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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xl (小亮), 信区: Life
标  题: 酒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Jun  2 14:58:34 2005), 站内

  墙上破碎的大字报纸被风吹的哗哗作响,街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语录歌,一辆解放牌卡车上站满了某钢厂的工人,车上的锣鼓声震耳欲聋。我匆忙穿过马路,这辆汽车从我身后急驶而过。 


  那段时间我内心不悦所以特想喝酒,于是我走进了一家临街的小饭馆。饭馆里很脏,门外有一条黑色的臭水沟,闻见那味道就饱了一半,屋内的苍蝇多的能撞我的脸。待我坐定之后便向伙计要了一碗8分钱一两的白酒,酒色淡黄,俯下身闻,有一股极浓的酒精和黍结味,问了伙计,他称这酒是用玉米杆加工制作的,而我却把它误认为人们常说的“粮食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喝酒,而且还想喝醉。就着一盘小葱拦豆腐,我咧着嘴就跟喝毒药似的一口一口地喝,没想到这酒很快就冲上了我的脑袋,我头开始发胀,如同里面塞进了茄子,随后我的脑袋里就好像有人在里面使劲地弹棉花,一蹦一蹦的疼。这碗酒虽然没能让我醉,但头疼了两天,没想到人生的第一碗酒就把我害的够呛。 


  第二次喝酒是在一位朋友家,他结婚后在外面租了间房,那次是为小两口迁居而喝。午饭时他拿出一瓶青梅酒,酒色莹绿,似琼浆玉液,喝来微带一点甜头,口感极好。然而喝完回到家,那种感觉就跟喝8分钱一两的黍结杆酒完全一样,两边的太阳穴就像被地雷炸开了,难受的我连死的心都有。从那以后,我绝不沾一滴青梅酒。 


  喝酒跟喝茶差不多,好酒不能狂饮而要细品。喝酒的环境也很重要,清风明月,垂柳摇檐,闻窗前小桥流水,望远山蒙胧云烟,独自斟满一杯酒之后又隐隐听到桥下随风飘来的一段弹拨娴熟的古琴曲,这酒不喝也会醉人的。 


  我喜欢文人的对酒当歌,文人喝酒能写出千古绝唱,我也喜欢武林大汉们的豪饮,酒后为民捉奸除恶。文人喝酒生诗意,武人喝酒不信“三杯不过岗”。商人喝酒多心计,拿酒当媒介,目的是要喝出效益来。百姓喝酒的名堂就更多了,中国人结婚和死了人都要喝酒,酒在生活中是不可缺少的。 


  两个人喝酒是最好不过了,人多了乱心,聊天时七嘴八舌,令人神情迷离,不能倾心。两个人喝酒时对方一定得是你的知己朋友,一点不隔心而又谈的来才是,这酒就能多喝几杯。倘若两个人的关系一般,聊天时最好不谈现在,只聊往昔,只聊愉快的事,也不议论他人,这酒喝着也痛快,但喝完之后要抢着买单,别吝啬。人有烦事时容易醉酒,特别是当一个人最感痛苦的时候只要沾点酒就醉,因为他在没喝之前就有想醉倒的心理,所以在另一层意义上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三个人喝酒时,要避其身上有“狗”性者,这种人品格极差,善于见风使舵挑拨离间,这样的酒万万喝不得,喝也觉得恶心。朋友之间在酒桌上也有闹翻了的。有人三杯下肚翻脸不认人,借着酒劲儿摔瓶子打脸神仙老子一概不怕,这是“酒入悚人胆”。酒醒之后他能给你跪下,跟这种人喝酒绝对添乱。有的人只要一沾酒就变性,变得没了人性,拍桌子瞪眼脏话连篇,立刻摆出一副三教九流的样子。对待这种人最好用手把他的脑袋按到脖腔里。如果酒桌上有两个死对头,最好别喝酒,酒一过量,百分之八十酒后要生事。有人酒后专好吹牛皮,酒杯一举特爱跟人许愿,似乎天下没有他办不了的事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等过两天你再问他时他却反问你:“我答应过你这事么?” 


