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raul (风雨), 信区: Girl
标  题: 哭泣的色彩(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ug 23 21:39:56 2002) , 转信

〈三〉

  苒青不知道来美国的目的,一点都不知道。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出国。以前,她只
是寄希望于张帆,希望张帆出来后,她可以来陪读。她怕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她
不想独自地去应付什么困难。她常觉得对于那些即使是很熟悉和习惯的一切,她也无能
为力。她总想逃避什么。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希望能有什么人为她安排
好一切,她只需过种既定的生活。她吃不了任何苦头。

  苒青不想读书,不想做任何动脑筋的事。她知道,即使自己拿到博士学位,也没什
么用处。多少年来,她唯一的梦想,就是能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有一屋子她喜欢读的书
,她只需呆在屋子里读书、编故事。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这个梦。也许,该嫁个有钱
的丈夫?

  对于苒青来说,婚姻常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在很小的时候,她常会想象嫁
给一个很穷很穷的男孩,就象七仙女和董永一样,然后奇迹般地给他一种幸福快乐的生
活。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感情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纠葛,苒青终于发现,她永远不可
能在婚姻中找到归宿。她可以死命地去爱一个人,在这样做的时候,她也会想和这个人
永远相守。可是,一旦想到婚姻,她总觉不可靠,不可信。她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的情
感,而婚姻,实际上是使某种东西变成两个人的永恒。

  但她还是结婚了。在她的手中,有一份花了十七块人民币得来的红缎面结婚证书。
张帆也有同样一份。可它从未使苒青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即使在刚刚拿到手的时候。
她只觉得很滑稽。苒青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结婚,她总也想象不出自己是一个男人的妻子
,和一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的那种情形。但因为要出国,因为结了婚张帆就可以陪读来
美国,而张帆好象把来美国作为他生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为了报答他曾在她痛苦的
初恋结束后给予了她安慰,她才有了这张证书,有了一个结婚的概念。没有婚礼,没有
蜜月,没有洞房花烛,什么什么都没有,她便已是人妻,但她并不为此觉得幸福和自豪
。而且,就在她和张帆去领结婚证那天,她和张帆在路上因为要乘车还是要走路去这么
点小事大吵一场。当他们板着脸,填好表格,拿到各自的结婚证书时,她笑了:“这就
算结婚了?”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她要嫁的人的话,那个人就是张帆。张帆是
实实在在地疼着她爱着她让着她的。

  转眼之间,苒青来美国已经一年。这一年,在苒青的生命中,也许是最困难的一年
。出国以前,她以为美国是天堂,她会在这个自由富裕的国度里自由自在地成长和创业
,来了以后才知道,她得独自面对怎样的困境!金钱上的贫乏,学业的繁重,生活上的
不适都没什么,最使苒青绝望的就是孤独和寂寞。这是一种她坚信永远克服不了的孤寂
,不是因为没有朋友,不是因为独处,而是一种文化上的寂寞,一种漂泊异国他乡的孤
独。没来几天,苒青就发现,美国人节奏很快,情感也是粗线条的,而苒青又是多愁善
感惯了的,她觉得自己是被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在写给国内朋友们的信中
,她大骂美国文化是“杂种文化”。她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使得她和那么多同胞
想方设法地来到这块土地上,而且,好多人还想在这里扎根。仅仅是因为所谓的“自由
”和“富裕”?

  实际上,苒青不应多愁善感,她不应有时间多愁善感。即使不吃不睡,她应付起功
课来也是力不从心。她不应有空闲多愁善感。可她实在是孤独、寂寞!孤独寂寞时她就
拼命怀念,怀念另外一块土地上她曾有过的那一切。因为怀念,这里每一个日子都变得
越发单调、漫长起来。

  为了使自己轻松些,苒青选了英文课。她的英文本来就糟,来到这里后,不知是一
种什么心理,她总是对英文有一种抵触情绪。在她看来,英文也和美国人一样,太粗糙
,不象中文,可以表达出那么复杂细腻的情感。她不想承认有这种感觉是因自己的英文
太差。

  英文课得常写作业。苒青记得第一次写作业,她的题目是《中国女人的情感危机》
。她故弄玄虚地胡乱写一气,象“性沟”、“婚姻与爱情的分离”、“男人心理的回归
母体倾向”等等。英文老师很感兴趣,苒青却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她觉得,写这类题
目仿佛是在出卖作为一个中国女人的人格,无耻透了。她当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责
备自己。

