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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ao (无欲无求), 信区: Life
标  题: 独自狂舞（1）
发信站: 紫丁香 (Sat Nov 21 11:57:02 1998), 转信

            第一章
    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那个黄昏里，我十
九岁，我中学毕业，考人医学院的护士学校学习。在工厂的职业
学校和医院的护士学校中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护士学校，那
是因为我感到护士与人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加容易遇见奇
迹。
    在生命的每一处哪怕最最微小的转折处，我都在心里热烈
地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当你读完我的故事以后，你就会发现那
种对奇迹的盼望，几乎已经成为我的身影一样，总是紧紧伴随着
我。只是生活总是宁静无声地流转而下，在每一处最细密的转
折以后，总是空空如也。我进入护士学校不久，就发现了这一
点。
我像从前一样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种失望。在吃完晚饭以
后，我就到校园里去散步，黄昏暮色灰黄而凉爽，本来就宁静的
黄昏，静止了一般。那天我在教师办公楼和教室之间的林荫道
上慢慢地走，门房后挂着大钟，钟绳被晚风吹动，使钟发出轻响。
在那时我又感觉到日子的宁静与漫长，它像一条不能快也不会
慢的水流，无声无息地向前淌去。对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太
久太久。
就在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看到教师办公楼底层的解剖
实验室的红门仿佛微微张开。楼外有棵特别高大的树，向红门
投入重重阴影。
    虽然将近半年以来的解剖课上，我已经许多次看到过被肢
解的人体，但它们上面显示出来的近于优伤的神秘，却使我越来
越困惑和亲切。我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但每次都以失败结束。
可这越发促使找与它们接近，仿佛它们是我认识的故旧。怕别
人说这是矫情，从未对人说过。
    脊背上一阵一阵微微紧着，我走过去。经过大树的荫影时，
我还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森凉。通常的说法是不懂科学的人很
迷信，但我却是进入了这个护士学校以后，才有了这样的感觉。
    解剖实验室是底楼最大的一间教室，这时已经十分昏暗，屋
角的几只老式的大浴缸盖着木盖，那里浸泡着我们上课用的标
本。轻轻将门推大，一股福尔马林气味起伏而来，十分刺鼻，被
僵尔马林浸过的尸体，全是棕红色的，于瘪而潮湿的。
    有个微驼的男人站在陈列局部人体的玻璃柜前面。他头顶
微微秃了，所以脸显得长，古怪，而且十分苍白。他怔怔地站在
那里，怔怔地看着玻璃柜里的一个鼻咽标本，走近他，看清那是
英文老师。在充满了福尔马林的暮色里，他像一些粗心人晒在
竹竿上，夜里忘了收回家的衣物。
    鼻咽标本其实是一个人的半边头颅。它向我们展示鼻咽的
构造和鼻、耳、咽以及胸部那块无法形容指点的中心区域的关
系。
    我是在不久前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看到它的。那时我路过
黑板报，打算去教室上课，被解剖老师叫住，让我去帮她搬个标
本到教室，她喜欢我，常叫我帮她干些琐事来表示她的好感。
    标本放在一个有锈迹的铁盘里，上面盖了块浸满福尔马林
的纱布。而那天中午的风却在半路上把纱布掀开，我正好看到
波整齐切开的半个头颅，在上嘴唇上，甚至留着几毫米长的花白�
胡子。由于胡子的缘故，上嘴唇仿佛微微撅起，就像所有的老头
一样。那些胡于好像立即应该修剪了，它的在半张棕红色，看上
去毫无弹性和生命痕迹的脸上反射着太阳的金光。
    回想起未仿佛在梦里。我心里非常震动和惊奇，但却准确
而软绵绵地径自走着，没惊呼，也没把托盘扔掉。其实在生活
里，这样戏剧化的事是很少发生的。我只是那样走着，那样平常
地过完了一天。所以，我很熟悉英文老师的神态，他的背部一样
的紧缩而叉茫然，宛如一个梦游者。
    少年时代对这些标本的接触和在少年干净得没有一点皱纹
的心里所引起的震动，竟给我的一生都留下了永远的痕迹。生
命与死亡，总是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狭谷的两端无声地嚎叫，那
时，我就感到我又回到了最初在护士学校时的岁月，昏昏然地在
生活的狭谷里，披着一个普通女人的平淡的衣裳以及皮囊，背负
旨一份繁琐而干燥轻飘的生活，准确而软绵绵地径自走着。
    这时我的心里激荡着呐喊的声音。      ，
    那种呐喊在身体的深处寂寞而又雄壮地响着，因为对它的
倾听，我常常会以一种极不自然也不舒服的姿态停顿住，有时是
在孩子的赃衣服面前，有时甚至是在下班汹涌的人流之中，被后
面赶来的人撞痛了肩膀。
让我们还是回到我的少女时代的黄昏里去。
英文老师感觉到了我，他的脸转向我时，还留着诧异。
在这时看着英文老师，我突然感到他陌生起来。回想起来，
本来我并没注意到他，他是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中文系大学生�
被分配到西宁，好容易才调回上海p他爱人到医学院当医生，他
因为爱人的关系被照顾到我们学校，我们没有语文课，他便教我
们英文，在黑板上写不好看的拉丁文和英文的药名。拿手在玻
璃黑板上窘迫地点着它们，艰难地读给我们听，他出汗的手会在

                                     0黑板上留下许多手掌的热气，使人感到他是个倒
霉蛋。他眼眶的四周，有中年男子奇怪的浮肿，总像昨晚不顺心，浮肿将脸上
的精神一扫而光。而在福尔马休的暮色里，却变成了～张有着
成熟故事又有青春余湿的脸。我想，在他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
的人。
    他很窘地朝我笑，说：“奇怪。”
    我禁不住说：“没有关系，是这样的／
    他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实际上也是很奇怪，看到没关门，
就进来了，里面很——”他顿住，做了个眯起眼睛的困扰的表情。
    我朝他笑了一下。至今我还不知道，他是否在那越来越深，
被福尔马林浸涧的暮色里看到我的笑容，那是我初恋时的第一
个笑容，向一个男人表示相知和赞同。
    他还在琢磨怎样把无法表达的表达出来，他说：“每次我经
过这里，就想进来看看，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太奇怪了。”
    我想说：“我也是的。”但想到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这样说不
好，就没说。
    我们又看那个标本。它浮沉在福尔马林里，它的嘴唇像熟
睡一样地张开，当死命盯住它看的时候，仿佛还有微微的呼吸。
    我一直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笑容退去，嘴唇粘
在于燥的牙上。我拿不准现在该怎么办。四周是这样的安静而
且充满·了含意，如果不说点什么，好像会显得很蠢，想到这些，我
就紧张起来，我说：“这也是一个人嗅。”这是句好蠢的话，刚说丁
几个字，我就后悔了。但英文老师那边，却传来了赞同的声音。
他说：是啊，不知道有多少故事，才使一个人变成这些东西／
    而这，就是至今我认识到的很少的生活中的真理之一。成
熟的男人总善于把你模糊不清但感觉强烈的想法变成一句话，
这也是当时英文老师猛然吸引我的地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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