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yangs (Fight Deadlines), 信区: Girl
标  题: 赤足也敢走天涯(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Dec 26 15:02:45 2001) ,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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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也敢走天涯(下) 
   

     可当时我的盘算是这样的:Any case,它在德语区,我可以省去语言、预科两年的时
间,而且它的名头大,我毕业后谁敢小瞧"名校毕业生";虽然它学费贵了一点,但是我手
上的积蓄加父母的援助,第一年勉强可以对付过去,第二年我勤奋打工,第三年我转美国
……有点如意算盘是不是?可无论如何,请你记住一个真理,事情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
你就得往好处想,给自己施加压力是于事无补的。

  经过校长的通融,我插班上课。前台秘书是个丰肥如老鹰一般的美国女人,有了舅妈
那一个"榜样",我对身材丰肥的老女人素无好感--真不明白我小小年纪,心中怕触及的东
西竟这么多--磨人的,一向是生活!我来太晚,学生公寓都已住满。只得Hotel Bellevue
(百乐威大酒店。)五层一间客房,我起初还担心价格贵,谁知竟比普通Apartment(公寓。
)还便宜。后来我才得知,因为酒店的前任女主人在五层的一个房间里自杀,所以五楼罕有
人愿意住。

  我搬行李过去的时候是一个阴雨的黄昏,房间略显一点暗,有一种近乎于忧怆的静谧
,墙纸是种特别的紫灰色,房里已先住了个直发直裙的女孩Lily(英文女名:莉莉。),我
们一直是Roommate(同屋,同室人。),我十七岁那年她自杀,用一小刃刀片,我在睡觉,
下午的阳光淡淡照在我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拂我的长发,我以为是风,或是白云
飘过的微影,因为很舒服,所以又沉沉睡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伫立在我床边的,
一定是她的灵魂,她最后望了我一眼,就拍拍翅膀,向天际飞去了……她的发散落在面颊
上,幽怨而平静,鲜血滴在墨绿的地毯上,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深紫色……我踉踉跄跄地跌
出去!

  我自小便是个早慧儿,妈妈告诉我我说话很早,很少有咬音不清楚的现象,而且对于
大人未教过的新鲜事物,总能自己发明一个名字。记得有一次她抱我去父亲所在的军区,
路过那里的菜园时,我突然指着一头刚刚跑出来的小猪喊:"呶呶呶呶"(那时我还不会走路
),后来稍大些,有人告诉我那叫猪,我也固执地喊它"猪呶呶"。从市区到军区要take(此
处意为"花"、"用"。)很长一段火车,妈妈会拿出一本厚厚的唐诗教我念,聊以打发寂寞的
旅途,但令她惊异的是,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已可以无误地背出她只念了一遍的
诗文。

  即令是这样,第一年的课程还是让我差一点喘不上气来。首先,我的课程德文、英语
授课都有,而且除去作文课老师Ms.Virregre(威若格夫人。)(我们校长夫人)与计算机教授
Mr. Larson(拉尔森先生。)是纯正的美国人以外,其他的教授都有或多或少的地方口音。
记得上第一节课时,老师在上面用Swiss German(瑞士山地德语。)欢欣鼓舞地说了半天,
我只零零星星听懂几个单词,再看看周围外国同学的神态,不是呆若木鸡,就是表错情地
傻笑,于是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所有的课程中,我最喜欢的是作文课。Ms.Virregre每次都会将我的文章做范文读给同
学听。大约是因为学音乐与阅世甚浅的缘故,我一直到十七岁都不喜欢看通俗读物与科技
文献,我总觉得可以在电视机面前端端正正坐着超过三小时的人是一种天才,而我,对大
约知道结果的故事(比如台湾肥皂剧)和无法判断是非的事情(比如太空探索)一点也提不起
兴趣来。

