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阴魂不散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ug  9 11:59:53 2002) , 转信

安婷又在闹了。
  但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
  她要闹,由她闹去。
  我偏不相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动辄就闹自杀,寻死觅活的哭哭啼啼,非搞到我精神崩溃不 罢
休。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诸如吃十颗八颗的安眠药,在腕上割上浅浅一刀,关上窗户
开煤气……结果当然都没有死去。
  起初是我不会让她死,后来是她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真的死掉,只是,老用自杀这招来
要挟我,她不腻,我都厌了。
  不但厌,且很憎。
  这实在是爱情的致命伤,可是,却仍然不是我们份手的导火线。我绝又、不是一个见
异思迁,贪新忘旧的男人。虽则我对安婷的爱,已逐日的淡褪、消失,剩下的也仅仅是一
种责任感,也就是这他妈的责任感,叫我忍忍忍忍忍忍继续和她同居下去。
  开始和安婷来往的时候,我确实有和她结婚的欲望和冲动。
  那时我是爱她的。
  噢不,形容贴切一些,应该是我非常非常的爱她。
  我爱她,爱到一个地步,对她千依百顺,她的话,我视为圣旨;她一皱眉头,我惊慌
失措;她一下令,我万死不辞;她一个微笑,我粉身碎骨。
  我爱安婷,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几乎要了我的命。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
  说回以前我初识她的那段日子:我是在一间会计公司做帐的,办公室在二楼,楼下是
间西饼店,安婷就在西饼店当收银员。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吃饼干和蛋糕,所以楼下的
西饼店开张营业了整整半年久,我都没进去光顾过,一次都没有,也因此错过认识安婷的
机会。直至有一天,住在第一花园的姐姐摇了个电话到公司来,叫我下班后上她家去吃饭
,说是庆贺小外甥的三岁生辰,我答应了,下班时便准备去买份玩具什么的礼物,待下楼
来,才晓得下着倾盆大雨,于是就站在西饼店门前避雨。因见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精致的
蛋糕,心念一动,便推开西饼店门,门推处,我先还没闻到浓浓的饼香,已经瞧见立于收
银机处的一张俏脸。
  那晚上在姐姐家,我嗒然若失,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对着送给小外甥的生日蛋糕发
愣,脑海尽浮动着伊人收钱的那一双匀称的手,有一种柔软的美。我二十五岁的人,还是
生平头一遭失眠。伊令我神不知所在,魂不知所在。
  第二天,我便展开追求的攻势。
  一日一束红玫魂,一束十二枝。因为十二枝代表爱慕。
  我足足送了半年,直至安婷示意停止,说是不如把买玫瑰花的钱省下给她作零用,我
的玫瑰花攻势才告一段落。当然,在我送花送到第九天,安婷便赴约了。第一次约会,我
带她到联邦酒店的旋转餐厅吃西餐,后来送她回家,她跟我说了再见转身就要进屋时,却
被我拉了回来,拥她入怀,吻了她,在那芬芳的夜色里。如此约会了第三个月,安婷便已
经是我的人,她把她的初夜给了我。那晚,我把整张脸伏在她的肩膀上,脸颊在那里轻轻
揉搓着,无限的依恋,我向她求婚,她没拒绝,却也没答应。但她表示不妨先同居一段日
子。原本两人都是租房住的,既共赋同居,我索性掏出一笔积蓄,付了头期款项,然后又
向银行贷款,在姐姐所住的第一花园买了二套房,又装修一番,便开始与她双栖双宿。
  我们同居了整整三年。
  头一年,快活如神仙。
  后来的两年,唉——
  都是我宠坏了她。
  所以稍有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发烂渣”了。
  她发起脾气来,简直不可思议,摔化妆品,砸镜子,诚属小儿科,最恐怖的是闹自杀
的时候。往往,为了一丁点的芝麻小事,她便用死来威胁我:
  例如有一回,早上出门时答应晚上陪她看七点半场的电影,但因为会计公司临时加班
,待回到家已是一点了,刚踏进屋里,便吓得我魂飞魄散,但见她一边流泪一边用我的剃
刀正准备备朝手腕处割下,若我迟回一分钟,后果可不堪设想。
  那次,我赔尽小心,另加一枚珍珠戒指,才叫她破涕转笑。
  又有一次,小外甥上门来玩,不慎打破了她一瓶香水,她不由分说便是送上两记耳光
,我气不过,讲了她两句,当下地便把自己锁在冲凉房里,久久没有声响。我慌了,撞开
门,已见她服下半杯的肥皂水,结果送去洗胃。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讲她一句的不是。
  还有一次,我如常的到西饼店去接她放工,但是店里的人却说她有事先走了,那晚上
她过了深夜十二点钟才回来,害我等得又累又气又饿,却压抑着不发作,只是用半开玩笑
的语气跟她说:“这么夜才回来,去了哪里呀?走私呵?”
  她的反应是满脸涨红,大吼一声,随手抓了桌上一把水果刀,便朝胸口要刺下:“你
不信我,我死给你看!”
