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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owlyKnight (才薄如纸@骑士族), 信区: Ghost
标  题: 囚狐(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9月01日20:07:22 星期一), 站内信件


我将她暴烈地冲击至茫昧与痛楚的边缘。阿紫,你胡说八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你并不爱我。 
  太阳彤红地升起。阿紫失神地看了我一眼。 
  是的。我并不爱你。 
  她最后补充道。你我之间没有爱恨可言。这只是,弱肉强食。 
  我离开她的躯体。被榨空了精气的阿紫化作紫烟,遁入葫芦。这不能面对太阳的
妖魅再次回到我为她准备的囚牢。 
  只留下榻上冰凉的汗水。一晒,就蒸发了。 
                  
  就这样我的腰间悬挂着封存美丽与死亡的葫芦,年复一年,漂泊过无数城镇与乡
村。杏黄满覆,如同厚地辽原,无人得见其下的秘密。就算看见了,也不能够懂得。
那只是一些指甲大小的葫芦。里面的美丽人所不能想象,就如里面的死亡同样人所不
能想象。 
  事实上我并无意制造过多的死亡。人为的死亡是一种无法消除的重量。我知道倘
若因我造成太多并非出自天意的人的死去,最终它们都将沉重地压在我头上。坟墓是
阴郁的气味。所以我通常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而当我离开的时候此地不过出现
几名失了气血的病瘵男子,以枯柴的面貌继续生存下去而已。我从来不想杀任何人。
尽管那些男子有可能终生无法复原,或者失去传宗接代的能力。 
  我认为这样我的罪孽会得到减轻。罪孽如果太沉重,直接后果便是天谴。我却不
想罹受。 
  不想粉身碎骨,不想万劫不复。不想死。 
  是的。我不想死。我想任何生命对于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那是注定的对立的恐
惧。生,与死。即使作为一名修道人我明知死亡不过是如同揭去一层纱幕。这个我们
暂时寄居其中看似坚固的肉身,实在再也虚幻不过。只是如同一层纱幕,轻轻的,风
一吹,便飘去。但当生死犹如一场蹴踘的游戏,每个人却秉依天性仓促躲闪,只不愿
被那精美的球击中,全然忘却这游戏本来的规则为何。到后来,怕是仅剩得盲目了罢
。 
  即使明知只是一层纱幕。我拒绝与真相赤裸相对。因之我不欲杀人,亦不愿挟世
间凡俗无辜女子行采阴补阳之事。既已身当这逆天而行罪孽已然被注定的局,便择取
内中较轻的一种,也稍得苟延。我只是不想死。懦弱而愚昧地,一味地不想死。终成
此生不可解释的营役。这鹤发掩饰下的童颜,需要生人之精俾以延续。囚了妖魅驱遣
亦不过犹如劫盗以济盗,阿紫说,我只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一路货色。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最善于巧言令色的唇齿间随时含着一千个谎言的狐魅阿紫,
对我,却始终如一地尖锐与赤裸。揭破一切升平纹饰,不留情也不留面。只有鲜红淋
漓的血肉在空气中嘶嘶地呈现。这个于今世上一切兽类之中最为虚伪多诈的狐魅,始
终坚持以毫无转圜的真相面对,囚禁了她的,我。二百年的光阴虚度,苦心无存,恨
毒的理由。工于心计的她怕是暗中谋划好这样刺痛我的方式。已无从印证。 
  可是我一直将她囚于身边。贴身而藏的葫芦中她的怨恨我的占有。色相虚幻。我
只相信阿紫的意义不过是一条替我运转生人精血的通道。她的存在,只是如此。纵使
她皎洁的容颜辗转过漫天迷离的传奇。 
  我需要阿紫出去与其他男子交合,汲取精气以保持我的长生。我红润不老的孩儿
面,掩藏于白须白发杂乱的阴翳。即使心肝五脏早已在罪孽中腐烂,只有这张脸,永
垂不朽。以及我损人利己的不死。可是漫长的漫长的漂泊中我渐渐忘记了我是为什么
而活,直至最终长生已经成了一种麻木的盲目。我活着,仅仅是为了不死。 
  就像男女于我已经和饮食一样,仅只为了活着。食而不知其味媾和也只是一种提
炼,让生命继续延伸下去。我忘记为什么我要长生。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有多久。在阿
紫到来之前,已经是这样。她来了之后,还是这样。 
  我就把她留在我身边,为了长生。已经与长生本身一样的麻木而盲目。 
  这样三十年。 
                  