  我的灵魂每每滞留在中国古代的诗词与歌乐中,尤以汉、唐两朝为甚。唐诗里我最喜
欢的人物是李白,他恃才傲物,"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狂歌纵酒,"举杯邀
明月,对影成三人"。星期六的傍晚,我一个人坐在恩格堡的湖畔读他的诗,心思也似飞到
了九宵。古筝曲中有一首很著名的《秦桑曲》,便是化做大诗人李白的《陌上桑》。"当君
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多么哀婉的句子,诗而乐,乐而诗,在诗人的情怀中化臻为一。

  其实说到我的写作生涯,应该很早就开始了,刚上小学一年级就写了一篇童话《垃圾
堆里的大灰狼》(我上学本就比其他孩子早),许多不会写的字还用拼音代替。二年级时,
老师布置作文题目《谈一本书的观后感》。许多同学都写的课文里的摘目,最出奇也不过
什么《少年张嘎》、《鸡毛信》……那个阶段我正迷恋欧洲童话,我甚至相信那里每个故
事都是真的。

  其中我最爱《海的女儿》那一篇,那个会唱歌的小人鱼寂寞的身姿仿佛一座雕塑,又
像远处孤岛灯塔上的萤光,留在我的灵魂深处。我为她的执着所感动,为她的付出而落泪
,她的勇敢、她的落寞、她的善良、她的怅惘……像一支支的乐曲,无不深深在我心上激
荡--于是我写了《我爱小人鱼》,文中尽情讴歌了她那种伟大的爱情。卷子交上去,老师
面色凝重地找到我,"你知道你在写什么吗?……"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我不仅不是
个对社会早熟的人,还"后知后觉"得吓人,直到上大学,我都不大看得起满身泥巴、满口
粗话的异性同级生,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最好是国文或英文老师),也许下意识地希
望那是自己将来的形象吧!

  除去作文,我们那时的主课程有成本控制、数学、计算机、商务谈判、市场学、宗教
学、欧洲历史……商贸管理与逻辑太难,我第一年不敢选,但学分又要凑足,于是听取上
届老生的意见,申请了几门较易过的课,比如厨艺,比如家政学。我的Kitchen老师是个意
大利人,像一切意大利人那样热情,也像一切意大利人那样轻率。等上了他的课我才发现
,Kitchen远不如我想像的那么轻松:炙热的烤板、沉重的炒铲、生生地站一上午没有片刻
的歇息……选他的课时我刚好扭了脚,许多繁重的"劳动"不能参加,我非常害怕以Kitche
n老师这种脾性定会"Fail"("废"掉功课,意即给学生不及格。)掉我的课无疑,不想他竟突
然ni ce(好,和善。)到不得了,把我编入"甜点组",每天的工作就是为蛋糕、慕司上洒可
可粉。谁知这样也混到了学期终,考核我的成绩竟是A,唉,也不知老师那天开心些什么。


  记得还有一门Nutrition(营养学。),中国女孩的记忆力自是不同凡响,我一口气将维
生素从ACDE到B1、B2、……B12的功用以及缺乏它们会导致的后遗症背得滚瓜烂熟。Nutri
tion课的测验最频繁,邻座的美国学生头皮都快被他自己抓烂了,我却轻轻松松交了卷,
到学校图书馆看《三剑客》去也。   虽然我功课很突出,但我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
好学生,中学时我就学会了逃学,在欧上大学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学校的教育体制
非常严格,但是好在:一,我并不是时时逃,也不专门逃哪门老师的课;二,我的成绩十
分优异,又尊师爱教,老师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三,我幼时确实多病,是校医院的"常客"
,吃药如同吃饭。逃了学我就去后山的天使堡大教堂,我像獐子或扬子鳄一类的动物,来
来去去都有固定的路线,没有大事发生不会改变。(这是不是说明我其实是个很专情的人,
绝不会主动抛弃身边的人或事物)

