宵会不会淋雨?
丫姬坐在地上和猫眯一起分享着点心。“排排坐,吃果果。”一边吃,一边念叨。
看看时间,估计着林宵还有半小时才能到家,遐心坐不住,去卫生间洗脸,要打扮得
干干净净地等他回来。
遐心也跟普通女子没有区别。
猫眯在丫姬的腿上跳着,跟她挣饼干。
“哇——”丫姬突然哭起来。
遐心吓一跳,急忙出来看,以为猫眯抓伤了丫姬。
“怎么了?”丫姬脸上好好的,并没有抓痕,又拉起她的手,手指上也没有牙印。猫
眯也被吓着了,飞快地跑回篮子,缩成一团看着哇哇大哭的丫姬。
“爸爸。”丫姬一边哭一边喊。
“爸爸马上就会回家来。”遐心安慰她。
丫姬却突然挣脱她的手,跑过来扭门锁。
“外面在下雨,还在刮大风,不能出去。”遐心拦住她。外面确实在刮大风,树枝摇
晃,几乎扫着玻璃窗,不知谁家的窗户没关好,“砰砰”地发出声响,远处有玻璃碎裂的
声音。
丫姬在她手里踢蹬着双腿,哭得满脸通红,挣扎着要去开门。
“丫姬!你怎么不听话了?”遐心几乎抓不住她,有点生气。
“爸爸!”丫姬又叫,声音尖利。
“你这是怎么了?爸爸……”遐心突然呆住,张大嘴,一股寒气直窜上来,头发都炸
起来。
爸爸?丫姬叫了两声爸爸?
难道……林宵会出事?遐心一哆嗦,这两天风平浪静,她几乎忘了丫姬的怪异。
“你别叫,你别叫。”遐心慌忙说,扑过去抓起手机,手忙脚乱地拨电话。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遐心的后背已经汗湿。
“喂。”终于有人接听。
“林宵——”
“是我,雨太大,我在商场外面,一会儿就到。”
“你别动,你呆在原地,你别动。”遐心语无伦次。
“怎么了?”
“丫姬,丫姬刚才叫了两声爸爸!”
“哦。”
“林宵,丫姬叫了两声爸爸,又哭又闹,你听明白没有?林宵——”
“爸爸!”丫姬再次扑到门口。
几乎同时,电话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林宵的声音:“哎呀!”电话挂断
。
遐心呆住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爸爸爸爸……”丫姬还在试图打开门。
遐心被提醒,急忙鼓起勇气站起来:“丫姬乖,你和猫眯乖乖呆在家里,妈妈出去找
爸爸,马上就回来。你要乖啊,千万别乱跑。”
也不管丫姬听懂没有,丫姬抓起雨伞就出了门。
风呼啸着,吹到伞上,有千斤重。顶着风,东倒西歪地走,半身被淋湿。
林宵说他在商场外,他们常去的商场离家有七八百米远,走得快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连车都很少,路上的商店大多数都关了门,遐心吃力地跑,一
边跑一边回头看,一直都没有出租车。
转过一条街,前面可以看见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了,路口就是那家商场。
商场的霓虹灯还在闪烁,五颜六色,寂寞而欢快地跳跃。
遐心站住了,狐疑地看着前方。
应该是有红绿灯的 ,但是却看不到?伞被吹到后面,雨水直接浇下来,遐心困惑地抹
了把脸上的水,难道走错路了?
本来应该有红绿灯的地方却是黑暗一片。
回头看看,确定自己没有走错,甩了伞,飞扑过去。
十字路口,那根横在半空红绿灯的金属杆不见了。
红绿灯是由一根倒L型的金属杆支到路中心的上空,被风吹断,摔到地上,扭曲变形,
上面的灯支离破碎,但是周围没有人。
“林宵!林宵!”遐心放声大叫。
“哎。”有人回答。
“你在哪?”遐心原地打转。
隔着十来米远,一辆自行车摔在地上。
林宵也坐在雨地里,身上穿着雨披,捂着腿,腿下有血水。
“你怎么了?”遐心痛哭。
“没事没事。”林宵伸手擦她的脸。
“哪里伤着了?”
