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eier (二两饭不够吃), 信区: Girl
标  题: 少女日记(3)(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3月20日16:18:28 星期三),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eeling 讨论区 】
【 原文由 zmc 所发表 】

             1986年5月13日

 

  面对着一大张招生学校的介绍,我看得头昏眼花,不知如何下笔填志愿。众人七
嘴八舌,更说得没了主意。唉,每个人要找准属于自己干的那一行,还真不容易。

  我知道自己要考上本校高中挺困难,只得填别的学校或是职业高中,我希望最好
能不学数学和英语,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呆呆的望着表格,半响长叹:拣尽寒枝不肯
歇!

  婷儿过来鼓动我报幼教,说不用学物理化学,学些唱歌跳舞弹琴,多么快乐。听
起来倒是不错,可是教小孩子我的耐心又不见得好。何况幼师收分比本校还高,只能
报职高的幼教。难道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吗?我迟疑着不能落笔,婷儿劝:“想那么多
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和小孩打交道有什么不好,单纯快乐永远不老。许琳琳和
云雁都填了,快填吧,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吗?”

  我横下心来大笔一勾,决定了今后的道路。也许是念书念累了,本能的往轻松的
挑。我懒得细想,就这样了吧,我觉得从九岁时转到百百小学,遇到王老师,我的一
生就已经毁了。

  我有点自暴自弃,心灰意冷,只一心一意盼考试快点到来。至于结果如何,不去
想,不能想。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

 

             1986年5月21日

 

  同学们开始互相在留言本上写赠言,有互相鼓励的,回忆往事的,写对某人的印
象的等等。一时本子传来传去,热闹非凡。

  我在本子上写道:我在你长长的记忆中,有没有留下一点影子呢?留下惜别的话
罢,那么当我打开它时,你的影子便会来坐在我的眼中。

  我的留言本上也写满了大篇的赠言,有一些不太熟悉的同学,还有一些成绩好的
同学。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并不象想象中那么瞧不起我,他们对我的印象多半是“文
静,忧郁,爱抄的诗,有一种难言的气质”,男同学多半写“你竟然会舞剑,令我太
吃惊了。”未了都说:你虽然现在成绩不是很好,但我想只要努力一定会赶上去的。

  我很想何韦也写点什么,但我们已久不说话,我不肯先向他开口。当我的留言本
传来传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几次投向我,欲言又止。一次同学写完了叫他帮忙递过来
时他把本子留下了,匆匆写了几句话。我打开一看,写的是:“莫把戏言当真,永远
祝福你!”

  我抬起头向他望去,他微微笑着,脸上带着一点点迷惘,阳光照在他的头上,几
根早生的白发象金色的一样。我们隔着两排桌子凝望着,我感觉到时光在我们中间静
止了……

  婉兰也给我写了留言,拿来给我的时候,非常轻蔑地说:“好好看清你自己吧!
不要让浅溥的赞美冲昏了头脑!”

  我翻开本子,见她写道:“认识你这样一个灵魂,对于我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收
获!你的成绩一向不好,却自以为看透了一切,仿佛梦中才有完美的境地,整天抄些
或写些哀哀叹叹的诗来打发日子,你这样将来有什么用!你说你相信以后自己会干好
工作的,凭什么?还想凭你当官的爹吗?不要以为可以一辈子躲在他的保护伞下!

  看看你的现状吧!数理化不好,英语又说得了几句?写字别字连篇,也不关心国
际时势、体育科技,能说你兴趣爱好广泛么?我认为,你的耻辱是自己不争气造成
的!你喜欢的,诸如写诗弹琴之类,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能有什么用?你成得了
诗人音乐家吗?当今世界,知识尤为重要,很多学科是很有意思的,既使你认为是枯
燥的,只要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也应该强制自己去学好它。你不爱学习,没有知识,
我敢肯定你今后一定没有出息,顶多靠你老爹混碗饭吃!

  听说你报了职高,才十几岁就注定了不能上大学,只能与小孩子为伍,婆婆妈妈
地过一生,你不觉得悲哀么?

  我认为你成绩上不去,不是方法不对,就是花在其它方面的精力太多了,总不会
是生来就很笨吧!你一天和几个狐朋狗反混在一起,管人家闲事,吹牛谈天,脑子里
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学得好呢?

  我也有一些缺点,将来也未必顺心,但我自信能不断完善自己,自信有勇气去承
受突如其来的不幸!我也做到了,比如勇敢面对妈妈的离去。而你,缺少的正是自
信!

  生命如流水般短暂,“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愿你深刻理解这句
话,不要蹉跎岁月,老来空悲切,多用知识武装头脑,生命才会更充实,更有意义
……

  这些话尤如当头一棒,我有几分钟不能思想,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心里隐隐
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无法为自己开脱,但是,我真的就注定
是一个没用的人了吗?

  第二天,我走到她面前说:“婉兰,昨天我想了一夜你的留言,你说我知识不丰
富,不自信,悲观等都很对,这也是我努力想克服的。但你不能这样玷污我和朋友的
友谊,轻视我将要从事的幼教工作,认为我一心只想靠老爹。我选择职高,就是希望
有一技之长,不再靠别人!还有,你没有权力轻易地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她抬起头,冷冷地说:“那咱们以后走着瞧!十年后再相见,看看那时候你是个
什么样子!”

  “好,一言为定!”我微笑着说:“婉兰,我知道从小学到现在你一直都瞧不起
我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学时那次我们去看数学老师回来,我就发过誓,永远不要

成为你这样的人!”

  真的,但愿我不要象她,只有功利心,没有同情心,冷漠自私,甚至将自己母亲
的死做为资本。不,我不要象她,虽然她的成绩一向都那么好。

  我才十三岁,谁能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1986年6月8日

 

  毕业考试终于来了,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阳光正灿烂无比。车停在树下,行
李已放置在车尾。啊,要走了,要离开生活了两年的校园了!

  由于宿舍要拆了重建,学生出考场就得卷起行李回家,因此不能开毕业晚会了,
所有的祝愿,也都只有在心里说了。

  车开了,徐徐驶出校园。我回头又看了看那一排排爬满青藤的宿舍,我的寝室4
18,(四巷子第十八号),将永远见不到了!

  啊,别了!这粉红的玫瑰,绿莹莹的草地,碧湖上的烟波,青石板路上的黄叶,
这充满欢乐与忧愁的校园!啊,别了!

  我记得花与月,书与卷子,比武与生日晚会,争吵与哭泣,欢笑与悲伤……还有
黑夜里悄悄诉说的秘密,心灵窗户的开启……

  我记得我曾怯怯地来,又依依不舍地走,忘怀了,我低低地叹息,思念了,我悄
悄地铭记……

  记得啊,同歌同泣,同寻梦的日子!

  记得啊,永不褪色的记忆,永远的“418!”

 

             1986年7月13日

 

  又是百无聊耐的暑假,妈妈并没有因为我初中毕业了就放过我,仍然天天逼着我
做数学,怕我到高中跟不上。我觉得我这么讨厌数学也有她的原因。

  天气很热,心情烦燥,我一天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在屋子里团团转。
当然是关着门不让妈看见,要是她来敲门,我就不耐烦地大叫:“又要做什么嘛!”

  其实她也无聊,虽然看起来很忙。比如说洗碗吧,先用开水洗掉油,再用清洁剂
洗,然后用清水冲干净,最后用帕子一只只擦干,大碗重大碗,中碗重中碗,小碗重
小碗。要是少了某一道程序或是放错了,她就会喋喋不休地念上半天,我一听头就大
了,头一大就管不住嘴,吵来吵去,她就说:“这是我家里,就要照我说的办!”

  直到我们都气得不得了,直到我哭起来为止。

  在我看来,大人无聊,小人也无聊,人生是一场空忙,忙碌繁华的背后是空虚。
我只要想到要这样过一生就万念俱灰。

  妈妈要我教她剑,傍晚我们在花园里练习,她老记不住动作,我因为觉得一切都
没有意义就十分不耐烦,她大骂了我一顿,说什么我无情无义,冷漠自私,对父母都
这样没耐心,将来去都小孩子,一定不是个好老师。

  我们不欢而散,我哭肿了眼睛。我怪吗?傻吗?自私吗?不近人情吗?怪模怪样
吗?讨厌吗?不伦不类吗?蛮横不讲理吗?小气吗?可笑吗?放纵自己吗?只会喊空
话吗?只会悲叹吗?尽做傻事吗?什么都不对头吗?

  我是如此的不堪,妈妈请你原谅我吧!请你别管我,你不该生我到这个世界上
来,我不配活。

 

             1986年7月18日

 

  我站在大镜子前,换上那条白底撒红点的连衣裙,又拿各色丝带在头上比划,看
配什么才好。职高的分数线虽然上了,但因为学的是幼教,还要面试。今天约好了婷
儿、许琳琳云雁一起去。

  我终于选定了一条粉色丝带,开始梳头。镜子映着对面的窗户,窗外也是绿树成
荫,有一枝还斜斜地伸进来。窗台上一只黄燕正婉转地叫着……这一刹那我恍惚起
来,仿佛回到了寝室,在寝室爬满青藤的窗前,舒欣常拿一柄木梳替我梳头,她灵活
的手指将头发分成几股,编成一只粗粗的麻花辫子。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桌上
有班驳的影子,细细碎碎的话语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一切都过去了,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来。是那些日子使我慢慢成长,心内注入了一
些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含苞,期待着一次美丽辉煌的开放。我不再是当年戴笨重的
黑框眼镜,穿坦克车般鞋子的女孩了,镜子里的少女温柔而惆怅。

  婷儿在窗下叫我了,我忙扎好头发跑出去。

  看见她只觉眼前一亮,她穿了一件淡黄的长连衣裙,白色的高跟鞋,蜜色的皮肤
越发细腻,长发垂至腰间,纤腰盈盈一握。我忍不住叹道:“婷儿你穿这件衣服更漂
亮了!”

  她笑:“今天要去面试嘛,要是不过关刷下来,我们这点分再去念什么学校呢
?”那倒也是。全班就七八个人没考上普高,我们寝室就占了四个,不知怎么搞的。

  许琳琳和云雁在车站已等侯多时,她俩也刻意打扮过,一个穿绿蓝格子短裙,一
个穿牛仔短裤配白T恤,非常青春的样子。

  面试的考场是间大教室,考生等侯在外,叫一个进去一个。偷眼瞧去,个个女同
胞美丽可人,互相询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数学考了多少分?