  在市集中驴子很快地脱手,换得并不太多的一些碎银。五头。我以低廉的价格将
它们出售,嘈杂人群中似乎看到驴子被拉走的时候回头怨毒的一瞥。但是它们驯顺地
跟着买主走了,一如颈上栓着的草绳般粗糙痴愚的顺服。不问去处是否屠房。做个畜
生,也便只得认命了。尽管这命,有时只是飞来的横祸。 
  那夜我站在水井旁,心里还记得客店掌柜乐天满足的胖脸。留着小胡子的和气生
财的男人,此刻想必正在他那糟糠妇的身旁鼾睡。有这一间客栈,下半世想也够活了
,发财是发不了,也不去奢望。好处是连账也不用怎样费心去算,根本没几个子儿,
像今日整间客栈不过住了四个客人罢了。那古怪的老道士不用人端茶送水,乐得清闲
……他是个知足的掌柜。以为一辈子可以拥着这份尘土蔽陋的产业与粗壮的妻,这样
鼾睡下去。 
  冰凉的星光下我看着指缝里白色粉末纷纷飘落,水面上,激不起些微的涟漪。 

  后来我一直都不清楚人与畜生的分别。我想知道,那是否生而注定。可是始终徒
劳。 
  在她离开之后。六十多年了。 
                  
  她离开后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依然于腰间携带着令人瞠目结舌想也想不出的绝色
们,漂泊过四方驿路,继续我荒淫而罪恶的不死生涯。白发朱颜永远需要精血的维持
。我房中的秘密依然如故,夜夜有美荐枕,五更蜂狂蝶浪,贪欢未央。阿紫,她始终
不是我唯一的枕席人。 
  可是我始终都是浪迹天涯的野道士。一个人看落日。 
  她走后我开始了一项新的娱乐。 
                  
  每一次看着药末飘落在水井中的片刻,我都有一种无动于衷的快感。这感觉非善
非恶,仿佛脱离了世事运转的轨迹而被孤立地静止。 
  我看到井中映出我须发苍苍的柔嫩的脸。风平浪静。并无任何表情。如果有,那
只是木然。 
  不同的粉末导致不同畜类的出现。牛,马,驴,猪。各自以约定俗成的形态符合
于它们在人世的用途。虽然那撒入水井的药末看来都是一样平庸的白色细粉,虽然那
些不同的牲畜于一夜之前都是一样的人类。我从不指望这个来维持生计,任何一种法
术,都要比在市集上贱价出卖牲畜要轻松而刺激得多。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随心致获
大量的财富。这只是一个无喜无嗔的游戏。某年某夜我将一整个村庄的孩童变成了马
驹,我还记得第二天上路的时候,这些马驹漆黑的眼睛,像我的一样安静而疲惫。 

  井中面庞倒影。长生不老的脸,药末如细雪纷纷坠落,轻得没有任何回响。纹风
不动。当长生已经成为一种麻木,就连倒影,都不会再出现皱纹。我已经丢失了我的
影子。 
  很多事情原来就像这样的夜里,一口水井,一把细粉,人与畜生只是一线之差。
那分别如此微末,随风潜入,无声,就不能觉察。从来不能觉察。等到觉察的时候,
已经晚了。 
                  