接电话的时候灯杆突然被刮断,摔落到地面的时候,上面的灯头迸裂,有块破碎的灯
罩飞出来,划破大腿。
“没事,只是皮外伤,幸好你打电话来。”林宵扶着遐心的肩膀站起来。
如果不是停下来接电话,灯杆断裂的瞬间也许他正在从下面经过。
“嘎——”有急刹声,一辆出租车差点撞到扭曲的灯杆上。
“哇!靠!”司机探出头,大声诅咒。
“师傅师傅!”遐心急忙挥手。
上了车,浑身已经湿透。遐心握住林宵的手,哆嗦不停。
“哎,倒霉吧?这破灯!平常刮点风都摇摇晃晃,不知道谁这么设计的,只顾好看不
占地方!”司机唠叨着:“迟早会出事,要是谁倒霉正好走到下面那才叫冤,走路都被灯
砸死。”
林宵张大嘴,愕然。
“如果我委屈了吴遐心女士,走路会被路灯砸死!”
遐心的胸膛起伏着,扭头看着他。
两个人同样的脸色苍白。
“还好,你会知错就改。”良久,遐心低声说。
“也不完全是我的错。”林宵缓过劲,还在嘴硬。
“是啊,是啊,我也有错。”遐心笑了。
去到就近的医院缝好伤口,遐心找来棉花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老婆,对不起。”林宵突然说。
遐心抬起头,望着他,眼泪滑下来,半晌才说:“我也有错。”
“老婆……”
“你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啊?还骑自行车,这么大的雨……”遐心打断他,嗔怪。
“就是刮大风下雨我担心你们才回来的。”林宵有点不好意思:“叫不到车,没办法
才骑自行车的嘛。”
“你呀……”遐心嘀咕:“有事的时候你倒好,丢下我们不管,刮风下雨了才知道回
家。”
林宵无法回答,只好傻笑。
“刮风下雨的时候还知道回家,算你还有良心。”遐心拧他一把。
“回去吧?”林宵站起来,只能单脚跳。
“丫姬呢?”走到医院门口林宵突然问。
“在家,你还记得她呀?”
“好啦,老婆,我知道错了。”林宵哀求。
“要不是丫姬……”
“是是是,要不是丫姬我就没命了。”林宵笑。
“你才知道啊?”遐心叫来车,扶他上去,又说:“这是对你小小的惩罚,现在知道
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
“丫姬看见你肯定高兴坏了,她还想吃你的面包。”
“我也想。”
遐心开门的时候林宵站在她身后低声说。
遐心扭过头,没听懂。
“想吃你的。”林宵抱住她。
“去你的。”遐心红了脸,推他,一边打开门。
“丫姬,爸爸回来了!”
没人应。
没人应?
“丫姬!丫姬!”两个人顿时失色。
小小一间屋子一揽无余,没有孩子,连猫都不见。
“丫姬——”楼上楼下都找遍,仍然不见孩子的身影。
“丫姬——乖孩子,你出来啊,别跟妈妈藏猫猫啊!”遐心哭喊。
楼道里传来开门声,邻居家的门被打开,有人探出头,欲言又止,半晌才支吾:“那
个……小吴,我刚才看见你们家丫姬出去了。”
“她去哪了?”遐心扑上去抓住对方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不知道啊。”邻居拼命摇头:“我只看见她抱着那只猫,哭着喊爸爸下楼去了。
”
说完又看着旁边单腿站着脸色苍白的林宵。
“她找我去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林宵惊慌失措地喃喃。
“我去找!”遐心说,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我也去!”林宵说着就跳着下楼。
“你呆在家里,万一她回来了呢?”遐心拉住他,自己冲进雨里。
“丫姬——咪咪——”一路跑一路喊。
巷子有三个出口,每个出口外都是七拐八弯的街道。
一个小孩子带着一只猫,不知道会去哪里。
“丫姬——回家啊!丫姬——丫姬——”喊得声嘶力竭。
“丫姬——”林宵还是出来了,顶着雨披,一瘸一拐地跑。
“喵……”雨地里传来一声猫叫。
“咪咪?咪咪——”遐心站住,按着胸口,喘不过气。
“喵。”又是一声,细细的,若有若无。
“咪咪?你们在哪里?”