  英文老师很胖,却喜欢穿得鲜艳,苒青觉得她至少有五十岁了。她很会说,也很能
说,苒青坐在那里,看着她,灵魂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的目光总是空空洞洞,英
文老师也总是问她:“苒青,你还在这里吗?”苒青抱歉地笑笑,把眼睛盯在书上,却
不知在看些什么。

  苒青知道英文老师不喜欢她,什么样的老师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学生。可苒青觉得英
文老师很伟大,因为她告诉过苒青,在她读研究生时,丈夫便为了别的女人和她离婚了
。她自己带着三个孩子,从两岁到八岁,硬是念完了学位。苒青想象不出那是种什么样
的日子。她觉自己太无能。

  苒青很喜欢英文老师办公室墙上的那幅画:紫色的天空,金色的星星,一个黑色的
被夸张得变了形的人体。苒青觉得这幅画里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深奥的哲理。每当她凝视
这幅画时,她就会感到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想爆发,想渲泄,可那只是一
种内心的挣扎。即使自己痛苦得扭曲变形,她也只能扯过一片忧郁的紫色,严严实实地
裹住自己。那些金色的星星,只是一种诱惑,一种诱惑人去梦想却又无法捕捉的空朦!

  那时,苒青还没有毕业,读研究生二年级。她总想画点什么,她觉得,若是蘸着自
己的鲜血,在一片黑色上随便一抹,便会诞生一幅惊天动地的杰作。自从那时,她便有
了个总也摆脱不了的愿望:切开自己的手腕,让殷红的血流淌。

  为了她,张帆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苒青有时觉得他很可怜。为了让苒青快乐,他
想尽了办法。记得有那么一连几天,苒青忽然来了兴致,画了好多鬼。三只眼的,两个
头的,没有腿的……苒青竭尽了自己的想象,她觉得很开心。苒青难得有那样心平气和
的时候。

  张帆高兴得不知怎样讨好苒青,为她买了许多作画的白纸,为她削铅笔,还把那些
画一张一张地钉在墙上。嘴里不停地说:“苒青,你真聪明,真有天才,你该去学艺术
的。”

  苒青于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发奇想,要学时装设计。因为张帆夸她对色
彩敏感。她兴冲冲地去买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时装讲座》,又去时装设计班交钱报
了名。可是,没过两天,她就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苒青对英文老师说:“苏珊,我以前见过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
师的头发是少女般的童花式,并且染了黑。她穿着一件火红色的体恤衫,一条蓝底印有
大朵红色郁金香的裙子。这身打扮,让苒青觉得忙乱不堪。更让苒青觉得烦躁不安的是
,英文老师胸前别着一只大大的金光闪闪的猫型饰品!

  苒青坐在她面前,眯起两眼,直直地盯着英文老师不断翻动的两片薄唇。其实,她
内心很明白,自己从没见过她,只是这种感觉,这种坐着听一个人不停地讲什么而什么
也没听见,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

  英文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是那种幽幽深深的蓝。上课时,它
们常能使苒青想起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个》中女主人公开枪打死爱人后令人心碎的凄唤
:“我的蓝眼睛!……”如果只是这双眼睛,是富有诱惑力的,苒青想。蓝色的眼睛会
使人有一种想走进去沉睡不想醒来的欲望。如果英文老师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太老、
不太胖的男人的话……苒青最不喜欢的就是胖男人。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猪。英
文老师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掩盖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画成了两条血线。苒青很喜
欢白人婴儿,皮肤白得透明,可以看见底下蓝莹莹的血管。仿佛用指甲轻轻一画,那皮
肤就会破裂。而且,每个婴孩的眼睛,竟是那么清澈无邪,折射着太阳和彩虹的颜色。

  英文班上有个日本女孩,叫和子。长得还可以,只是妆化得很浓,两个眼圈涂得蓝
蓝的,嘴上抹着荧光唇膏。她对苒青倒挺客气,有事没事会聊上几句。可是,对日本人
,苒青总是有种不友好的态度,她认为日本人生性野蛮凶残,不然,二战时他们怎么会
杀了那么多中国人。