  当我发现我再也不能控制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事实上那些年月里阿紫始终恪守作为一只狐奴的本分听命于我,在黄昏后外出媚
惑男子,吸取精血并在天明前归来任由我将这些成果榨取一空。服从是因为不得不服
从。我的力量差你太远,所以必须听命于你。就像她自己的言语一样,这美丽的女子
一直遵循兽类天经地义以强弱作为唯一标准的规则。 
  如果一切事情,力量都是唯一的标准,我想我对她的控制将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在我的囚笼里她得不到提升法力的机会,她始终差我太远。即或有反噬之心,亦无
反噬之力。但忽然之间,某天我发现再也无法役使阿紫。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我只
是骤然觉察,我不能够容忍她与其他男子的好合。就像一团三昧真火熊熊充斥在我的
心里,烧灼,直至脏腑肉壁一片片龟裂,干燥而疼痛地剥落。我不能忍受,即使明知
道那只是妖兽汲取真阳的手段,在这个修道的世界里就像将内丹凝为光亮珠子对着满
月吞吐一样的平常。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切自何时开始。 
  原来很多事情真的就像幽暗的夜里,一些分别与改变,如此微末,随风潜入,无
声,就不能觉察。 
  某天开始我所囚禁的狐奴阿紫丧失了作为狐奴的意义。不再被放出去诱惑无知的
凡人。她无辜容颜下的一千个谎言与床第间足令男人丧身殒命的媚术,不再有施展的
机会。可是一只狐魅如果这些事情全都不做,她还可以做什么呢。我无法替阿紫想出
答案。而我自己也不再同她交合,因为在发现我不能再让她出去榨取凡人精血的同时
,我亦发现,我,也同样不能再榨取她的精血。 
  如若不以采补为目的而与一只狐狸精交欢,那无疑是一件极其愚蠢而危险的事。
这些妖媚女子是一些庞大的黑洞,鼻息咻咻,以贪婪的速度不分皂白地吸食掉一切精
,气,神与血,直至将这个藉以在阳世存活的皮囊彻底干枯毁灭。这是作为它们这一
类生物的生存之道。本能。我深知这样的危险。但,我也不能够再面对灰白的晨光中
身子底下阿紫那张逐渐失色的透明的脸。看着她的像不问世间成败的慵懒花朵一样的
嘴唇,从暖洋洋的红,一点一滴地,褪淡颓败。忽然间,我失去在阿紫身上为所欲为
的能力。 
  如果一切都没有变。改变了的只是你的心。但一切,就从此不同。其实她一直是
修为如此浅薄的小小野魅。其实挫败我的真的并不是她,只是我自己。一路走到最后
的结局的,也只是我自己。但,我始终不曾对阿紫承认这一切。 
  我只是无法让她躺在另个男人的怀抱。我只是无法让她躺在我的怀抱。我不知道
不再媚惑的狐魅阿紫可以做些什么,所以后来,我只是就这样把她囚禁了起来,不再
与葫芦中其他的精魅一起放出去。就这样,囚禁起来。 
  我没有对我自己坦白,其实,我只是想把她留在我身边。 
                  
  就这样居于葫芦,贴肉而藏。日日夜夜。这个令我心摧颓,道力瘫痪的女子。我
的秘密。 
  每夜我与不同女子共寝。惟独不再与她。 
  她的存在,只在贴肉而藏的体温之中。不可即。我收藏美色无数她从来不是我的
唯一,但为什么每夜俯伏在任何绝艳女子身上暴烈喘息的时候,只看见那一双淡淡嘲
弄的眼睛。阿紫在葫芦中嘤嘤地哭泣。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继而开
始失控地发出兽类的嗥叫,那声音像一些破碎的刀锋,尖利地插入我的心脏。 
  阿紫,因为我憎恨你嘲弄的眼睛。那嘲弄的仿佛看得到结局的眼睛。我要让你知
道这场游戏里你并不是一直可以控制一切的人。 
  因为曾有二百七十多个男子死于你的温柔与放荡。而在今夜之前的每个夜晚,你
在我的驱使下带着唇齿间轻薄的谎言与恶意的娇媚从不同男人的床褥上滚过。其实即
便没有我的驱使,你一样会这么做。因为你是一只人尽可夫的狐魅,纵使你的容颜清
澈地穿透了我千疮百孔的道术……因为我憎恨你伤天害理的媚惑…… 
  阿紫。因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从此我不再对阿紫说话。置之不理她的嗥叫与哀求。我拥
抱每一个灰白晨光中在我身下宛转承欢的肉体,除了阿紫。 
  不知道像这样的看不到她,跟让她离开有什么分别。可是我无法想象让她离开。
即使如今代表她的只是一个指甲大小的葫芦……我再也看不到她故作无辜的面容。终
于我发现对于我阿紫已经像长生一样变成一种残酷的盲目。我活着,只是为了不死。
我留阿紫在我身边,只是为了,她,在我身边。 
  葫芦盖子上鲜红的丝绦系着我心上的结。贴肉而藏的温度终于温暖不了这个距离
。我抚摸着葫芦。我开始剧烈地想念阿紫。 
  一天又一天。 
                  
  就像后来阿紫真的已经离开之后,我在漂泊的任何一条道路任何一个黄昏中想念
她一样。只是想念。想念是一件只可以一个人做的事情,所以没有一句话。 
  我奇怪我常常会在任何时间想起阿紫。于是开始想念她。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想如果阿紫再看到我,她一定仍然可以认出我。因为我的样子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些年我一直是那张掩藏在白发之中的孩儿面,就像阿紫一直是一个看不见的虚像。
虚像就是空无,空无始终是空无,所以这些年阿紫也没有丝毫的改变。我很满意。可
是我总是想着——如果阿紫再看到我,却常常忘记了其实她是再也看不到我,而我也
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总是忘记这件事,虽然六十八年前是我亲手埋葬了她在这人世所剩的最后的形
骸。只有在偶尔我轻轻掸去杏黄道袍上满布的尘埃时,我才会突然记起,原来阿紫是
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前我一度以为想念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后来才发现原来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会想念一个人,只是因为不能够再看到他。就是这样简单。 
                  