  相较于我的文学天赋,我属于那种对数字十分不敏感的孩子。(记得小时候妈妈让我买
酱油,她给我多少钱我给售货员多少钱,拿了酱油就走,如果售货员不叫住我我是不会反
应过来还有找的零钱。)这样反映在我的学习上,理工科的课程我要吃力很多。好在常常有
选课相同的男生"奋不顾身"地前来"观摩",充当我的免费家教。女孩子少年时长得美的,
大都不太讨人喜欢,这是因为:第一,女人多数三分姿色就挟以自恃,这点少女尤为明显
;第二,学校里不会给女孩子太多撞头的机会,因此许多人太把自己当女孩子看;第三,
学校里的"菜鸟"小男生各个都纯情得一塌糊涂,宠惯得女孩子经常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第四……(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我曾接连两届被选为校花,许多高届的学长开了老爸的龟
背车来约周末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同班里也有塞纸条的,有些写的还是英文诗,文法
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我经常迟到一两个小时或者答应了人家临时又改变主意
,眼睁睁地看着宿舍的电话响得烂掉装作若无其事。我想我那时是个问题少女,外表极度
骄傲,内心极度自卑,渴望关爱却又过分多疑。同班同学最恨与我比邻而居,我仗着自己
筝声大,天天弹《庆丰收》与《闹元宵》,轰轰烈烈的弦声搞得左邻温书的和右舍睡午觉
的欲哭无泪,我想他们此后一生都会痛恨古筝这种乐器。

  小小的学校就已经是个小社会,说学生单纯的人其实他自己才单纯,不,换一种角度
来说,也许对于社会上的人来说学生是单纯的,可是我们自身之间未必不像另一种大比拼
。临近考试的时候,素日再不用功的学生也开起了夜车,因为我成绩佼佼,而且公寓较宽
敞,许多女生都来我这里集体看书、猜题。复习到凌晨,女孩们都困不可当,不停地吸烟
提神,屋中的空气一会便转为淡蓝,有实在熬不住的,就靠着我的琴凳打一个小盹,平常
时间多么娇弱,此时也像一朵失水的小花。我更是激烈,两包Camel("骆驼"牌香烟,极烈
。)一会便见了底。华印混血女孩Sarah(英文女名:莎拉。)递上一支烟,"尝尝这个!"我
浑浑噩噩抽了两口就略觉不对,一旁早吸了大半支的英国女生尖叫起来:"大麻!"我一把
拉开房门,客客气气地对Sarah说:"请滚!"

  瑞士的生活水准很高,小心着小心着一个月的生活费还是超了支。我是个很有羞耻心
的孩子,于是想了个好办法--记帐:我甚至将每天的汽车费与电话费都记录在案。但是没
坚持到一个月我就彻底放弃。有些人的习性像一只狗,勤勉至死;有些人则是一只猫,永
远懒懒洋洋。(上述比喻丝毫不带贬义)我显然是后者,除去会因为这个那个的事情耽搁,
几天后再也想不出钱是怎么光光的,更重要的是,钱并不因为你对它留了"案底"而惧怕你
,该花的还是要花的。于是我一方面有羞耻感,一方面安慰自己: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
出来的- -仿佛自己一毕业就可以做李嘉诚或者邵逸夫。

  当模特的积蓄很快花完,我还是老本行,去Hotel里弹琴。常会有人偷偷问:"那个大
眼睛、翘鼻子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开始把注意力从洋娃娃身上移向自己,一把长发烫了染
,染了烫,又怕被老师骂,于开课前乖乖熨平。十个指甲倒用了五种颜色,吊带装裸露的
胳膊上不是叮叮当当的臂环,就是各式各样的贴花,耳朵上打了七个孔,因为没保护好,
发炎发得一塌糊涂,最后只得忍痛割爱地"存活"下来了三个。

    学校处处显示自己的"贵族风范",小小的午餐也Professional(专业,正规,正式。)
得像一个"Fine Dining(正餐,大餐。)",男生一律西服或燕尾,女生则是中规中矩的长裙
,督学来来回回地监视着我们的餐桌礼仪,稍有喝汤出声或叉盘相撞他便怒目而视。放假
时我回家,和亲友一起用餐,父亲欣慰地说:"我女儿似一个公主。"