  考场里一排考官,各主考一样,先考了普通话,又考了唱歌、跳舞、乐感等。我
自我感觉还可以。

  出来我抹一把汗,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等入学通知了。不坏呀,都是些我喜欢的
东西,学这些好玩的功课一定很有意思。我不由对未来有了一点点憧憬。

 

             1986年8月7日

 

  到婷儿家玩,她搬了家,是一幢旧的教学楼,两间屋子中隔着过道,这样我就可
以不经过她父母直接到她房里。

  她告诉我徐天天的父亲因公死了,母亲长期病休在家,所以他不能继续念书了,
顶替了父亲的工作,现在已经去上班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徐天天的父亲是个架线工,有一天和同事去修电线,同事
爬在电线杆上,他父亲站在下面。突然同事不小心碰掉了扳手,叫了一声:小心,扳
手掉下来了!他父亲闻言向前迈了一步想躲过,哪知偏有这么巧,不避还没事,一避
扳手正好不偏不倚砸在头上,当场送了命。

  有这种事,多么凑巧。真应了“是祸躲不掉”这句话。

  婷儿很担心,认为徐天天不能继续念书,以后她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初中
毕业生的。我也感到很可惜,他的成绩那么好,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的。现实就是这
样,成绩好的没条件念书,可以念书的偏偏又不爱学习,比如我。

  我们聊了一会儿,出去看了场电影,是个爱情悲剧,当女主角在她所爱的人的婚
礼上含泪婉转歌唱时,我们都哭了。婷儿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暗示着她和徐天
天不能有圆满的结局。我却认为这说明不幸的爱情比一帆风顺的爱情更动人,更令人
难以忘怀。

 

             1986年8月20日

 

  想起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我觉得心里胀胀的,又没处诉说,于是起了把它写
下来的念头。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不停的写,可是再看时只觉写来写去都是“你说他
说她说我说”,人物东一个西一个,情节杂乱无章,自己都弄不清东南西北,张三李
四王麻子。

  妈妈看见我没有复习数学,在写什么“小说”,十分愤怒地说:“你写了还不是
没人看!”这句话一下子把我伤害了,难道因为我成绩不好,就断定我一辈子做不好
任何一件事了?

  何况我并不是想当作家,也根本不懂怎样写小说,更没想过要给别人看。我只是
本能的想把它记录下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受与忧伤从心里清理出来,使我的心不
再沉甸甸的负担不起。

  妈妈不会明白的,我也无法说出来。我们又吵了一大场,我又哭了半天。她比我
还要委屈,说:“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没人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我当然希望她长命百岁,同时也希望她不要太干涉
我。这两者又不矛盾,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我的写作热情遭到这样的打击,一灰心就没有再写下去。

 

             1986年9月20日

 

  新学校座落在山脚下,颇有田园风光。学校不大,设有美术、会计、计算机、电
器等十几个专业。其中我们幼教班最引人注目,三十多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站出来高
矮差不多,一色浅蓝练功服,个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似一群快乐的小鸟。

  学校在郊区,大部份学生都住读。婷儿住在外婆家,云雁和许琳琳分在一起,我
却分到了另外的寝室,为此我很不开心。

  不知为什么我和寝室的同学合不来,她们喜欢打牌,在床沿坐一排,笑骂声直灌
两耳,躲都没处躲。而且规举不少,小姐们虽然在教室里臭鞋乱扔,回到寝室个个都
有了洁僻似的,掉粒饭也要群起攻之。后来干脆规定不许坐在床上吃饭。那么小的地
方,不坐在床上吃,就只有站在门外吃了。兴起者阿艺慎重地宣布谁犯了规,一次罚
一毛钱,做为聚餐费用。

  没过几天,大约是认为如此存钱太慢,又规定说脏话者一句罚二毛。不多久几乎
人人都被罚了款。偏生我没有说脏话的习惯,总也没罚到我。阿艺好生不服气,又气
我有爹撑腰没有捐风琴就来念书,言语中总是作对。我很怀念在光华中学的生活,偶
尔无意间谈起,她又认为是在炫耀,少不了冷言冷语相讥。我往往也不争辩,笑笑算
了。但她仿佛更生气了。

  然而矛盾总要爆发。这天下了晚自习,我想到练功鞋没袋子装放在抽屉里很脏,
便在桌子上找了一只,顺口问:“这个袋子有没有人要?我想用来装鞋子。”

  不知阿艺听错了哪个词,还是想罚我想得要命,大叫起来:“好哇,你说了脏
话,罚款罚款!”

  “没有啊,你听错了罢?”我给她这么冷不防的一大喝,倒吓了一跳。

  “休要狡变,快交钱!”她竟然蛮不讲理,直逼过来。

  我怒气渐生,大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正找不到理由和我吵呢,立刻把手一叉瞪圆了眼骂:“我老实告诉你,本来我
们寝室过得好好的,就是你来了才老丢东西。我的练功服被调了,洗脸巾被踏个大脚
印!哼哼,你不要以为老爹当官人人都怕你!”

  寝室本窄小,我俩站在一起面对面,距离不过几寸。我只觉她的嘴唇不住地翻,
身上大红的套裙又那么鲜艳地逼过来,积压了好久的委屈和愤怒一发不可收,从来没
有人诬陷过我,怀疑过我的品行!我血往上涌,叫道:“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她也撕破脸,把来劝的人推开,“你们不用假惺惺来劝,今天我就是要出这口
气!摇摇,你给我滚出去!”

  我简直要气昏了,太放肆了,她有什么资格叫我滚?她比我矮一点点,一拳打过
去正好可以打到脸上。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出手。谁知她骂着骂着,竟然来推我出
去,我的头撞在双层床的杠上,于是恶向胆边生,一拳打过去。她尖叫一声,捂住脸
扑过来,横着的桌子挡了她一下,她发疯般的推倒桌子又向我扑来……

  这一架打得挺大的,班主任季老师出面调解不说,校长也亲自过问,说:“姑娘
们,历届幼教班都没有吵过打过架,你们这个班是收得最好的一个班,却一来就自由
散漫,不团结,太辜负学校对你们的希望了!都是同学,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做人最
要紧的是要互相理解嘛!”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八成阿艺是对我有成见和误解,是可以消除的。谁知她拒
绝和解,忿忿不平的说:“季老师和校长都把我训一顿,他们为什么不说你?还不是
官官相护!你以为你这样做姿态很高?呸,我才不和你这种人做朋友!”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挺坦白,哪知她越说越气,竟然招呼同寝室的同学:“以后
你们谁也不要理她!谁理她谁是马屁精!我阿艺最瞧不起这种低三下四的人!”

  这下我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胡乱诬陷我不说,还要挑拨离间,让大家孤立我,
太缺德了!你以为这样就叫有个性,不低三下四?其实是心理不平衡,神经过敏!”

  “你说什么?”阿艺把饭盒往桌上一摔,“有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敢再说一遍
?”

  我也气坏了,谁怕谁来着!凭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要给人欺负!我将她揪住往床上
使劲一惯,她摔是没摔着,但气得要爆了,翻身过来就要扑来,被几个同学拉住。只
急得双脚乱踢,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出口,不堪入耳。

  我突然间很累,很厌烦这一切。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我也要开始骂
娘了。

  回家父母得知,将我骂个半死。什么外面要百事忍让,不要和人发生冲突,要和
任何人搞好关系。又下许多定义,什么冷漠孤僻,固执任性……

  也许我是有点任性,但百事忍让,我不是做得不够,而是太多了。面对不公正的
对待,就是要据理力争,保护自己!我可不愿成为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以
前王老师那样对我,我忍了又忍,以至付出了那样惨痛的代价,我再也不愿压抑自
己,委屈求全!

  晚上独自在黑暗中冷笑,才蓦然惊觉,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别人一句话便吓个半
死的,整日战战兢兢的小女孩了。我开始顺着心做事,不怕说“不”,不再担心天会
掉下来,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父母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我开始感到快乐自由,
心情开朗。不快乐了这么些年,压抑了这么些年,失去自我这么多年,够了!从此以
后我要在阳光下次意生长!

 

1986年10月3日

 

  我不想在学校住读了,正好有个亲戚要出国,二室一厅的房子空出来,我就搬去
替他看房子。房子临江,有很大的风,我很喜欢。

  新生活的确和以前不一样,日子多姿多彩,每天不是在绿树掩映下的琴房弹琴,
就是在四周全是镜子的练功厅学跳舞,不然便背上画夹满校园写生……从繁重的功课
中解脱出来,整个人都变得活泼伶利了。

  最有意思的是每隔不久我们会上一次化妆课,讲生活妆、舞台妆、晚会妆等不同
场合的化妆。有时还讲授服饰打扮行为举止等等。我们很喜欢上这个课,早早地在额
头上扎好毛巾,桌上摆好镜子与各种颜料,只待一声令下,便齐齐往脸上乱抹。画出
来个个面目模糊,名符其实的粉刷和油漆。

  几节课上下来,婷儿开始挑剔我,“瞧你穿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种大裤脚,
怎么不买牛仔裤?哎呀,你不要老穿平底鞋呀,那么多漂亮的高跟鞋不知道买。上街
上街,我陪你买去!”

  我说:“妈妈说紧身裤高跟鞋穿了影响发育!”

  她嗤之以鼻,“报上说味精吃多了还会得癌呢!甭管她,走走!”

  我俩逛足一下午,婷儿一会儿说这种好,一会儿又说那种好,一会儿说黑的好,
一会儿又说红的好。我给她说得没了主意,天都快黑了都还没有买到。我发誓再走一
家就不买了。

  在这家商店,我们终于选定了一双白色高跟鞋,鞋边镶有三颗银色小星星,在灯
光下熠熠生辉。我穿上它陡然长高了一大截,脚也秀气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太
高了,我本来想买中跟的。但我俩都没力气再选了。

  第二天我穿着它上学,大家都说好看好看,我也就不嫌它高了。

  谁知放学后婷儿拉我去河边玩,这鬼鞋子在鹅卵石上简直没法走,夹得脚痛死
了。婷儿看我歪歪倒倒地扭来扭去,只乐得哈哈大笑。

  好容易走到有礁石的地方,我想爬上去坐一会儿,把这鬼鞋子脱了。正好前面有
块看起来很平坦的石头地,我就英勇地往下一跳--这下糟了!这哪里昌平地,是一
个不折不扣的臭泥坑!只不过表面上晒干了,看上去挺结实罢了。

  我的两只脚全没在了里面,两手也按进去糊满了泥。等我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后,
鞋上已结了两大砣烂泥,白鞋子成了黑鞋子,还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烂泥味。

  婷儿笑得直不起腰,我没好气的说:“笑,笑!都是你害的!”