跟着声音找过去,听见哭声:“妈妈——”
“丫姬?”是丫姬的声音:“丫姬,乖宝贝!”遐心扑过去,丫姬坐在一个翻倒的垃
圾箱旁边,光着一只脚丫,小凉鞋被甩到一边,那只小猫缩在她腿上,舔着她的脸。
“丫姬……”遐心抱起她。
“遐心,你找着丫姬了吗?”不远处,林宵焦急地问。
“找着了,找着了。”
“爸爸——”丫姬听到林宵的声音,在遐心怀里伸出手。
“丫姬。”林宵跑过来,把母女俩一起抱住。
一家三口站在大雨里哭泣。
“好了,好了,回家去。”林宵先镇静下来,支撑着雨披,遮住母女。
“你吓死妈妈了!”遐心说。
丫姬安静地搂着她脖子,紧紧贴在她身上。
“叫你别乱跑啊,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就出来?”
“有咪咪。”丫姬小声回答。
遐心说不出话,丫姬以为有这只小猫陪伴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宵,丫姬身上好烫。”遐心摸了摸丫姬的额头,担心地说。
已经临晨了,丫姬睡在小床上,咪咪睡在她枕头边。
开了灯,果然看见丫姬的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发烧了,赶快送医院。”林宵摸了一下说。
丫姬还是第一次生病,来势汹汹,体温表上红色的水银柱停在四十一度的位置。
天亮了,雨停了,风也住了。遐心伏在病床边,眼睛生疼。
折腾了一晚上,浑身酸痛,却睡不着,也不敢睡,丫姬还在打点滴。
“老婆……”林宵悄悄推门进来,拖着那条裹着纱布的腿,手里提着一只纸袋子,袋
子里是刚烤好的面包和酸奶。
遐心撕下一块面包,捏成面团,塞进嘴里,大口地嚼。
“很久没吃你到你做的面包了。”遐心感叹。
“也很久没看见你这样吃面包了。”林宵也说。
握住对方的手,感觉相互的体温。天长地久也许就这种瞬间的感动。
“遐心。”林宵开口:“你很勇敢。”说的时候还是很愧疚。
遐心歪着头想,自己很勇敢吗?不能肯定,她也曾经动摇过,同样也曾经试图放弃。
“遐心,我只是想做我的糕点。”林宵又说。
是的,他只有这么一点点理想,如果做糕点也可以算是一种理想的话。
“我理解。”遐心说。但凡卑微的愿望都比较脆弱,不比那种宏伟计划可以有激励人
心的动力。
“一直以来,我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林宵像在自言自语:“尤其是在你面前。”
常常看到旁人惊讶的眼神,一个作家怎么会看上一个面包师?这种话听得多了,林宵
也就会怀疑,也许当初,只是一个绮梦?
有了丫姬并不是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可是遐心不愿意,本来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只
是那天母亲的一句话让他多心。
母亲只是随口说:“没有女人会不愿意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孩子。”
母亲的话也不是刻意挑拨,只是太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孙子,别人的孩子再乖巧也比
不上由自己血统一脉传承的骨肉。
何况因为丫姬,连做糕点的愿望都在破灭。习惯了做自己喜欢的事,常常会怀疑,除
了这些自己便一无是处。遐心的爱好并没有受到影响,越是怪异荒诞的文字看的人越多,
人人都有猎奇心,尽管这段时间遐心写的少,但受欢迎的程度有增无减,这跟面包店的冷
清有着鲜明的对比。
心理不平衡的时候看别人会觉得人人都诡异,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离开家,隔着点距离回头看,会逐渐恢复客观和平静。
遐心只是单纯,因为简单所以才会坚持。而且,她是个孤僻的人,内心里她是一个相
当孤僻的人,越是孤僻越不容易妥协。
他以为遐心也不会对他妥协,直到那天回家,看到她带来的衣服,听到父亲转述的话
,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厉害,但不是不可以改,因为遐心肯给他机会。
“宵,我不是鲜花,你也不是牛粪。”遐心温柔地笑。
“那我们是什么?”
