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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临●make a living),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七章 白夜(续)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Dec 22 18:11:33 2006), 站内


大家循声看去,原来是弓箭手默出了那个拗口的数字,不愧是酒店老板,果然好记性! “洞箫客说的是三十七万九千六百三十七次,只差一次。也就是说,下次各位听见的钟声,就是此间世界最后的声响了。如果预言果然应验的话。” 人群静穆片刻,每人都象突然间给塞下了一粒九转还魂仙丹,那么迅速的从喉咙里滑下去,尚不及发生效用,而那难以言状的滋味却已飞向不知所踪,呆了半响,空了半响。老夫子站立不住似的双手一起撑在那柄长刀上,全部重量都压在上面,哑着嗓子,声音都走了形: “果然是到了,果然是到了,我没有猜错,我没有猜错!” 他的喉头忽的哽住,一行泪水从一只眼皮下面流了下来,浑浊的泪珠停停走走的爬过一根根皱纹去,接着,那半边脸上也挂上了泪行。老夫子的激动情绪感染了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在早围得层层叠叠的人圈子中扩散着,象阵风吹过麦浪,一直传递向街的远端。那九转还魂丹正在各人体内生效,渐渐沁入心脾,把干涸已久的泉眼里又注满了活水,汩汩的奔流出来,汇成一股潺潺的溪声。 “圣火大帝,你终于来拯救我们了!” “赤焰魔王,你来毁灭吧,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这是真的吗?” “谢天谢地!” 人们在小声议论,脸上透出生机萌动的光芒,幽瞳似的眼仁也闪亮起来了。他们抑制不住兴奋却又小心翼翼,仿佛神灵的意旨是要把那意想不到的幸运悄悄带来这里,如果惊扰了他,他就会不高兴,就会收回成命。但很快又传出怀疑的声音: “玄衣红衣天使呢?” “黑甲赤甲神将在那里?” “马夫不会记错吧,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 “就是,那个预言的数字,也未必可信。” 一转眼,气氛又大不一样了,人群肃静下来,脸上和眼里的光褪去了。九转还魂丹卡在什么地方迟疑着,才冒起来的泉水又恹恹的沉下去。老夫子听着这些议论,忽然以刀为轴原地转了一个半圈,伸出手指指着我们,大声说: “你们问天使,神将吗?他们!他们就是天使,神将!他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人!” 所有人大惊失色,我们仨人吃惊:老夫子神了,怎么让他瞧出来的?镇上的人更吃惊:貌不惊人的三个乡下人,居然会是神灵派来的使者?来终结这个世界?老夫子别是疯了吧,胡说八道可是要亵渎神灵的!证据,给我们证据! “你们要证据吗?”老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人群说,“证据就是,他们没有灯笼,却没有被黑气卷走!这说明,他们不是此间的人,他们有上天护佑,他们是上天的使者!起初你们灯笼点不亮,我就怀疑,觉得你们不简单,等到黑气爆发之后,我便差不多明白了你们的身份……可我还不敢造次,直到马夫说出钟声的数目,这才是,一切都清楚了!” 啊,怪不得这老家伙今天滔滔不绝,把密藏的往事都兜了个底,原来他早就觉出我们有异了。还以为单那弓箭手心机厚重,原来这老夫子的城府更深!知道就知道了吧,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这些人,无论圣火军,还是赤焰教,无不盼着这一天的,知道了真相,只会鼎力相助的。谁晓得前面有什么险关恶难?就让他们提早激动一回吧,我还从没尝过当英雄,让人众星捧月的滋味呢!我挺挺胸,绷紧了脸面高抬起下巴。老太一定同我一般心思,见她也是满脸庄严,还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发结。老头的神情却有些紧张,一副迟疑不决的样子,大概他对即将到来的热烈场面,有点准备不足。然而期待中的热烈场面并没有出现,人人脸上现出畏惧的表情,眼光躲闪,不敢朝我们多看。不知谁先后退了一步,人群竟都跟着纷纷向后退去,圈子立刻扩大了许多。