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09:10:46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19:13 1999)


                                   6



    与那位部里来的人谈过以后,托马斯深深地陷入了消沉之中。他怎么能一直用
快活的语调进行那场谈话呢?如果说,当初他未能拒绝与那人打交道的话(他对于
突如其来的事毫无准备,不知道法律宽容的限度),他至少可以拒绝象老朋友似的
跟他喝酒嘛!假如有人看见他了,而且还认识那个人,必定推断出托马斯在为警察
局工作!而且,他为什么要告诉对方文章删节一事呢?干嘛要多嘴多舌?他对自己
不高兴到了极点。

    两周后,部里来的人又拜访了他,又一次邀他出去喝酒。但这一次托马斯提出
要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我完全理解你,大夫。”那人笑着说。

    托马斯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对方说那些话,就象一个棋手在告诉对手:你先
走错了一步。

    他们相对而坐,托马斯坐在办公桌旁。他们大约谈了十分钟当时猖獗一时的流
行性感冒,然后那人说:“我们为你的事想了很多。如果仅仅是我们处理这事,那
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我们还得考虑社会舆论。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那篇文
章煽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共之火。我得告诉你,有人甚至就因为你这篇文章,建议到
法院去告你。法律中有一条。就是针对公开煽动暴力而言的。”

    从内务部来的人停下来盯着托马斯。托马斯耸了耸肩。那人又用安慰的口气说:
“我们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论你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有多大,从社会利益来看,需要
你最大限度地发挥才能。你们医院的主治医生对你有极高的评价,我们也从病人那
儿听到了一些汇报。你是个优秀的专家。谁也不会要求一个医生懂政治。是你把自
己给推远了。现在时机很好,我们把这个问题一次性了结吧。因此,我们为你准备
了一份声明样稿。你所要做的,只是让它在报上的发表合法。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
把它发表出来。”他交给托马斯一张纸。

    托马斯读了上面写的东西,给吓了一跳。这比两年前主治医生要他签的声明糟
糕多了。不是停留在收回俄狄浦斯读后感的问题,还包含了亲苏、许愿效忠当局、
谴责知识分子、说他们是想挑起内战等等内容。除此之外,声明还痛斥那位周报编
辑(特别强调那个高个头、驼背的编辑,托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并见过他的照片,
但从未见到过他),说他有意曲解托马斯的文章,为他们自己的目的服务,把那篇
文章变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们竟躲在一位天真的医生背后写这样一篇文章,也
未免太胆小了。

    部里来的人从托马斯眼中看出了惊愕,把身子凑过去,在桌子下面将他的膝盖
友好地拍了拍。“别忘了,大夫,这只是个样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地方要
改动,我想我们会达成协议的。毕竟,这是你的声明!”

    托马斯把那张纸推还给秘密警察,好象害怕这张纸在手上多呆一秒钟,好象担
心什么人将发现这纸上有他的指纹。

    那人没有接纸,反而假作惊奇地抬了抬双臂(象罗马教皇在阳台上向教民们祝
福时的那种姿态),“怎么能这样干呢?大夫,留着吧,回家去冷静地想想。”

    托马斯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着那张纸,末了,部里来的人不得
不放弃罗马教皇的姿势,把纸收回去。

    托马斯打算向对方强调,他既不会写什么,也不会签署什么,但他在最后一刻
改变了语气,温和地说:“我不是个文盲,对不对?我为什么要签字?我自己不会
写?”

    “很好,那么,大夫,就按你的办。你自己写,我们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
刚才看过的东西作为样子。”

    为什么托马斯没有立刻给秘密警察一个无条件的“不”呢?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一般说来,警察局无非是要用这样的声明使整个民族混乱
(很明显这是入侵者的战略),除此之外,他们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具体目的:收集
罪证准备审判发表托马斯文章的周报编辑。如果是这样,他们需要他的声明为审讯
作准备,为新闻界诽谤那些编辑的运动作准备。假若他断然拒绝,从原则上来讲,
总是有危险的。警察局会不管他同意与否,把早准备好的并带有他签名的声明印发
出去。没有报纸斗胆登载他的否认声明。世界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曾写声明和不
曾签字。人们从他们同胞的精神耻辱中得到的快乐太多了,将不愿意听劳什子解释
而空喜一场。

    他说愿意自己来写,给了警察局一点希望,也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洹>驮诘?二天,他在那个诊所辞了职,估计(正确地)在他自愿降到社会等级的最低一层之
后(当时各个领域内有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都这样下放了),警察不会再抓住他不
放,不会对他再有所兴趣。一旦他落到阶梯的最低一级,他们就再不能以他的名义
登什么声明了。道理很简单,没有人会信以为真。这种耻辱性的公开声明只会与青
云直上的签名者有关,而不会与栽跟头的签名者有缘。

    在托马斯的国家里,医生是国家的雇员,国家可以让也可以不让他们工作。与
托马斯谈辞职事宜的那名官员,听说过他的名字和声望,力图说服他继续工作。托
马斯意识到他根本不能肯定这个选择是否合适,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对忠诚的无
言许诺使他当时非如此不可。他坚持立场岿然不动。于是,他成了一名窗户擦洗工。



                                   7



    前几年,托马斯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时候,他想着对特丽莎的爱,默默对自
己说:“非如此不可。”一过边境,他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后来,他
躺在特丽莎身边,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可笑的巧合(第一幕就是那位主治
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把他引向了她,现在又把他带回了一个不可冲破的牢笼。

