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09:03:16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11:55 1999)
4
萨宾娜有一次让自己参加了移民朋友的聚会。象往常一样,他们又在反复推敲
他们应该或不应该拿起武器去反苏。身处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们自然显得乐意战
斗。萨宾娜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打仗呢?”
话说得不合时宜。一位烫着灰色卷发的男人,用长长的食指指着她:“这可不
是说话的样子。你们都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你也是。反对共产党当局你傲了什么?
你做的也只是画画儿……”
在萨宾娜的国家里,评价和检查老百姓司空见惯己成原则,本身就是无休无止
的社会活动。如果某个画家要办个展览,一位普通公民要领取去国外海滩旅行的签
证, 或一个足球运动员要参加国家队, 那么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荐信或报告
(从门房、同事、警察、地方党组织以及有关工会那里来的),由专门的官员将此
综合,补充,总结。这些报告与美术才华、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气的疾病
毫无关系,它们只说明一个问题:“公民的政治情况”。(用另一句话说就是,这
位公民说过什么,想过什么,行为如何,在五一游行集会中表现如何。)每一件事
(一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迁,度假)都有赖于这种评价过程的结果,因此每一
个人(无论他是否要为国连队踢球,或是否获准展览作品,是否去海滩度假),都
必须蹈规蹈矩努力表现以取得优良的评价。
这就是萨宾娜听到灰头发男人讲话时所想到的。他不关心他的同胞们是否足球
运动员或画家(在这一群移民中,没有一个捷克人对萨宾娜的作品表示过任何兴趣);
只关心他们是否反对共产主义,积极地或消极地?真正实在地或是表面地?从一开
始就反还是从移居国外以后?
她是一个画家,曾经细心留意并记住了那些对调查别人满有热情的布拉格人的
生理特征。他们都有比中指稍长一些的食指,并且爱用它去指那些偶然与他们谈谈
话的人。事实上,直到1968年,统治了这个国家十四年的总统诺沃提尼,正是曾经
掀动着与其酷似的这种理发店里做出来的波浪灰发,用最长的食指指向中欧所有的
居民。
这位尊贵显眼的移民不曾看过萨宾娜的画,从画家嘴里听说他象诺沃提尼,脸
变得绯红,白一阵,又红一阵,最后转为惨白。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
得沉默。直到萨宾娜站起来离开,大家也都沉默着。
这使她很不高兴。走到街上,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心思与捷克人保持接
触。她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是地域吗?如果问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祖国的名字在他
们心目中将引起何种联想,各人头脑闪现的国土状貌肯定迥异,整一的可能势必勾
销。
那么是文化吗?可什么是文化?音乐吗?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吗?是的。但如
果一个捷克人没有音乐感受又怎么办?这样,做捷克人的实质意义便烟消雾逝。
那么是伟人吗?是胡斯?刚才房子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一页书。他们能理解
的事只是那火焰,他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时那光辉的火焰,那光荣的灰烬。于是,对
于他们来说,身为捷克人的实质意义除了灰烬,再没有什么。唯一能使他们聚合在
一起的东西,便是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相互指责。
她走得很快,与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毕
竟还有另一些捷克人,与那有长长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样。何况她那段小议论后的难
堪沉默,也没有表明他们都反对她。没有,他们也许是被这突然的愤怒搞昏了头,
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原谅他们?为什么不把他
们都看成可怜的慌灼说纳系壑煳铮?
我们知道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亲,生活便向她敞开了背叛的漫漫长途。每
一个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恶也是胜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绝服从秩序——拒绝
永远和同样的人在一起讲同样的话!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扰的原因。但这
并非心情不悦,恰恰相反,萨宾娜的印象中,这是一次胜利,有看不见的人还在为
她热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间滑向极度痛苦:漫漫长途总有尽头!迟早她不得不结束自己的
背叛!迟早她不得不结束她自己!
