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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临●make a living),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九章 暗战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Dec 22 18:13:03 2006), 转信
作者:石中火
当我认清黑森林里全长着一色巨大的松树时,不禁打了个寒噤。我第一次看见落叶的松树,脊柱般的树干硬如铁石,四面伸出数不清多少肋条状的树枝,象是一具具白骨森森大得怕人的骷髅,阴沉沉的站着。满地松针几乎埋到膝盖,走动起来,飒飒的响。谁都不认识路,凭着来时对那座大山所在方位的印象,弓箭手打头,带领大家探索着往深处走。松林黑暗无边,只有弓箭手的灯笼亮着,那一片红光照出来的,仿佛就是整个世界。每经过一棵树,我都忍不住要回头一看,我仿佛觉得,那个自从一走进劫界就尾随纠缠,到了古镇上却潜形匿迹的影子又出现了。他就在红光照不到的所在,在光圈之外的幽冥深海般的密林里,和我们一同前进着。静得不能再静,脚下踩踏松针的响声大得那样慑人,假如真有某种鬼魅异形在林中沉睡着,也该早被惊醒了。 “林子里会有鬼吗?”我白问老头老太。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老头老太白宽我的心。 “天使,神将,外乡来的灵异人,你们也怕鬼吗?看你们打沼泽鬼的时候也蛮勇猛的,怎么现在又胆小起来了?” 弓箭手一番话,说得大家振作起来,可不是,那样凶恶那样危险的沼泽都硬闯过来了,纵然这松树林里真的有鬼,也不消怕他! “现在,诸位该不必隐瞒身份了吧,总该叫我知道,所有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了吧?” 弓箭手一边开路,一边又说。这有什么说的?早成了生死与共的伙伴,再遮遮掩掩,真显得我们见不得人了,不是来做大功德的善举,倒是来做贼的了,我和老太齐推老头当说书人,老头也当仁不让,正要开说,弓箭手却止住他: “且慢,请先告诉我,此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共有多久了?” “一千零四十年一个月零六天。”老头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只知道虎狼谷之战的大约年代,从未算过具体时间,历朝历代那么多年号,怎么算得过来?平时也没听他们谈过,谁知老头竟连天数都记得那么清楚,再看老太脸色平静,想来她也是一样,这个数字始终牢记心中,日增一道,月划一圈,年刻一轮。同那马夫一样,他们也日日数着的呢。弓箭手默念了一遍那个极长的数字,自语道: “原来我来到此间,已经有这样长的岁月,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他挥挥手,示意老头讲下去,一面继续朝前迈步,那架势很有几分不同凡俗的气度,同古镇上酒店里的做派又不相同。他默不作声的听讲,只在听到黄巢和老头老太的名字时,轻轻重复了一遍,听到虎狼谷,劫界和天书,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陛下横刀自刎,用血咒念动法贴,送我们飞出了劫界,临别之前,他告诉我们四句偈语,并说这四句偈语全部应验之时,就是我们和他的再见之日,他说……” 当老头讲到他们逃出破庙的关节,正要逐一说出那四句偈语时,弓箭手却打断了他,自个儿朗声念道: “见字非字,见人非人,水化为血,落叶复生……御前侍卫阁下,我说的可对?” 弓箭手一边念,一边停下步子,慢慢转过身来,斗笠下面目光炯炯,带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才听到第一句,我便如头顶打了个焦雷,等到四句念完,早已又惊又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原来是他!