  她说:“怎么是我害的呢,明明是你自己英勇地跳进去的嘛!”

  我一想可不是吗?不禁也乐了。鞋是没法穿了,只好提着它赤脚走回去。这段路
走了我整整一个多钟头。

  买这双倒霉的鞋子可费了不少劲,才穿一天,我舍不得丢,把它泡在水里洗洗。
洗是洗干净了,鞋子也泡变形了,还是不能穿,气得我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第一双高跟鞋就这样结束了它的使命。

 

             1986年11月12日

 

  我渐渐发现这些看起来好玩的功课原来并不好玩,不仅不好玩,还折腾死人。

  我的乐感不是很好,老卡不准弱起开头的第一小节,还琴的时候老师凶霸霸地坐
在旁边,手里拿把尺子,手形一不对就打下来。弹错一点也得重来,休想瞒过她的耳
朵。婷儿的手老往下趴,也没少挨尺子敲打,还时常被训得眼泪汪汪的。进度也越来
越快,曲子排山倒海的堆下来,一看见那些黑豆芽瓣我就有点头昏。

  音乐课也不好混,乐理作业难死人,时不时还得交一首创作歌曲。最可恨的是我
妈给我请的声乐家教和老师反着教,不信他吧,这老头可是声乐界有名望的人,不理
会老师教的吧,声乐成绩还要不要呢?弄得我无所适从,连自己本来怎么唱歌的都不
会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糟的是跳那些该死的巴蕾组合,什么动作都对,就是没那种
“份儿”,班主任季老师教舞蹈,一天到晚骂我们似白开水,总是使劲敲着钢琴叫重
来。

  不知怎的,我总爱不自觉地低下头,跳其它舞好,跳巴蕾特别明显。为此季老师
把我留下来一遍遍地跳,一边不停地骂:“地上是有金子还是银子?老往下看!跟你
说过多少遍了,头要高高地昴起,下巴朝上,很骄傲的样子。记住,你现在跳的是天
鹅,不是丑小鸭!”

  我的头都快被她扭下来了,脖子也酸得要命,还是找不到天鹅的感觉。大概是做
了多年丑小鸭的缘故吧!

  云雁和婷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云雁长得又高又壮,运动员身材,老师认为她
不是跳舞的材料,不太管她。婷儿就惨了,大家都认为她四肢修长,跳舞却缩手缩脚
太可惜,便拚命押着她练功,下腰劈叉,整得她哭天喊地,一上舞蹈课就害怕。她
说:我就是怕苦怕累又胆小放不开天生就这样。

  只有许琳琳如鱼得水,天生一把好嗓子,中气十足,唱起美声来似模似样,音乐
老师宠她得不了,决心毕业后把她送到音乐学院深造。音乐好舞蹈也不差,别看个头
不高,跳起舞来却极有味儿,季老师常拿她来教育我和婷儿,说得我俩长吁短叹地羡
慕她。

  有一天我俩逃了舞蹈课,在我江边的屋子里坐着大眼瞪小眼,心情十分沉重。你
想,学数理化不行,学音乐舞也不行,那我们还有什么用呢?我对自己全面失去了信
心,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学不好任何一样东西。

  婷儿哭了,我也很难过。我想这是因为有心理障碍,从小太压抑,整天缩着缩脑
地过日子,从来不敢表现自己,喜怒哀乐藏在心里,只习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自生自
灭,一到台上就浑身不自在,呆瓜似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今以后,我要好好练习,为自己争口气!

  我们去录了各个舞蹈的音乐,每天对着镜子练习,练得浑身酸痛,上台阶腿都抬
不起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要长长的感叹一声:“终于可以睡了,真幸福
啊!”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自觉进步不小,婷儿可以劈下腿了,我对镜也觉有了
“份儿”。谁知这天上舞蹈课,季老师仍然一连三次点我们的名:“婷儿手伸直!摇
摇把头抬起来!”婷儿的手伸得长长的,我的头也抬得高高的。她压根儿就没有看,
只不过顺口一溜点过来,反正八成是这些毛病。其实,我的把杆位置正在柱子后面,
她坐在大厅另一头弹琴,根本看不见我。

  这说明,一开始就不要给老师留下坏印象,否则永远也不可能改变过来。

  我沮丧得回去狠狠睡了一大觉。

 

            1987年1月10日

 

  今天在路上碰见了李老师,她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何韦死了!暑假的时候他们
全家去旅游,车翻了,一家三口无一幸免。

  天哪,多么残酷!上天为什么总是把灾难降落到好人头上呢?想起他温和迷茫的
眼神,似笑非笑的神气,头上飞扬的几根白发,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我匆匆告别了李老师,一口气跑到河边。每当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到河边去,滚
滚的江水,一堆堆的礁石,岸边的青草,清凉的河风,比任何东西都能抚慰我。

  我真后悔以前没有告诉他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决定嫁给他,虽然这也不过是一句孩
子话,但这么些年它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以前我总是想,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
敢对他说,现在想说也不行了。

  其实,也许他知道了也不过一笑,但偶尔总会想起,他曾是一个九岁女孩的幻
想,也许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会脸露微笑,怔怔的出一会子神罢!

  他才十六岁啊,还没有真正的开始生活,还没有体验过人生,经历过爱情,上天
就早早地把他收回去了,这是为什么啊?

  我虽然总是时时想到死亡,但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想象,当我无法承受什么时就
逃到那里面去躲一躲。它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受它,先是奶奶的离去,然后是婉兰
的母亲,徐天天的父亲,现在是何韦……

  有一首歌唱:ANGELS IN HEAVEN KNOW I LOVE YOU,(天上的天使,知我爱你)
天上的天使,会替我告诉你吗?

 

             1987年2月25日

 

  我在家附近发现了一个教堂,每到礼拜日有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听牧师讲
道。还一起唱圣歌,那声音充满虔诚,无比圣洁,非常动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很感染
人的东西。

  我很好奇,去听了一次。牧师穿着长袍子,胸前挂着十字架,满头银发,如菩萨
般慈祥。来听道的人多是农村妇女和附近的老太婆,我在中间显得十分显眼。我装出
很老道的样子去问她们为什么要信教,有些说想解除苦难,有些想找个地方倾述,还
有些一脸茫然,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牧师很亲爱的把所有的人称作姐妹,讲道完毕后就去听众人诉说,无论那个人在
我眼里看起来是多么的肮脏丑陋,他都耐心一一倾听。我突然有点明白这些人为什么
要来这里了,她们大都生活在最底层,但是她们心中的苦难与迷茫,也需要人化解。

  我买了一本圣歌回去,在琴上弹奏。简单的音符呜呜地低诉,抚平我心上的折
皱。

 

             1987年4月6日

 

  今天自习课上大家在一起聊天,谈起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婷儿想嫁个爱她的人,
自己有个小院子,种些花草,养些小动物。许琳琳想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到底是
什么事业,目前还不清楚。云雁想赚钱,打算开一个高雅的荼馆,门口上书:俗人莫
入。这么一写生意肯定不会好了,这年头越是高雅的东西越不赚钱。

  我的理想是这样的:当个摄影师,到处去拍美丽的照片,然后根据画面配上相益
的诗,做成明信片发行。

  我们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当真。然而下课铃一响,我们就把它抛到脑后,哄的一
声散了,象炸了窝的蜂群。似乎我们能做的,只是将一件事说得没了兴趣便算了,就
象吹汽球,大力将它吹彭然后砰的一声大响,一切烟消云散。

  看了一些哲学书,不明白。虚荣为甚是最人性,绝望为甚是变怀疑,幸福为甚也
是理性,习惯为甚是生命的内在倾象?

  它还说,当一个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取消。这不是自欺欺人嘛,怎
么做得到。多么奇怪的理论。

  一个人住晚上有点冷清,不过我也不觉得如何寂寞。每天放学回来下一碗面吃,
然后去河边散散步,有时和婷儿一起,有时一个人。回来练练功,弹弹琴,看看电视
也就过了。我喜欢在深夜站在阳台上轻声唱歌,最近学了很多古曲,《阳关三叠》等
等。还有一首《问》: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花,开得为何沉醉?

  我不知道。

 

             1987年5月21日

 

  美术课开设了些课外活动小组,我和云雁报了扎染,就是把布用绳子扎起来放在
染锅里煮,然后加上固色剂。染出来的自然图案漂亮极了,而且每一件作品都是偶然
效果,不能重复的。

  我和云雁很喜欢染布,把煮汤的锅拿来当了染锅。染好的布挂满阳台,一朵朵图
案五彩缤纷,如满园花朵竞相开放,在风里呼啦啦地飘扬,宛如有生命一般。

  星期六这天天气特别好,我俩染了几块布,想去河边捡些石头来画,然后直接坐
船回家,这样下午就不能去上课了。公开逃课不大好,想来想去,云雁出了个主意,
说不小心把装了染料的碗拿来装东西吃了,肚子痛得不能去上课。我瞧瞧碗里剩的黄
色染料和打散的鸡蛋也差不多,觉得这个理由挺新鲜的,就同意了。

  想好了理由,我俩便放心大胆地玩了一下午。星期一返校,季老师只随便问了一
声,我暗暗高兴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过了几天,我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连同那只装了染料的锅。

  又过了几天,婷儿来和我一起做饭吃,顺手把那只染锅拿来煮了一锅汤。那汤有
点黄绿黄绿的,我俩都没在意,仍然把它喝光了。

  等到肚子痛得要一趟趟跑厕所的时候,我才想起云雁编的谎话成了真。听说生鸡
蛋可以解毒,我俩捏着鼻子吞了好几个,恶心死了。

  婷儿得知原委,把我骂个半死,又去骂云雁,说应该报应到她身上,结果让自己
当了替罪羊。云雁跳脚之余,发誓再不撒这种倒霉的谎了。所以后来我们再逃课的时
候,就一律说:睡过头了。

 

             1987年6月19日

 

  今天我坐车时遇到一件可怕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车上是坐着的,有一个男人站在我的旁边。本来我没有注意
他,后来我感觉有一个东西老在面前晃,因为眼睛不好,没看得太清楚,还以为是他
提着的猪肝什么的。后来一个急刹车的时候,他顺式凑到面前,我才看清了原来是
……是男人的那个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没想到它是这么的丑陋,这么的可怕,这么的令人恶心!象一
节香肠,一条鼻涕虫,一堆红色的长毛的烂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竟然对我微徽
一笑,吓得我急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他就这样一直居高临下的站在我身边,带着无耻的笑容。我躲也没处躲,叫也不
敢叫,心砰砰乱跳,只得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下车了,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远远的还看见他向我挥了挥手,他怎
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呢!八成是有病。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种病叫露阳僻,就是象
他这样的。

  我偷偷看看别的男人,裤子里平平的,不象藏得有这么大一堆东西呀,这真是叫
人奇怪。

 

             1987年7月7日

 

  今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想起秦观的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
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好一句胜却人间无数!