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过火车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进站了。她上了车,
在乘警友好的指引下,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弗兰茨坐在卧铺上。他站起来迎接她,
她伸出双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诉他,别赶我走,抱
紧我,把我当你的玩物,你的奴隶,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对方的拥抱中松脱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
么高兴呀。”这是她的天性允许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
误解小辞典(继续)
〖游行〗
游行对意大利和法国人来说很容易。他们被父母逼着去教堂时,便以参加党派
作为报复(共产党,毛泽东党,托洛茨基党等等)。然而萨宾娜的父亲两头都不误,
开始送她去教堂,而后又逼她参加共青团会议。他担心女儿游离组织之外将有所不
测。
她参加强制性的游行,总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后的女孩老对她叫,或者有
意踩她的脚后跟。唱歌时,她从来就不知道歌词,只是把嘴巴张张合合,于是遭到
其他女孩子的注意和告发。从小,她就恨游行。
弗兰茨曾就读巴黎,天资不凡,二十岁那年就确定了学者摹4佣昶穑?他便知道自己一生将会被局限在大学办公室、一两所图书馆,或两三个演讲厅里。
想到这种生活将把他窒息,他总是期望着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从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间,他参加了每一次可能的游行示威,去庆祝什么,要求什么,或
抗议什么,去露天里和人们呆在一起。游行的队伍直抵圣耶门大街或从共和广场到
巴士底,使他神魂颠倒。他把行进和呼喊看成欧洲以及欧洲史的形象。欧洲就是伟
大的进军,从革命到革命,从斗争到斗争,永远向前。
换一种方式说:弗兰茨感到他的书本生活不真实,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
人们交往,肩并肩地步行,渴望他们的呼叫。他从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不真实生活
(在与世隔绝的办公室或图书室里辛劳)事实上正是他的真实生活,而他想象为真
实的游行不是别的,只是戏院,舞场,狂欢——用另一句话来说,是一个梦。
萨宾娜读书时住在宿舍里。五一节,所有的学生大清早都得报到参加游行,学
生干部们清梳大楼以保无人漏掉。萨宾娜躲进电梯间,直到大楼都走空很久了,才
能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比她记忆里的任何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远处游行音
乐的回响。她仿佛正躲在一个小棚屋里避难,只能听到一个敌对世界的海涛喧嚣。
移居一两年后,她偶尔去巴黎参加祖国被入侵的周年纪念。抗议游行当然在计
划之列,她当然也被卷了进去。年轻的法国人高高举起拳头,喊着谴责社会帝国主
义的口号。她喜欢这些口号,但使她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够跟着他们一起喊。
她只坚持了几分钟便离开了游行队伍。她向法国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很惊讶。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同意反对对你们国家的占领?”她本来想告诉他们,在共产党
当局和法西斯主义的后面,在所有占领与入侵的后面,潜在着更本质更普遍的邪恶?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举着拳头,众口一声地喊着同样的口号的齐步游行。但她知
道自己永远也没法使别人明白这些,便尴尴尬尬地改变了话题。
〖纽约的美〗
弗兰茨与萨宾娜在纽约街上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景观,如
同他们是循着一条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惊叹不已:一位年轻人跪在人行
道中祈祷;几步之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妇女靠着一棵树;一位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横
过马路时指挥着一支无形的乐队;一个喷泉在喷水而一群建筑工人坐在喷泉边上吃
午饭;一些奇怪的铁梯上上下下爬满建筑还配有丑陋的红栏杆,丑到极致也就显得
美妙;再定过去,是一座巨大的玻璃墙面的摩天大楼,后面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
楼顶带有小型的阿拉伯式游乐厅,有塔楼,游廊,还有镀金圆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画。也是一些极不调和的东西混在一起:钢厂的建设工地上添
了一盏煤油灯;一盏带着彩画玻璃灯罩的旧式灯破成了细细的碎片,撤落在荒凉的
沼泽地。
弗兰茨说,“欧洲人意识中的美总带有预先规定的尺度,我们总是有一种审美
的目的和一个长远计划。就是这个东西,使西方人花了几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
或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广场。纽约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它没有目的,
不需要人的设计,就象石笋状溶洞。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然产生的,没有设计的。
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外围环境中,它们突然闪耀出奇异的诗意。”
萨宾娜说:“没有目的的美。说得对。换一种说法,可以是‘错误的美’。世
界上的美整个儿消失以前,美还会依赖着失误而存在一阵子。‘错误的美’——这
是美的历史上最后一个阶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产生也是由于错误地滴了一滴红颜料。
是的,她的作品都基于“错误的美”,纽约是她作品的神秘煽康淖婀?
