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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临●make a living),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十章 罗汉堂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Dec 22 18:14:00 2006), 转信


作者:石中火
我又是一个人了。来路已经消隐,山门外的一切都再看不见。我站在山门内,等了一会
儿,光线亮了些,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正在显现。什么东西从两侧悄悄的靠过来。我猛
看向左边,见是两尊巨大的神像劈面站立,再一看右边也有两尊,原来是四大金刚。我
磨开被地气浸得冰凉的脚,摸索着朝里走去。这是个不大的庭院,到处黑影祟祟。大雄
宝殿仿佛一只巨兽伏牙潜爪蹲在座上,缺掉的那个角豁豁牙牙象巨兽张开的口。殿门洞
开着,辨得出莲花宝座上坐的如来佛,看不见头,被门楣截断了。当年就是在我站的这
地方,黄巢念动咒语,祭起一道红光,把老头老太送出了劫界。他可曾想得到,这竟然
给此间失忆的众鬼们留下了一个创世神话,并且仅仅因为所见不同就分裂成两大教派,
为着争做他的信徒,大战千年不休?他看到了外面的这一切,为什么不阻止,不说明真
相,难道真的连他也失忆了吗?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走出去过,他就一直守在这座破庙
里,等他的部下终于找到了有缘人,回来念动那个比当年更加强大的咒语,来解救他,
解救此间的一切。那么,他是在等我了…… 头发动了一下,衣角动了一下,好象有一点
风,风又停了。天上黑沉黑沉的,那团光阴冷的照着,把一切都镀上一层青釉色。我站
在台阶下,朝如来佛拜了拜,然后顺着阶前的石路绕殿行走。路上的枯草齐到膝盖,豁
豁拉拉磨着裤子,鞋底传来劈剥的碎裂声,在空寂冷峭的破庙里听来格外响亮惊心。我
尽量放轻脚步,每一步下去却仍象踩上了一串雷,若是这残败的庙里果真藏着神灵或者
妖魔,也该给吵醒了…… 一切平安。我走到大殿一侧的尽头,贴着墙根,望见一间稍小
的殿堂坐落在几级台阶之上,围着一圈走廊,依稀可以数得清廊柱。阶前影影绰绰环生
着一圈高低参差的枯草,殿的一角有一团形容古怪的高大影子高过了屋顶,是一棵树。
这就是罗汉堂了,藏着那件异宝的所在!那圣灵之书,幽冥之卷…… 我检查一遍左臂上
的诸神不秀庙廊法帖,它被缠得很好,透过布料看得见里面的黑字。我一步一步走到罗
汉堂跟前,心跳得象有一面鼓在腔子里敲。仿佛也有东西在手心里跳,我捏紧了拳头。
大门是紧闭,窗格里面一片漆黑。我正要走上前,突然背后升起一股寒意,我赶忙回头
。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座巨兽般的大殿,从背后看它和正面一模一样,只是那只缺角换
了个方向。大殿的后门也洞开着,这一边供奉的该是弥勒佛,那圆圆的大肚,满脸的笑
容…… 我定定神,转过头来,然而这时我却真的大吃了一惊,因为就在这一转身的功夫
里,眼前所见已跟刚才大不一样,那是我平生未见的奇异景象——罗汉堂,它在动。整
个罗汉堂,门,窗,走廊,柱子,屋顶,台阶前的枯草还有那棵树,都在以同一个节奏
慢慢扭曲,展开,扭曲,展开,象许多条柔若无骨的水蛇拼接起来,隔着水面随波颤动
。我不禁怀疑起它是真的,还是一个影像,一旦我走近,就会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那样