  正在看星星,妈妈又叫起来了,因为她发现我的洗脸帕子又没有拧干,墨水又甩
在墙上了。我真想不通她怎么有那么多事情看不惯,我活得好好的,就算有许多坏习
惯,天又不会因此塌了下来。干嘛这么紧张!

  真希望开学啊,可是这才开始放假。一个人住多好,自由自在的。妈妈有一次问
我一个人住在江边怕不怕,言下之意有点不放心。我怕她不让我一个人住了,连忙说
不怕不怕很好很好,说得太过由衷,又担心起她会说我孤僻冷漠,一点不恋家,

又解释说主要是条件比学校寝室好。

  盼望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个好朋友,一曲震撼灵魂的曲子,一个无人处可
以鬼叫!妙呜,妙呜!

 

             1987年8月19日

 

   婷儿和徐天天的事被父母知道了,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再去见他。婷儿哭肿
了眼睛,又宣称要绝食,父母才放了她出来,但是不许她单独出门。

  这样我就又成了她的掩护体,而且还得陪着她一起去一起回来,装做是我们俩人
出去玩了一会儿。她们俩谈恋爱,我插在里面真是没意思透了。

  有时候她到了徐天天家,我就一个人出去逛逛,等到时间差不多,再去把她接回
来。这种滋味真是凄凉。唉,谁叫我跟她小学起就同学呢。

  他们俩中间有点误会,老是在争吵,徐天天埋怨她不是真的爱他,父母一吓就退
缩了。婷儿不肯为了他和父母搞得太僵,又认为他不体谅她的处境,各自都有气。

  后来她又被管严了,只能我替她当信使,在他们中间传信。徐天天吉它弹得很好
,我就去跟他学吉它,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每次去我都绷着一张脸,坐得离他老远,但是他总有法子让我一会儿就丢掉这种
装出来的姿态。我们很少在学吉它,总是不停的说话,说的主要是有关婷儿和他们俩
的关系。他妈妈对他非常溺爱,只要我们在屋里聊天,她决不会进来打扰,有别的女
孩子来找他,她会说他不在家。我想只要他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她都会对后来的
那个说他不在家。

  这使我感到有一种犯罪感,又有点刺激。渐渐的我有点想去又怕去他那里了。去
了总是与他吵,说他这不好那不好。然后回来向婷儿报告谈话内容,她总是反复问我
他说的关于她的每一句话。她的痴情使我非常感动,我决心要帮她帮到底。

  徐天天开始给我写信,当然写的都是关于婷儿的事。我把他的信给婷儿看,在回
信里继续伤害他,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说婷儿给他害惨了。仿佛不使劲伤害他,我的
心就不能平静似的。

  有一天下午婷儿给我看了他给她的所有信件,信很多,堆了一地,我们坐在地板
上一封封的看。每一封都写得很长,充满了动人的话语。如果说在这以前我不知道什
么叫做爱,那么现在我知道了。婷儿却看一封撕一封,认为都是些花言巧语。我隐隐
感到这些信是不该毁掉的,但是我没有阻止她。

  后来我们把撕掉的信烧了,风吹来,那些信的尸体如黑色的蝴蝶般飞舞。婷儿脸
上迷朦的、带着一点决然的、痛惜的表情,连同这一天灿烂的阳光,窗外的绿荫,深
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1987年10月5日

 

  这学期我们开始有些演出,每次都要选一些人参加,每次都没有我。每当选的人
在排练或去演出了,我们这些落选的人就没人管了,要么上自习,要么在琴房练练
琴。稀稀拉拉的人坐不满教室,个个垂头丧气,凄凄惨惨的。

  这种情况下,我就在琴房使劲弹琴,大大超过了进度,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现在我想起婉兰的话,发现她说得有道理,我的耻辱是自己造成的。是呀,为什
么我学什么都学不好呢?这能怪别人吗?

  班上的女同学是那么活泼开朗大方,花蝴蝶般讨人喜欢,我却似长在石阶上的青
苔,沉默阴暗潮湿。我多么想象她们一样啊,为什么我是如此的不同呢?

  一天又一天,我默默地走过。深夜里,独自唱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
黑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没有要等待的爱人,没有要等待的明天……我缩在藤椅里,在黑暗中拥抱自己。

             1987年10月28日

 

  市里要举行一次大型的合唱比赛,学校和单位都可以参加,一等奖是一台大彩
电。那时候彩电还不太普及,校长一听,立即决定让三个年级的幼教班去参赛,立志
要捧回大彩电。

  每天下午我们三个班的一百个女孩子在大操场排练,音乐老师舞蹈老师提着话筒
在台子上指挥,校长也陪着练。秋天的太阳热辣辣地烤人,人人脸上都是汗水和灰
尘。我们班全部分在前排配舞,十几个曲子连唱,唱一种我们跳一种舞。一会儿是现
代舞,一会儿又扭起了秧歌步,二三十个人穿来插去,乱哄哄的似一窝蜂。指挥的老
师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喊得声嘶力竭。人累了脾气就不好,一个动作不对便叫齐刷刷
定在那里,不管那个动作是单腿独立还是跪在地上。

  比赛那天我们一百个女孩子穿着一式的白衬衣,红裙子,配红色领结,全都长发
飘飘,整齐得不得了。不知是看在这么多漂亮女孩的份上还是我们真的表演得很好,
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捧回了大彩电。第二天的广播里也传出了我们的歌声。

  校长笑得合不扰嘴,一高兴发了我们每人两块钱。两块钱虽然不多,却是我长这
么大第一次自己挣的,我琢磨着应该买件礼物送给父母。两块钱,能买什么呢?我想
了半天,买了一张男式手绢,一张女式手绢。

  回家眉飞色舞地描述的比赛盛况,未了拿出两张手绢。谁知妈妈眼睛看到电视里
去了,爸爸呢,正忙着往酒杯里倒酒呢!我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

 

             1987年11月9日

 

  十一月了,深秋的景色格外美丽,江边的芦苇开了,白蒙蒙的一片,比人还高。
落叶铺满青石板路,踏上去沙沙地响。光秃秃的树枝千姿百态,蛋黄似的太阳懒懒地
挂在枝上……

  我们四个人上山采了芦苇回来,便爱上了这秋色,一致决定买胶卷来照相。可是
我们每周只有五块钱零用,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怎么办呢?

  婷儿说:“我们去向徐天天借吧,他上班了,有工资。”

  我说:“班上这么多同学,干嘛老远的巴巴向他借?”

  许琳琳笑:“摇摇你真笨,她是想找个机会把断了的线接起来呢!”

  婷儿给她说中心思,面上一红,嘴里却不肯承认,“我还不是为了大家,不借就
不借,不照相就是了!”

  云雁打趣:“怎么不借,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顷刻之间,一封声情并茂的借债信就写好了:

  债主徐天天:你好!

  不知你近来钱可有多余?我们遇到经济上的严重困难,万般无奈中想起了你,非
常希望你能够大力赞助。

  既然向你借钱,原因嘛还是向你说明。你瞧,秋天山上的落叶怎样?秋天江边飞
扬的芦苇怎样?秋天江上弥漫的烟波怎样?秋天的孤岛怎样?在秋风中在孤寂的小径
上踏落叶归去怎样?在秋天的 阳里抱着吉它歌唱怎样?抛开世俗的烦恼,在秋波上
荡起双浆做一回渔家女怎样?离开了现实世界,回复到那遥远的古代,去体验那“离
人心上秋”的浪漫怎样?

  啊,面对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我心醉神往?啊,今年如果不能留住它,明年也
许我们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你说,怎不叫我们心碎神伤?难道你忍心让我们
辜负这良辰美景吗?如果你愿意支助我们照相,区区二十元对你来说不会是很困难
吧?如能相助,我们将感激不尽!

                     在秋风中狂热的:

                   云雁、婷儿、摇摇、许琳琳

 

             1987年11月18日

 

  信寄出去了几天,迟迟没有回音,婷儿开始后悔,不住问我:“这么做他会不会
瞧不起我?”渐渐的我也感到有些不安,四个女孩向一个男孩要钱,挺没面子的。要
是人家不理睬,这丑可就出大了。想来想去,我们又写了封信去。

  债主徐天天:你好!

  上次的事,现在我们改主意了。一来我们经过考虑,认为麻烦别人不好。二来让
你经济紧张过意不去。三来不想欠你人情。四来芦苇已败菊花已残。五来考试考得不
怎么样,心情不好,六来头发已剪,难以梳好古装。七来练功扭了脚。八来……所以
我们决定去买一套武侠书,去和书中人物同哭同笑同豪迈,同样也可以使我们开心好
多天。所以债主徐天天,实在万分对不起,让你白紧张一回,在此我们向你表示万分
的歉意!

                         在秋风中复归平静的:

                       云雁、婷儿、摇摇、许琳琳

  信才寄出去,徐天天就到学校来了。我们正在琴房练琴,他蓦地出现在窗口上,
吓得婷儿叫了一声便呆在那里。

  他走得热了,外衣搭在肩上,头上还在出汗,脸上却挂着一个坏坏的笑容。他把
钱递过来,婷儿低下头说:“我不要了!”