  吓得我:“我信!我信!”她这才放下刀子,带着一抹阴笑冷冷地看着我。
  安婷的自杀花招,三天五天耍一次,起初的确叫我心惊胆跳,日子久了,便已麻木,
表面上仍哄她,心底早识穿她的把戏。
  老实说,后来的那两年同居日子,我烦都烦死,可是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仍乐此
不疲地闹下去。搞到有时面对她,心里便老是起疙瘩,索性拿份报纸溜进厕所避静。是的
,也只有那段坐在马桶上看报的时间,千头万绪的烦恼才澄静下来。
  唉,如果不是与她有了肉体关系,因而有了责任,我可要把她甩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后来我不再把结婚的话题挂嘴边的缘故。
  婚是一定结的,只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幸好安婷方面,也没催我。
  到底,婚没结成,我们便分居,噢不,分手了。
  是我提议分手的。
  因为让我发现安婷对我不忠。
  换句话说,我戴了绿帽。
  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她常常藉口外出,一出就是好几个钟头才回来,但由于
实在怕了她那自杀的花招,她不在身边,我乐得耳根清静,也就没去注意她的行动是否有
异,反正只要我一出言干涉,她又是安眠药又是开煤气的闹一闹,讲真的,我可经不起如
此一再折腾,索性给她完全的自由。
  我是在一次温存时,因扫落了原先搁在灯几上的安全套,于是亮起床灯要伸手朝地板
上捡起,灯亮处,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安婷的胳臂上、胸脯上尽是圈圈的瘀痕。
  不是我的杰作。
  不是我,那还有谁?
  一切已明明白白。
  安婷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她,没有掴她,只是冷冷地道:“安婷,是你对我不住,别怪我无情,我让
你多留一夜,明早你一定要搬走。”
  安婷也没哭,也没闹,仿佛她那自杀的把戏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切都没有转圆的余地了。
  那夜,我到姐姐处借宿一晚,翌日早上我回去,见安婷在收拾她的衣箱,把梳妆台上
的瓶瓶罐罐,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
  她由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把一串钥匙搁在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我恢复了王老五的生活。
  和安停的一段情结束了,我不是没有悲哀的,只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更浓。
  可是姐姐并不这么想,她一口咬定我在强颜欢笑,硬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那女子,
是姐夫一位同事太太的表妹,名叫洁儿。
  洁儿,人如其名,不染一丝尘埃,干净整齐得令人眼睛发亮。
  她和安婷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一种女子。
  安婷活泼、花俏、任性;洁儿沉静、端庄、温和。
  姐姐要撮合这段姻缘。
  可是安婷的阴影太深,对洁儿,我纵有好感,也不想操之过急。
  慢慢来。
  所谓的慢慢,是约会不密,见了面,也保持一段距离,除了过马路挽她的手之外,我
没搭过她的肩膀,没揽过她的腰,当然也没吻过她。
  如此三个月转眼又过。
  这夜,我和洁儿看完了九点半场电影,吃完宵夜,又送她回家,再返回自己住处,都
已是凌晨一点了。
  门开处,我听见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
  是谁在我屋子里哭泣?
  哭得那么凄哀,寂寞?
  我亮开灯,但见安婷泪痕狼藉地蜷缩在沙发里。
  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往上涌,恶狠狠觑着她说:“你怎样进来的?”
  安婷低头垂泪:“我……以……前……配……多……了……一……串……钥……匙…
…”
  我指着启开的大门,下逐客令:“请……”
  安婷向我露出乞求的眼光,声音哀楚的:“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的!

  我认识安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灰败,如此黯淡过。以前,她即使哭哭啼啼
闹自杀的时候,神情也带着一抹势焰。
  我冷哼道:“怎么?给男朋友甩了?回头求我收留?”
  安婷的脸色在一刹间苍白如纸,她硬咽道:“……我……知……错……了……”
  我笑声喋喋:“呵哈!知错?以前我怎么一心一意待你!你却重重复复用死来玩弄我
!你要我原谅你,先学狗般用舌头舐干净地板,我才考虑考虑!”
  我话刚说完,安停已是跪倒在地板上,真的学狗般伸出舌头要舐去地板上的尘沙,我
愈发气炸了,赶前一步,把她扯起身,但觉手一挥,便往她脸上刷了过去。那一记耳光非
常响亮。
  安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扶了扶墙方才站稳了。眼看她半边脸烧红了,但只管抚
着肚子呆呆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隆。怕也有三四个月了。
  我怔了一怔:“你有了孩子?”
  安婷的眼泪滥滥地流:“四个月了,要打掉都嫌迟了,他又不认,他说不一定是他的
,因为那时我和你还没有分手……”
  我气呼呼地:“要我吃死猫?我们每次都用安全套的呀!”
  安婷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我也是这么对他说,但他就是死不认帐,他赶我走,我
现在没地方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搁着的一只衣箱。
  我可抖衣乱颤起来:“安婷!我们回不去了的!”
  安婷跪跌在我脚下,全身匍匐,顶额抵地,身子和哭音都在急剧地抽搐着:“我也是
没办法才来求你,过去是我错了,你让我把BB生下,送人也好,卖掉也好,然后我们从头
来过……”
  我仍然是那一句:“安婷!我们回不去的!”
  安婷万念俱灰的表情:“你不帮我,我死定了的!”
  又是死!
  又用死来威胁我!
  我当下冷笑:“如果你想死,那我建议你上吊,用原子绳索好,不怕中途断掉,上吊
前最好也像蓝洁瑛在‘义不容情’般化个浓妆,播段哀怨的小调,气氛够凄绝……”
  安婷径直地盯住我,那眼里,有震怒、有哀恸,以及更多的寂寞:“我死了,你会后
悔!”