早看出弓箭手来历不凡,却没想到这样不凡!回想镇上相遇后他种种言行,越想越觉得当真果然,这么说,一路相随的影子是他了,岔路口神秘的声音是他了,夜半楼梯上的脚步声也是他了,他不露行迹,不动声色,指引保护我们到此,同黑气斗,同沼泽鬼斗,那种英明神武,果敢沉着,不是那位曾经揭竿而起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是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就是黄,黄……”我激动得直拉老头老太。 “黄什么黄,那是陛下,咱们的冲天大将军,大齐天子啊!” 老头老太浑身乱战,前仆后继的朝弓箭手跪倒下去,碰碰碰磕了三个头,然后挺直身体,用膝盖走了几步,双手一握,口里却哆嗦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拖着哭腔,颤巍巍的喊道: “陛下,你,你老人家好啊!我们,不不,臣,臣等来迟了,害陛下和兄弟们,受苦了!” 两人再也说不下去,小孩一般又是伤心又是欢喜的哭泣起来,哭得连我也受了感染,眼眶里一阵阵的潮热。黄巢先是一楞,随即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已极,仿佛还带着几分得意。 “不错,不错,果然是你们,他们说的都应验了。你们的确罪该万死,论理我也受得你们一跪,不过,啊,平身,起来起来!” 两人哪里肯起,依然跪在地上哭天抹泪,一边哭,一边将我介绍给黄巢: “陛下,这位是阿水姑娘,你要找的有缘人!江南人氏,无父无母,是她领悟到法帖的秘密,才把我们带领回劫界,她可是对你忠心耿耿,大大有功劳呢!阿水,快来拜见陛下!” 说着两人拉扯我的衣襟一个劲儿叫我跪下。我匪夷所思,我几时对黄巢忠心耿耿过了?虽说黄巢做过几天皇帝,毕竟我不是他的臣民,何况现在已经是民国,早就没有皇帝了,给一千年前的皇帝下跪,多少有点那个。我支吾扭捏着不肯跪,黄巢大度的一摆手,道: “呵呵,还是别拜了吧。恕我直言,你们恐怕是跪错了人,也跪错了地方。” “呵呵,还是别拜了吧。恕我直言,你们恐怕是跪错了人,也跪错了地方。” 我一听这话里有蹊跷,还没琢磨出味儿,只听咔喇喇一阵乱响,满地松针飞舞,一张大网骤然扑上面来!才将叫出一声,根本不及闪避,便兜头兜脸地被网住,尚待挣扎,那网忽的提升,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整个儿的腾了空! “啊呀,真的有鬼,中了埋伏了!阿爷阿娘救命啊!” 我急得直叫老头老太。 “别叫了阿水,我们也在网里呀!” 我才发现,老头老太就在身旁,团手缩脚和我紧紧缚在一处,三个人捆成一只大粽子,又象钟摆,悬天不着地的甩来晃去。另有一团红光也在摇晃个不停,扭脸一看,是弓箭手的灯笼在下面照着, “弓箭手老板,不不,黄巢陛下,救命啊!”我赶忙大喊,心想不愧是冲天大将军,反应就是敏捷,居然能躲过方才这疾如闪电的一击。 “陛下,别管我们,小心暗算要紧!”老头老太也大喊,果然是忠心耿耿的部下,这时候了也不顾自己,一心只记挂上司的安危。黄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妈的,你们俩倒挺忠心。爱卿不用怕,这林子里既没有鬼,也没有埋伏,朕在这里,稳如泰山,呵呵呵呵!” “是吗,陛下洪福,不过还是小心点好,留神碰到别的机关。呃,能否请陛下,劳动玉体,先放我们下来呢?” “放你们下来?好,好,我这就放你们下来。” 我透过细密的网眼往下看,见黄巢走到一棵松树跟前,在树干上做了个解缆的动作。只听哗啦一声,身下徒轻,急往下坠,一颗心差点蹦出腔子,转瞬之后便重重砸落在地!我浑身早被网绳勒得生疼,现在经这样一摔,又被老头老太你挤我压,几乎没断了气,幸亏松针厚实,没有受伤,心里仍是忍不住的气恼。这个黄巢!亏他还做过皇帝呢,半点斯文劲也没有!