  他问:“为什么不要?不是巴巴的写信来吗?”

  这时我们全都停止了弹奏,个个竖起耳朵听--只听得婷儿恨恨地说:“你真骄
傲!”

  他笑了,“你不傲吗?”说着把钱放在琴上,收回手的时候在她头上摸了一下,
说:“头发还是留长的好。”

  然后他就走了,然后我们才清醒过来,然后婷儿--噢,她哭了起来。

 

             1988年3月6日

 

  父亲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人诬陷不廉洁,还没有来调查情况是否属实,报纸上广
播里就大肆宣传,搞得沸沸扬扬。

  不廉洁?真是天大的笑话,说这话的人只要到我们家来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们没
有一件时髦的家具,地是水泥地,墙上光溜溜的,冰箱是单门的,洗衣机是单缸的,
电视还是黑白的……这还是这几年有所好转的情况。早几年哪里有这些东西,连妈妈
去参加别人婚礼都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还是借邻居的。看着她小心地穿上借来
的衣服,我真是为她落泪。还有我,这些年冬天我从来没有穿暖过,鞋子没有一双不
是漏水的,除了他们没顾得上给我添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钱。我省下零用
钱买衣服,只能买便宜的晴纶毛衣,穿几层都不暖和……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
这是真的,没有人比我感受更深。不廉洁?说谁也说不到他身上来啊!

  后来隐约听妈妈说是因为他坚持原则,得罪了领导。虽然调查后证实是清白的,
但是舆论已经造出去了,影响很坏。父亲一下子灰心了,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无比沉
重地说:“我干了一辈子革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累了,再也干不动
了……”

  他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落寞,那么的心力交悴……我真想去安慰他,但是平日
他高高在上的,从来不和我谈心,一时难以亲近。我只好默默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
就走开了。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去世了,棺材抬到教室里来,我哭了又哭,伤心不
已。然后妈妈挺着大肚子来了,我吓得不得了,对她说这个年纪再生孩子会死的。她
却面无表情地说:组织上同意我再生一个。我听了这话感到无比绝望,又痛哭起来
……

  一个奇怪的梦,不知是什么兆头。

 

             1988年4月21日

 

  我的一个堂兄准备参加八月份的托福考试,嫌家里太吵,搬来与我同住几个月。
我一听就很不高兴,我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的,突然插一个陌生男人来,要多别扭有
多别扭。

  他一来,我就不能放肆地跟着录音机乱唱英文歌,只穿内衣在阳台上压腿,约女
同学来住也不方便。更不能与一帮同学开生日会,胡闹一通。本来我上厕所从来不关
门,这下也得改过来,真是诸多不便。

  可是这又不是我的房子,我不乐意也没办法。

  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肤色白净的、戴眼镜的男人,一幅文弱书生相。我不喜欢
男人太白,也不喜欢男人戴眼镜。还有,他也瘦得过份了点,胸骨象马一样突出,脸
象用刀削了一片似的,手上全是粗大的骨节,腰细得和我差不多。总之看哪儿哪儿不
顺眼。

  一整天我都撅着嘴,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晚上他做好了饭,在桌上放了两副碗
筷,看着我也不叫我。我本来不想吃他做的饭,但他不叫我我偏要吃,又看见有我爱
吃的香椿炒鸡蛋,不吃白不吃,就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添了一大碗饭。

  为了快些吃完,我狼吞虎咽的,比平时快了三倍。他却不吃,瞪着我。他越瞪我
我越吃得快,就呛住了,咳了起来。

  他忍住笑说:“别着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我白他一眼,他又说:“不够
还可以再煮点。”

  这不是绕着弯儿骂我饭桶吗?我就说:“你才是饭桶!”

  他笑了,“终于说话了!干嘛不高兴呢?不乐意我来住?其实我来了好处可多
了,第一,我可以给你做饭,照顾你。第二,有人给你作伴,和你说话。第三,晚上
不怕坏人进来,对于你的安全是一大保障。第四,闷的时候可以跟我吵吵架。第五,
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可以替你打抱不平。第六……”

  他一口气说了十七八条理由,连假装家长在我的考试卷子上签字都说出来了。我
已经不气了,很想笑,又不愿让他太得意,就拚命忍住。

  他说完了,又瞪着我看,见我没反应,叹了口气说:“天底下竟然有不爱笑只爱
生气的女孩,这可怎么才好?我最怕女孩子生气了,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一
个新入伍的士兵正在吃馒头,长官突然走到他身边,他很紧张,啪地跳起来行了个
礼,大声说:报告馒头,长官吃完了!”

  哈,有点意思!这下我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报……报告炒……炒鸡蛋,堂兄……吃完了!”

 

             1988年5月5日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练琴,婷儿哭着冲了进来,断断续续地说徐天天和别的女孩约
会,还当面给她介绍,气得她一路哭回来。

  “不会吧?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上周他才来看过你呢。”其实我能感到徐天天挺
风流的,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女孩找上门去?就得我在他家看到的那样。不过不能说出
来刺激婷儿。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他说我俩隔得远,难得见一次,我都不肯多陪他多玩一
会儿,一到了时间就要走,一点留恋都没有。可是回家晚了妈妈起了疑心以后就更不
好见面了。他认为我不够爱他,我认为他不体谅我,每次都为了这个原因吵。他把住
门不让我走,说再这样他就和别人好了。我知道他有许多女孩追他,可没想到他真会
这么做……他还打了个比方,说什么身边的椅子空着没人坐,放着占地方,还要打
扫,不如让别人来坐……你说可恨不可恨!”

  她气得这样,我当然不敢火上浇油。恋爱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因这些细碎
的小事闹翻呢?不过我没有恋爱过,没有发言权。

  可是他俩真的就为这么个原因闹翻了,每周不再见面,婷儿整天失魂落魄的,一
有空就抓住我不停的说他。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他身上,然后自嘲的说:“万事万物
都使我想起他,无时无刻。”

  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徐天天的各种形象,一会儿是深情款款的痴情郎,一会儿是拈
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一会儿是才华横溢的诗人音乐家,一会儿又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弄得我也糊涂起来,今天劝她和他好,明天又劝她分手算了。

  我又开始给徐天天写信了,一来我感到婷儿是希望我和他联系的,好让我在中间
传递他们的信息,二来我也有点喜欢收到他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好,很有文彩。还
有……还有就是无聊,反正闲着没事。(大家都对我失望了,没人逼我我的成绩反而
突飞猛进,数学都能考到七八十分,其它科更不在话下。所以闲的时间空前的多。)

  在信里我总是帮着婷儿说他的不是,有时说得很过份,他也总是很大度的容忍。
或者无限伤感地说:你确实是一个傻乎乎的笨笨。有一次只写了一句话:收到你的
信,失望之极……我亲爱的摇摇。这句话使我也伤感起来。

  是婷儿在和他谈恋爱,可是和他通信的是我,和他见面的也是我(我总是替婷儿
去送回或拿回什么东西),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1988年5月10日

 

  我对堂兄说了婷儿的事,他认为恋爱中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见,婷儿只不过
是需要一个人倾述罢了。外人也没必要插手进去,越帮越忙,不帮他们自已倒好了。
所以我大可不必操心这么多。

  可是他不知道我已卷进这件事里,欲罢不能。

  未了他问:“你自己的故事呢?”

  我有点遗憾,“没有。”不知道何韦算不算?算了,不跟他说,他会笑话我的。

  他作恍然大悟状:“呵,你还小呢!”

  我又不服气了:“我十五岁了!”其实我比班上同学至少小两岁。不过十五岁对
于我来说已经很大了,十岁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很大了,何况十五岁。

  “呵是是,摇摇小姐十五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但是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天天
向上。”

  嗤,天天向上,那得长多高。

  我问他:“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大学时有过,一毕业就吹了。”

  “为什么?”

  “因为现实的原因。”

  “什么叫现实的原因?”

  “她分到别的城市了,就是这样。”

  “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世俗的原因破裂。”

  “那是理想中的爱情,现实中寥若辰星。”

  “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考托福出国?是对爱情失望吗?”

  “不是,只是我想出国。”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还小,不明白的。”

  谈话到此结束。不说我怎么明白?有什么不明的的,我都这么大了。

 

             1988年5月18日

 

  堂兄拾到一只麻色的小猫,把它收养了,天天给它喝牛奶,自己蹲在一旁充满爱
怜地看。我有点感动,对小动物都这么好,心地一定很善良。

  这只猫温顺善良内向,经常一声不吭。偶尔叫一声,那声音颤悠悠的,听着怪可
怜的。它睁着两只清澈的眼睛,对人充满了信任,一唤就过来了,很讨人喜欢。

  他给小猫取名麻妹(是只母猫),却叫它小丫头,叫我大丫头。这样听起来好象
有两个人在伺侯他似的。其实都是他在照顾我,饭也是他在做。偶尔我过意不去主动
做一顿,他就显得很高兴,努力多吃一碗。

  傍晚有时我们一起去散步,麻妹趴在我肩上。要是放它下来,它就会着着急地大
叫,寸步不肯离开人。

  他认得各种植物和昆虫,让我拔起一种花吮它的花蜜,真的很甜,以前我从来不
知道这种花可以吃。他还能从满天飞舞的蜻蜓中辩认出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
的。我不相信,他就捉住它们,告诉我公的叫大青头,全身是青色的,母的叫花大
头,身上有一条条的青白相间的花纹。果然是这样的,看完了他会把它们放了。

  我有一件轻纱似的长袖裙子,是极淡的红色,一抹淡淡的胭脂似的。每当我穿上
它,他的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象手一样轻轻抚遍我。我喜欢这种感觉,它
使我感到自己美丽。所以散步的时候我总是穿着这件衣服。

  五月的河岸开满一种叫过路黄的野花,大片大片的,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满眼
都是鲜嫩的绿与黄。我穿着淡红的纱裙坐在花丛中,在他充满赞叹的目光里,感觉自
己无比美好。

  我们在繁花盛开的河岸坐很久,直到暮色渐渐降临,对岸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

  烂漫的野花,飞舞的红蜻蜓,缓缓沉没的夕阳,绚丽的彩霞,从河上吹来的带着
潮气的清凉的河风,空气中的花粉味道和青草气息……一切多么美好,美好得使人想
要落泪。

 