将它整个儿击碎。我犹豫着不敢迈步,可却凭空感到一股大力在前牵引。我不知该顺随
还是抵抗,身体已不由自住的前倾,就在失去平衡的瞬间,我本能的伸出脚,踏上了第
一道石坎。那一刹那的冲击几乎将我摔倒。我突然变重了,双脚沉甸甸的下坠,钉牢在
石坎,熟悉又陌生的脚踏实地。我突然又变轻了,冰凉轻薄的空气浸透全身,把污泥般
沉重的浊气从毛孔挤出。我仿佛又在经历一次脱胎换骨,上一次是在跨过界碑,我从人
间走进了劫界,而现在,我从劫界又走回了人间。黄巢说的没错,罗汉堂在人间,罗汉
堂漂浮在劫界之上,罗汉堂没有沉入劫界。无数念头云来浪涌,杂乱无章,我步履蹒跚
,数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去。这个“新”世界,真教我有些不太适应呢。我站在门前长廊
的中央,身后的一切都在退却,光线在流动,波涛起伏,有如大海,大殿好似海中的孤
岛,渐行渐远,沉没在愈来愈汹涌的浪涛下。我凝视面前的这扇门,想起幻境所见,神
明指引我亲手写下的那个奇怪的字,“门加门”。我穿过了外面的“门”,但我把那一
竖拐了个弯,绕过挡路的大殿。大殿是幻境中没有的,现在它离去了,现在我可以接上
那一竖了,现在我可以走进最后这道“门”里去了。忽然,一股温风从身后吹来,就从
胁下穿过,又上升到头顶。全部头发向前张开,衣衫被鼓得满满的,我象一柄打开的伞
,一架风筝,一只大鸟。那是极短的一瞬间,我却觉得很长很长,我仿佛看见了那风在
流动,它穿过我在我眼前分成两股,朝着走廊的两边流去。几乎是同时,象被一只手挨
个儿点燃,走廊上亮起了两排蜡烛,一枝接一枝,一朵接一朵,霎时间满廊烛火闪烁,
亮如白昼。我惊呆了,是谁扇的风,是谁点的火?难道那恶灵已经脱身,尾随我进来了
?那个恐怖的夜晚,他就是这样点亮了纸烛店里所有的蜡烛…… “你出来吧,不要躲了
,我看见你了!” 我虚张声势的大喊,四面回声跌荡,烛火却全体不动,整齐,安详,
明亮,发出柔和的金光,两条明焰焰的光链延伸到走廊尽头,又转过弯去。我似乎能够
穿透墙壁,望见它们在另一端会合,象明光照人的佛珠,环在肃然静坐的罗汉颈上。我
慢慢平静,这不是鬼火,这是神明在替我点灯,照路。哪位神明?地藏王菩萨,还是圣
火大帝,还是赤焰魔君?我立刻骂自己糊涂,哪来的圣火大帝,赤焰魔君,白夜古镇的
印象太深,把神话也拿来当了真…… 那么,会不会,是他呢?我心念一动,迅速环顾周
围,一切如常,然而就在我的眼光落到殿前那棵大树上时,我又一次的被震惊了。原来
那并不是一棵树。那是半棵树,另一半齐刷刷的消失,象被斧头从头至根劈去的一般。
这不就是老头老太说过的,虎狼谷破庙里残躯不倒的那半棵死树吗?不,这不是它,这
不是死树,这半棵树,是活着的!没有错,它还活着!蓬蓬勃勃枝繁叶茂,丰盛的树叶
映照着烛光,虽然不显翠绿,也一簇一簇发得十分的苍碧。没有错,这就是那棵树的另
一半,它跟随罗汉堂飞到这孽海来了!我明白了为什么人间的那半棵树能够死而不朽,
因为它的另一半,还在劫界里新鲜旺盛的活着呢!不单是树,台阶下那一圈“枯草”,
原来一点儿也不枯,全都绿油油的茂盛无比,它们也是跟随罗汉堂一同飞来的了。先前
光线黯淡,我没有看出,现在烛光一照,才显出生机。我如见花开,满心喜悦,死的世
界终于见到生命,不是僵尸不是鬼魅的鲜活的生命。我不再是孤身一个,我有了同伴,
在这死的世界里只要有生命的,哪怕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只苍蝇,也都是我的同伴——我
是真的确实终于回到了人间了。但我和人间还隔着一道门。咦,门上有字?我走上前,
借着烛光,只见左右两片门扇上竟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有点恼火,怎么每逢一个关
口,就要猜一个字谜,莫非因我从小不爱读书,老天爷特为要在这上面教我吃吃苦头?