我顿时泄了气,这些人!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天使盼神将,为争个正统歪统还要动刀动枪,今天真盼来了,居然是这般模样。好象见了鬼,不,好象见了神。我忽然间明白了。他们怕我们,因为我们是神。原来当他真的在你面前现身的时候,神和鬼是一样可怕的东西。 “三位高人,不要再隐瞒了,就请告诉大家这一切的秘密吧!”惟一热烈振奋的是老夫子,他极力催促着我们,“告诉我们,我们是从那里来,为什么来,又会到那里去!快让此间众生都知道他们等待的是个什么结果吧!” “他们不是你们要等的人,”没等我们开言,弓箭手忽然先开了口,依然是冷硬冷硬的声调,一出声就冻住了所有的人,“他们不是天使,也不是神将。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犯下罪孽,受罚在此间的鬼。”他顿了顿,眼光象两支箭直射出来,钉在老头老太身上,“我说的可对,两位高人?” 四面是窃窃私语,怀疑的眼光。 “老板,你说话可得留神,他们是从那边来解救我们的,怎么会受罚在此间?”老夫子不忿的说,他对弓箭手的节外生枝很是不满。老太也说,“老夫子说的对,我们正是……” 话才一半,却被一旁的老头大声接了过去,“对!我们正是受罚在此间的鬼,和这位老板,还有老夫子,还有你们大家都一样!我们爷孙三口,住在河谷里种地,走迷了路来到这镇上的……” “不对吧,你们的灯笼不亮,又怎么抵挡得了黑气?”老夫子疑惑的问,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判断有误。 “这……我们也不知道,也许,是刚才你们几位挡在前面,掩护了我们也未可知。你们想想看,我们怎么可能会是天使,神将呢?我们穿着红衣玄衣,赤甲黑甲吗?我们象是神灵跟前的护卫吗?你们仔细看看,哪里有一点点象了?” 人们醒悟了似的连连点头。可不是,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小老太婆,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小丫头,再怎么看,也不象是神仙伴侣,世外高人。就连我自己都不免灰心,瞧瞧我们三个,这么一般寒碜的扮相,偻偻馊馊,凄凄惶惶,背包挟伞的,哪里象拯救世界的英雄?倒象是遇了兵灾奔来此间避祸的难民,但求一间破屋栖息,一碗薄粥果腹,逃得残生。抬眼一望,只见黑沉沉的房屋,形容奇诡的人群,头顶浓云惨雾,黑气妖冶蒸腾,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变换形状,随时准备要再度爆发似的。我渐渐产生错觉,觉得我们并非来自人间,而是从那团黑气之中走出,挣扎过千百年后,被那一场黑潮冲上这座堤岸,逃得残生。从此我们将在此间,这座镇上,同这些人们一样,起坐劳息,衣食住行,吃虚无米,穿飘渺衣,使无形钱,闲了坐一坐弓箭手家的酒店,喝一碗忘魂消忧酒。在这长得没有尽头的白夜里,度过那长得没有尽头的余生。别忘了,还有那时时袭来的黑气呢。老头说的对,我们真是走迷了路,误闯进这不知在九天之上,还是地府之下的阴阳界里来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把我们驱赶到这里?直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离开呢?方才的万丈雄心早烟消云散,我只感到气结塞胸,说不出的忧愁郁闷。 “那是他们还没现真身,没现真身!”老夫子仍不甘心,努力向人们解释着,“他们任务艰巨,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暴露身份的,所以不肯承认!你们千万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弄错!”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茬道: “老夫子,你是不会错,上回你就把两个乡下人当成了救星!” “是啊,人家都不肯承认,你却硬逼着人家去过沼泽,说那是普渡众生功德无边,结果呢,别说众生,连他们自己也没渡过去,陷在烂泥里一世上不了岸,果然是‘无边’了!” “哈哈,那些沼泽鬼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才这么上劲的帮他们寻替死鬼?” 