             1988年6月23日

 

  堂兄背英语背得头昏眼花,面色苍白,站起来晃晃荡荡的。他说满脑子都是飞舞
的单词,梦里尽是奇形怪状的字母,一看见英汉大词典就想吐。

  这倒跟我做数学题时差不多,所以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数学是必须学了,
托福又没人逼他去考,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受苦的。

  他把书一丢,说要请我出去吃饭,轻松一下。我正闲着没事,欢呼了一声就去换
衣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独请我吃饭呢,虽然他是堂兄。我很高兴他把我当大人看
待。我们吃了许多东西,又喝了不少葡萄酒。他有点醉了,兴致很高,话象流水一样
倒出来。

  回到家他拿出一件红色的游泳衣给我,说道:“这件游泳衣是前几天买的,忘了
给你。你的皮肤白,穿红的好看。”

  我谢过他接过来,大红的底子上布满黑色圆点,七星瓢虫似的。是紧身的,不是
那种满身恶心的小泡泡,我有点喜欢。

  他说:“你去换上我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换上了,走到客厅的大镜子前。红色果然很衬我的皮肤,
看上去显得晶莹剔透。泳衣紧紧地贴在身上,纤毫毕现。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转身
去换了,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手抚在我胸前,喃喃说:“你真美……”我的头一阵发
昏,几乎要软在他怀里。他从我脑后的发梢吻到脖子上,我看见自己赤裸的手臂上起
了一层小疙瘩……

  我推开他一言不发走回自己房间,想锁门才发现锁坏了。我的心砰砰乱跳,躲在
门后飞快地换下泳衣,生怕他进来撞见。没有,他没有跟进来。

  我藏了一把剪刀在枕头底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我想象他进来后的各种情况,
反复练习我要说的话,也想好了他要说的话,设计了不同的结局……但是直到天亮,
他也没有进来。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失望,甚至生出些怨恨来,不知是因为他非礼我还是没有非礼
我。我带着幻想落空的沮丧心情,轻轻走过他紧闭的房门,上学去了。

 

             1988年6月28日

 

  今天我们放假了,我收拾东西准备回父母家。他突然走了进来,说要和我谈谈。
(这几天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能照面。回来他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桌上放
着给我留的饭菜。)

  他为那天的事道了歉,解释了半天,反复强调是他喝醉了。(真醉了还能记得那
天的事?)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那情景好象是我犯了错误他在教育我一样。我感到我
们之间变得非常陌生,非常客气,非常小心,非常不自然,非常……

  未了他试探着问:“我们……还是一家人?”

  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还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亲戚。不过这话也不大好
说,我们的确是亲戚。我只得点点头。

  他好象松了很大一口气,殷勤地说:“我帮你拿行李下楼吧!”

  我们在楼下分手,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一缕头发被汗水粘在脑门上,突
出的骨节看着都硌人……显得那么落寞,那么落魄。我心里充满了叹息,我想我再也
见不到那个散步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男人了,从此以后,他只是--堂兄。

 

    1988年8月1日

 

  暑假里我老往徐天天家里跑,除了替他和婷儿传书带信,又跟他学吉它。我已经
可以弹好些曲子了。每次去都玩得很高兴,越这样我越感到内疚。有时就忍不住又要
说他坏话贬低他伤害他,以至他恼怒地说,每次去的都不是我,而是婷儿的代言人。

  我叫他丑丑,说他外表丑心灵也丑,辜负了婷儿的一片痴心。他叫我笨笨,说我
学吉它笨做人也笨,无原则的帮着婷儿,从来不用脑子想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
赌气说那我就叫任厌之吧,随便别人怎么讨厌。他笑了半天然后说为什么不叫任喜
欢,我说又不是国宝大熊猫,人人都喜欢。我们就这样互相攻击,不亦乐乎。

  婷儿终于忍不住了,要我陪她去找徐天天,我当然义不容辞。

  她特意穿了徐天天最喜欢的白衬衣配蓝色长裙,长发披肩,很清纯的样子。我觉
得她很美,很温柔,很……反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要是男人也会爱她的,所
以她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怀和宠爱,发发嗲就能得到一切,谁也不忍心拒绝她。不象
我,八辈子没有撒过娇了,想要什么自己省下零用钱买,想做什么自己去做。求父母
都没有用,何况别人。就象这把吉它,还是徐天天赞助了一半的钱买的,他虽不要我
还,我还是还给他了,存了整整半年才够。

  在她旁边我象一只呆头鹅一样,有时候我有点惆怅,有时候又被她吸引,我喜欢
看她细细致致的做事,满脸痴迷地说爱……我要象她这么美,也会有人喜欢我吧?

  今天天气特别热,我们坐在闷得象蒸笼的小吃店里,面对着小笼包子和排骨豆芽
汤谁也吃不下去。我感到油腻的桌面,喧闹的吃客,店小二肮脏的围裙,粗瓷的大
碗,甚至充满细菌的空气,都和美丽纯洁浪漫动人的爱情格格不入。

  婷儿因为心中乱七八糟的塞满了爱、激动、忐忑不安……所以装不下食物。我
呢,因为没来由的忿忿不平,也只喝了一口汤。

  在车上又挤了半天,才到了徐天天的家。婷儿不敢上去,叫我去约他下来,我只
得硬着头皮上去。其实我也很怕他那个老母鸡似的妈妈,但愿她不在家。

  真倒霉,开门的是他妈妈,她肥胖的身子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她
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天天不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

  在她审视戒备的目光下,我不由两腿发软,嘟囔了一句:“我是谁无关紧要,他
不在就算了!”作贼一样溜下楼。

  婷儿在楼下等我,闻言很失望,又怕是他妈妈骗我们,很不甘心地跑出去张望。
恰巧他妈妈走到阳台上,也正向下张望(大概是看我走了没有),吓得她一溜烟跑了
回来。

  天渐渐地黑了,我俩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又饿又热又累又担心他妈妈下楼来发现
我们。婷儿开始还编些故事,想象徐天天搂着个女孩经过这里,她就站起来默默地看
着他。假设他的女友是一个穿红裙子短头发的活泼的女孩(总之不能跟她是一个类型
的)……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就哭了起来,呜咽道:“似此星晨非昨夜,为谁风
露泣中宵。”

  咦,她感叹什么,我才是凑的哪门子热闹呢!

 

             1988年9月27日

 

  夏天在婷儿细碎的诉说中慢慢过去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电器班的一个男孩子
开始每天在上学路上等待婷儿。

  他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为人很腼腆,虽是在路上追求女孩子,也一点不讨人
厌。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的远远的跟在我们后面。(我和婷儿总是一起上学放
学),周未回家的时候,他会早早地买好船票,等我们上船。婷儿一路上与我说笑,
并不搭理他,只偶尔用眼角余光向他一瞟。

  渐渐的,婷儿不再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傍晚也不再来和我一起在江边散步了,
换成了那个电器班的男孩子。后来,又有人看见他们两个手拉手地去看电影。我才发
现她好久没有对我念叨徐天天了。

  我不大喜欢这个男孩,徐天天比他有趣多了,但是他胜在好脾气,婷儿做什么他
都陪着,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也许婷儿要的就是这个。我说过了,漂亮的女孩子总是
能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

  这样我就成了一个人了,每天独来独往。云雁和许琳琳是住读,我们不常在一起
玩。回到家冷冷清清的,也没了堂兄做饭,只得继续吃面条。

  这期间我可能在长身体,老是感到饿,半夜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
有吃的,只有麻妹蹲在窗台上。它也没吃饱,它被堂兄惯坏了,太挑嘴,只吃鱼鳅,
我的零用钱不够给它买吃的。黑暗中我俩大眼瞪小眼,只是它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的
眼睛不发光。

  (听妈妈说,堂兄托福没有考过,又回单位上班去了,好象还耍了一个女朋友,
不打算出国了。可怜的堂兄,白背那么多单词。)

  后来我用粮票向农民换了许多鸡蛋,饿了就蒸蛋吃。不久家里就堆满了空的蛋
壳,(全都是从顶上开一个小孔倒出来的,看上去仍是一个完整的鸡蛋),我用这些
蛋壳画了许多彩蛋娃娃,个个都有着齐刷刷的刘海,大大的黑眼睛,小小的樱桃嘴,
红朴朴的脸蛋,一律胖胖的没有腰身。

  有时候我一个人去河边坐坐,秋天的河水比较清澄,也比较浅,露出好大一片鹅
卵石来。风很大,天好象很高,芦苇开得正好,白蒙蒙的一丛丛,飞扬的芦花在空中
飘来飘去。有小木船泊在浅滩上,好似诗里说的“野渡无人舟自横”。

  日子就这么寂寞地过去了。

 

             1988年10月19日

 

  今天美术老师带我们去美院参观,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美院并不是只画画,还有
各种手工制作,根雕、陶罐等。扎染可以染出固定的花纹,蜡染的冰纹效果真是美
丽。

  各种画里面我最喜欢油画,抽象画的色彩很漂亮,写实的看上去非常逼真。有很
多是关于西藏的题材,老人、孩子、牦牛、原野,也有许多画的是静物,花或是水
罐。后来,我们还看了人体画。

  那是美院一个著名的专画人体的教授画的,有许许多多,全挂在一间大屋子里。
各式各样的女人或卧或立,或正或侧,神态各异。在不同的光线和色彩里,她们的皮
肤显现出不同的质地,有的苍白,有的晶莹,有的干枯,有的滋润。有一幅画的背景
是一间古老的房间,阳光穿过雕花的木格子窗投下斑驳的亮点,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
窗户旁,脸在光影里,眼神迷离,仿佛才午睡醒来。身体在阴影里泛着细致的光泽,
几缕散落的头发飘在肩头,手抚在胸前,手指纤细,嫩白如葱。小巧坚挺的乳房上乳
头如淡红的花蕾,浑圆的小腹上有一个深深的肚脐,黑色的阴毛象一簇茂盛的丛草,
愈发衬得身体洁白如玉……