  痞子喝酒最烦人,而且还是有点文化的痞子。这些人喜欢聚众喝酒,偶尔还酒后闹事。他们坐在那里嘴叨烟卷吞云吐雾,手举酒瓶连喊带叫,搅扰的别人没了一点食欲。这种人没有一点真本事,独自一人时是条虫,聚到一起时便称“雄”。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了中国人的酒风,这是极不可取的坏现象。 


  俗话说酒越喝越厚,赌越赌越薄。其实这年头早已经打破了这种旧的传统概念,现在的酒不一定会越喝越厚,因为过去人们喝的是文明酒,把朋友请到馆子里喝两口,两个人随便聊聊家常,问问冷暖,有什么烦心事一聊就解开了,过段时间还想找他喝,朋友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厚。而现在是世风疲软,酒风不正,朋友之间没有利益不喝酒,有时酒竟变成了某些人犯罪的导火索。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跟对方谈笔生意要喝酒,为了能把合同拿到手,经理不惜手下人的身子股,硬是让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往死里喝,经理自己却称没酒量,让员工在旁边放碗白开水。 


  酒可以透视出一个人的心灵,此话一点不假。你可以坐在酒桌上细细品一品人们酒后形形色色的表现就知道了。老实人诚实的人喝完酒之后还是那样子,顶多说话多了一些,但他不会改变自己的德性,即使是多喝了几口也不会胡言乱语,更不会张牙舞爪的唬人。 


  中国凡有美丽风光的地方,那里的县长们为了应酬多半都喝坏了胃。司机酒后驾车撞死人没有死罪,赔偿一条人命的价钱有时还不如一条名贵狗的价钱多。对于酒既有人爱也有人恨。 


  “文革”时谁跟谁都不敢说话,惟恐阶级阵线划不清,心里的话没处说,所以只好一人独酌。那时我几乎就没有清醒着回过家,不管多晚,母亲都会坐在马路边上等着我。那条街树多,便道上黑的不见人迹,微风吹叶树影婆娑,路上显得有点阴森。母亲坐在黑暗的树荫下望眼欲穿地等待我的出现。当她远远见到我之后先喊我小名,那声音亲热的就像招呼一个小孩子,然后她站起来匆匆走到我的跟前,她一点都不责备我喝多了,她知道我心里的痛苦。我站在母亲面前用醉眼凝视着她那张憔悴的脸,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她是那么的可怜。她挽着我的一只胳膊像搀扶一个重病人一样慢慢把我扶回家。那一刻我心里体会到了世间亲人的温暖,我感动的眼睛潮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这般地折磨我可怜的母亲,也许是我没有能力改变眼前的一切,所以就想“一醉解千愁”。虽说醉醒之后还是愁,但醉后就是一种暂短的解脱,是一次喘息的机会。人的脑袋不能像拉开的弓紧绷着,那样会精神分裂,严重了也会像有的文人那样跳河轻生。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是需要找人倾诉的,那时候除了家人之外能跟谁尽吐哀肠,一个都没有。 


  一天晚上下班后我走进一个酒馆,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服务员向我走过来虔诚心说:“为人民服务!”我答:“斗私批修!”像接头暗号一样,吃碗酒还得先费嘴皮子。我要了一小碗酒和一盘花生米,边喝边听着客人们聊天。一碗酒下肚之后身上暖融融的,但感觉没什么醉意,于是再要一碗放在桌上。点上一支烟吸几口,然后一手托腮用眼扫视着每位客人的脸,寻思他们的职业,研究他们喝酒时的心态,这时心里的烦事顿时都烟消云散了,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熔入到一个大家庭之中,觉得这些人可爱极了。眼神相撞之后也有人笑着跟我点头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用一棵醉心暗暗祝福他们无忧无虑地好好活着。喝到这份儿我开始有点头晕目眩了,眼前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模糊,那时我真想跟其中的某一个人聊聊,哪怕能说一分钟的话都是一种满足。 


  我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已经喝光了碗里的酒,一盘小凉菜也吃光了,但他坐着不走,他凝视着我的脸和我的酒碗。我善意地问他:“你还想喝吗?”他冲我微笑。“你到底想不想再喝一点?”他点头。于是我站起来走向柜台,从兜里摸出仅有的一点零钱放到台面上说:“一碗酒再来两个炒菜。” 


  收纳员问:“要什么菜?” 
  “随便,就照着这点钱花。” 
  酒菜摆到了桌上,那人站起来对我说:“你先等一下,我出去叫我孩子。” 


  五分钟之后他带着人进来了,他微笑着挨个向我介绍:“这是我老婆,这个是我大儿子,这是我大女儿,这个是我最小的姑娘,我全把他们唤来了,为的是让他们瞧一眼您这位好心肠的人。” 