  我嗤之以鼻:“我后悔?你没死,我才后悔!”
  安婷颤巍巍地撑起身,抖怯怯地提起她的衣箱,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抛下深恶痛绝的
一句:“我就死给你看!”
  我“砰”的一声巨响关上大门。她要死,就让她去死。
  以为给安婷如此上门一闹,会气得辗转难眠.不料刚上床,便呼呼入睡。
  不过做了一个梦。
  梦见安婷真地跑去上吊。
  她上吊的那一副惨状,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眼圈
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乌色的半寸舌尖斜斜吐出唇边。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的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
  “请问你是沈安婷的家人吗?”
  “不是,”我心里只管一阵阵嗡嗡地发空,“但我认识沈安婷,她出了事?”
  “她在附近的一间公厕上吊死了……”
  “安婷呀,你死得好惨呵……”安婷,你怎如此傻……”
  “安婷,你狠心叫白头人送黑头人……”
  “安婷,你一定死不瞑目的了,呵呵……”
  “安婷呀!我的女呵!”
  “安婷我宝贝心肝呀!”……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上由安婷年迈双亲的抢天呼地的哀嚎声音伴着,终于抵达医
院的太平间。
  办妥领尸手续,安婷的尸体被推了出来。
  安婷的老爸颤巍巍地扑上前。手剧抖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单,喉头嘎嘎地哭着,她
老妈亦也扑前。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安婷死后的样子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一切就如我在梦中
所见,她的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
  我但感毛骨悚然。
  颤栗间,但闻安婷老妈一头哀哭一头惊呼:“女呀!女呀!你有什么心事未了,死了
还握着串钥匙……”她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痛哭哀嚎,身体愈更蜷缩成了一
团。我不觉一恸。眼光很自然便投向尸体的手看去,这一瞧之下,我愈发满心疙瘩,因为
安婷的手仍紧握着一串钥匙。
  是我屋子的钥匙!
  她连死都要紧握着我屋子的钥匙不放!
  一阵不可抑止的惊悸,但更多的气愤,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也不假思索,踏
前两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要取回我的那串钥匙。
  但是任凭我用尽吃奶之力,就是扳不开她的手指。
  安婷的老父埂咽地问我:“是你屋子的钥匙?”
  我点头。
  安婷的老妈泪眼潺浮:“她死都握着你屋子的钥匙,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边……

  和安婷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从怎样分手到她上门求助的经过,我都早已原原本本
地告诉了她的老爸老妈,当然,我建议安婷用原子绳索上吊的一节自是隐瞒没讲。安婷是
独生女,深得两老溺爱,在我们同居期间,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两老,而他们亦视我为女
婿了,要不是后来安婷对我不忠,我的身份便严然他们的半个儿子。只是现在,我和两老
的关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固然,安婷的死,令我忐忑不安,但我自问也仁至义尽了,安
排她老爸老妈来港领尸之余,也答应协助两老料理安婷的后事。
  原本照两老的意思,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返乡下埋葬。
  但一切仪式则免除,是因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于,且又是上吊而死,并又怀了身孕,
老人家迷信,若没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辈哭灵守孝,一旦进行吊丧、超度仪式,便会带
来噩运。
  然而另一方面,两老也深信不疑,没有经过超度便落葬的怀孕妇女,死后一定阴魂不
散,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气那么刚烈,死又死得那么惨烈,往后她鬼魂回来邪祟闹事更是无
可避免的了。
  那到底要如何办理安婷的后事才为妥当?
  两老你一言我一句的,着声淌着泪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
  最后,走到我跟前来,双双跪倒,只差没给我磕响头。
  吓得我,一连叠声地:“哎呀,伯父伯母,你们快别这样,
  我担当不起!”
  安婷的老爸老泪纵横:“是我女儿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认罪。”
  我一叹:“都过去的事,算了吧。”
  安婷的老妈哭得山崩堤决一般:“我知道你人好,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如果再帮我们
这个忙,上天有眼,你会有好报的!”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能帮我一定帮的,毕竟我和安婷也曾经是一场……”“夫妻
”两字,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回肚里,改口道,“……相识……噢不……朋友……”自
己都觉得好生面腆”
  见我答应,两老遂颤巍巍地撑起身,一人拉住我一只手,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就知
道你一定肯帮忙的!你真的是大好人!”
  “到底还要我帮什么?”
  两老却忽然你推我让起来。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抑或希望我陪你们也同时送
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话,安婷的尸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
  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么?”我打了个错愕,“改变了主意?”
