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09:05:27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13:56 1999)


                               四、灵与肉



                                   1



    特丽莎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早晨一点半了。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
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
吸了一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象一条狗上上下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
种女人下体的气味。

    六点钟,闹钟响了,带来了卡列宁最辉煌的时刻。他总是比他们起得早,但不
敢搅扰他们,耐心地等待闹钟的铃声,等待铃声赐给他权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脚踩
他们以及用鼻子拱他们。偶尔,他们也企图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们任性得
多,总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告结束。特丽莎后来也明白了,她的确也乐意由卡列
宁把她带进新的一天。对他来说,醒来是绝对令人高兴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人世
时,他总是显露出一种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心诚意的欢喜。而在她那一方面,醒
得极不情愿,醒来时总有一种闭合双限以阻挡白昼到来的愿望。

    现在,他立在门厅口凝视着衣帽架,那里接着他的皮带和项圈。她给他套上项
圈系好皮带,带他一起去买东西。她要买点牛奶、黄油、面包,同往常一样,还有
他早餐用的面包圈。他贴在她身边跑着,嘴里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后洋洋
自得为之四顾。一到家,他叼着面包围躺在卧房门口,等待托马斯对他的关注,向
托马斯爬过去,冲他狺狺地叫,假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儿夺走。每天都如此一番。他
们在屋子里至少要互相追逐五分钟之久,卡列宁才爬到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
的面包圈。

    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这一套早晨的仪礼。托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
晶体管收音机,他正在专心听着。



                                   2



    这是一个有关捷克移民的节目,一段私人对话的录音剪辑,由一个打入移民团
体后又荣归布拉格的特务最近窃听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瞎扯,夹杂着一些攻击占
领当局的粗话,不时还能听到某位移民骂另一位是低能儿或者骗子。这些正是广播
的要害所在。它不仅证明移民在说苏联的坏话(这已经不会使任何捷克人惊讶不安),
而且还表明他们在互相骂娘,随便使用脏字眼。人们乎常可以整日讲脏话,在打开
收音机听到某位众所周知令人肃然的角色在每句话里也夹一个“他娘的”,他们毕
竟会大为失望。

    “都是从普罗恰兹卡开的头。”托马斯说。

    普罗恰兹卡是位四十岁的捷克小说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
大叫大嚷公开批评时政。后来,他成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爱的人物,把那
场随着入侵而告结束的共产主义自由化搞得轰轰烈烈。入侵后不久,报界发起了一
场攻击他的运动,但越玷污他,人们倒越喜欢他。后来(确切地说是1970年),电
台播出了一系列他与某位教授朋友两年前的私人谈话(即1968年春)。他们俩很长
的时间都没有发现,教授的住宅已被窃听,他们每一行动都受到监视。普罗恰兹卡
喜欢用夸张、过激的话与朋友逗乐,而现在这些过激的话成了每周电台的连续节俊?秘密警察制造并导演了这一节目,费尽心机向人们强调普罗恰兹卡取笑朋友们的插
料打诨——比如说,对杜布切克。人们一有机会就要挖苦朋友的,但现在与其说他
们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还不如说他们是被他们十分喜爱的普罗恰兹卡给
惊呆了。

    托马斯关了收音机说:“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警察,在电台播放录音的秘密警察,
只可能在布拉格有,绝对史无前例!”

    “我知道一个前例,”特丽莎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写了一本秘密日记。我怕
有人看到它,把它藏在顶楼上。妈妈嗅出了它。有一天吃饭,我们都埋头喝着汤,
她从口袋里拿出日记说:‘好了,诸位现在仔细听一听。’她读了几句,就哈哈大
笑。他们都笑得无法吃饭。”



                                   3



    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
点到下午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
一块儿谈话的时间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
再去睡觉。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
是众人向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一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
马斯从前一个病人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
纳。于是,托马斯拜托那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
轻易地得到一张票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
了我的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
碰撞,街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
相让,人人都直视前剑帽鸬呐烁拾菹路缤怂跻慌浴U庵钟晟〉幕峒且怀×?量的考验。特丽莎开始都让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
女人紧抓住伞柄,用力猛撞别人的伞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
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也听到有人驾“肥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
的那些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进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
欲多年的入侵士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小说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
郎用美丽的长腿表示着蔑视,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
这些同样的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
反击一把不愿给她们让路的雨伞。



                                   4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
以及巴罗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
现在却一片废墟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
二次大战中都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都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
了古老历史的遗存。布拉格的人民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
心理。古城市政厅旧址只是战争毁灭的唯一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
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
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
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众。看着古城市政厅的残迹,
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陋,展
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断臂的残肢并强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
起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又卷土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住。
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
出狂笑。当一种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
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
一个人们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
可缺少的)。集中营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
不能有私生活的掩体供他酒后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
特丽莎与母亲住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
异常也不令人吃惊,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且只有
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5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
旁边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
得难以置信的奶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时,特丽莎看
见她的屁股也象是两个大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从小就想从那里窥
视自己的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
这接着四个皮囊的躯壳反射出来的灵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
她站在瓦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迳希豢榧钙椒接⒊叩母吣景澹盟颖芰?城市的眼睛。她朝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
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给两套颤抖着的大皮氅,还有皮氅左右两边甩
出的一颗颗冰凉水殊。



                                    6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前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乳
房很小,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乳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
的小乳房心情复杂。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
假使她能设计自己的身体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的乳头不要
挺突,颜色也要同皮肤色混为一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色
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
多久她的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长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
己了,她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内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
视着身体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丽莎吗?
如果不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
子能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
的。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
问题限制了人类的可能性,描划巳死嗌娴慕缦摺#?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不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
而非别人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
伤和欺骗了她。整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她突然希望,能象辞退一个佣人那样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灵魂与托马斯
呆在一起好了,把自己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象其他女性身体一样,表现在男
性身体旁边。她的身体不能成为托马斯唯一的身体,那么在她一生最大的战役中已
经败北,只好自个儿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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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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