周围一片讪笑,老夫子脸上挂不住了,捶胸顿足的嚷道: “这回绝没有错,这回绝没有错!我写包票!要是再错了,你们就把我扔进沼泽!他们不怕黑气,难道是碰巧?那钟声的数目字,难道也是碰巧?” 笑声弱下来,嗡嗡嗡的人声飞来飞去,四面都是闪烁游走的眼光。我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晃荡,耳朵里充满了水声。我急忙定定神,振作一下,可过不多久,那种晕眩感便又出现了。我这才想起,该早过了睡觉的时辰了吧,子时都早敲过了,在我们的世界里,在人间,夜应该很深很深了吧。万家灯火的辰光也早过去了。这时候在街上的,只有更夫,再有,就是溜门撬锁的夜盗了。这里却满街都是更夫和夜盗。白夜里的鬼们,怕是从来也不知道有睡觉这回子事。老太首先觉出我的异常,她扶住东摇西晃的我,赶紧推了推老头,老头一抱拳——抱拳,真是好古老的手势,说,“各位街坊,打扰打扰,我们新来乍到,不知这里哪有客栈可以安歇?” 众人还未答话,弓箭手已经走过街去,又一次挑开他的那副门帘来。 “鄙店楼上便是客栈,正好有两间空房,就请三位继续照顾生意,暂且住下吧!” 说完,提着灯笼便径直走了进去,料定了我们必然会跟上一般。一街的人,一街的鬼,化作三三两两,提着灯,议论着,渐渐散去了。而黑气爆发的震撼,那个最后钟声的预言,以及我们的到来引起的兴奋、不安和疑惑,却分明还在空气中徜徉。老夫子不甘心的在街上闷站了一会儿,长叹口气,也一瘸一拐的走了。马夫呢?他还在那儿,和他的三匹马在一起。我想起老头老太写法帖时的痛苦样子,也只有在劫界里,一件事情才可以做上一千年也不嫌累,不嫌烦的。白夜深沉。人世间最黑的黑夜,也没有这样深沉。弓箭手提着灯笼下楼去了,把我们留在光线黯淡,刚能识物辨形的屋中。屋里的陈设,桌,椅,床,无论式样还是摆放,同家中都不相同,我却觉得象回到了家里,纸烛店楼上我那间歪斜低矮,随时便会碰头的卧房。老头老太初来的那一个晚上,我们就是这样坐着聊天,聊到深更半夜。老头老太对面看去,一色的面目模糊,混沌不清,仿佛都是对方投下的影子。从他们那边看我,是否也是一样呢?记得闹鬼的那个晚上,也是满屋的鬼影,人影,纠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那个鬼,他还在我们中间呢。三个人吃了一点东西,说了一会儿话,谈论进入劫界以来这漫长一天的种种情形。见人非人的田野,水化成血的小河,虎狼谷,岔路口,乱石山,还有这座阴郁昏惨的小镇,和镇上奇异诡秘的居民。对那几位教我们全都印象深刻的人物,更少不得议论一番。 “那老夫子不简单,他猜出了我们的身份呢。”老太说。 “这弓箭手也不平常,他同我们说话,句句有意思,他仿佛记得从前的事,真认得我们也说不定。可却替我们遮掩身份,又留我们宿夜,实在叫人生疑。”老头说。 “还有马夫,他人那么呆头呆脑,竟能记得钟声的次数,真是怪事。”我说。 “这里的人,都透着古怪,”老太又说,“他们忘了过去,却偏能预料将来。圣火军,赤焰军,圣火大帝,赤焰魔王,怎么想起来的。咳,陛下要知道他们给自己编排下这般神话,不知会怎样哭笑不得呢!” “陛下?”老头摇着头说,“这一路上我都留心在找,始终没见他的影子。虎狼谷前没有,镇上也没有。” “你们忘了,”我说,“黄巢讲过的,要四句偈语全部应验,才能同你们相见呢!现在应了三句,只差落叶复生了。不过,不过……” 我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迟疑着不敢说出。 “不过什么?”两人一起问我。 “呃,我只是这么猜着,假如,黄巢也和此间的人一样迷失了本性,忘记了自己是谁,纵然你们见到他,他也不认识你们呀,就象那姓张的马夫……” 话音未落,便被两人一起打断: “怎么可能!陛下,陛下怎么会,不不不,是他送我们出的劫界,是他安排我们回到此间,连你写出法帖,也许都是他冥冥中显灵相助呢,谁都迷失了本性,陛下也不会迷失本性!” 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坚信不移的模样。 “也许,”老头寻思了一阵,又说,“他早看见我们了,却不动声色,暗中跟随。” 我和老太都一怔,眼见老头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脸看向窗外。窗外是夜色茫茫。那种淡蓝色乳浆似的光雾缓缓流淌着,象水洗过对面的屋顶。偶尔传来零星的脚步声,甚至还有一两声似象非象的狗叫,带着拖音,在蒙蒙雾气里盘旋荡漾。连那黑气也肃静了,象一个沉默不动的巨人,从对面屋顶上探出身子,把他巨大的影子投射过这边来,一切的一切,都被他笼罩在怀中。 “小水,先睡一会儿吧,”老头回过脸,温和而严肃的说,“从子夜钟敲响到现在,估摸也过去了两个时辰,按咱们的时间算,再有个把时辰,就该天亮了。什么也别想,好好歇息。到了明天,当子夜钟敲响最后一次的时候,就是劫界终结的时刻!” 老头老太一起望着我,眼眸里被许多的光束聚集在一处穿射出来似的,亮得怕人。我心中一颤,一股气息从心底翻腾着冒涌上来,明天,子夜钟,天书,劫界,人间,真的都要发生了吗?忽然我一阵心慌气堵,仿佛被什么抓住了一样,恐惧得难以形容。明天?明天会遇见什么呢?从未有人穿越过的沼泽地,沼泽地那边的黑松林,废弃千年的破庙,破庙里的罗汉堂……比较起来,倒是这满街鬼魅游走的古镇更安全,更教人心定呢。 “你冷吗?” 老太握住我的手,关切的问,一股热流从她手心传递过来。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在发抖,我极力克制,却抖得更凶了。 “不,不冷,就是有点,有点……” “有点害怕,是吗?” 老太眼含笑意的瞧着我。 “不不不,谁害怕了,我才不害怕呢,这里没有刀山,没有火海,鬼们也都和善,就只有那黑气吓人些,却又奈何不了咱们,还怕什么呢?我还有法帖呢,诸神不秀,诸鬼退后!” 我抽出手,一面狠狠的揉捏,一面声粗气壮的说。老太和老头对望一眼,一起笑了: “还是阿水胆子大,老头子,不瞒你说,我心里倒真有点发憷呢,你怎么样?” “咳,你不提还好,你这一提,倒把我的怕劲儿给提上来了。想想那烂泥坑,也不知有多深。咱俩倒没啥,只可惜小水这身雪白的衣衫了,还是临走前新做的呐,还没洗过水呐!” “可不是,你做阿爷的明天就辛苦点,背着阿水趟烂泥坑吧。” “那你呢?” “我替你们开道呀。” “老太婆,你倒会挑活儿啊!” “说啥说啥,你当开道容易吗,你忘了他们说的沼泽鬼了吗?跳出个蛤蟆蚌精的不得我来对付?小水她才能有几斤,谁教作法驱鬼这上面我比你强呢,只好我委屈一点,难做的我来做,把轻活让给你了。” “胡说,胡说!” 两个人又杂七杂八的争执起来,难为他们到了这份上,还有心情拌嘴抬杠。我明知他们捡这些轻描淡写的话头是故意在宽我的心,心里却真的安定多了。三个人又谈了一会儿,再四议定明天的计划,决意还是避开镇上众人,悄悄的行动。特别不要惊动老夫子和马夫,还有酒店老板,咱们的房东,那位始终没露出过藏在斗笠下面的尊容的,神秘莫测的弓箭手。老头老太回房睡觉去了。房间里只剩了我一个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景。谁说鬼在我们中间?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每晚吹灯之前,我和老头都要检点大门,货柜可否锁闭牢实,有没有漏掉未熄的香烛。老太照例早把床铺好。虽是江南地方,倒春寒的时节可冷得彻骨呢,每钻进被筒,就有一个烧得烫热的汤婆子在里面等着,直暖得人简直都想要哭出来。要不多久,隔壁就会传出此起彼伏浪头一般的鼾声——他们永远比我睡得快,我也就被那浪头摇得迷迷登登,迷迷登登,搂着小乖朦胧睡去。然而今夜,小乖不在我怀中。隔壁的鼾声,更迟迟不曾响起。他们也同我一样睡不着吗?他们也被这无底洞似的床板弄得悬心吊胆?一切都是那么虚无缥缈,那么不真实,就连身下的床也和我隔着距离似的,仿佛那里就并没有一张床,只是一股奇异的均匀的力道在托着我,一旦它撤去,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我小心的翻个身。窗外依旧是不变的蓝光如洗,白夜里的光,不是月亮,更不是星辰。再有一个时辰,人间的太阳就要从我的窗户照进来了,照在我灰旧而补缀齐整的被面上,把那些手绣的花样纹理一丝一线都显现出来。汤婆子早已冷透,换作阳光暖暖的捂着,我便懒懒的眯缝着眼,依旧紧裹在被筒里。劫界的太阳,白夜的太阳,直要到什么时候才肯降临呢?明明困到了极点,却总也睡不着,隔壁仍是悄无声息。我悄悄起身,拉开虚掩的房门。我的房门从来就是这样虚掩着的,借着楼梯间的光,我轻轻走到老头老太门口。在家的时候,每每遇上被噩梦惊醒,或是烦躁郁闷睡不着觉,我就会跑去老头老太的屋里赖着他们说话,他们也就睡眼惺忪的陪着,继续讲些六朝怪谈,闹鬼撞邪之事,听得我更加不敢独自回房去睡。直搅到鸡叫三遍,晨曦微露,才各自打着哈欠,继续又一天辛苦辗转的生涯。我熟极而流的伸手推门。我怔在那里,推不动,门被从里面插死了!兜头淋了一盆冷水似的,我霎时间冷得寒心彻骨,他们插上了门,他们为什么要插门,他们从来不插门的!