  囚禁中的阿紫的哭泣与哀嗥在那些日夜里从未止息,偶尔夹杂利爪抓搔,如同一
些粗砺的碎瓦划过,在空气中拖出宽阔的红痕,渗出血丝。在被收入葫芦之后她的声
音似乎也随形体缩小,变成一种金属质的嘤嘤之声,便如青蝇振翅在苦夏燠热午后飞
过,一线哀弦,锋利的在心上裂开去。 
  但纵使逼入了绝地她依然有着天生的巧舌如簧。这种心计清冷的生物不知什么是
崩溃底限,她总可以看清楚每一个有利的机会。几千万年强弱生死如锯齿分明的世界
里,纤弱的野兽,狡诈是唯一的依靠。阿紫在困顿中动用她所有的尖锐与我见犹怜。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都会改。 
  放我出去吧。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不是一直都很听你的话吗?只要你放我出去
…… 
  徐星帜,我知道你听得到……不要不睬我。放了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徐星帜,就算你不放我,至少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我
关到老死……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心里有鬼……我知道你
在想什么。 
  你听到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你说呢?她像贪婪的藤蔓抓住柱脚,就这样迅速地爬上来。丝丝入扣。你心里想
的就是我想到的。 
  隔着淡黄色的葫芦皮,我仿佛看到这小狐狸不怀好意的甜美笑容。已经多么久没
有看到过的笑容……忽然间,令人干渴的甜美就如同海市蜃楼中的湖水,成为诱人自
蹈死地的蛊惑。 
  我说的不对么?阿紫骤然脱离了一切焦灼与凄厉,平心静气地说。让我来告诉你
,徐星帜,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保证忠实于你,永不背弃。你也不过是想要独占我罢
了……这样关着我,有什么意义? 
  她的声音越发甜美。缓慢地,仿佛胜券在握的沉着。 
  我发誓我永不背弃你。否则让我百年修行尽丧,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你还不
相信么?放我出去吧,求你。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的一千个谎言……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兽类的反复无常。
她的誓言就像溢出体外的鲜血般容易变色和干涸。眨眼间,天翻地覆。但最终当我揭
开葫芦盖子上已然积满尘土的封咒时,我终于明白其实我所渴望的只不过就是如此刻
这般的看到她,在我面前。只是想要看到她。转眸而笑。此情,此景。 
  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后悔。没有顾得上后悔。 
  阿紫站在地上苍白着脸色,嫣然一笑。灰紫色的轻烟凝结成质似乎更加的缥缈与
游离。 
  我们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她说。那日是她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涯的终结。十载。我都未曾计算过,原来不知
不觉,已经十载。 
  可是她温暖的笑容似乎一如往日般不问恩怨的花朵样的红。没有任何的怨怼。 