看这些蝇头小字,莫不又是些破碎的笔画,象那石碑上的“劫界”二字,非得远看才看
得出名堂?我退后两步,半天不得要领,再一凑近,哦,这回还真是一篇文字。 “金,
刚,般,若,波,罗,蜜,经。” 原来是金刚经,我正往下读,忽然感到脖梗发凉,一
道劲风从背后袭来。我蓦然回头,顷刻间浑身的毛发都炸立了,只见一个黑影子从天而
降,扑到我胸前!我大叫一声,眼一黑脚一软便坐倒在地。 “金,刚,般,若,波,罗
,蜜,经。” 原来是金刚经,我正往下读,忽然感到脖梗发凉,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
我蓦然回头,顷刻间浑身的毛发都炸立了,只见一个黑影子从天而降,扑到我胸前!我
大叫一声,眼一黑脚一软便坐倒在地。 当我看清偷袭者的面目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原来那个我险些被它吓破了胆的家伙并不是什么鬼怪,它竟是我养的那只金毛猴
子,小乖!真是活见鬼了!我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做梦,一把将它捞在怀中。 “小乖!
原来是你!你这该死的猴子!你可把我吓死了!” 我轻轻扇它的耳光,揪它的耳朵,把
脸埋进柔软的猴毛,那种熟悉的温暖触觉从脸上直传到心里,舒服得差点掉下泪来。小
乖难得柔顺的任凭我抚弄搓揉,肚子里呼噜呼噜响,活象只猫。咦,它身上怎么粘答答
的?还有股子怪味?我立刻就分辨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因为那味道不久之前才给我留下
过终身难忘的印象。我抬起脸,果然见小乖浑身东一块,西一块的沾了许多泥浆。这么
说,我们走过的路,它也走过了。 “不是告诉过你别乱跑吗?真是不乖!居然就给你找
到这儿来了,你怎么上的船,怎么到的九华山?谁带你进的劫界?你也去过那座镇子的
罗?你也过过那片烂泥地的罗?沼泽鬼怎么不抓你?你见没见老头老太,见没见一个背
着弓的大个子?你倒是说话呀!” 我气也不换的甩出一大串问题,这神奇的猴子,怕是
真会说话也未可知哩。小乖不说话,只把眼珠子上下左右的转。我心里闪过一片阴云,
那几个萦绕不去的疑团突然间又冒了出来。那岔路上神秘的声音,紧随不舍的影子,甚
至点亮一廊蜡烛的怪风,莫非竟都是……在这被诅咒的发神经的世界里,人不是人,鬼
不是鬼,猴子,也未必就是猴子。我凝视小乖的眼睛,想要揭穿那对深暗如夜的眼眸,
究竟属于一位神仙,还是一头妖精。都不是,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哑巴猴子。有什么
奇怪呢,人能够到的地方,猴子当然也能到。它一定跟着老头老太来的,这一路上怪异
乱神见多了,免不了神经兮兮草木皆兵,见个蛤蟆,也当是雷公下凡。我把小乖放下,
摸着它的头顶,跟它打起商量。 “乖,你先出去吧?在门口等我,我的事情办完了,就
带你家去。” 小乖不动。 “喂,你当我和你玩吗?我办正经事儿呢,待会叫你坏了大
事,有你好看!” 小乖不动。 “你死跟着我干吗?这屋子里头有鬼,舌头这么长,指
甲这么尖,最爱吃猴子肉,你不怕?” 小乖还是不动。 “再不听话,我发脾气了,不
给晚饭吃!” 我使出惯用的威胁,仍是无效。往常到了这时候,难免爆发一场空手套皮
猴的全武行,可今天小乖拒不服从命令,我却一点儿也不恼怒。我盯着它,它也盯着我
,一线奇异的光芒从它的瞳仁里一闪而过。我心中一动,这猴子,还真有点不同一般,
从它来到我家,发生了多少异事!而且每回到了关键时刻,总有它出现,就连那法帖上
的六个字也是用它的猴毛写成。也许它正是天降的福星,有它在便有好运气?我摸摸臂