  我在画前久久流连,心里非常震惊。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女人的身体,
洗澡的时候也没有注意看过自己,我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这样的美丽,我以为赤裸的
身体是丑陋的,只有穿上衣服才会好看。真的,我从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如此的美丽
芬芳,如此的亲切,如此的……令人感动。

  回到家,我突然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就脱了衣服站在大镜子前。

  镜子里是个陌生的女孩,与我似象非象。她有着纤细的脖子,修长的手臂,饱满
的双乳(它们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呢?)翘翘的乳头,圆圆的肚脐,细细的腰肢,宽
宽的髋骨,平坦的小腹,不太茂盛的阴毛,浑圆的大腿,纤细的脚踝,细小的汗毛朝
着不同的方向卷曲着……它充满神密,充满芳香,在暗夜里花一样开放,如同皎洁的
月亮,散发着柔和圣洁的光芒……

  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比画上的女孩差。

 

             1988年11月2日

 

  最近我的舞蹈突飞猛进,突然间有了灵气。也许是看过自己的身体后,我开始认
识到自己是美丽的,身体是美好的,展现身体的美好不是羞耻,是值得骄傲的。

  跳舞时我不再缩手缩脚,羞于用身体语言表情,走路时也不再含胸伏首,老要低
下头的毛病也不知不觉没有了。畏畏缩缩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找到了挺起胸膛作人
的感觉。

  我们新学的舞蹈是个民族舞,叫《斑鸠调》,歌词很有意思:春天马格叫呀哈
咳,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一呀一子哟。你在那边
叫呀哈咳,我在这边听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叽里古噜、古噜叽里,叫得那个桃
花开哟哈咳,叫得那个桃花笑哟哈咳,桃子那个花儿开,实在里格真漂亮呀哪呀哈哈
咳。

  这个舞蹈轻快活泼,十分俏皮,我很喜欢,考试时破天荒得了九十八分。换了以
前叫我跳好这么欢快的舞是不可能的。

  班上有人编班歌:高三幼教数第一,生气勃勃的好教官,活泼聪明又大方,女子
汉气魄,谁能射中我们的心?他他他!笑得我死过去一百次。

 

             1988年12月1日

 

  冬天又来了,今年特别冷,山上都下雪了。我的衣服不够暖,鞋子也总是漏水,
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回去,(回去他们又要骂一通,好象生病也是我的过
错。)一个人躺了好几天。我煮了一锅稀饭,没有菜下,寡淡无味,也不想吃。更顾
不上麻妹,它跟我一起躺着,已经有气无力的了。

  今天我觉得好点儿了,就出去买菜。回来时看见邻居家的猫蹲在花台上吃一条
鱼,心里还在想回去先给麻妹做吃的,它饿坏了。走到门口却发现麻妹满脸煤灰地趴
在那里,一只眼睛已经烧瞎了,两只前爪也烧得黑乎乎的。天哪,有人把它按到热灰
里去烧!它是怎样艰难的才爬回来的啊!我看一看那只正津津有味吃鱼的猫,意识到
麻妹给它当了替罪羊。麻妹是那么的温顺老实,怎么有本事偷鱼呢!它一定是看我走
了从窗口跳到院子里等我,每次我放学回来它都要到门口来接我。

  那可恨的猫还在享受它的美餐,我怒气冲冲地扑过去抓它,它叨着鱼飞快地逃掉
了。

  想到麻妹多半活不成了,我不禁伤心地哭起来。是谁这么狠毒,为了自己一点私
利就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可怜的麻妹,从来都那么信任人,却不防遭
了人的毒手!

  我捧着麻妹回到屋里,把它放在窝里。它还没有断气,但已经不行了,艰难地喘
息着,用微弱的目光费力地看着我,充满哀求。它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痛
苦……

  我颤抖着找出铁榔头,喃喃说:“对不起麻妹,来世你做一只大老虎吧!”朝着
它的头上敲了一下,它就不动了。

  可怜的麻妹啊,生前跟着我没吃着几顿饱饭,临死都还是饿着肚子的,一看见它
瘪瘪的肚子我就止不住落泪。它是我唯一的陪伴啊,为什么连它也要拿去?我感到空
空荡荡的,仿佛一无所有了。我守着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心里
的悲伤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

 

             1988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六岁,婷儿、云雁、许琳琳在我家聚会。我做了油荼,糯米元子,还
自己蒸了馒头,(其实是云雁教我做的)。

  吃饱喝足了,我们就躺在床上乱聊,要婷儿老实交待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她扭扭
捏捏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徐天天,对他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不介意,愿意和
他竞争。我也说不上喜欢他,不过是觉得寂寞……”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徐天天对于我们故意伤害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容忍
你们,是因为觉得你们可爱。现在想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我们又一个个说了希望找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婷儿要非常宠她的,许琳琳要有才
华的,云雁要能给她安全感的。我呢,要一个不好不坏的,因为我虽然不喜欢十恶不
赦的坏人,也很讨厌一个纯粹的好人。这样的人往往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也许
是我的偏见吧。)

  后来我们又抽签看谁先嫁,结果我抽了第一。这怎么可能呢,她们都有人追求,
就我没有,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先。(除非我发了蛮,冲到街上去拉一个。)

  晚上她们都走了,热闹了一天,蓦地静下来,愈发的冷清。怪不得林妹妹说,聚
时高兴,散时伤心,不如不聚。

  隔壁有家在办丧事,我却在过生日,一时有所感触,画了一幅画。无数的小圆重
重叠叠地围成一个大圆圈,颜色由白、浅灰、深灰过度到黑,就好象我们从白色的降
生最后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从一片黑暗之中冉冉升起新的生命。生与死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

 

             1989年1月1日

 

  昨天开了新年晚会,开到很晚,今天一个人睡了一天。傍晚起来,百无聊耐的,
就上街看了场电影。

  散场后走回来,街上停了电,路灯全熄了,漆黑一片。偶尔有车灯一闪而过,夹
杂着一些半大小子兴奋地尖叫声。

  我冷得牙齿打颤,手脚都僵了,缩着脖子哆嗦着往家走。家里也停电,我摸索着
爬到床上,白天睡多了一时睡不着,睁着眼望着黑糊糊的窗外。越望越害怕,跳起来
把窗关上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也不回答,仍是不停的敲。

  我起来到厨房摸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藏在背后,用一只手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问某某的家是不是这里,我指了指对门,急忙
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才想起有蜡烛,找出来点上,墙上鬼影绰绰的,也叫人害怕。我这是怎么
啦,一个人都住了两年半了,停电也是经常的事,从来没有怕过,怎么这时候怕起来
了呢?

  肚子又饿了,家里只有面条,黑灯瞎火的,有点懒得做。忍了一会儿,还是起来
烧水。天燃气灶打不着火,我正凑过去看,蓬的一下火着了,顿时烧着了我额前的头
发。再一照镜子,眉毛也烧了一些,我差点没哭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的新年啊!

 

             1989年2月8日

 

  今天堂兄带着女友来拜年,他的女友剪短短的童花头,笑起来有两个酒涡,浑身
香喷喷的,嘴甜得不得了,哄得一屋子人心花怒放,除了我。

  妈妈一个劲夸她性格好,开朗活泼,不象我,死气沉沉,阴阳怪气。饭桌子上又
一个劲地给她挟菜,好象她才是亲生女儿。她见我拉长了脸,乖巧地挟了一块鸡给我
说:“妹妹多吃点,越长越漂亮!”我把它拨到桌子上,睬也不睬。堂兄见状挟起一
块鱼说:“摇摇不爱吃鸡,喜欢吃鱼。”

  我把那块鱼也拨到桌子上,说:“现在我不爱吃鱼了!”

  “摇摇,你怎么能这样?”妈妈大喝一声:“太没有礼貌了!”

  堂兄劝:“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过年过节的,别不高兴。”

  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孩子嘛!我也不吃了,把碗一放,到自己屋子里去
了。妈妈兀自在说:“你看你看,越说她越得意,脾气怪得不得了。”

  我得意?从小到大我几时得意过?脾气怪才是真的,谁叫我老是不高兴来着。

  堂兄跟进来,拿出一个红包,“来来,别不高兴,给你压岁钱!”

  “谁要你的臭钱!”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哭什么哭!”爸爸也发火了。他一发火我就不敢太任性
了。

  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不高兴呢。

 

        1989年2月11日

 

  春节真无聊,又冷,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家里老是人来客往,象个客店。
大人们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然后又吃。我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呆哪儿都显得十
分多余。

  我在一桌麻将旁坐下来看了一会儿,那个亲戚(什么关系没弄明白)很热心地为
我讲解麻将原理,说简单得很,一看就会。我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只觉索然无味,就
起身走出门去。

  昨天才下了雨,街上有些泥泞,天空惨白,稀稀拉拉的几个红汽球象在强颜欢
笑。我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很迷惘,有一种想要堕落的欲望。如果这时候有个男人
上来搭话,也许我会跟他走--无论到哪里。

  走累了,我坐在一个车站歇脚,只有在这里才不显眼,别人会以为我是在等车。
但是我坐得太久了,车开来又开走,我还是一动不动,引起了旁边摆摊的老太婆的注
意,鬼头鬼脑地看了我几回。为了怕她来罗嗦,当下一班车来的时候,我就慢吞吞地
起来上了车。

  这是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好几个窗口没有玻璃,顶盖也锈得关不拢,车箱地板
有很大的裂缝,可以看见下面移动的马路。整个车象要散架似的哐铛,到处都漏风,
我身上的粗线大毛衣不挡风,冷得直哆嗦。这件衣服麻袋似的颜色,是晴纶的,看起
来挺厚,其实一点不暖和。是我自己省下伙食费买的,自从我一个人住后妈妈就不大
记得给我买衣服了。

  没开多久遇到一辆车坏了,呼啦啦一下子上来许多人。顿时拥挤不堪,挤得我差
点扑倒在坐着的人身上。

  有一个男人紧紧地贴在我背后,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抓住座位上方的扶手,这样
就象怀抱着我一样。平日我很反感谁挨我这么近,今天却没有不适的感觉,反而觉得
很安全,也不再冷了。

  堵车了,人们燥动不安,挤来挤去。他用身体竭力为我挡开人群,我立刻感觉到
了,心里升起一种暖意。我微微侧过身子,更加舒适地靠着他,甚至感到,我一直都
在渴望着这么一个怀抱。

