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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未名秋雨》十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y 13 09:42:21 1999), 转信

发信人: fxiao (不必), 信区: pku
标  题: 《未名秋雨》十二
发信站: BBS 曙光站 (Mon Jan 18 17:45:30 1999)


                           十二

  每逢吴组缃先生讲(红楼梦),我都会早早奔赴文史楼阶梯教
室,抢先坐到第一排去。他真是个最能解得(红楼梦)中之味的审
美者,把这—部文学经典,剖析得鞭辟入里、独到精深。听他
的课,似啜甘露,似饮香茗,是真营养,是大享受。我如醉如
痴,被带进了—种超凡人圣、忘乎所以的境界。忘乎所以,也
就是说,连那种欲念与渴望,连那个堵在心头的郁悒,都隐退
了,都淡化了。
  花神庙的试探之后,我按照崔笑迎的要求,重新写了一份“介
绍我自己”。除了那些对她说不清也不宜说的情绪,我坦白心
迹,说明我是如何不肯入团,才从中学进入北大的。表明我今
后仍将按照自己的意愿,从北大走向社会上去。
  这篇作文,我写好后,在图书馆里,先交给了她。她当场看
过,皱紧了眉头,紧抿着嘴唇,半晌默然无语。我几次窥觑,
感到她这一晚没有能够上好自习。右边垂到胸前的辫子,本没
有散,她却拆下头绳,—缕一缕重新编起。
  下晚自习后,我们相跟着刚走出图书馆,她就把那作文还给
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反正我也不
会说给别人的。当不当成作业,交不交给老师,随你自己的意
愿吧……”
  路灯光线柔和,却又有些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觉得
那语调隐含凄侧。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路沉默着。到女生楼门口,她
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倏然转身走进楼门。
  从女生楼到我所住紧靠校南门的24斋,还有一段路。我一步
一步慢慢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又似空荡荡的。
  夜色沉沉,秋风飒飒,我把手里攥着的作文,一页一页撕成
碎片、迎风扬起,让它们化作蝴蝶,随风飞去。
  从那以后,一连几天,她没有再到总图书馆来。有一次—下
课后,我们偶然走到一起,我仿佛忽然想到似的,随口问道:
  “哦,几天没见你来上晚自习了,工作很忙啊?”
  “噢,忘了告诉你,不必给我占座位了。”她也好像刚想起
来似的,“不到六点天就黑了,我就在文史楼这边,不到那边
去了。”
  这又不像是借口,确实,入冬以来,除非结伴而行,单个女
生就不再到这边来了。但突然有—天,晚饭后我赶到“总馆”,
却发现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了。
  “今天晚上,你看什么?”她探过身来,看我放到桌上的书,
那是一套精装本的<红楼梦>。我课余没有放弃练习写作,前
些时写的—篇儿童文学作品发表在(少年文艺)上,我用所得稿
费,买了我最喜爱的书。
  “我就知道你在看这个。”她开心地笑了笑,随后又变得严
肃起来,“所以,现在我请你也看—看这个。”她从书包里抽
出。—本杂志,推送到我面前。
  那是一本1954年11月号的<文艺学习>,她已经翻开了准
备让我看的那一页,该刊记者“关于<红楼梦>问题的讨论的
综合述评”——(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思想继续盘踞古典文学研究
的领域)。文章里的许多段落,都用红笔做了记号。看到后面,
有几句话,画着组粗的红线——“俞平伯以隐蔽的方式,公开
地贩卖胡适的实验主义,使它在中国学术界中借尸还魂……至
此,这次思想批判的实质及其重要性就逐渐明确起来了;斗争
的锋芒并非专对一人一事,而是针对着整个文艺学术领域中以
胡适派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思想……都应当毫无例外地参加到这
个斗争中来……将必无倩地烧毁一切腐朽的、没落的、妨碍进
步的东西……”
  “隐蔽而又公开?——这些话,是你圈出来的?”我看得出那
些记号不像是她画的,但专程跑来让我看这个,是不是她的主
意呢?
  “我还没有意识到,是武文斌画给我们看的。”她也没有意
识到我的心思,把杂志收回去,又翻出一页来递给我,“我觉