  我的主课商务谈判老师是埃及白人,他有一个极长的姓氏,据说他来自一个已没落的
贵族家庭,我永远忘不了他发英语时浓重的吞音和脸上那种充满惊叹的表情。记得一次他
向我们讲解社会等级,他告诉我们,这个社会由三个阶层组成,分别是上流社会、中产阶
级和下层社会,而每一阶层又细分为看不见的顶层,上流社会的中层,上流社会的下层;
中上层,中产阶级,中下层;上等贫民,中等贫民,赤贫阶级。

  其中看不见的顶层是我们平日看不到的阶层,好比耸入云中的峰峦。然后,他又顿了
一下,微笑道:"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有幸来到最富饶的瑞士来读贵族学院,你们大约属于
中上层或中产阶级(老师在这里指我们这些学生,并非指学生背后的家庭背景--作者注。)
这个阶层。"年少时的一些事情会影响一个人一辈子,在我做Internship(实习。)期间,无
论是面对长篇累牍的Office(办公室。)工作,还是被零杂工折磨得抬不起头来,我的耳边
依旧会回响起我的专业课老师的话语,我那时,常一面吸烟一面自嘲地想:我现在哪里是
中产阶级,能勉强混入上等贫民就很不错了。

  同学之间关系淡淡,人与人交往都维持着一种虚伪的客气,但老实说我喜欢这种氛围
。也许因为我天性较沉默刻板的缘故。我的同学中许多人家世很是叫得响。给我印象最深
的是来自英国的爱德华与土耳其的詹姆斯,两人皆十分英俊。我想:来自好家庭的孩子应
该有好相貌(暴发户除外),这是审慎的自然选择结果。如果上层人士与阶级较低的人结婚
,他们通常也只会选择美人。爱德华的家庭好似与英国的王室有一些关联,而詹姆斯的父
亲是土耳其第二首富。爱德华的风头远不如詹姆斯劲,詹姆斯有两辆宝马(其中一辆是那种
底盘极低,不切实用的跑车),在Casino(赌场。)中一夜输掉两万瑞郎也不眨一下眼,女朋
友可以编成一个"八国联军"。

  爱德华的眼睛里永远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与懒散,好像对什么都不是太care(在意,介
意。),他较寡言,即使说话,用词也极精确,有点像《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和《飘》中
的阿希礼,比如,他经常说"tiresome"(令人疲倦的。)或"tedious "(冗长的。),很少说
"boring"(没意思。),更不用说"angry"(生气的。),"m ad"(气疯了。)之流。而那时,许
多非英语国家的人还正以为说"fucking good"(为市井粗话:真他妈的好。)、"doggoned 
good"(为市井粗话:真他妈的好。)有趣地道得不得了呢!若不是一次争论,我之前对爱德
华这个人简直毫无感觉。

  那时英国王妃戴安娜刚去世,举国悲恸,很多同学结伴去看王妃的出事地点,回来以
后,对英国王室颇多微词,爱德华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先生们,请不要批评你们所不
了解的问题!"

  有一个女孩子娜塔莎是爱德华的忠实崇拜者,娜塔莎是巴基斯坦人,父亲富甲一方,
娜塔莎端的是一个"巧克力美人"。皮肤虽是棕黑色,却细腻如凝脂,又似刚抛过光的琥珀
;五官轮廓很深,宛若美丽的雕像。她常说爱德华才是真正的贵族,詹姆斯不过一个土财
主罢了。我点头称是。

  很快就是放大假,欧洲的教育体制是这样:上四个月课,放四个月假;再上两个月课
,再放两个月假。我富有的同学们当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临放假前三个星期就开
始预定旅游线路,只有我可怜兮兮地到处应聘工作,还美其名曰"实习"。时逢欧洲经济危
机,许多大企业都在裁员,我的处境十分困难。爷爷来信曰:"余老矣,精神渐靡,想去日
无多……惟放心不下汝……"我捧着爷爷的信,大哭起来。