到底是贩盐的班头,造反的领袖,野蛮,手脚没轻重,这叫救人?这是玩坐木墩呢!据说苏北地方有些歹毒没天良的土匪,就是这样折腾不肯借粮的大户的。要不看在他是老头老太上司的份上,照我往日的脾气,早就破口开骂了。老头老太也哼唧了半天,三个人挤做一堆,六只手扭扭缠缠寻找网口,却发现网口已结成死结,被一根异常粗大的长绳提着,我顺着那长绳一溜望过去,只见绳索的另一端,正牵握在黄巢的手上。 “快来帮忙,解我们的结呀,黄巢陛下!” 我半趴在地上,使劲推开老太一条腿,掰过老头一只胳膊,喊着。弓箭手沉重的靴子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走到跟前,啪的一靠,正停在我鼻子尖前,扬起的松针透过网绳,几乎扎进了我的眼睛。我挣起半截身子,努力去看那因仰视而显得异常高大的弓箭手,他戴着斗笠的头颅是如此巨大,离灯笼远了,只是一片暗影,却棱角分明,好似一只狰狞的兽头。他低着头,象在俯视我们,一开口,语气竟完全不似刚才,冷峻异常,更带着几分怨毒狠险,咬牙切齿: “你们看仔细了,我可是你们的陛下?” 他一手将灯笼举近脸庞,伸出另一只牵着绳索的手,慢慢去揭头上的斗笠。我的心抖颤起来,隐约觉得事情不妙,十分不妙,我战战兢兢的不敢看,更不敢不看。黄巢已经摘下斗笠,垂握在手中,只见血红的灯光照耀之下,一张人脸跳了出来。这是一张看过一眼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面孔。轮廓坚硬,五官粗大,说不出是威严还是凶恶,坚强还是冷酷。脸上溅满泥浆,红光一照有如斑斑血迹,一双眼亮得仿佛浸在油里的灯芯,眼光不知是喜是悲,射得人一阵冷,一阵热。我不敢再看,一侧脸,映着灯笼模糊朦胧的余光,正瞥见老头老太的脸孔。当我分辨出那上面的表情,惊谔得差点失声叫喊:两张脸不知因为恐惧还是震惊扭曲痉挛得变了形,四只眼珠凸得直追沼泽鬼,血丝一根根显现,仿佛还在膨胀。嘴张得不能再大,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狗一样的声音,象丧家的狗遇到失散多年的主人——又仿佛遇上的不是主人,却是仇家……当他们终于爆发出那声意料之中的吼叫,我本能地捂上了耳朵。 “朱——温——!” 尽管捂住了耳朵,我还是差点被震聋。这一声喊叫震动松林,响彻天地,怕是连古镇上的众鬼都能听见,怕是连没有耳朵的沼泽鬼都要伸头看个究竟。我懵懵懂懂,简直不能相信,不是黄巢,是朱温!不是救星,是煞星!这么说,朱温从我们中间跳了出来,他在此间找到了替身,他附在了弓箭手的身上!可是,不是说鬼不能附身于鬼吗,难道朱温这只鬼,能力超强得连鬼的法则也可以不依? “朱温,你你你,你终于现出原身来了!!!” 老头语无伦次的叫道。啊,这个朱温是原身!我恍然大悟。不错,他原是鬼,这里原是鬼的世界,我们感到阴气深重呼吸艰难的地方,在他却是如鱼得水,鬼入鬼界,气性投合,所以显现出了他朱温的原身。可是,弓箭手呢?弓箭手并非才到劫界一日,他早在镇上居住了几百年,镇上的众人都认得他的呀……是了,这弓箭手非那弓箭手。朱温一灵不散,路上的影子是他,神秘的说话声是他,楼梯上的脚步声更是他,他跟随我们到镇上,隐迹藏形,趁夜谋害了弓箭手,装扮成他的模样,潜伏在沼泽边等我们自投罗网! “不错,我现出原身来了!”朱温仰起脸,挺出下巴,冷冷的说,“你们两个弑君的反贼,害我过了一千年见不得人的日子,今天,我要同你们算总帐!” “可是,可是他不用找人附身了吗?当初他出来时是一团黑气,怎么又变回了活着时候的模样?” 老太显然没反应过来,老头长叹一声,恨恨的说: “老太婆,当然是这样,是我们糊涂了!这里是劫界,全由阴气聚成,鬼到这里就现出原来的形貌,还附什么身啊!” 朱温皱了皱眉,冷笑道:“哼,当然是你们糊涂了,否则怎么好好的阳世不住,长生不老的日子不过,跑到这阴曹地府里来寻死。还带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妹妹,啧啧,真是可惜啊可惜,长得怪可怜见的,快让大叔瞧瞧。” 说完蹲下身,移近灯笼,隔网伸手就要摸我的脸。