得你也应该看一看。喏,还有这篇。”
  是一篇署名文章《清除胡适派思想流毒》,开头就说鲁迅先
生曾用“能言鹦鹉毒于蛇”的诗句,“入骨地刻画出胡适的反
动性格”,接着发挥:胡适就是宣扬帝国主义反动思想的巧嘴
鹦鹉,“对人民来说,他比毒蛇还要毒。”
  “这篇文章引的这句诗,不是鲁迅先生的,是瞿秋白的。”
我指着那段话,表示不以为然,“那是瞿秋白《王道诗话》里
的一句诗,去年出版《瞿秋白文集》,已经说清楚了的,可这
一篇的注,还说《王道诗话》是鲁迅先生的文章。”
  “是么?”她把杂志拿过去看了看,“不过……这关系不大
的。”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怎么专注意这些个无关紧要
的地方呢?看问题要看实质嘛!”
  “可是,事实,逻辑,总得先弄清楚……”
  “别说了,先看吧。这都是我特意给你收集来的,你也太跟
不上形势了。”
  她又推过来一份报纸:1954年11月14日<光明日报>的“文
学遗产”版,发表了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的《「红楼梦」研究座
谈会记录》。在那上面,我见到了北大诸多我所景仰的教授的
名字。
  我认真看起来,但我很快就看出来了,他们的观点,跟“编
者按”指出两位年轻人批评俞平伯是对胡适派“进行反击的第
一枪”的说法,并不一致。首先是吴组缃,只批评俞先生的研
究“从兴趣出发”,是“逢场作戏”,而对那“两位同志的批
评文章,有些地方我还有些怀疑”。系主任杨晦则先肯定俞先
生的政治态度,“他不懂马克思列宁主义,就不搞假马克思列
宁主义”,而在学术上“俞先生的考据有若干东西还是可用的”。
浦江清教授就更进一步,特别强调俞先生是专家,“应该尊重
他的劳动”,认为《红楼梦简论》只不过是“写得太简单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到两阁中间,到六院墙外,
到大饭厅门口,都曾站立在寒风中有所辩论。她动员我:听从
团委部署,按照那种“毫无例外,烧毁一切”的精神参加斗争。
而我则告诉她,我更信服教授们所说的;浦先生说得好,“开
展自由辩论的空气是非常可爱的”。
  “你就一点也没看出来?”我启发她,“教授们是话里有话的。
学术需要细雨和风,不能像政治那样刀光剑影;现在这么兴师
动众,未免让人觉得可怕了。”
  “那是因为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而
后郑重地告诉我,“这一场斗争,是毛主席发动的。武文斌听
了党内传达,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我觉得我也应该告诉你。我
希望你能早点明白,没有脱离政治的学术!”
  “可是,也许……”我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猜想,
  “也许正因为教授们知道,所以才那样说呢。。
  “那怎么可以呢?”她也有她的思维逻辑,“那可就不好了!”
沉默了会儿,她转换话题,“系里开了几次会了,咱们班团支
部也准备召开一次学习会。武文斌说,你是‘红迷’,而且你
说过胡适的好话,所以得请你准备个发言……”
  “什么什么,我说过胡适的好话?”
  “你忘啦?在开学那时候的班会上,大家谈上北大的志愿,你
是怎么说的?”
  “我说什么了?怎么的了?”
  “你说:作为北大学人,就应该有胡适之那样的治学态度,
有李大钊那样的献身精神。当时我们都觉得你说得挺好,可现
在想起来,你怎么能把李大钊跟胡适相提并论呢?你干嘛说要学
习胡适的治学态度呀!——所以武文斌他……”
  “他怎么?他要批判我吗?”  啊!我明白了!你不来“总馆”,
说天黑得早,那果然是借口,而你今晚之所以来找我,原来目
的就是为了启发我到班会上去做检讨!
  “武文斌可没说什么做检讨,他只是说需要在同学当中肃清
胡适的流毒。”
  “请你告诉他:团组织的活动,本人概不参加!只因为我还不
是一个团员!”
  说罢,我迈开大步匆匆离去。到24斋门口,才回过头看了一
眼,隔着长长一段路,只见她那小小身影,仍孤零零站立在凛
凛寒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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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人世间最美好的,会毁在最无聊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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