上的布条,拿定主意,点一点小乖的脑门。 “今天就依你一回。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
,是你自己苦死要来的,待会真要见了鬼,可得积点德,吓出屎来别朝我身上抹!” 小
乖吱的一声叫,算是答应,我想了一想,解下那幅法帖,仔仔细细缠在小乖一只爪子上
,然后牵起它,走到写着金刚经的罗汉堂门前。深吸口气,伸手推门。就在指尖将要触
到尚未触到的当儿,门自动分作两边,朝里开了。 一股似冷似热的气息扑上面来。门里
黑洞洞,悄无声息。小乖又叫了一声,蹦达着便要往里窜,被我死死拽住。我突然冒出
个怪念头,这漆黑一团的暗室里,真的藏着那本天书吗?怎么知道这不是幻觉,不是此
间妖魔替我障下的一个迷局呢?也许这门槛的那边,并不是一间佛堂,而是一个无边无
际的虚空呢?我迟疑着不敢擅入,手心开始发热,伴着轻微的刺痛,有如细齿咬啮。 “
向前走!”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仿佛灌顶而下的热流将我从头到脚淋透——就是那个声
音!它又出现了,这一回我听清它,我抓住它了。一点不可怖,低沉浑厚,象一道温风
从天降下,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我精神一振,暗骂自己竟还不如一只猴子胆大,
我牵起小乖,一步跨过门槛,走廊的烛光护送似的一道涌入,在黑暗中破开一圈光浪,
立刻又退潮似的收回,把我们留在那一边的岸。门在身后砰然关闭,眼前一黑,什么也
看不见了。等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头顶似乎有光。抬眼一看,果然有光,数不清的萤
火虫似的亮点在高得难以置信的屋顶上闪耀,仿佛夜晚群星缀满苍穹,却照不亮地面。
我觉得自己象掉进了一口井,那片星光闪烁的所在就是露出井口的天空,手里紧捏的那
只猴爪,就是逃生的井绳。这口井,该有多深呀。幻觉渐渐消失,眼睛适应了黑暗。的
的确确,这是一间罗汉堂,正是和别处庙里的罗汉堂都相同的格局。十八罗汉,分成两
列,左边九个,右边九个。那些罗汉身上都很残破,多年没有点金了,我借着天光,挨
个儿看过去。降龙,伏虎,探海,长眉…… 我停在长眉尊者座前,所有罗汉当中,我最
喜欢的就是长眉。 “尊者在上,弟子谨拜。” 我朝上作了个揖,仔细端详他的面容,
这位老人家,一边眉毛都已经脱掉,一手捻着那只单独的眉毛坐在那里,面目慈祥,微
微含笑。座前的香炉也不知熄了多久,厚积的香灰有如黑泥,发出清冷的气息,略微呛
鼻。眼光不经意的落到罗汉另一只手上,顿时定住——那只手上有东西在动!没有回头
路!这么说,此地仍是劫界,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和尚弄下的障眼法!我死死瞪着老和尚
,这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透着诡异的老家伙,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哈哈,别害怕,你
当然还能再踏回来,只不过你再踏回来时,已是彼罗汉堂,而不是此罗汉堂了。” 我轻
吐一口气,原来如此。和尚都爱打这种哑谜,显得他们比俗人高明。但我却也不敢轻动
,当真跨出“此”罗汉堂去。周围渐渐的看习惯了,仿佛罗汉堂原先就是这样,我正是
从身旁这扇门外,从化城寺院里走进来的。莫非眼前所见才是真实,先前劫界里的一切
都是幻觉,是在做梦?不可能的,我明明看见长眉罗汉手上有一团黑气袅绕,它包着天
书,绝没有错。借着和尚手里的油灯,我找到长眉罗汉,凑近一看,却惊愕的发现那团
黑气早已不见,长眉手中空空如也!更怪的是,竟连他脱掉的半边眉毛也长了回去,身
上也鲜亮许多,才装过金,点过漆的一般,别的罗汉也全都变得神采奕奕,再不见半点