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
富多变,但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
他们最终谈拢了吗?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品格所深深
吸引,而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
〖萨宾娜的国家〗
萨宾娜理解弗兰茨对美国的乏味感。他是欧洲的化身:母亲是维也纳人,父亲
是法国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兰茨极其羡慕萨宾娜的国家。无论什么时候,她谈起自己以及国内来的朋友,
弗兰茨听到“监狱”、“迫害”、“敌方坦克”“移民”、“宣传品”、“禁书”、
“非法展览”这类名词,就油然生出一种羡慕加向往的复杂好奇感。
他对萨宾娜承认:“有个哲学家曾在文章里说我著作中一切论点都是无法验证
的推测,称我为‘冒牌的苏格拉底’,我当时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发了一通火。
现在一想,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经历中最大的打击!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种种可
能的顶峰!我们俩,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两维,你进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进
入了小人国的领地。”
萨宾娜给以反驳,她说打击、悲剧以及戏剧性事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内
在的价值,不值得尊敬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兰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静安宁
地献身于此。
弗兰茨摇摇头:“一个社会富裕了,人们就不必双手劳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动。
我们有越来越多的大学和越来越多的学生。学生们要拿学位,就得写—写学位论文。
既然论文能写天下万物,论文题目便是无限。那些写满宇的稿纸车载斗量,堆在比
墓地更可悲的档案库里。即使在万灵节,也没有人去光顾他们。文化正在死去,死
于过剩的生产中,文字的浩瀚堆积中,数量的疯狂增长中。’这就是贵国的一本禁
书比我们大学中滔滔万卷宏论意义大得无比的原因。”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
然后同情中国,被这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
没有分量亦远离生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
一连串的克制中(无女人亦无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专著,都获得了可
观的赞扬。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萨宾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
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西还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
涯,敢作敢为,还有死的危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她身上,发现她显得更加美
丽。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并不喜爱。“监狱”、“迫害”、“禁书”、“占
领”、“坦克”一类词是丑陋的,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甜美引起思乡
之情的词,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
碑隐没在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
的晚会上舞蹈。是的,孩子们的舞会。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
残酷,即便在战争年月,在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有被占领的时期,和
平总是统治着墓地。她感到心绪低落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
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在蓝色群山的背景下,它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骨。
6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
着,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点给削掉
了,现在还留在手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矗俊笨死偷辖裉熳刺罴眩逞谱派粑剩拔矣幸换嘏錾狭搜现?车祸,我就没把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味的啦!我根本睡不着,只是读
呀读的,日日夜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
车祸后妻子曾极度消沉又报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经历过的事
说得有声有色)的复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的书,”她继续说,“真的,
有些书是要白天读的,有些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
己的指头,皱着眉头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
达的书该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
夜晚作家嘛!”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地盼着萨宾娜到来。
他们花了很多天的时间考虑她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鸡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克劳迪
准备的,招待曾经在她私人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
后,总是回避他的妻子。他们又怕被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她来的话反而自然
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
子的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
坐,有的站,安娜则盘腿坐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上去
的。有客人的时候坐在地毯上,这一姿态表明率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
客,还体现一种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使弗兰茨担起
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会也坐在铺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在干什么?”