我骤然想起了我原不该忘记的东西,骤然看见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东西,那个鬼,那个幽灵,那个无时不在的阴魂魅影。我又听见鬼娘的嘤嘤嗡嗡的哭笑声,棺材店老板死人样的脸孔一点一点映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两团火焰突的腾起,那一双血血红的枯爪眼睁睁的又直朝我抓来!我飞逃回屋,反身关紧房门,顺手插上门闩。眼前一片漆黑,才一眨眼的功夫,光线陡然暗了许多,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仿佛有东西在呼吸。呼——,哧—— 呼——,哧—— 我一动也不敢动,脸贴着门站立,冷汗顺着发鬓沿着耳根往下淌,手指骨节捏得生疼,指甲深掐进了肉里。呼——,哧—— 我竭力克制着,憋住一口气,凝神等待。呼吸声消失了。我憋不住,吐出浊气又紧吸一口。呼——,哧—— 哎,我长长的吁了一声,疑心生暗鬼,哪有什么东西,原来是我自己在喘气。我抹一把额头,慢慢转过身来,一眼只见窗外的天空,依旧是蓝光熠熠。屋里转眼又亮堂起来,一切家具摆设都形迹可辨,没有什么异物能够掩藏得下。这里是劫界呢,还当是在家里吗?这是苦海中央,白夜深处,古镇之上一间千百年的老屋,街上,数不清的提着灯笼的鬼在游荡,楼下,住着那位神秘莫测的弓箭手。这时也不知他在做什么,睡觉,还是坐在窗边独斟独饮,借“酒”浇愁。他们当然应该插上门闩。是我太大意,太粗心呢。可是,为什么他们竟然不提醒我一声,我就不须要小心提防吗?莫非…… 他们能通灵,他们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东西,所以才…… 这敢也不敢想的念头才将冒出,就鬼魅附体一样的驱赶不散。怪不得他们神色诡异,欲言又止,交头接耳,他们怕我,更怕我知道他们怕我,便又竭力装出平日的模样,说那些宽心体贴的话,都是为了稳住我身上的那个…… 不,不是这样,他们是疏忽了。才多大点事呢,插个门闩罢了。我也太多心。真是疑心生暗鬼呢。我摸摸臂上的法帖,依然裹缠严实,察看一遍室内再无异动,侧转过身,慢慢躺倒。还没挨着枕头我便蓦的弹起,这回是千真万确,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个身躯沉重的人,夜又是这般的寂静,尽管他极力放轻步子,衰朽的木板仍旧发出大得怕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冷汗丝丝乱冒,满身满脸象有万千条细针在扎着,我不敢下床,伸手胡乱一摸,摸到床头一样棍子似的物事。一看,是一把熄着的灯笼,上楼的时候鬼使神差,竟把它也带了来。我操在手里,拿它做一件武器。脚步声一步,一步的上楼来,那人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停下了。再没有动静。门外始终悄没声息。我紧张到了极点。他在盘算吗,盘算该寻一处缝隙下手,还是干脆破门而入?或者在犹豫,犹豫该进老头老太的房间,还是进我的房间…… 有时我觉得门闩在极慢极慢的移动,有时又觉得门闩并没有动,门却在被一点一点打开…… 门外响了一声。接着,楼梯上又响了一声。那个沉重的躯体踩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楼去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渐远渐弱,最终完全消失在那令人心悸的寂静里。我紧握着那把从未点亮过的破灯笼,直到实在忍熬不过困倦,才倒下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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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变得孤苦伶仃,因为他不论在自己的内心里或者在自身之外,都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东西。怨恨是依赖的反面:当一个人给出了一切,他总觉得收到的回报还不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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