破落寒伧相儿!我痴痴迷迷,不知今世何世。恍惚中我抬头看向屋顶,没错,连屋顶那
片满天繁星般的天光也不见了。没错,老和尚说的对,此罗汉堂,确实已经不是彼罗汉
堂了。老和尚走到门边,伸出鼻子使劲嗅了嗅,然后咂咂舌头,品酒似的叹息着。 “嗳
——,外面的空气真正是好啊,让你这一搅,我也睡不着觉了。这会子还不到敲钟的点
儿,小施主,咱们一块儿到外面走走,散散心,透透气,好不好?” 他一手持油灯,一
手扶着门框,回头招呼我。我望着门外的黑夜,心里一万个想跟他走。赶快从这场真真
假假虚虚实实的梦里醒转过来吧,赶快回我的江南小镇,回我的纸烛店去。明早醒来,
我还躺在我的床上,阳光依然会穿过阁楼的窗户,照着我陈旧褪色的被子。但是外面那
个世界,真的是人间吗?劫界是虚幻,为什么眼前这个夜雾迷离的人间,就不是虚幻呢
?门那边为什么那么黑,那么静,全然没有人声,鸟叫,虫鸣?而这边,好歹还有着一
群打着灯笼的鬼呢。现在是晚上啊,我又忘了。再有几个时辰,人间就天亮了,天一亮
,人归人界,鬼回鬼穴,各不相犯,永相隔绝。我猛打了个激灵,永相隔绝!老和尚扶
着门框站立,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门槛。他在等我。而墙壁那一头,破庙外面,朱温在等
我,山崖下面,老头老太在等我,沼泽里面,老夫子在等我,古镇上,虎狼谷里的众鬼
,都在等我,他们大眼瞪着小眼,守着灯笼,掐着指头,算着钟点,巴巴的等着最后一
声钟响呢…… 连这些,也都是虚幻吗?远离了油灯光,墙那边漆黑一团,仿佛在那里的
并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深洞。手心里火跳火跳的灼痛起来,我好似抓着两块炭,想扔
,扔不掉,想甩,甩不脱。小乖正襟危坐在老和尚头顶,它早安静下来,只顾闭目养神
,眼前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小乖,小乖,你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忽然,小乖双眼
一睁,迅疾从老和尚头顶窜下,几个纵跃到我身边,一跳入怀。我抱着小乖,手指触到
它爪子上的那圈布条。 “诸神不秀,诸神不秀!” 眼前闪电一亮,这是真的,这是我
家的门帘布,质地粗糙,手感糟糕,门帘布上面是我亲手写的字,墨迹清楚可见,写那
字的正是小乖的猴毛。我摸到小乖身上那个半圆的缺口,那里已经长出新毛来了,很短
很扎手,象人新长出的头发。法帖是真的,法帖封镇过的天书当然也是真的,劫界是真
的,老头老太是真的,朱温是真的,黄巢是真的,罗汉堂是真的,都是真的…… 刹那间
我拿定了主意,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不和你去,老师父,我不和你去。我还有事
情没有办完,我要留在这里。” 老和尚凝神望了我一会儿,油灯光映得他的脸庞亮如透
明,门外有风,吹得火苗有些摇晃,他眼眸之中的两团光焰也随着闪闪烁烁。他微微点
一点头,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小乖,语气温柔的喊着它的名字: “阿弥托,阿弥托,你就
多陪施主姐姐玩一会儿吧,事情办完了,可别再乱跑,记得来找我哟!” 老和尚拍拍光
脑袋,哈哈一笑,一口吹灭手中的油灯,抬脚跨出门槛,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一团黑暗
,顶上有光洒下,满天繁星又在头顶出现。一切恢复了我初来时的模样,门的方位,罗
汉的顺序,那座大钟和地藏王菩萨像也全都消失。罗汉堂又掉了个个儿——彼罗汉堂变
回了此罗汉堂,我从九华山的化城寺,又回到虎狼谷的破庙里来了。我无心探究其中的