  “我和老头商量过,”安婷妈嗫嚅道,“安婷死得那么惨……况且又……大了肚子…
…死后会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帮这个忙……用……用……她丈夫……的身分……给
她开丧……让她的阴魂……有个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头……也
不敢过分要求……你给她立个神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别让她做……
无主孤魂……她的尸体火葬后……骨灰寄放……在庙里也无妨……你也不……吃亏的……
你以后照样……可以……娶老婆……”
  我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女儿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
妈自管自道,声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去上吊……死后…
…还给……报纸登了新闻出来……她这么好胜爱面子……的脾气……怎吞得下……此番耻
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罢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把安婷的尸体先送到
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找班喃呒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之后折断梳子,
便等于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便能堂而皇之进入轮回六道投胎做人去
,要不,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扭曲着,也不晓得是怕,还是怜。
  “好吧!我答应你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番话话,说完,但感背脊上凉飕飕
地,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议后,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尸体移至殡仪馆,接着也
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准备妥当了,我便让两老守着安婷的灵柩,自己先行返家打个转
,稍后再赶至殡仪馆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我业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造了一个梦。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副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以馆:棺材是杉木的,
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没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棺材倒
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的横在厅中央,头尾翘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
净身换衣裳,于是我要到后面烧了一锅热水,复倒至益中,加些冷水,调到温热适中。接
下来的工夫,是准备把安婷的尸体揩抹个干干净净,她的尸体已经冷凉了,噢不,形容贴
切一点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可是白袍
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剥掉,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
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白袍前后齐中间剪开,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她手上褪了下
来。我卷起了袖子,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先由她的脸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
部轻轻抹下,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瞬眼间,她那
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也缩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紧握着
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但任凭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只手指依然纹风不动的握拳状,
我不觉泄气,猛抬眼,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也下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开她的手
指,无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出乎意料的顺利,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
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连掌带钥匙往窗外出力一抛,尚能听见钥匙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
。至此,我一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才迈开两步,身后有一
熟悉的声音响起,噢!是安婷的声音,她在说:“你还没替我梳头折梳,叫我怎去见阎王
呵?”转头处,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她已经合上的双眼却恢复原来
那半睁着的样子,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边,还有……她脸上有两
行水渍,恐怕是眼泪吧。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与此同
时,铃声大响,在幕色渐浓渐浸的光景,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见你人影,打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来了几趟又不见你回
来,”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身后事去了吧?”
  “嗯。”
  “尸体领了?运回乡去了?”
  “领了,不过停放在殡仪馆,明天中午火葬。”
  “为什么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
  “她老爸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分,给安婷开丧,别让她做个无主孤魂…
…”
  我话还没讲完,姐姐已厉声打岔:“你答应了?”
  “嗯。”
  “你疯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落地在乱着。
  “当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过指责,“阿弟,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她现在
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后事,这也是应该的,但帮人
也要有个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没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却抖痛。
  “像沈安婷这么一个脾性,加上她又是这么个样子死去的,不消说鬼魂一定很猛的了
,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到家里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就不衰拿来衰罗!”
  “我想……安婷不至于这么猛鬼吧……我帮了她,她理应……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生前已是势焰嚣张,死后更不得了!”姐姐一
边讲一边急跺脚,“我以前有个旧同事,就是那个娶了个暹妹的彼得,你也见过的呀,彼
得的弟弟,有个女朋友,两人不知怎的闹翻了,那个女的后来服了杀草剂死掉,彼得的弟
弟好生内疚,便答应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尸体领回家,用做丈夫的身分发丧,结果他一
片好心,换来是一世的祸端。那个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个妇女要好,鬼魂
便上来大闹一场,搞得现在彼得的弟弟都绝了结婚的念头,也不敢和任何女子亲近,怕害
了对方,那女的鬼魂曾经把彼得的弟弟所结交的几个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
担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早把那女的神主牌砸个稀烂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骗你于嘛!”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安婷的老爸老妈……”
  “你又没有白纸黑字签了同意书,怕什么反悔!”
  “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的……”
  “他们伤心失望,好过你惹祸上身送了命儿!”
  “阿姐!”但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脑门,我哆嗦道,“安婷临死还紧握着这屋子的一
串钥匙,任凭我竭尽所能,都没办法扳开她的手指取回那钥匙,我怕她会摸上门……”
  姐姐的脸色倏忽苍白如纸,欲言又止,终于颓然喟叹:“有件事,我原来不想让你知
道,怕你听了会骇伯……”
  “什么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电话到我家去,她说她也打了给你,可是你不肯接听……

  我打断姐姐的话,“她打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睡梦中。没听见电话响。”
  一定是,一定。
  姐姐继道:“沈安婷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说你做人太绝太
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宝,现在却见死不救,不但见死不救,还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
建议她用原子绳索一次过断气……”
  我垂下头。
  姐姐仍在说,只是声音渐沉渐硬:“……沈安婷最后在电话里发下毒誓,她说要死给
你看,化了鬼也不放过你,噢不,我说错了,她是说化了鬼回来要杀掉你的女朋友。你交
一个,她杀一个,让你一辈子痛苦,以泄心头之恨,她要我把这些话转告你……”
  我顿时感觉从发指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凉绷绷。
  “阿弟!”
  “阿姐……”
  “我想只要事前我们做了些准备功夫,而你又没有和她扯上什么关系,沈安婷再猛鬼
,也惹不起的!”
  “怎样个事前准备?”