“如果一定要用花比较,那我是蛋糕上的奶油花,你是那块蛋糕。”遐心抿嘴笑。
有了奶油花的蛋糕才会用在喜庆的场所,才会在特殊的日子里被期待。
有了蛋糕,奶油才可以被做成美丽的鲜花,才会在特殊的日子里被赞叹。
“妈妈。”昏睡的丫姬轻声叫。
“妈妈在。”握住她滚烫的小手,有点怜惜又有点担心。
“丫姬是什么?”林宵又轻声问。
“丫姬是享受蛋糕的人。”
美丽可口的蛋糕能给人享受,而要有享受的人蛋糕才会美丽。
“或者猫眯。”遐心调皮地笑。
“我还是觉得丫姬有特殊的地方。”林宵忍不住嘀咕。
“也许是,但也并不是坏事。”
“妈妈。”丫姬又说,睁不开眼睛,小嘴通红干裂。
她烧得很厉害,已经转成肺炎。
遐心用棉签蘸了水湿润她的嘴唇。
“我来的时候咪咪一直叫,好像是想来看看丫姬。”林宵说。
“我总是觉得,被人喂养的宠物是孤独的,没有同伴,只有完全不同种类的人。而且
,跟人久了,渐渐通人性。”遐心沉吟。
“也许那是动物的天性,不过人类倒是淡忘了。”林宵接话。
遐心笑了,他已经彻底想通。
“妈妈,痛。”丫姬呻吟。
“乖孩子,妈妈知道你痛,妈妈也知道丫姬很勇敢。”
“丫姬。”丫姬自己说,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丫姬,不是,垃圾。”
丫姬不是垃圾!
林宵和遐心呆住,面面相觑。
原来,丫姬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许她根本就没名字,只是因为多了块赘肉,被视
为垃圾,听的多了,以为是自己的名字?
“你不是垃圾,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是爸爸妈妈的丫姬。”遐心心痛地流泪。
病房门被推开,有医生和护士进来,看见了,不以为然地笑:“放心,小儿肺炎远没
有大人患肺炎严重,住几天院就好了,也没有后遗症。”
“谢谢,谢谢。”林宵急忙说。
“多给她喝点水。”医生又吩咐。
查过房却又不走,似乎还有话说。
“医生,她还有什么毛病吗?”遐心担心地问。
“啊,不是。”医生笑笑:“我们医院刚好请了位外科专家来讲课,听说这位专家是
神经外科的权威,你们要不要带孩子去看看,也许可以给她做手术割掉那条尾巴?”
“我们商量商量。”沉默良久林宵才说。
关上门,遐心问:“真的可以动手术吗?”
“也许可以,我一直不认为丫姬就应该拖着那条多余的东西。连四肢都可以切除,那
尾巴应该也可以。”
“可是?万一……”万一真的导致终身瘫痪怎么办?
“看看不防,真的风险太大可以不做。”林宵看起来很有信心。
“我是说,有必要吗?”遐心还在迟疑。
林宵犹豫了。
“丫姬,起床了,再不起来就迟到了!”清晨,闹钟响过之后遐心推开丫姬的房门,
拍她的屁股。
“妈妈,好冷啊,我再睡会儿嘛。”丫姬拖过被子盖住头,蜷缩成一团。
“不行,懒丫头!女孩子要勤快点啊!”遐心去掀她被子。
“五分钟好不好?”丫姬还是睁不开眼睛。
“不行!”
“两分钟?”