玄奥,耽搁这么久,快取天书才是要紧。我放下小乖,认准方位,径直走向长眉尊者,
果然只见在他手掌之上,那团黑气又出现了。我松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伸出手。 “别碰
黑气,一碰即死!” 哎呀,没完了!这老和尚,不把我折腾死,他是不肯罢休的了!我
四处张望,这回却是一个人影也无。神秘声音又出现了。我心里发毛,壮胆问道: “你
是谁?你是老和尚吗?你怎么知道黑气碰不得?” 那声音并不回答,继续以敲钟般的节
奏沉闷的响着,在狭小的罗汉堂里拖出嗡嗡的回声,听上去好生严肃庄重,同老和尚轻
松散漫的腔调并不相象。 “你只有点燃罗汉座前的蜡烛,黑气才能散去,你才能看到你
要找的东西。” 果然,长眉尊者座前有一盏蜡烛,模样挺普通。蜡烛边上放着两块火石
,一张火纸,虽说如今已经时兴用火柴,这玩意我倒也从小会用。我拿起火石,几下擦
出火星。完全无意的,我用眼角余光一扫,竟瞥见长眉左边的罗汉手上,似乎也有一团
黑气盘绕!我眨眨眼睛再一细看,果然不虚,再看右边那位,也是一样。这一惊非同小
可,我不敢怠慢,逐一看去,不禁大呼有鬼。原来这十八罗汉堂里的十八位罗汉,或举
或捧或挟或抱,个个手里都有着那件裹着黑气的物事,大小一般无二,形状全无分别,
每人座前也都放着一盏蜡烛,一副火石纸。这算唱的哪一出,莫非天书竟不是一本,而
是一套?莫非要将每盏蜡烛全都点燃,才现出分晓?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只有一位罗
汉的是真的。而且你只有一次机会,只能点燃一盏蜡烛。如果错了,黑气就会凝固,那
件东西就被永远封在里面。你再往脚底下看看。” 我一低头,差点吓得昏厥,连天价叫
起苦来:原来我脚下踩着的,不是灰砖,不是青石,不是木板,不是沙土,不是任何凝
聚态的物质。那是一团气,黑气,同罗汉手中相仿,蒸腾蒸腾,袅起轻雾,盖过了脚面
。脚底若有若无,忽软忽硬,真不知因为何种奇迹我才没有掉下万丈虚空里去!我如在
云中,头晕目眩,小乖也发觉脚下不稳,紧抱住我的腿。它应该去抱罗汉爷爷们的佛脚
,要是它知道它倚靠惯了的靠山现在是多么的不牢靠!抱佛脚?我灵机一动,攀住石头
座台就要往上爬,罗汉爷爷,人命关天,让我们先同你挤挤吧,得罪得罪,恕罪恕罪!
谁知脚底却被粘住,只能前后左右挪动,哪里离得开黑气半分?我就仿佛烂泥里的沼泽
鬼,摆脱不了泥网的掌控,我又踢又甩,无济于事,更怕用狠了劲,立刻就摔下深渊,
正在惊慌失措,那个不祥之音又笃悠悠的响起: “别害怕,现在它们还托得动你。不过
,你要抓紧时间。你看见顶上那些光了吗?那是走廊上的蜡烛,从屋顶大梁后侧的圆窗
投射进来的光影。当外面的蜡烛全部熄灭的时候,如果里面的那一盏还没能点亮,或者
点错了的话,黑气就会化开。那时还托得动你托不动,就不一定了。” 什么不一定,那
是一定,一定下地狱,一定死翘翘!我冷得头发渣子都在结冰了,十八罗汉选一个,得
撞多大的大运,都说九死一生,我是十七死一生!幸亏这才是十八罗汉堂,要是五百罗
汉堂——可那也实在区别不大了,横竖都是个没指望,左右都是个死! “高人,菩萨,
神仙!你一定知道是哪一个,指给我看,不不,说给我听好不好,是伏虎罗汉,降龙罗
汉,还是长眉尊者?你倒是吱个声呀,求求你了!” 那声音却哈哈一笑。 “不是我不
帮你,实在是连我也不知道。说给你听不要紧,万一说错了,你可别怪我哟!” 啊,我
听出来了,这正是老和尚那笑嘻嘻贼兮兮的口气!果然都是他在捣鬼,这不知是神是魔
是佛是妖的死贼秃儿! “你这又何必!” 我按耐住性子,苦苦恳求。 “好容易我们千
难万险才到了这儿,劫界里的众生就算有天大的罪,他们也偿还得差不多了。一切都是
你安排,惩罚他们是你,救他们也是你。既然要救,何必要弄这些机关,出这些难题?