  “屋子里供奉几个大神,大门贴道神符,不就一劳永逸罗!只要你和沈安婷无正式名
分,她进不了你屋子里的!”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动。
  我开门,但门外无人。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瞧你失魂落魄的,是电话响呀!”姐姐道。
  “喂!”我拿起电话,是安婷的老爸打来的,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他那喉头嘎嘎的声
音:“哎呀,你快来殡仪馆呵,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我听人说过,尸体流眼泪是
死者撇不下世间最亲的人,我和老太婆对着她尸体说上半天的后,她眼睛仍然不合上,她
泪水依旧流,我想她一定是等着你早点过来替地梳发折梳……”
  我五脏如焚,十万火地赶去殡仪馆。
  姐姐也一路跟着。
  一切果如安婷的老爸听言,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湿透了脸,湿透了颈项,连
衣领也湿了一大片。
  安婷的老妈伸出一只颤抖抖的手来,那干枯的手里,原来握着一把梳子,只听她哽塞
地朝我道:“你就现在一边给我阿女梳头,一边跟她说些好话,她一定不会流泪的了,她
一定能安心去的了……”
  我接过梳子,手也抖,心更抖。
  正思量要怎么开口,姐姐却从我手中夺过梳子,递还给安婷的老妈。
  姐姐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伯母,我阿弟是万万不可以替沈安婷梳头折梳的!

  两老的脸色同时大变,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
  姐姐板着脸如是回答:“也不为什么,总之我阿弟就是不能够娶沈安婷的亡魂!”
  安婷的老爸激动得气喘喘地道:“可是你弟弟已答应了的……”眼光朝我看来,那眼
里,有痛、有气、有伤、有哀,以及更多的绝望。
  安婷的老妈苍哑地道:“答应了临时又反悔,安婷会死不瞑目的……”
  “你们不用如此吓唬我阿弟!”姐姐恼怒地道,“沈安婷在生的时候,原是她自己做
错了事对不起我阿弟,她如今死了,我阿弟还肯帮忙料理后事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居然
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上大红,要我阿弟吃死猫娶你们死去的女儿,太过分了呀!”
  “我们没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呀!”安婷的老爸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困顿,
疲惫的神情,喃喃说道,“是他自己答应的呀,那头答应了,这厢又找出做姐姐的向我们
两个老的推搪……”
  我垂头,不敢出声。
  “阿伯!”姐姐的声音,像开动的机关枪横扫过去,“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虽然你们
两个老人家没用刀子架在我阿弟的脖子上逼他,可是你们跪在地上猛磕头硬是不肯起身,
我阿弟心有不忍呀,他因为好人,所以答应了,他年纪轻,不懂避忌,不分轻重。我是他
的亲阿姐,我没理由看着自己的弟弟做这门子的傻事,是我不肯让他娶沈安婷的亡魂为妻
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好了。即使沈安婷死不瞑目要报仇泄恨什么的,也请找我好了
,不关我阿弟的事。只不过我在这里也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要是往后沈安婷的鬼魂斗胆上
门邪祟,我们也会老实不客气的!”
  安婷的老爸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涨成紫红,很久都没有止咳的迹象,且弓着身子
呛咳,我不禁有点担忧,恐怕他咳岔了气,却又没勇气抬头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
老的面容。
  安婷的老妈捶着心肝哭道:“罢罢!就当作我们沈家前世造了孽,今生得报应罗!安
哼她歹命我们两个老家伙苦命呵,临老那几年都没好日子过……”
  姐姐的态度也放软下来:“阿伯、伯母,我不肯让我阿弟做你们死鬼女儿的老公,也
有我自己的苦衷呀!换作阿弟是你的宝贝儿子,死去的沈安婷是人家的女儿,相信你们也
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这么做的。更何况,我阿弟和沈安婷早三个月前就分了手,已是各走各
路两不相欠了的。沈安婷生前,再怎么对不起我阿弟,她人都死了,一切也都算了啦,但
是要我阿弟再吃亏,你们两老问良心一句,怎过意得去呀!我阿弟虽则没娶你女儿的亡魂
,往后也一样会关照你们两老的,有空会去你们乡下拜访,有事会帮你们的忙……”
  “你们走吧!”安婷的老爸喉头嘎嘎地,“我们姓沈的也不用你们关照!更不用你们
帮什么忙!”
  “走哇!”安婷的老妈泪水纵横的,“我女儿的身后事,再也不劳你们操心了!”
  姐姐不由分说,直扯着我,便要大踏步离开殡仪馆。
  就在转身踏步间,殡仪馆里倏忽旋起阵阴风,恋恋不舍地绕咱姐弟直回旋。跟着是外
面响起雷电交加的声音,刮起大风雨来了,那一声轰雷的音响,乍听,像极了一个女人带
着悲号的呼啸,渐渐地变成了一种辗转的呻吟。
  我的脑子里立刻印上了无可抑止的恐怖。
  当我跟姐姐的眼光接触,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
  ——安婷光火了!
  我像触电一样霎时打了一个猛烈的冷战。
  我的肉眼虽是瞧不见,双手也摸不到,但殡仪馆内的气氛可真是阴森诡异,可以感觉
到那股强大的压力,也可以确定安婷此刻绝对就在大发雷霆!
  我本能地一声一声地发出尖嚎,跌跌撞撞地冲出殡仪馆,逃到外面,在哗哗的雨声中
,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姐姐在后面追了上来,撑起伞遮我一把,我这才停下来喘着气
,回头望去,那间殡仪馆灰秃秃地矗立在一片灰茫中,显得更阴森寂哀。
  车上,姐姐嘀咕着:“阿弟!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我心乱如麻:“不怕是假的!”
  “怕!多多少少一定会的,”姐姐没好气地,“可是只要你回心一想,你又没亏欠她
!有什么好怕的!相反的,是她亏欠了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六神无主,“可是她之所以跑去上吊,都是我害的呀!”