  车缓缓开过堵塞的地方,原来是出了车祸,有个人被撞了,地上有很大一滩血,
鲜艳的红色在阴霾灰色的天空下格外触目惊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从未如此近
地看到车祸现场,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开始感到冷,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时候,我感觉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环过来搂住了我的腰,头也伏了下来,脑后
热热的,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不抖了。

  他的手在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进了我的毛衣里,虫子似的爬上了我的
胸。我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手停了下来,有几分迟疑。停了一会儿,又试探地动
了一下,见我没反应,开始轻轻地揉着我的胸。

  我紧张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软软的无比惬意,简直想就此倒下睡去。手大胆起
来,在我身上游走,伸到我的小腹上。我感到有一股热浪从那里升起,有点头昏,有
点口干舌燥……

  车开进了一个隧道,眼前一黑,他伏下来我脖子上吻了一下,更紧的贴紧我。隔
着厚厚的衣服,我感到他的下身多出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我身上摩擦着。他的呼吸急
促,仿佛才从运动场上下来……

  车到了终点,我紧紧抓着把杆,不敢回头看他。我怕看见他会失望。我宁可不知
道他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宁可无法回忆,无法想象。

  我最后一个才下车,人群已经走散了,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他留给我的全部印
象,是一只穿着棕色灯草绒外衣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一只蓝色底子的手表。

  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样……很好很好。

 

             1989年3月26日

 

  一开学就考文化课,这一个月我们都在紧张的复习。

  我把一段段古文,一条条定义全都背了个滚瓜烂熟,数学卷子也做了一张又一
张。云雁嫌寝室太吵,常常来和我复习。每天我俩不停的抽背,做着事都会冷不丁冒
一句:幼儿的思维特征是什么?或是《天山景物记》是谁写的?物质和意识的关系怎
样?搞得人神经兮兮的。

  临考前的晚上,我拿出在教堂买的歌本,打开琴弹了一首《求莫弃我》,又唱了
《三一歌》,算是拍上帝马屁,让他保佑我。不过平时把它弃之高阁,临时抓来应
急,未免不大虔诚,但愿他老人家别计较才好。

  考完了,感觉不错。心头御下一大包袱。

 

             1989年4月27日

 

  这一个月都在幼儿园实习,累坏了。

  才去的时候,有个调皮的男孩欺我不认识人,来告状说张柯欺负他,其实他自己
就是张柯,哄得我一愣一愣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开始我有点厌烦,小孩子太吵了,又精力旺盛,一刻不停。我一天提心吊胆,生
怕出事,晚上尽做恶梦。后来慢慢有点喜欢他们了,他们是那么纯真,认为老师说的
都是对的。也不记仇,才被批评了转眼就忘了,跑来腻在你身上,一口一个“摇摇老
师”,叫得我心花怒放。特别是要走了,一个个哭着说:“新老师不要走嘛!”叫人
不由得不心软。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实习结束了。

 

             1989年5月16日

 

  今天考了专业课。声乐唱的《摇篮曲》,风琴弹的《小奏鸣曲》,舞蹈跳的《橄
榄树》,朗颂的是《狐狸拜年》,美术画的是水彩《穿越记忆》,一张长满了眼睛的
脸撞破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用红、黑、白三种极端的颜色。

  所在的科目都上了九十分。

  高中毕业了。

 

             1989年5月20日

 

  我因为文化课成绩上了前五名,被推荐上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系。许琳琳如愿以偿
上了音乐学院,还有好几个同学被文工团选走。婷儿和云雁可能会分在市幼儿园,云
雁打算干一阵子找机会出去经商,实现发财理想。婷儿终于选择电器班那小子,徐天
天惨遭淘汰。

  要分手了,我们决定好好聚一次,玩个痛快。地点当然是在我这里。

  我准备了许多吃的,又做了一大锅酸梅汤,在冰箱里冻了许多冰。借了照相机,
买了胶卷。然后我们一起上山采回许许多多的野花,(不是过路黄,是另一种长茎的
黄花),回来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用上,插满了整个屋子。

  在一片灿烂的黄色中,我们举杯说出共同的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期待着明天的
辉煌!

  花丛中四张青春的脸,那么娇美,那么动人!我们没有为分离而哭泣,我们欢
笑,我们歌唱,为我们共同走过的昨天,为期待的美好明天!

  我们在花丛中拍照,互相把衣服换来换去。我们眼如晨星,唇如花瓣,长发飘
飘,舞姿翩翩,纯洁美丽如同天使。

 

             1989年6月9日

 

  学校已经放假了,我因为要准备参加高考,还是一个人住在江边复习功课。

  整整半个月,我关在屋子里做数学题,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
面对那些题单,那种要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仿佛又成了九岁时那个迷茫无助的小
女孩。

  我并不想念学前教育系,或者说,我不愿意当老师。老师是一种需要极大爱心的
职业,如果不具备,趁早不要当,以免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伤害。我认为我不会是一个
好老师,我对老师的所有信任与幻想,在小学王老师那里全军覆没。我不愿意成为王
老师第二。

  一天又一天,我每天以面条充饥,在屋子里踱步,想着这些问题,考虑何去何
从。

  其实这种对口专业考试很容易过,招生比例很大,但是……我不热爱这一行。而
且我累了,心力交悴,不想再念书了。思来想去,我决定放弃。

  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情绪化的决定,我几乎可以预见以后会后悔的。但是,就这
样了吧!九岁时那种对学业深深的厌倦感并没有消失,它一直藏在我心中,并在这个
关健的时刻跳出来影响了我的命运。

  回家告诉父母我的决定,他们并没有竭力挽回或试图说服我。他们对我已经不抱
希望了,正如我也早已放弃了自己--在多年以前。

  人生有许多遗憾,有些看起来是偶然造成的,其实是必然的。这就是我对这事的
看法。

  我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了。

 

             1989年6月11日

 

  我回到江边的房子收拾行李,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离开这
江畔的清风明月、万家灯火。所有的悲欢离合,孤寂与热闹,都将成为记忆。

  又一次来到这挥之不去的河岸,那块我常攀登的大礁石仍忠实地守在那儿,我爬
上去躺在上面,它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暖暖的贴着我的背。夕阳正在缓缓西沉,水
面半青半黄,天空象着了火,云似一朵朵红绵花。我五彩的长裙在石上如扇散开,象
一只艳丽的蝴蝶标本。

  不知不觉的,我就长到了十六岁,从一个小不点儿变成了一个大姑娘,没有比这
更令人惊奇的事情了,仿佛谁施了魔法似的。我想,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不会失去
一切,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仍得走下去。欢乐的时光走得快一些,痛苦的时光走得
慢一些,它们都会过去。生命对于我,不再显得那么漫长。

  太阳落下去,明天会升起来,我在黑夜里睡去,明天力气会重新回来。但是太阳
不是此刻的太阳,我不再是前一天的我。总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悄悄改变,一点
点的,无声无息的。然后我会成为一个白发的老婆婆,在这已非前水的江畔温柔地怀
想一切。

  一生在想象里是那么的漫长,尤如茫茫的星空。在回忆里却是那么的短暂,辟 
如朝露。

  我向着天空伸出手,向着太阳伸出手,含着热泪呼喊:给我一个无悔的来年吧!
给我无悔的一生吧!给我无比的勇气面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吧!

 

 

 

             后 记

 

  这篇文章最初写于一九八六年夏天,那一年我十五岁,对于“小说、发表、作
家”等没有一点概念,只是本能的、朴素的把一些发生的事和感想记下来。

  甚至不知道要用稿笺纸写,是写在一个大笔记本里的,也没打算给人看。后来鼓
起勇气给哥哥看了,他对此表示了肯定,使我很受鼓舞。但是鼓舞之后,仍然把它丢
到一边搁了十年之久。

  前年遇到《红岩》杂志的编辑周火岛先生,很随意的给他看了。他在看了一小半
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说很感动,希望我能把它改出来。这颇令我惊讶,也有点为他的感
动而感动。和上次一样,感动之余还是把它放了两年。直到哥哥大力赞助,支持我出
版。

  这些往事,对于我的影响非常巨大,至今我都还未能完全走出它的阴影。它整个
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性格,我的人生观,它使我时时感受到一种淡淡的绝望。这
种淡淡的绝望正如周先生所说的,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引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
样。

  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深深的寂寞与自卑,除了和童年的遭遇有关,还因为
十八岁时经历了一场使我万念俱灰的恋爱。这两件事都是在我的人生才开始的时候给
我打击,从不同的角度在根本上把我否定了。我感到没有人爱我,看重我,我的存在
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直到我抓到写作这根救命稻草。

  至今我写了五十来万字,发表了三十来万。最青春的时光就这样写过去了,它并
没有为我赢得爱、自由、尊严,相反背上了不务正业的罪名。但是因为有它,我才可
以忍受平庸枯燥孤寂活下去。对于我来说,它是生命的需要而非生存的需要。

  有一句话说:艺术出自生命受损。那么我宁可要圆满的人生也不要写作。可惜这
是无法选择的。

  其实,比起许多人波澜壮阔的一生,这些细小的烦恼什么也不算。张爱玲说,生
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它们不过是些蚤子罢了。

  我和周先生曾在电话里几小时地讨论怎么修改这篇稿子,他希望我能用一种前所
未有的写作方式,还拿最近开创了厨房文学的《恰似水于巧克力》来启发我。可是连
厨房文学都有了,总不成搞个厕所文学罢。我只好辜负他的期望,偷懒用了现成的日
记体。

  把它取名为《一生有多长》,是因为那时候非常不快乐,感到一生很漫长,不知
道怎样才可以过完一生,二十岁对我来说都那么的遥远,我觉得我活不到二十岁。这
个名字不大好,不过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更好的,只好这样了。

  一段时间来老是生病,有一天妈妈用白纸包了些钱塞到我包里。回去才发现纸上
写了一句话:好好活着,把病治好。我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我非得了绝症,只不
过对跑医院十分厌烦。她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担心我的悲剧性格,怕我对生活失
去信心。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一生对于我也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漫长。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怀抱着忧伤,活下去,写下去。

  最后我想说,这本书虽然很大程度上带有个人的痕迹,但并不是完全真实的,希
望大家能把它当做小说来看。

                                    谭竹

                                                                 199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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