一路上我们猜谜也猜够了,闯关也闯够了,不如你做一回爽快人,不要再迷惑我好了。
” “惩罚他们的不是我,救他们的也不是我。我没有安排过任何事,任何人。谁也迷惑
不了你,是你心魔未净,见不到罗汉。抓紧时间吧,灯已经快要灭了。” 那声音越来越
弱,仿佛正在远去,我恐慌起来,大喊道: “喂,你别走!你还没说是那一个呢!你把
我一个人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你给我回来!好歹也得教我知道你到底是谁啊!” “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四壁空响着最后这句话的回声,萦萦绕绕
,久久不绝,说话的那人却一去不返,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安忍不动犹如大地,哪
里有大地?脚下悬着万丈虚空,如何安忍不动?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秘藏在谁手中?十
八罗汉脸上全都笼着一层看不透的雾霭,人人神秘莫测,个个静虑深密。头顶的光亮比
先前减弱,不但减弱,还稀少了许多,耽搁了这么久,廊上的蜡烛都快要燃尽,有的已
经熄灭,剩下的也支撑不了多久了,看那些圆斑忽明忽暗,正是火焰将熄未熄,垂死挣
扎。恐惧有如四面八方的铁墙逼压过来,我无路可逃,只有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挤扁
,轧碎…… 小乖拽了拽我的裤脚。忽然之间,我灵光一现,这是只灵猴啊,和尚留下它
,不正是安排它来帮我的吗?我弯下腰,柔声对小乖说: “小乖,你指给我看,是哪一
个?指给我看,好不好?” 我陡然生出信心,老和尚的阿弥托,该当知道天书的所在,
而我的小乖,必定会同我共度难关。 小乖不说话,好象在思索,然后慢慢的伸出那只缠
着法帖的爪子,指向一个方向。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指的是谁,那幅法帖忽然一圈一圈
迅速展开,迎面扑来,一下子裹住了我整个头脸。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透过白布的晨
曦似的微光。心静下来,岔路口的那一幕重现了,我感到身体开始旋转,象那个卍字风
车,越转越快。晨曦中有光影在闪耀,仿佛我正在旭日初升的树林里奔跑,阳光撒下树
影在眼中跳跃不住。天旋地转,整个罗汉堂都在转,十八罗汉一个一个从白布外面挤进
来,一闪而过,一闪而过。我已变成飞旋着的陀螺的中心,十八罗汉合成为一个,做出
各种连贯的动作,仿佛舞蹈,仿佛做法,一会是金刚怒目,一会是菩萨低眉。停下来吧
,停下来让我抓住你,我没有心魔,我能见罗汉!尘念不起心外无物,我知道尘念不起
心外无物!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没有心魔,我
能见罗汉!光越来越暗了,蜡烛就要全熄了,菩萨快快显灵吧,象每次危难关头那样施
展法力吧,老和尚快来呀,我知道你就躲在一旁,等我吓到尿裤子再跳出来做好人。快
告诉是哪一个,快帮忙点亮那盏该死的灯!心诚则灵,要有信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诸神不秀庙廊,摩珂般若波罗蜜,南无大愿
地藏王菩萨—— 菩萨来迟一步,在我声嘶力竭的喊叫中,天光全灭,脚底全空,我失去
了重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朝着一个深渊里坠落下去…… 

--
疯子最接近预言,他们的迷乱眼神看见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未知。 
於是,人们不敢以火终结承载著神秘的、恐怖的预言者。 
他们只是扬帆,将这群活在疯狂与死亡边缘的预言者,放逐到了洋洋无际的汪洋。 
愚人船。这是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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