  和子喜欢谈论她的丈夫。她总说他“非常漂亮”。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苒
青的印象里,好象难得有那样好的天气。英文课后,和子邀苒青去“艺术广场”坐坐。
那儿实际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纵横交错。天蓝得可怕,透明
一般,苒青觉得它不是在头顶,而是在脚下,直有种想跳进去的冲动。广场旁教堂的钟
楼庄严肃穆,尖顶直刺而上,犹如一股冲天的怨气或怒气。远处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鳞
鳞,苒青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席慕蓉诗中那种“山川庄严而温柔”的感觉,而是觉得
自己周围的一切在这片祥和的氛围中是绝对值不真实的。

  她和和子相对而坐。和子的手里,折着一只漂亮的红纸鸽。苒青仰头看着天,风吹
过的时候,头发便乱乱地遮住了半边脸。她总试图从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看出点什么。

  “苒青,喜欢这儿吗?”和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着话。她的头发很长,很柔。日本
女人似乎都有一头漂亮的黑发。

  “不,我会死在这里的。”苒青的神情很严肃,她的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眉
毛也随着紧皱到一起。

  “为什么?”和子的声音里有种夸张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纸鸽放在掌上,歪着头仔
细打量着。

  “不知道。感觉而已。”苒青冷冷地说。她讨厌和子的做作。她总觉得和子在刻意
表现一种女人气,日本女人气。

  “你不该这样,苒青,康奈尔是所著名的大学呢,况且你又是博士生,还有资助。
”和子很认真地劝慰着。

  苒青开始有些不耐烦。她最恨听这些话。她觉得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喜欢什
么康奈尔,博士,资助,她可以不要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并没使她高兴。她不知她要什
么,也不知什么会使她高兴。

  远处,两个光着膀子的美国男孩在玩飞盘,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色
的飞盘旋转着,在绿色的草地映衬下,好象某种系着梦幻的东西,在两双手中飞来传去
。苒青好象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里,掠过那么一丝若有若无
的温柔的痛楚。

  她轻轻地叹口气,对和子说:“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看?”和子从
书包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苒青,脸上是一种期待和愉悦的表情。

  苒青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哦,和子,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吗?哈,多
么丑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细得象一条线,还恶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进鼻
孔里,牙齿暴突,门牙大得吓人,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龟田嘛。”苒青只是知道,龟田
总是小时候看的电影里那些呲牙瞪眼拿着刺刀对中国人骂“八格呀噜”的日本军官。

  和子的脸涨得通红,她一把夺过照片,大声地说:“你太粗鲁了!”站起来飞快地
离去。

  苒青依然坐在那儿,茫然地看着和子背后飘飞的长发。她知道自己太无礼,但是,
她有了种发泄之后略微的轻松。其实,她说这些话是毫无意义的,不要说和子的丈夫没
有那么丑,即使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么也不为,她知
道说这些话时,自己的心里很是有种恶狠狠的劲头。

  苒青迷迷糊糊地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那两个金发男孩也在那里玩了很久、很
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实。

  苒青想给张帆写封信,却不知该写什么。好长时间没写了,有时似乎忘记自己有个
丈夫在国内。刚来的时候,她每星期写一封,什么什么都要告诉他。她不想让张帆为她
担心,在她迄今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张帆是最爱她的一个。可是,自从去年冬天去了
一次纽约,自从她和达明之间发生了那些以后,要给张帆写封信是很难很难了。往往地
,几个星期也写不了一封,张帆总是来信问到底怎么了。

  苒青为张帆感到难过,有时她真想写信告诉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她知道不能。等
他来了再说吧。来美国,该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吧?从苒青认识他,他唯一不变的话题
便是“出国”。

  “张帆,你好,来信收到,勿念。”苒青坐在桌前,摊开的信纸上,只写了这么几
句。她呆呆地坐着,脑子里想象着张帆此时正在做什么。她发现,根本不可能再对张帆
说“想你”“爱你”等等。她有时很奇怪达明会怎样给他的“妻子”写信。他是很会说
些水份很高的甜言蜜语的。苒青很奇怪女人为什么会喜欢受骗。

  《圣经》上说,蛇引诱了女人,女人引诱了男人,这是人类罪过的由来。这样看来
,男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苒青总觉得达明是在和她玩一场游戏,她却傻得当真了。达
明很聪明,她不是对手。再说,她没有玩游戏的心思。随他去吧,她常常会这样叹息。
她觉得自己已死下一条心,什么都不顾及了,哪怕达明把她杀死碾碎,她也绝不哼一声


  她唯一担心的是,张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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