我素知朱温名声不好,吓得猛一躲,网里空间狭小,刚好撞在老头腮帮上,险些没把老头槽牙撞掉,疼得他直哎哟。 “哈哈,别怕,小妹妹,大叔没别的意思。哼哼,他俩一定没少对你说我的坏话吧?唉,我堂堂大梁开国皇帝朱温的好名声,尽是让这起小人给糟践了。可怜呀,可耻呀,真是可怜,真是可耻呀!” 分明又是棺材店老板那副阴酸尖刻的腔调,听得我一阵阵毛骨悚然,又忍不住好笑。这么一个叛徒,淫贼,还自称好名声呢,反说别人糟践他,可见此人不但做人无德,做鬼还不知悔改。 “朱温,你到底想怎样?”老太叫道。 “怎样?待会儿你们就会知道。不过,呵呵,看在你们刚才朝我磕头赔罪,认我做‘陛下’的份上,教你们再多混五时三刻。刚才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快跟我说说外面的事情,今世之世是什么朝代?我大梁皇脉可延绵不绝,福运隆昌?你们又是怎么找劫界,找那有缘人的?那么简单的事,居然直要到一千年后才办成,当真笨得可以!用这样蠢的部下,可知黄巢坐不了江山……” “放屁!要不是你捣乱,十个劫界也找到了!你敢冒充陛下蒙骗我们,有你报应的!” 老太气咻咻的骂道,大概把网眼上的松针吸进了嘴里,连忙又呸呸呸地吐个不停。我突然有些疑惑,这朱温是怎么了,问起这些来?他会不知道今世何世,他会不知道老头老太寻找劫界的艰辛?究竟他是要耍弄我们,还是劫界里飘浮着某种毒烟迷雾,对人无害,却专门教鬼丧失记忆,好象奈何桥上的孟婆汤?我突然有些疑惑,这朱温是怎么了,问起这些来?他会不知道今世何世,他会不知道老头老太寻找劫界的艰辛?究竟他是要耍弄我们,还是劫界里飘浮着某种毒烟迷雾,对人无害,却专门教鬼丧失记忆,好象奈何桥上的孟婆汤? “省点口水吧,待会儿有你吐的。我冒充黄巢?你们自己不长眼睛,膝盖头软,与我何干?我捣乱?我要早知道,帮忙还来不及呢,谁愿意过这鸟日子!诸神不秀庙廊,好有气力的符咒,是这小妹妹琢磨出来的吧,谅你们也不行。不愧是江南水乡的人物,天生一副水秀灵气的样儿。手上裹的这圈布,大概就是那幅法帖吧?” 朱温说着又要摸我的手臂,我又一躲,这回却撞上了老太,好一阵哎哟揉搓,老太不骂我,只骂朱温下流,无耻,活该横死现报,万年翻不了身: “皇脉延绵,福运隆昌?呸!就凭你这忘恩负义的贼!你才死了几年,你们朱家就给李克用的儿子连窝端了个干净,你早断子绝孙了!真是报应啊,这会又忘了吗,还装什么大头蒜?可是芝麻糊吃多了?” 李克用是朱温部将,帮助朱温灭唐,后又反叛,被朱温打败,他儿子为父报仇,灭了朱家王朝,建立后唐。朱温第一次来家那个闹鬼的夜里,老头老太讲述往事时,就对我说过了。朱温似乎一怔,手中灯笼摇晃起来,灯光闪得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站起身,走了几步,慢慢的,沉思似的说道: “是这样?李克用的儿子?李克用草包一个,没想到他儿子倒是狠角。唉,富不过三代,我却连第二代也没传完,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我越听越蹊跷,朱温记得李克用,说明他没有失去记忆,可他却似乎真不知道后来的事,这是什么道理?正在猜疑,朱温忽然猛一转身,将手中长绳啪的一甩,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手里的行货,还这样嘴犟。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今天,老子就跟你们做个了断!” 说着,朱温把绳索在手上绕了几匝,猛的一拽,竟把老头老太和我连那网一起生生拖动了半尺。 “你,你要干吗!?”我和老太同时惊问。朱温将绳往肩上一搭,一手提起灯笼,俨然牵着绑绳的牛头马面,我们都是被他从阳间拘来的新鬼,正要押解到阎王殿下,听由判官勾去生死簿上的姓名。 “干吗?当然是请你们下到沼泽,洗个泥水澡了。” 早知不会比这更好,我仍忍不住浑身寒毛乱竖。 “小妹妹,别害怕,”朱温瞧见我,换了一种轻柔的口气又说道,“我是说他们俩,大叔怎么舍得害你呢?大叔还要留着你,一起去取那天书呢。