“一分钟?一分钟好不好?”丫姬醒了,俏皮地看着妈妈笑。
“臭丫头!”遐心被逗笑,伸手去咯吱她。
丫姬咯咯笑着在床上打滚。
“丫姬不臭,丫姬是香丫姬。”
“我闻闻香不香?”林宵也跟着进,去挠丫姬的脚底。
三个人笑着滚成一团。
“好了好了,快起来,妈妈给你梳头。看凉着了。”遐心拉起丫姬。
穿好衣服,给丫姬梳头,她有一把好头发,乌亮浓密,衬着雪白的面孔。
“小美人胎子。”遐心看着镜子里的女儿,低声说。
“丫姬像妈妈。”丫姬含着手指笑。
“还吃指头?多大了?还吃指头?”遐心瞪她一眼,用五彩头绳给她杂马尾辫。
“吃饭了!”林宵大声说,端出一盘香喷喷的面包。
喝着牛奶,啃着面包,丫姬突然说:“我跟同学说我最幸福。”
“为什么?”遐心问。
“我有妈妈专门给我写故事看,还有爸爸专门给我烤面包。”丫姬得意地说。
遐心抿嘴笑,看向林宵。林宵心满意足地拍拍丫姬的肩膀。
“快上学去。”遐心递过丫姬的书包。
丫姬站起来,已经长到妈妈下巴的高度,穿一件红色的大衣,俏皮而娇艳。
“妈妈,爸爸,再见。”丫姬拉开门,想起什么,又飞快地折回厨房,蹲下去,拍拍
篮子里的花猫,轻声说:“咪咪再见。”
花猫没醒,团成球,睡得很香,嘴角上翘,好象在笑。
丫姬已经跳着出门了。
“等一等。”林宵叫住她:“记住啊,别跟同学打架。”
“谁打他啊?我才不喜欢打他呢,一碰就哭,麻烦!”丫姬做了个鬼脸,蹦跳着下楼
去。
一碰就哭的他是丫姬的同桌,比丫姬矮了半个脑袋的小男孩,经常被丫姬欺负,却又
喜欢和丫姬玩。
“她长得好快啊,都这么高了!”林宵看着女儿的背影感叹。
“是啊,我都老了。”遐心也说。
“老?我不觉得啊?左看右看都还是第一天见你时的样子。”林宵睁大眼睛当真左看
右看。
遐心白他一眼,又忍不住偷笑。明知道他花言巧语,可是听着就是舒坦。
“我去买菜,天冷,新鲜蔬菜少,去晚了就都是挑剩下的了。”遐心说着开始换鞋子
。
林宵也跟着出门,下了楼,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菜市在小巷的东边,面包店在小巷的西边。
是的,他们搬了家,仍然在小巷里。
那个送丫姬小花猫的陈老太太跟了女儿去深圳后,房子卖给了林宵。最近听说,老太
太已经寿终正寝,去得相当安详。
偶尔会想起这个慈祥的老太太,每年春节,关晓月会打电话过来问好。她已经当妈妈
了,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夏风提到丫姬就会感叹:“哎呀我儿子太小了,要是大几岁……
”
可是再小的孩子都会长大,像丫姬。
回头想一想这几年,做梦一样过得飞快。再过几年会有人偷偷塞纸条给丫头,会有男
孩子偷偷等在楼下,会有……
吾家有女初长成,作为父亲的林宵还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面包店还是老样子,甚至,那架木梯也还在,梯子上柜子的顶端也仍然是丫姬的小天
地,除了各种各样漂亮的芭比娃娃,墙上还贴着丫姬从小到大的涂鸦之作。
店里挂了红灯笼,快放寒假了,快过年了。
和面,搓揉,成型,放进烤箱,日复一日,简单的重复,但是林宵并不觉得厌倦。他
长胖了,心宽体胖,看上去更像一名普通的西点师傅。
做完最初的工作,林宵摸出一支笛子,是一支新笛子,上面有丫姬用圆规的针尖刻出
的字,字体有点歪斜,写着:“爸爸三十九岁了!”
是的,三十九岁了,而丫姬已经十一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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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你脸色很难看,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你钱一样;
但是今天,嘿,很不一样喔,今天好像是全世界的人都送钱给你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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