  “什么你害的!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阿姐,刚才在殡仪馆里,我感觉到安婷她在发火了……”
  “她发火又怎样?难道只有她会生气?我们也可以发火的呀!她搞大了肚子要你吃死
猫,你不肯,这是人之常情。她怨得谁来?到她上吊死了,又想捡个便宜做我们家的鬼,
你不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怨得谁呢?要怪的,是她自己不争气!”
  “阿姐,你说……安婷会不会……回来……闹……”
  “她要是回来闹!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语都有说:‘乎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
不惊。’阿弟,你即使没开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一样也会去寻死的!
你要怕,也怕不来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胆回来闹,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惊魂,且一颗心抽痛着,仿佛有把
锐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脏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冲个凉,待洗澡出来,已见有锁匠在换门匙了。“不必这么紧张漏夜
换锁吧!”我跟姐姐如是道。
  “你懂什么!”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迟。”
  家里大门小门都换过了锁,锁匠一走。姐姐吁了口气说:“好啦,你可安心睡觉了,
待明天,我先去庙里讨几张符贴贴,再多一个礼拜的,便可供奉关帝、观音等菩萨的神位
了,你愈发安枕无忧啦!”
  “阿姐,”我小声抗议,“换过了锁,贴几张符也就够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像神坛
般!”
  “怎么?你现在不怕了!”
  “怕是有点怕的,不过,家里弄成神坛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好了。”
  姐姐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极难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短暂、杂乱而完全不连贯的恶梦,每一次都是很快地惊醒又很快地入梦
……
  翌日起身,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也没去会计公司上班,直接到殡仪馆打个转。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妈已不在。
  连安婷的尸体也被运走了。
  我找到一个老杂工,塞给他一块钱,问道:“那姓沈的老夫妇一大清早就把他们女儿
的尸体运走了?”
  老杂工清一清喉咙,叨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说
那姓沈的老夫妇?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漏夜走的!”
  “昨晚漏夜走?”
  “是呀!”老杂工一边摇头一边道,“他们漏夜找来车子把他们死鬼女儿的尸体运回
乡间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场的话,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杂工滔滔不绝地叙述:“我在这殡仪馆做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事情!
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劳动七八个人都抬不起她的尸体放入棺木内。那些抬
的人都说,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这还罢了,她的尸体被移动时,她手里握着的那串钥
匙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好恐怖,像招魂似的,还有她眼睛微张着,一直流眼泪,舌尖又
斜斜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好像更涨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后来尸体到底抬不抬得动?”
  老杂主口沫横飞地续道:“本来是抬不动的呀,后来有个老经验的便建议由姓沈的那
个老头子,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旁也乎躺下来,连老头子也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子才
能顺利的将那尸体摆进棺材内,后来那老头子从棺木爬起身时,我瞧得再清楚不过,尸体
的眼泪也没再流了,只是双眼却张凸着好怕人呀。后来大家又建议避免路途上又生风波,
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场的话,即使闭着眼睛不瞧,光听那声音,也会吓得脚
软呀!你不知道呵!那铁锤敲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听着就像在自己的天灵
盖上敲打似的,而随着咚、咚、咚的敲响,棺材里头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分明是那
尸体在哭呀!后来……”
  我但感寒意凛凛:“后来又怎样了?”
  老杂工犹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着肚子上吊的呀!怎不猛鬼呀?车子载着
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就
引擎死了火,后来只好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可怜那老
头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个钟头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纪了,万一不支一昏厥
一摔跤,恐怕就这么完的了!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儿的尸体抬不动载不动,他
如果不照古老的关目去做,时间一耽误,恐怕他女儿错过落葬或火化的时辰,沈家就一世
行噩运了,不只他们两个老的没安宁日子,也祸及无辜……”
  心剧跳,如擂鼓地回到会计楼上班去。
  细碎的骚乱和纷扰,到处人影幢幢,晃动着赶赴的脚和挥舞的手,声音在头顶上营营
地飞,周遭的颜色是一阵黑一阵蓝一阵灰的……
  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来的,见我醒转,才告离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间屋子仿佛也变大了似的,显得我更无助、寂寞、孤独。
  我告诉自己千遍万声,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咻咻地叹认着
路的狗儿,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屉里搜出好几粒以前安婷留下来的安眠药。
  眼下,我告诉自己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一切幸幸牵牵的阴影将完全消失。
  药力发作,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造了一个梦。
  梦见我姐姐,还有安婷的老爸老妈,我们四个人一齐扛着安婷的灵枢上山坟。那座山
坟,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才能到达,那条山径像一条大蟒蛇般一直蜿
蜒伸到山巅,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
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一般,
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迹的荒凉中。我们四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左边由安
婷的老爸带领,姐姐殿后。右边是安婷的老妈领先,我在最后扶持。从半山到山顶这段山
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四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会左右颠簸
,所以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大。我和姐姐居
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用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经
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
半,大家都开始有点不支了,唯仍默默地爬着,听到彼此的喘息声。突然间,我的右脚一
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于是整副棺本压在我
的左肩,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进了我的肉内一般
,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去,心一急,也顾不得痛
楚,用肩在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姐姐力道不够,托不住棺尾,撑不起,挣扎着
,于是棺木“砰”地一声巨响,给摔了下来。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似地剧痛的同时,我赫然惊见,翻飞的棺盖里
的棺木内,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并没有安婶的尸体!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我愈发魂飞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影。
  可是铃场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电话响。
  我抓起听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安婷的老爸那喉头嘎嘎的声音:“哎呀死火了!安
婷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见安婷的尸体!安婷
的尸体不见了呀——”
  我直如万箭攒心,五雷轰顶。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可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
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在恐怖的意识中,感到一阵阵的目眩膝软惊心动魄,再度昏厥过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万只手在拉扯着我,同时有千把刀万把刀在分
割着我,有一种被绞筋、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的睁开眼睛,恍恍
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个影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来了!