阿伦如此天真诚恳,努力给这位画廊主的女儿一个认真回答,开始向她解释自
己的新探讨——把摄影与油画结合起来。但他还没讲完三句话,安娜便开始吹起小
调来。画家还在慢慢说,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尚未听到口哨。
弗兰茨耳语:“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吹口哨吗?”
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人们谈政治。”
他们这一圈确实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讨论即将开始的法国大选。自觉有责任引导
活动的安娜,问那两个人是否打算去罗西尼歌剧院,一个意大利歌舞团下周将在日
内瓦演出。与此同时,画家阿伦却沉入他绘画新探求中越来越庞大的细节。弗兰茨
为自己的女儿感到羞耻,为了让她安分点,他宣称安娜每次看歌剧都索然无趣牢骚
满腹。
“你混!”安娜坐着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那个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
我看过他两次,我已经爱上他了。”
女儿太象她母亲,这使弗兰茨无法原谅。她为什么不象他?但他毫无办法,她
就是不象他。很多次他听到她母亲也宣布爱上了这个或那个画家,歌手,作家,政
治家,有一次甚至爱上了一位自行车赛手。当然,这只是鸡尾酒宴上的闲话趣谈,
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说起他来也如出一辙,还有自杀的威胁之词。
正在这时,萨宾娜进来了。安娜继续谈着罗西尼时,克劳迪走了过去。弗兰茨
把注意力投向那两个女人的谈话。几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劳迪捻着萨宾娜脖子上的
陶瓷垂饰大声说:“这是什么?多丑啊!”
弗兰茨深深一惊。妻子的话不意味着挑斗,接下去的沙哑的大笑立刻表明,克
劳迪否定这垂饰但并不希望危害她与萨宾娜的友谊。但她通常不会这么说的。
“我自己做的。”萨宾娜说。
“这垂饰真丑,真的 笨死偷细呱刂馗矗澳悴桓么魉!?
弗兰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饰的丑与美,一件东西她愿意说丑就丑,愿意说美
就美。她朋友戴的垂饰预定就是美的,即使她发现的确很丑,也不会说。长久以来,
欧欧拍拍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为什么她决定说萨宾娜自己做的垂饰丑呢?
弗兰茨突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答案:克劳迪声称萨宾娜的垂饰丑是因为她有本
钱这么说。
或者更准确些说:她这么说是要让人们明白,她有本钱说萨宾娜的垂饰丑。
萨宾娜去年的画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劳迪并不特别重视萨宾娜的光顾。然而,
萨宾娜却有种种理由重视克劳迪的画廊,只是她的行为尚未证实这一点。
是的,弗兰茨看清了:克劳迪抓住有利场合向萨宾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
们两人之间的真正力量均势到底如何。
7
误解小词典(续完)
〖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第一楼的橱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
屋与舒适豪华的夹垫大搞,她们只穿了乳罩和短裤衩,挨近玻璃窗坐着,看上去象
讨厌的猫。
街道的另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尿的臭气,象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
国。
老教堂里面,所有残留的哥特式风格只有又高又光的白墙,还有柱子、拱顶和
窗户。墙上没有一幅图画,其它地方也没见雕塑。教堂象体育馆一样空旷,只有正
中心的地方,疏疏地放置了几排给牧师们坐的椅子,围着一堵可供教长站立的小墩
墙。椅子后面是为那些有钱的自由民而设置的木头小厢房以及栅栏。看来,椅子和
厢房一直就设置在那里,人们从未考虑到墙的形状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
对哥特式建筑那崾佑胛匏健<父鍪兰颓埃佣慕膛傻男叛霭颜庾蠼烫帽涑?了一个大顶棚,唯一曲作用是让那些忠实的信徒避避风雪。
弗兰茨被它迷住了:历史的伟大进军曾经怎样穿过这巨大的殿堂!