  我想他们不可能是专门来看我的,于是我说:“既然都来了那就坐下吃吧,你挨着我,让他们再拿条板橙来。” 
  男人靠我边上坐下,那女人让几个孩子向我致谢。我说:“不用了,今儿个我请,反正就这点菜吃完了算,来吧!你陪着我喝酒。”我对那男人说。 
  桌上的菜一扫而光,男人把他大女儿叫起来说:“你赶快回家,把胡琴拿来,快去。” 


  我问他为什么要拿胡琴,他说他要让他女儿为我拉一段曲子听。我说这何必,他说必须得拉,这是他的一份心意。他家住马路对面的一条胡同里,所以那孩子很快就把胡琴取来了。我用醉眼看了一下,那分明是一把最次等的二胡。那小女孩坐在那里看着我,那男人对我说:“琴是跟我学的,拉的好不好没关系,让她随便拉着咱俩聊着。今天的酒我喝了不少,但我没拿你当外人,看的出你心眼不错,我有一肚子话想说就是找不着人,今天你要是看的起我你就听我说,看不起我就拉倒,不说了行不?” 


  他要说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想听,他既然把我视为知音我就没有理由拒绝他,再说我心里也很烦闷,正想借机跟他聊一聊。酒馆里只有一两个客人仍然坐在那里喝着酒,店老板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并没有把我们的行为视作不轨,他说琴可以拉但声音要低一点,我们聊多晚都没关系,酒还可以接着喝,没有酒钱可以明天付。 


  拉琴的小姑娘只有十五、六岁,眼睛大大的,头上留着两条短辫,她在父亲的允许下开始拉起毛主席语录歌的曲子,一首接一首的拉。这位老兄姓赵,原籍河北,八岁跟着父亲来到北京,成人后当了一名工人。媳妇是从老家找的,孩子多所以家境不是很好。他喜欢音乐,家有两把二胡是他的命根子。在“文革”中单位搞了一个文艺演出,他在台上拉完了一支“红灯记”之后,随后又信手拉起了影片“红湖赤卫队”里的曲子,这一下他可犯了大忌。“洪湖赤卫队”这部影片在文革初期就被打成了反动影片,在大“毒草”之例,他怎么可以为这部“反动”影片招魂。毫无疑问他被单位的“革命”组织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那把二胡也被砸碎了。 


  小姑娘的二胡一直在不停地拉着,她的父亲也在深情地向我倾诉着:“单位的红卫兵可把我整惨了,我每天要打扫好几个厕所还要扫干净像足球场那大的院子,中午只给我一个小窝头吃。饿的我没办法,我也不想让妻子看见我这副倒霉的样子,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到饭馆里去吃别人的剩饭菜,找不到剩饭我就舔盘子,把那些盘子舔的跟洗过的一样。有一次我被单位的人发现了,他们把我拉到台上批斗,说我有意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斗完我之后他们把我揪到外面的锅炉房,几个人又把我放倒在煤堆上,他们来回拧我的脚,让我的头旋转着往煤堆里扎,天哪!我可遭了大罪啦。” 


  我问他:“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没事了?” 
  他索紧眉头说:“我这边的肾被他们打坏了,喝完酒就疼,他们说我装病,你说我是装的吗?我今天晚上到这儿舍得喝碗酒是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一下子喝死算啦,没想到我在这儿遇见了你。说实话我从你喝酒的样子就能看出你也有心事,你是个面善的人,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也要好好活着,你还年轻,有孩子么?”我点头。“家里人有被整的么?”我摇头,我不想跟他说我也被斗了,我只想听他的经历。 


  这时屋里已经没了客人,店老板关闭店门后坐在一条板橙上认真听着小姑娘拉琴,老赵拿起碗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对他女儿说:“把胡琴给我,我拉琴你小声跟着唱。”小姑娘把二胡递到他手里,他对我小声说:“我给你拉一段你一定爱听。” 


  当他拉出第一个音节之后我的心就开始颤抖了,那是一首人们以往最喜欢听的“洪湖赤卫队”,这首曲子也是他被打成“反革命”的重要证据,今天他显然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他连死都不怕了。 
  小姑娘用心跟着她爹的二胡唱着。 


  那晚我喝醉了,因为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和老赵一家人分手后我几乎连车都骑不成了。后来我又试着上了车,前面的车轱辘划着S型曲线一直往前冲去。风在我耳边响着,那首好听的歌也在我耳旁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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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wxl 于 Jun  2 15:04:13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3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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