  强烈的灯光使我头痛裂,我挣扎着要起身。
  并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嚎,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
  却在这时候,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
我耳边响起:“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着高烧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来是洁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虚弱地问。
  “我在街上碰见你姐姐,她都一一告诉我了,于是约了一起来你这儿,临时她又说漏
了东西要买,把你这儿的门钥匙交给我叫我进来先坐一会,我一进来,便见你晕倒在地上
。”
  洁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
  我还待问,姐姐刚好捧了脸盆进来,见我醒转,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吓坏了
,你一直发高烧,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啦!”
  呶呶嘴,继道:“洁儿已经一天一夜没阖上眼,我叫她回去睡一阵或在厅里歇回儿她
也不肯,还特地请假帮我照顾你呢,你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痕,昨天我赶来你这儿时,见她
好心要挽扶你上床,你却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伤了皮肤,你发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沈安
婷的名字,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我颤声:“阿姐!”
  姐姐摇头:“你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我哆嗦:“阿姐!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
  姐姐的脸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会不会他编造出来吓唬你?”
  “不会的,我也梦见她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造梦的事,岂可当真?”
  “可是殡仪馆的老伯也告诉我,沈伯父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走时,她的尸体重得像坐
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还说她手里握着那串钥匙不断叮叮当当作响,还说她
眼睛更张凸着,一直流眼泪,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那后来……后来尸体可抬得动?可有运走?”
  “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沈伯父就照着古老的关目,权充死的是他,靠拢着安婷的尸
体旁平躺下来。连他也一并抬进棺木。后来……后来车子运载着棺木上路时,我听殡仪馆
那老伯说,明明车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还频频死火,后
来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馆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开动……”
  “哗!如此猛呀!”
  “是呀!”我说话的时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打出了一串冷噤,“我刚才梦见沈安
婷的尸体不见了便惊醒过来,才一睁眼,沈伯父的电话便到了,我甫搁上听筒,便听见门
外有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却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
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见了的尸体摸上门来了,我这里的门匙换了,所以她开来开去总是开
不开……”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洁儿这时急道。
  “洁儿,你不明白沈安婷的为人,她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洁儿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钥匙给我,
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这儿的门钥匙,只好一把一把的试,当我把门给开了的时候,便
见你晕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赶来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
  “阿弟!”姐姐沉声道,“沈安婷再猛鬼,我们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来!沈安婷要是真的闹上门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与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经兮兮的自己吓自己!俗语都是有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驱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吗?”
  “都拿了,也全给你贴上了,门窗各一张,你枕头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米
粒和茶叶你暂时别扫掉,还有,我又找人给你写了厚厚一叠的金刚经,我也想找人来你这
儿念大悲咒,没事的了!没事的了!”
  “真的没事,我便安心了,即使减寿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要崩溃了!

  “啐啐啐!”姐姐一连迭声的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说什么!”
  连洁儿也给逗笑了。
  说真的,给沈安婷的事这么一折腾,我再见到纯纯的洁儿时,马上萌发一股仿如隔世
的撼心动容,感觉与她亲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不然姐姐
不会识趣的说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洁儿两相对。
  “洁儿!”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连累了你?”
  “你怎会连累我?”
  “沈安婷临死前发誓我交一个女朋友她就杀一个。”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言!”
  “那你的意思是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没这么说过。”洁儿娇羞的嗔道。
  “我不管,我当你有这么说!”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给你瞧!”
  我把洁儿迅速的拥入怀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挣扎,继而软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发着高烧的呀!睡了一天一夜没
刷过牙,口臭死了!”
  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晓得到底是爱情的魔力大,抑或是姐姐从庙里讨回来的神符奏效,或是那本金刚
经威力无比,总而言之,随着高烧退了之后,仿佛一切的阴霾也一扫而光,我的人,又恢
复昔日的清爽开朗,龙精虎猛了。
  我和洁儿的感情直线上升,自不在话下。
  转眼,半月又过。
  这天,是洁儿的生日。
  要买什么生日礼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简直费煞心思
,洁儿不像沈安婷,老爱狮子开大口,送她礼物,愈贵愈能讨她欢心。以前每次闹自杀之
后,我总要买项练买手表,或者什么名牌货的礼物熨平她的情绪,但我知道洁儿绝对不是
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她是那类追求浪漫、温馨之情趣的人。
  噢,对了,记得她说过,喜欢听风铃吹动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声响好比情人的呼唤。

  我何不送风铃给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风铃,挂在她屋子里每一个窗口处,风掠过,那重重复复、清清脆脆的
声响,就好比我在亲呢地唤着她的名字,这该多浪漫又温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买了半打那种同是五层五角塔形,而每层皆不同颜色的风铃,另
外又买了一大束的红玫瑰,便在约定的时间,上洁儿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踏进洁儿的屋子里,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门外便离去。
  我甫踏进门,就闻到一阵阵刺鼻喉的杀虫水、灭蚁粉的气味。我一个反应是呛咳起来
,第二个反应是不停地淌鼻水。我的中只不过轻轻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然后在堵嘴,搽鼻
涕的时候触及眼睛,一双眼睛顿时痛得睁不开来。
  “洁儿,你怎么搞的?你在屋子喷了些什么、撒了些什么?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里布满强力的杀虫剂和灭蚁粉。”洁儿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最怕虱
子,又讨厌蚂蚁、小虫之类的东西,还有那些在板缝间蠕蠕爬动的白蚁,想起都呕心,所
以我在屋里布下天罗地网,叫它们尸骨无存。”
  我环视屋内四周,这才发现,不管是地板、桌面、柜子,一切家什和摆设,全都一尘
不染,噢!不,形容得贴切一点,全都给地从干净抹到光亮,从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的,
我端详再三,找不到一丝的暇疵。
  “呵,洁儿,你有洁癣?”