  很想按原计划转学,期间我也参观过久负盛名的苏黎士大学、卢岑大学、日内瓦大学
……不错,他们的学生都是热情的:热情的笑脸、热情的打交道,热情而年轻,年轻的躯
体上散发着汗味,还有廉价的古龙水味--年轻然而廉价。而我的学校有社交礼仪、芭蕾艺
术、着装常识,甚至,还有红酒鉴赏。红酒鉴赏课的教授就是我们Director(校长。)本人
,他是德国人,毕业于英国的剑桥,当他操着一口正宗的牛津英语给我们讲课时,他脸上
浮现出日耳曼民族特有的优越感。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什么
叫AOC(法国红酒的等级。),什么叫vin de table(法国红酒的等级。),哪里的苏维翁最地
道,哪里的梅洛宜晚收。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是这些学费低廉的小大学无法给予的呀!我
咬了咬牙,决心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会有人觉得我虚荣,虚荣就虚荣罢。况且,我一向不大介意别人的看法。有时
急起来,我会对娜塔莎Comp lain(抱怨。):"真不知当初怎么想的,选Business Confere
nce这个大而无当的专业,应了中国古话'屠龙技'。现在找工作这么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抱
Hotel Management(酒店管理专业。)呢,至少还能找一份餐馆工!"娜塔莎的眼睛瞪得好似
泰国的四面佛。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像她这种优裕家境的孩子,怎么会理解我。我的痛
苦,他们不会懂!

  在英国那年我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银行的钱不足以买一张回亚的机票,那也是个冰
冷入骨的冬天,贫穷的中国女孩买不起一件稍厚的大衣,故此那个冬天格外得令人无法忍
受。我发烧整整一个星期,虚脱得没有力气去看医生,我想若是我死在公寓中大约也无人
知晓……以后?天知道我以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各式各样的面色,五花八门的谎话…
…我并不是不信任人,只是我对人性深深失望。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已不再是小女孩,一
个芭碧娃娃,一杯冰淇淋,会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啊,不,不,我惯于寂寞。心情
好的时候,会约同学去看场戏、吃顿饭,然而,也不过是一场电影一顿饭。

    再次回到瑞士的时候,我已发胖到不敢照镜子的地步。我只有两个时候必须吃很多东
西,一个是极度开心,一个是极度痛苦,可是我这个人性格极端,不是极度开心,就是极
度痛苦。

  所以当Ernst Schiegei公司再找到我时,我已壮得像只小牛犊。Ernst Schiegei正告
我必须快速减肥,此季春装正需要一张新鲜的亚洲面孔。我诚惶诚恐,戒酒戒红茶戒巧克
力,本又想吸烟,经纪人大喝不许,他怕焦油会熏黄我的牙齿。狂热的节食与大量的减肥
药使我的生物钟完全紊乱,我开始起痘痘,而且愈演愈烈,几乎毁了容,延医延到我见药
则呕还是无济于事,Ernst Schiegei只好另请高明,我简直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自那一次,我明白我彻底与模特之路再也无缘。可生活容不得我有时间去感伤,地久
天长,我需要一份工作,否则连基本的水准也Offer(供给,维持。)不下来。我大约有一个
月的时间用在打简历与找工作上,所有的家庭作业都是在火车上完成的。每天一大早,Ta
ke the shower(沐浴。),Make-up(化妆。),Go to the bank(去银行。)……急急忙忙地
拎着套装上火车,躲在车厢洗手间里换衣服。我的眼睛明显倦怠与疲惫,无论用力盖上多
少粉与睫毛膏上去。回到车厢后,我格外沮丧,不知那一个个老板会对我印象如何,又不
知此行会不会顺利。