萨宾娜想起波希米亚所有城堡是怎样收归国有,变成了劳工训练地、养老院,
甚至牛棚。她参观过一个牛棚:接铁链的钩子钉入夜粉墙上,系在铁丝上的牛焦渴
地瞪着窗外城堡的土地,那儿喂了鸡。
“正是它的空旷使我神往,”弗兰茨说,“人们收起了祭坛、塑像、图画、椅
子、地毯和圣经,在那一刻得到了欢乐和安慰。他们把一切统统丢掉,就象扔掉桌
上的剩物。你不能想象海格立斯的扫帚怎样清扫这大教堂吗?”
“穷人不得不站着,而富人占有包厢,”萨宾娜指着那些包厢说,“但是有一
种东西把银行家和乞丐联系在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呢?”弗兰茨发现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画廊预展时的妻子一边,正
在认同她的坚持己见。那就是文词和言论的无穷虚幻,还有文化的虚幻,艺术的虚
幻。
萨宾娜在学生队里劳动时,灵魂被高音喇叭里欢乐的进行曲不断毒害。一个星
期天,她借来一部摩托,朝山上开去,在一个从未到过的边远村庄里停下来。她把
摩托靠教堂放好,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礼拜。当时宗教受到当局的压
制,大多数人对教堂都避之不及。留在教堂长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爷子和老妇人,他
们不害怕当局,只害怕死亡。
神父歌咏般地吟诵祷文,人们跟着他齐声重复。这称为连祷。同一句话反复重
现,象一位流浪汉忍不住连连回望家乡,象一个人不忍离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
坐下,合上双眼聆听祷词的曲调,又睁开眼,打量上方那蓝色拱顶上嵌着的金色大
星星。她惊喜入迷了。
她在这个乡村教堂无意遇到的东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过了,教堂
与连祷本身里里外外都未见得美,它们的美存在于与建筑工地上天天歌声喧嘈的比
较之中。她突然觉得这些人是美的,他们如同一个叛逆的世界,是一种神秘的新发
现。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美是一个叛逆的世界。我们碰到它,只能在迫害者俯瞰着
它的什么地方。美就藏在当局制造的游行场景之后,我们要找它,就必须毁掉这一
景观。
“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兰茨说。无论新教还是禁欲主义都未曾使他
如此热情。这是另外一种东西,高度私有性的东西,是他不敢与萨宾娜讨论的东西。
他想,他听到了一种声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扫把,扫掉克劳迪所有的预展,安
娜所有的歌唱家,还有所有的演讲、专题辩论会,所有无用的言语和无聊的文词,
把它们统统从自己的生活中扫出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伟巨大的空阔突然出现在
他面前,这神奇的新发现象征着他自身的解放。
〖力量〗
一次,他们在某家旅馆里做爱,萨宾娜抚着弗兰茨的手臂说:“看你有多好的
肌肉!真不能使人相信!”
弗兰茨对她的赞美很高兴,从床上爬出来,臀部顶地,用一条腿钩住一张很重
的橡木椅子,轻轻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远也不必害怕,不论什么情况我都能保
护你,我以前还是个拳击冠军呢!”