等咱们离了这鬼地方回到阳世里去,我用天书重振了大梁江山,坐了金銮殿,那时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保管比跟着这俩老家伙强百倍……” “朱温,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老头猛喊起来,他沉默半天,这时终于忍耐不住,苦苦劝说朱温回转,“天书不是我们这些凡人随便动得念头的,妄念一动,便是灾祸,殃及千万人的灾祸!连陛下那样的人都不能避免,何况是你?你悔改吧,还来得及!” “跟他嚼什么蛆?”老太显然比老头更深知朱温的脾性,“他要能悔改,还用等到现在?朱温,你别做梦,也别得意,就凭你的脏手也想碰天书?转世还阳,重振江山?下地狱吧,那儿早替你备下快刀好油,十八层地狱的鬼都等着剁你炸你呢!还跟我们算帐了断,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劫界打破,老天爷奖善罚恶,第一个就该算你的帐,了你的断,一刀两段,碎尸万段!”听了老太一顿痛骂,朱温却不生气,故作惊讶的说: “啊呀,多亏你提醒,我还差点忘了,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好报应的。算了算了,天书我也不要了,阳世我也不还了,还是回到镇上,逍遥自在做我的店老板好了。小妹妹,对不住了,是他们害你的,可别怨我。” 说罢朱温拉起网绳,掉头就拖。我心中一迭声的叫苦,刚才朱温说到带我取天书时我还庆幸了片刻,以为小命保住,大事有望,老头老太虽难免受罪,也受不了几时——劫界打破沼泽鬼们不一样能解脱得救吗?谁知老太一骂骂出祸事来!可这朱温苦逼了老头老太五百年,好容易挨到这里,眼看天书就要到手,却为一句话前功尽弃,脾性也太难琢磨! “住手!听我说句话!”老头喊道,“你虽有罪,这一千年罚得也够了,加上这回你护送有功,老天一定会将功折罪,叫你投个好胎,做个善人!要是再一意孤行,老天赏罚分明,绝不会轻饶你!你是聪明人,可别误人误己。” “赏罚分明?请问此间众生,可是人人都犯了该死的罪过,个个身上都杀孽重重?那些杂役,马夫,更夫,他们可曾上阵杀过人?连那些小兵小卒,也多是强拉硬捆来的,老天要真是赏罚分明,又怎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一起株连?将功折罪?将谁的功,折谁的罪?一会儿降灾,一会儿又消灾,惩罚我们是他的功业,解救我们也是他的功业。哼,我这就跟他玩一个滑稽,他要救,我偏让他救不成!” 朱温猛一拽绳索,大踏步的走起来,三个人抠住网眼竭力抵抗,却哪里使得上劲,早被他拖得连滚带爬。老太是破口大骂,老头是半骂半劝,我心慌气短,也不知该骂该劝,只盼菩萨显灵,诸神来秀,救我们一救。朱温鬼神不理,昂首阔步只管往前拖。松林漆黑,灯影乱晃,棵棵大树都象张牙舞爪的鬼,松针从网眼里直泻进来。我迷了眼,方向不辨,身不由己,又是绝望,又是恐惧,我怎么也难相信,沼泽中拼死相救的保护神竟会变成索命的凶灵!心中涌起数不清的念头,前程往事打闪似的翻过,我想起我的纸烛店,小镇上喧闹的人声,呛喉咙的烟火味,甚至还有油炸面果般的枪声,张督军李督军的队伍,凶巴巴的胡子兵,街面上的死人——死人!这里是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死人都不会有的,这里只有活的死人,死的活鬼,还有那庞大如天的黑气,那恶臭的泥浆,那眼珠凸出的沼泽鬼……我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我真希望我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老头老太!一路坑坑洼洼,坡坡坎坎,老树根子格得身下生疼,骨头都快散了架。我仿佛腾云驾雾,神志快要不清,老头老太也再不出声,一切听天由命,听天由命…… 忽然猛的一震,停了。我蓦的惊醒,心头随即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完了。