                  
  自那日起我与阿紫再无片刻的分离。就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放我出去,我什么
都听你的。重见天日的阿紫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巧,善解人意,而她清澈纯真的容
颜此刻看来似乎终于能够表里如一。一旦脱离了媚惑的生涯,就连她身上生而有之的
那股腥臊气味似乎都消弭无迹。如今的阿紫只是一滴甜美透明的水珠。从里到外,晶
莹剔透的光彩。我惊讶于这女子怎的便得如此好皮囊,每一颦笑都有令人心疼的轻柔
。轻柔到变幻莫测,云一样不捧住便怕散了,又云一样须得牢牢盯住,只怕一错眼珠
便失了新的姿容。她有千娇并百媚,每一种样子,都看不够。 
  我就不出房门,如古人般废耕废织,昼夜晨昏,贪得只是不厌。什么是汲精炼气
,什么是采阴补阳,那勾当怕是抛到脑后千里亦不觉远。生平第一遭,我这双只识得
朱画黄符的手提了墨笔,与她将这眉黛春山细细勾描。却拙笨地撇了两道硬杠,惹来
她亦嘲亦恼的嗔怪。没料想阿紫的十指却比我灵巧得多了,削竹为簪,替我将一头凌
乱白发梳挽一新,又把颌下杂草修剪成三绺清秀长须。 
  你现在这样,才好看了。以后都不准再邋遢。她抚摸着我洁净的面庞,拿了铜镜
在我眼前。我才发现原来镜里人也有这般清俊的容颜,多少年,从来没想过。 
  可是这样年轻的脸,人家看了不要觉着奇怪么? 
  阿紫撇撇嘴。让他们奇怪去吧!我理旁人做什么?我只管你。徐星帜,我偏喜欢
你这个样子! 
  她始终连名带姓的唤我。惯了。难改口,却有孩童般稚气的亲近。我亦不想她唤
我别些什么。只觉眼下这般,便是鸳鸯比目,无始无极。不想再变了,不想再有任何
的改变动荡了此刻的团圆。我惶恐于突兀降临的幸福,只吝眼前一刻,亦不舍得它过
去。 
  那日我方明了,原来有些事情是不问受者何人,当轮到落在自己头上,再是世途
沧桑,再是神奸巨恶,原也是一样的无措。乍惊乍喜,失了应对,那梦刹时圆了,反
是患得患失,只怕它是假的,只怕它会醒,只怕,它不长久。我漫长的此生已是罪孽
无数,苍茫路途回望过去,太迢递,都看不到最初出发的地点。都不记得,我也有过
年轻的时候。仿佛我一生下来就已经是这样一个阴翳险恶的妖道。白发朱颜的老怪物
。然于此间客途漂泊的屋子里,却仿如拾起了我从来未曾拥有过的年华。在她面前,
可笑地展开今生不在预计之中的青涩。我以为永远不会有。 
  我自己也无法想象,昼夜晨昏,我与她两两相对,只是秋毫无犯。我更无法想象
,眼前这女子,便是我曾占有了二十年的枕边妾妇,床第承欢,无数次地侵入她体内
最深处压榨尽了她的精血。她的身体,我原早已一览无余。 
  但眼前这女子,此刻我只觉她如冰雪洁净。于我,亦如高天流霞,神秘而不可触
碰。她予我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新鲜得抹煞了过往二十年的共枕席,十载的囚恨怆怨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并不想侵犯她。即使如今朝同起,夜同眠。这么多年采补的生涯,男女之事于
我早不是了不得的欢娱。我并无渴求。只愿这般的琴瑟相偎,她皎洁的容颜常在我身
畔,天长地久,无有穷时。 
  阿紫。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我只愿与你重新开始。 
  她微微一笑。当然。我们刚刚认识三天。 
  原来是三天么。为何我只觉如弹指般的一刹,又好象已经有一生一世。这样的时
光总嫌太快,再多也是不够。但是原来这只是三天啊。三天怎么可以抵尽了三十载的
蹉跎与楚毒。阿紫,我们浪费了这么多年。 
  阿紫只是微笑不语,这等的温柔与贞静。过往多么不堪,她仿佛全部遗忘。只忙
碌着汲了清泉,担了松枝烹茶煮饭,或者灯下小猫儿一样乖乖伏在一旁,看我勾勒她
的容颜。我想将可以远离了世路波折,就这样安详下去了吧。 
  我心中平静,不是善念,只因这里,有个人。 
  没有再去碰其他女子。我想或许将她们全部放归,便也罢了。长生不老,究是为
了什么呢。还是老去的好。老去罢,地若不老,天,怎么能荒呢。 
  我还未对她提起,日后再不动方术了。两人耕织度日便好。我这一生,或许开头
便已斜了,从来未解寻常清白人家在世上的日子。古人废耕废织,我既不曾会过耕织
,那,便为她,废了方术罢。 
  这怕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她离去的第六十八个年头上,我开始寻找那座青石桥。这是我漫长一生的漂泊中
,第一次去寻找一个地方。第一次的目的地。 
  我曾在心里说,从此我将不再动用方术。虽然我没能来得及把这句话告诉阿紫。
但后来,我很快地毁弃了我的誓言。誓言是容易被毁弃的东西。 
  我终于是没有绝于方术,并且持续了其后的一生。比如后来我漫长的造畜生涯。
比如,我用方术推算出这座青石桥的存在,以及我应当踏足于它的日子。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使用方术了。我这辈子唯一的能力。从此我将与它彻底相互背
弃。 
  那一天我来到了这座青石桥。 
                  
  她在灯下,捻着金丝线。伸一个长长的指甲,将灯花儿剔一剔。光亮在脸上一挫
,暗了又明了。她只是含着微笑。 
  阿紫。狐狸也做针线么? 
  她并不看我,只专注着手里的物事,笑纹在嘴角愈深。狐狸不做。女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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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  名:ScowlyKnight(愁容骑士)
曾用名:erdan、daozhi、caplio、NaNi、Vajra、sayno、moonlyerdan、SYSCP、bye、
        irbf、LilacParkA、wmwm、wjliu、liyf、anthrax、Duras、bt、holybible、
        newlearner、Vajra、Sissi、xiaoxiaofei、ZhongNanHai、ZhongNanHal
性  别: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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