  我将头抵在车窗上,窗外的风景像一副连绵的画卷,不停地变换、重复着,我掏出教
科书,看两眼,出一会儿神,又拿出小镜子注视一会儿。在别人眼中,我一定是个患得患
失的神经质女孩。从天使堡到苏黎士两个多钟的火车,我总是疲惫不堪,想靠在椅背上小
憩一会,又怕压坏了发型。

  Manor Str.(瑞干城市的街名。)上的香水店给我通知时我身上就剩了5瑞朗。你知道,
瑞士所有店铺节假日是不开门的。我头一天用Gleis 7(一种夜间免费乘车卡,只限于学生
使用)回来,错过了银行取钱时间,妈的谁知道第二天就赶上天使堡的狂欢节,这一狂就是
三四天,可苦了我,买了一大堆巧克力(瑞士的巧克力便宜得一塌糊涂,0.70瑞朗可以买非
常好吃的一大块),早也吃,晚也吃。因为知道巧克力吃了就会腻,不再有饿的感觉--这件
事的正面影响是今后我一看到可可味的东西就汗毛一起立正。那5瑞朗,天,怎么处决它呢
?买了面包就买不了水,买了车票就买不了电话卡。那枚硬币被我攥得能滴出来水,如果
花掉它,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呢?我想每一个在外留学的人大约旁的没学会,先明白如何
毫铢必计--早早被吓细了胆子。

  香水店的通知终于来了,它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握着电话筒,一瞬间竟悲愤起来。为
什么世人都一样,做好人为什么不做到底?千呼万唤,磨磨蹭蹭,推三阻四,摆尽威风,
才从指甲缝里漏一点好处出来--尽管后来店铺老板娘待我不错,可因为当时的一番羞辱,
我的心里,除了恨,就只有恨!

  我记得那时从公寓到香水店,要路过一个礼品店,美丽的橱窗琳琅满目,其中有个小
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我喜欢得
不得了,每天都要隔着窗子吻吻他的面颊上的泪珠。

  大三那年,樱桃转去美国,她说她要上哈佛,读MBA,成为华尔街最年轻的女操盘人。
我去送她,那天苏黎士下好大雨,唯一的一把伞我塞给了樱桃,雨一直下,一直下,好像
谁在天上捶胸顿足地呜咽一样。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突然悲从衷来,放声
大哭起来。好在雨下得急烈,拍打在面颊上,也分不清是泪是雨。樱桃,可爱的樱桃,咯
咯笑的樱桃,心机单纯的樱桃,好脾气的樱桃,会拉小提琴曲《梁祝》的樱桃……没有人
可以陪你走一辈子,即使是最好的朋友。

  开始逐渐偏爱白和珍珠灰两色,一个衣橱拉开来,满目都是白与灰。下午洗完衣服,
晾在阳台上,一件雪白海军服落寞地飘着,有风的时候,它时而拍拍袖子,所以我知道它
也寂寞。电视节目中只爱看动画卡通,而动画片里又最喜欢《花仙子》、《蓝精灵》与《
樱桃小丸子》。

  那时突然热爱了鲁迅与张爱玲,鲁迅的冷静、挣扎与张爱玲的厌世、无奈,我总也读
不够。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同学那里读到三毛的《逃学为读书》和李碧华的《青蛇》,知
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类文字。直到成年我都喜欢《格林童话》,而不喜欢中国古代传统
故事,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啦,什么曹娥投江寻父啦,什么许仙与白娘子啦,什么三英
战吕布啦,什么牛郎织女啦……我的爱憎观强烈而奇特,即令是现在我依然不能理解白娘
子为什么会爱上许仙这么怯懦无能又毫无主见的男人。另外我还非常痛恨牛郎,觉得他真
是不要脸,趁着人家仙女洗澡的时候藏了人家的羽衣,籍此要挟人家嫁给他。根本就是趁
人之危,无赖泼皮,不知道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值得歌颂的。