没有怀疑了,鼻中分明已经闻到烂泥的恶臭,沼泽就在一步之外。剩下的事情,就是从后面揣上一脚……我闭眼等死,黑暗中一片死寂,只听见我自己,还有老头老太同样急促的喘息声。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老头,还是老太,还是两人一同在我耳边颤巍巍的,充满歉疚的说了一句话: “阿水,你不要怪我们!” 刹那间就好似一勺滚油直浇到了心里去,啊呀,难道这就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人话吗?半天,没有动静。我抖落脸上的松针,小心翼翼睁眼一看。咦,奇怪,没有沼泽。已出了松林,天光降下,一切清晰起来。周围是一片空地,一座大山横在眼前,一块光秃秃的巨岩从半山直延伸到山脚。 “出来吧,到地方了。” 是朱温在说话。我这时才发现网口已松,连忙往外钻,身子早麻得不象自己的,好容易才摆脱那些讨厌的纠缠。我站在地上,头脑有些木,忘记揉腿,忘记跺脚,忘记搀扶老头老太,只困惑的看看周围,又看看朱温。这索命的凶灵,他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们?朱温又戴上了那顶斗笠,遮挡住了那张才一显现,便教老头老太吓得魂飞魄散的脸。 “这,这是哪里?” 我迷惑的问。老头老太已经从网里钻出,他俩显然也没弄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睁着眼到处打量。但是没用多久,两人眼里便骤然射出晨曦微露的光芒,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明朗而振奋,激动万状的喊起来: “就是这座山,没有错!就是当年的样子,就是当年的样子!连这些树,这些石头都没有变!巨岩上面是那座破庙,罗汉堂就在破庙里面,老天爷,你总算把我们又带回来了!” 刚说到此,一眼看见朱温在旁,两人猛吃一惊,方才明白当下的处境。 “啊,不对,不是老天爷,是朱温带我们来的!朱温,你,你搞的什么鬼花样?” 弓箭手锐利的目光又一次从斗笠之下射出,但却没有了先前那股逼人的寒气,他并不回答,只淡淡的说道: “老夫子的嘱托,我已经完成了。各位客官,就请自己上路吧。” 这句话大大出乎意料,谁也不肯相信竟能这样轻易超生。可听朱温说话的声气,却破题儿第一遭没半点冷硬傲慢,倒是说不出的诚恳,平静中还带点凄怅的意味,又不由得人不心生猜测。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叫我们自己上路,你不是要把我们都丢进沼泽吗?仇不报了,天书不要了,皇帝也不做了?” 老头是将信将疑。 “别信他,他哪有这样好心,一定另有图谋!他见来硬的吓不倒咱们,就来软的,把咱们哄好了,好替他取天书呢!狗改不了吃屎,哪能指望他!” 老太是全然不信,我心里着急,生怕一言不和冲撞了朱温,他又要翻脸,赶忙打圆场: “哎,你们也太多心了,人家先前是开玩笑的呢,人家和咱们同舟共济,共战沼泽鬼,再深的仇怨也化解了,是不是啊朱,朱,朱大爷?” 我胡乱诌出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心里却直打鼓,千年的仇怨哪里这样容易化解得开?船上那一战,他不同我们互相救应,自己难免也要喂沼泽鬼,根本作不得数。只怕他是留着我们有用,眼下横竖别无办法,只有先把他敷衍妥当,再见机行事…… “还是小妹妹有见识,”朱温笑咪咪的眼睛直瞟过来,吓得我赶紧低头,“你们太也小看了人了,也太没出息,小小的一个玩笑,唬得屁滚尿流。唉,过了一千年不见天日的日子,还有什么东西忘不掉,放不下的?否则,我的灯笼也点不亮的了。” 灯笼?三人一起看向朱温手中,那盏灯笼一如既往的明亮着,回想这一路上,它实际从来就不曾熄灭!我想起弓箭手告诉过,杀机一动,灯笼便灭,连我们三个舍己救人的大善人都点不燃的灯笼,他若还是那个心存歹念日夜纠缠的恶灵,又怎能点得燃呢?