  “洁癖不好么?难道要脏兮兮才好?”
  洁癖不是不好,但洁到一个地步,弄得整间屋于全是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我可
要喊救命,当然当然,和沈安婷的凶悍比起来,洁儿的洁癖也不算什么了。
  老天!被洁儿的洁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
  于是奉上礼物、玫瑰花,还有我的祝福:“洁儿,生日快乐!”
  “谢谢。”她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
  “拆开来肴我送你什么,嗯?”
  “啊!是风铃。”
  洁儿大喜,我遂帮她把那六个风铃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
  接着下来,便是烛光晚餐。
  洁儿亲自下厨弄的牛扒,味道不错,但吃在嘴里,先还没尝到肉味,已闻到一股滴露
的浓郁气息,我笑笑:“洁儿,你可不是用滴露来浸牛肉吧?”
  “浸的不是牛肉,是刀叉,”洁儿淡淡地回答,“我厨房里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的
。”
  我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
碰出火花来。
  那一夜,我就留在洁儿家。
  尽管我好不习惯那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觉得那串串的风铃声有什么动
听,但洁儿的身上,究竟是有点脂粉香的,也不由得我不心旷神恰了。更何况,当触摸及
她那洁白胜雪的肌肤,与沈安婷分手以后的性欲,碎不及防地散满了我全身。
  我和洁儿,也就一“眠”为定了。
  我准备和她结婚,打算到台湾渡蜜月。婚后,她当然住到我这儿来,至于她那间父母
留下给她作嫁妆的屋子,或租或买算了,反正我无法在那样杀气腾腾,鸡犬不宁的地方待
下去。
  洁儿无父无母,只有她表姐一个亲人而已,也即是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所以她事
无巨细,全听凭我的安排。
  婚事筹备得七七八八的当儿,洁儿却忽然病倒了。
  她说是患了重伤风,不准我去找她。
  我不依,坚持上门,她戴着口罩出来见我,找发觉她的十指脱皮脱得像叉烧一般的燥
红。
  她说:“等我好了才打电话给你。”
  我道:“你答应我去看医生,不然我不走。”
  她说好,但我仍满心不安,唯有天天打电话给她。
  她起初也有接听,那声音,听上去,好沙哑,到这两天,她连电话也不听了。
  我上她家,敲门,没人应。
  我找到她表姐,打听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只是安慰我道:“没事的!洁儿从
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她一定是不想把伤风传染给你,躲起
来不开门,过几天她好了,你们不是又可见面罗!瞧你急得什么似的。”还羞我呢。
  不见洁儿的日子,我在公司里连笑容也尽敛。
  邻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结婚了吧!怎么要吹!”
  我哼道:“去你的乌鸦嘴,我和她才恩爱呢!”
  小陈也加一把口:“喂!怎么恩爱法?快教几招来,我追艾丽,追到焦头烂额,她睬
都不睬我,更遑论能造爱了!”
  艾丽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马上抗议:“小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撕烂你的
嘴!”
  连接线生云云也过来八卦一番,笑问:“喂!你是怎么样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
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洁儿,我心甜甜.“是半打风铃!”
  同事们齐齐说:“风铃?半打?”
  “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啦!”艾丽直嚷,“风铃招鬼的呀!你送一个也罢了,还送了半打?不过
,只要不是送那种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这还不太碍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呀!”
  “那种风铃,一般的道士、茅山师父最喜欢用来招鬼的了!”也不晓得是谁在道。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胆都只差没给吓破了。
  十万火急,五脏如焚地赶至洁儿的家。
  一到屋前,闻到的不是杀虫剂、灭蚁粉辛辣味,而是比粪还臭的腐烂味,奇怪她的左
邻右舍没察觉么?也不容我多加思虑,当下立刻破门而入,却见洁儿已经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张木板床上。
  她的尸体令我终生难忘。
  她起码已死去有两天了吧,至少有成千上万条的蛆虫,在她体内周游穿梭,仿佛洁儿
的尸体,就是它们多窗多户的豪邸,它们热闹而嚣张地穿插其间,此外还有红蚁、黑蚁、
白蚁、虱子,在蛆虫与尸体之间分一杯羹。
  没有人能亲历其间而不觉得骨骼发酸,头皮发麻。
  我送给洁儿的那六个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的风铃,随风响动,那声音,像极了沈安婷
得逞、嚣张的奸笑。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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