  父亲写信来嘱我多看新闻多读报,然而白搭,我一听到新闻解说员冷冷清清、整齐划
一的声音就失却了看下去的兴致--也许这并不是主要理由,你知道,有的人可以干劲十足
、意气风发地活在时代的浪尖,有的人却只活在自己的空间里,好比林黛玉说的"我是为了
我的心",身周围永远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润、悠闲、无所谓时间。换一种说法,有的
人像一只猎豹,有的人只像一只波丝猫--比如我。

  宋词里我最喜欢的不是秦观,不是苏轼,也不是李清照,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词人晏
几道。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多情,他不仅多情而且痴情,他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说:"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他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
与君同",他说,他说……我想我要生在宋朝一定会义无返顾地爱上他,"妾拟将身嫁与一
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的作文开始从校刊被推荐给日报、晚报,那时许多人半开
玩笑地喊我"才女"或是"神童"。

  我因一向冷淡而被人误为孤傲、爱摆脸色,我也懒得解释。我不欠任何人一个解释,
误解我的人自然是不打算喜欢我的人,那我解释了也是没用的。既然他已下了这个决心,
那么了解了我也不会喜欢我,与其如此,不如误解。

  功课越来越重,除了在Hotel里弹琴,别的零工我已不大敢做,同届许多女孩休学去结
婚。欧洲就这点好,学位随时保留,哪怕你生完孩子再继续进修呢!学校里来了很多新鲜
面孔,从他们的肤色我判断出亚洲的经济蒸蒸日上,我来的时候全校还只我一个中国人,
我快毕业的时候不仅香港、台湾、澳门大杂烩,许多北京、上海,甚至大连的女孩子也不
远千里而来,据说这种留学的中介公司在国内已非常盛行。

  那些年好像是个轰轰烈烈的年代,许多大事都激励着每个莘莘学子的心:香港、澳门
的回归,中国申办奥运,江泽民访瑞。同学中一个深圳女孩子长得很像邓亚萍,几个嘴损
的男生建议她去找萨马兰旗一定不会被拆包。女孩子气得眼泪汪汪。然而说笑归说笑,在
欧洲见到亚洲的所谓"名人"好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也都没把他们当回事,他们
自己也低调谦逊不少--说实话,我一直喜欢低调的人,所谓讲多错多,你灰蒙蒙地不作声
,人家反而以为你参了什么大智慧回来,与其献丑,不如藏拙嘛!

  我的毕业论文有一篇是《你为什么要赴瑞读书》,我为什么要赴瑞读书?说老实话我
也不知道。生活是一个机器传送带,前面的日子还没掉下去,后面的已铺天抢地的盖了上
来,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稍一松怠,就会被生活的齿轮活生生地切割粉碎,那容得多思
考。然而我还是写了,差不多写成了入党宣誓书或是教堂主祷文。老师们感动得死去活来
,同学捂着嘴暗笑,我的情绪很复杂,其实我也没说谎,那不过是理想中的自己。

  下课的时候,校工通知我前台有我一封信。我罕纳,久已无人寄信给我了呀!一看邮
票,美国的,急急撕了笺口,樱桃利落清秀的字直跃眼帘,"……小凯,你想不到吧,我现
在在康耐尔大学读酒店管理,当年,郑明明的二女儿也在这里就读……我想做一个酒店高
层领导人,永远出入高贵的场合……小凯,你知道吗?我在瑞时想去华尔街是诚心实意,
现在选择酒店为终生目标也没有一丝搀假……我有了一个男朋友,美国人,非常帅,有点
像Back Stree t Boy(著名歌手组合:后街男孩。)里的小Nick(英文男名:尼克。),他是
……"不知为什么,我蓦地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篇抗战小说《在路上》,作者在结尾这样
写:"云儿说:'等我们从太行山回来的时候就会打枪了。'我突然明白了,当初我们憧憬的
永远不是最终目标,我们还是在路上……"

tig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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