这么说,这朱温已不是那朱温,他真的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回头是岸,重新做鬼了? “可是,一个人竟能变得那么快吗?无缘无故,恶鬼就能变成菩萨,煞星就能变成救星?” 老头仍然将信将疑。 “怎么不能?再硬的石头也撬得动,再冷的心肠也捂得暖,这就叫近朱者赤。他跟着咱们两个五百年,能不改邪归正吗?连他自己也不觉察,那颗贪心怨心魔鬼心已经偷偷被换掉,换成好心善心菩萨心了!” 老太这回却是坚信不疑,刚才还在痛骂狗改不了吃屎,现在就夸奖起近朱者赤来了,顺便还把自己也夸上,她的变化,也很迅速啊!我就如同一只刚刚被投入污泥旋即又被打捞上岸的沼泽鬼,骤然经临死而复生的奇迹。这是真的吗?死敌突然变成盟友,从此一路坦途,再不会有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更不会有那不知附体于谁的鬼魅?罗汉堂就在眼前,天书就要到手,偈语就要应验,大功就要告成,我们竟真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吗?朱温愣住了,好象听见最最不可思议的话,奇怪的问老太: “你胡说什么?谁跟了你们五百年?这话从何说起?” 朱温愣住了,好象听见最最不可思议的话,奇怪的问老太: “你胡说什么?谁跟了你们五百年?这话从何说起?” 这一问突起变故,人人都大吃一惊,老头老太对看一眼又望向朱温,惊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你五百年前从那只香炉里蹦出来之后,就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怎么又颠倒问我们?” “谁五百年前从香炉里蹦出来了?你们才从香炉里蹦出来呢!我从被你们两个反贼谋害,一灵不散,魂魄悠悠就到了此间。先在黑气受了多少年多少代的磨折,又在镇上数了不知几千几万次的钟声。镇上谁不认得弓箭手老板?谁跟着你们了,你们别是见了鬼了吧!” “见了鬼了,真真是见了鬼了!这么说,那个鬼,他不是你,不是朱温,我们,我们全都弄错了!!!” 老头老太张皇失措,语无伦次,眼里闪烁着末日来临的光,错了,全错了,他们一直自以为弄清了那鬼的来龙去脉,临了竟是天大的误会!鬼不是朱温,鬼另有其人!我宛如眼前打了个闪,曾经出现过又暗淡下去的一连串猜疑霎时间给照得雪亮。果然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他当然不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早就在劫界里了!细细一想,眼前的朱温,他哪里象是那个鬼呢?除了说话腔调有一点点相似,要论谈吐的风度,行动的仪范,那种精神利落洒脱大气,又有哪一点是那行藏鬼祟的恶灵可以比得上?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我鬼使神差的望向老头,谁知正好同他眼光相对,赶忙扭头避开,心里砰砰的跳起来。那个死敌,从前是朱温,现在却变成不知何方神圣的幽灵,他还在我们中间呢…… “好大的狗胆,那东西居然敢冒充我?你们竟然就信了,真是糊涂透顶!” 老头老太从最初的震撼中略回过神,忙对朱温讲述那鬼的来历,朱温极认真的听着,当听到那鬼自认朱温,逼迫两人替他寻找天书时,不禁大为奇怪,又有几分恼怒,一面骂着那鬼,一面训斥老头老太。 “你们只要想想,我是什么人?我堂堂帝君,死了魂魄也做鬼雄,怎会钻到那些市井小民身上惹一身腌渣?什么棺材店老板!我要玩你们,也不是这种玩法。你们一定惹上了别的邪物,或是仇家转世。嗬,凭他是谁,也敢冒充老子,叫我抓住,碎尸万段!” 老头老太合计半天,把一辈子的仇人挨个数来,两个人二十只手指翻了几遍也没数完。看谁都象,谁都有足够的理由找他们玩命,可是象朱温这般血海深仇的冤家,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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