他用手把椅子举过头,萨宾娜说:“知道你这么强壮,真好。”
但她内心中自语,弗兰茨也许强壮,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与共的人
面前,在他爱的人面前,他显得软弱无力。弗兰茨的软弱也可以称为美德。他从不
向萨宾娜下指示,从不象托马斯那样命令她,要她躺在镜子旁边的地上以及光着身
子走来走去。他并非不好色,只是缺乏下达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来
完成的。生理上的爱没有暴力是难以想象的。
萨宾娜看着弗兰茨举着椅子在屋子里走过,象看到一个使她震惊的怪物,心里
充满了奇怪的悲伤。
弗兰茨把椅子放到萨宾娜的对面,坐下来说:“我当然喜欢强壮,但在日内瓦,
这些肌肉对我有什么好处?它们象装饰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还没有同人打
过架哩。”
萨宾娜又开始了孤独的沉思:如果她有一个指挥她的男人又怎么样呢?一个要
控制她的人吗?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钟!从这儿得出结论,无论强者还是弱
者,没有人适合她。
“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来对付我?”她问。
“爱就意味着解除强力。”弗兰茨温柔地说。
萨宾娜明白了两点:第一,弗兰茨的话是高尚而正义的,第二,他的话说明他
没有资格爱她。
〖生活在真实中〗
卡夫卡曾在日记或是信件中提到这样一句,生活在真实中。弗兰茨记不清这话
的出处,但这句话强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实中意味着什么?从反面来讲太容易
了,意思是不撤谎,不隐瞒,而且不伪饰。然而从遇见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
谎言中。他蹬妻子说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会议,马德里讲学;他不敢与萨
宾娜并肩步行于日内瓦的大街。他还欣赏谎言与躲藏:这些对他来说是如此新异,
他象一个老师的爱学生鼓起勇气逃学,感到十分兴奋。
萨宾娜认为,生活在真实之中,既不对我们自己也不对别人撤谎,只有远离人
群才有可能。在有人睁眼盯住我们做什么的时候,在我们迫不得已只能让那只眼睛
盯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有真实的举动。有一个公众脑子里留有一个公众,就意味着
生活在谎言之中。萨宾娜看不起文学,文学作者老是泄漏他们自己或他们朋友的种
种内心隐秘。萨宾娜以为,一个放弃了自己私我隐秘的人就等于丧失了一切,而一
个自由而且自愿放弃它的人必是一个魔鬼。这就是萨宾娜保守着那么多恋爱秘密但
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受的原因。相反,这样做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实之中。
在弗兰茨这一方面,他确认把私生活与公开生活分成两个领域是一切谎言之源:
一个人在私生活与在公开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弗兰茨来说,生活在真实
之中就意味着推翻私生活与公开生活之间的障碍。他喜欢引用安德鲁·勃勒东的活,
惬意的生活就是“在一间玻璃房子”里,人人都能看见你,没有任何秘密。
当他听到妻子对萨宾娜说:“那垂饰真丑”,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活在谎言中
了,他非得站起来维护萨宾娜不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仅仅是害怕暴露了他们的
爱情秘密。
鸡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计划与萨宾娜一起去罗马度周末。“那垂饰真丑”的话
耿耿于怀,使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克劳迪。她的侵犯——无懈可击,喳喳呼呼,
劲头十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负给卸了下来。他回想起
阿姆斯特丹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内部空间,感到那空白唤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
狂害。
他抬抬自己的脑袋。克劳迪进来了,谈论着晚会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对某些
观点大表赞同,对另一些观点则撇嘴一笑。
弗兰茨看了她很久,说:“罗马没有什么会议。”
她还没有看出问题:“那你干嘛要去?”
“我有一个情人,已经九个月了,”他说,“我不想在日内瓦同她聚会,所以
有这么多旅行。我想,现在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他一开口便不觉得紧张了,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克劳迪脸上的绝望。他估计自己
的话会使她绝望的。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是嘛,我想我是该知道啦。”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使弗兰茨掉转头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震惊,事实上倒很
象一天前沙哑着嗓音的那同一位妇人:“那垂饰真丑!”
她继续说:“你既然有胆告诉我,你骗我九个月了,你认为能告诉我她是穑俊?
他过去总告诫自己,没有权利伤害克劳迪,应该尊敬她身内的女人。可那女人
到哪里去了呢?换一句话来说,他脑子里妻子与母亲形象的联系现在怎么啦?他的
母亲,悲怆而受伤的母亲,他的母亲,穿着不相称的鞍,已经离克劳迪而去——她
也许没有,也许从来就不曾隐含在克劳迪的身体之内。这一切化作一腔愤怒向他袭
来。
“我没有理由瞒你。”他说。
如果说他的不忠尚不足以伤害她的话,他断定挑明她的对手会使她不舒服的。
他直视着她,告诉她是萨宾娜。
一会儿后,他与萨宾娜在机场见面。随着飞机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来越
轻。他终于对自己说,九个月之后他生活在真实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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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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