    这意味着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吗?压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吗?以我
之见,有一种必然他并不缺乏,但这不是他的爱情,是他的职业。他从事医学不是
出自巧合,也不是出于算计,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欲望。

    把人划分为某些类别庶几是不可能的,而分类中最可靠的标准,莫过于那种把
人们一生光阴导向这种或那种活动的深层欲望。每一个法国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世
界上所有的演员都彼此相似——无论她们在巴黎、布拉格,甚至天涯海角。当演员
的人,从小就愿意把自己展示给一个隐名的公众以至终身。这种愿胩熳饰薰兀?却比天资要深刻。没有这种基本的愿望,任何人也成不了演员。同样,一个当医生
的人愿意毕其一生与人体以及人体的疾病打交道。这种基本的愿望(不是天资与技
巧),使得他从医学院的第一年起就敢于进入解剖室,而且能坚持在那里度过必要
的漫长岁月。

    外科把医疗职业的基本责任推到了最边缘的界线,人们在那个界线上与神打着
交道。一个人的头部被棍子狠狠击中,倒了下来,然后停止呼吸。他在某一天总会
停止呼吸的,杀人只是比上帝亲自最终完成使命提早了一点点。也许可以这样假定,
上帝对杀人还是早有考虑的,却不曾对外科有所考虑。上帝从未想到有人胆敢把手
伸到他发明的装置中去,然后小心包合皮肤使之不露痕迹。当年,托马斯面对一个
麻醉中睡着了的男人,第一次把手术刀放在他的皮肤上果断地切开一道口子,切得
准确而平整(就象切一块布料——做大衣、裙子或窗帘),他体验到一种强烈的亵
渎之感。随后,他再一次觉得有一种东西吸引他这样做!正是那种深深扎根于他心
底的“非如此不可”!这种精神的根源蒂固并非出于偶然,绝非什么主治医生的坐
骨神经痛.更不是任何别的外界原因。

    可是,他一生中耗费了这么多精力的东西,他现在怎么能如此迅速、坚决而且
轻松地给予抛弃呢?

    他会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警察缠着他。然而坦白地说,这种解释即使在理论
上讲得通,警察要把一个带有他签字的假声明公之于众实在是不大可能(即使有数
桩这样的事发生过)。

    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有权害怕即便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危险。还可以说,托马斯
对自己的笨拙恼火,想避开与警察的进一步接触,避免随之而来的孤立无助之感。
我们还可以说,他反正已经丢失了职业,小诊所里机械的阿斯匹林疗法与他的医学
概念毫无关联。尽管如此,他这样匆匆忙忙刈鞒鼍龆ǎ谖铱蠢慈匀皇呛芷婀值摹?这里是不是还深藏着什么别的东西?深得逃离了他理智的东西呢?



                                   8



    托马斯通过特丽莎渐渐地喜欢起贝多芬来,但对音乐还是不甚了解。我怀疑他
是否知道,在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一主题之后,藏着一
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我们这
位作曲家长期来手头拮据, 那天他提起这笔帐, 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
“非如此不可吗?”贝多芬开怀大笑道:“非如此不可!”并且草草记下了这些词
与它们的音调。根据这个现实生活中的音乐动机,他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
其中三个人唱“Esmusssein,esmuss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
如此不可,  是的,  是的,   是的,   是的!   )   再由第四个人插进来唱
“Herausmitdem Beutel!”(拿出钱来!)

    一年以后, 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
里,作为基本动机重现了。那时候,贝多芬已经忘记了德氏的钱,“非如此不可”
取得了较之从前庄严得多的情调,象是从命运的喉头直接吐出来的指令。用康德的
话来说,连“早上好”一词用适当的声音读出来,也能成为某种形而上命题的具体
表现形式。德文是一种语词凝重的语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戏谑,它已成
为“derschwergefasste Entschluss”(艰难或沉重的决心)。

    贝多芬把琐屑的灵感变成了严肃的四重奏,把一句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
一个轻松的有趣传说变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门尼德的说法,积极变成了消极。然而,
相当奇怪,这种变化并不使我们谅讶。换一个角度看,如果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
严肃变成关于德氏债款那无聊玩笑般的纳柯殖颐堑够岣械秸鹁<偃?他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做法倒与巴门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变成了轻,也就是,
消极变成了积极!开始(作为一支未完成的短曲),他的曲子触及伟大的形而上真
理,而最后(作为一首成功的杰作),却落入最琐屑的戏言?但我们再也不知道怎
样象巴门尼德那样去思考了。

    我感到,那严厉、庄重、咄咄逼人的“非如此不可”,长期以来一直使托马斯
暗暗恼火。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欲望,去追寻巴门尼德的精神,要把重变成轻。记得
他生活的那一刻,他与第一个妻子以及儿子完全决裂,也领受了父母对他的决裂,
他得到了解脱。在整个事情的最深层,他除了反抗自称为他沉重责任的东西,除了
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由此而产生的躁动、匆忙和不甚理智的举动,还能
有什么呢?

    当然,那是一种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会习俗留给他的。而他热爱医学
的那个“非如此不可”,则是内在的。他经历的磨难如此之多,内在的使命感越是
强烈,导致反叛的诱惑也就越多。

    当一个医生,就意味着解剖事物的表层,看看里面隐藏着什么。也许使托马斯
离开外科道路的,正是一种欲望,他想去探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着些什么。
换句话说,现在他想知道当一个人抛弃了他原先视为使命的东西时,他的生活里还
将留下一些什么,

    这一天,他去报到。一位好脾气的女人,主管着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
陈设事宜。从他们见面起,他就面临着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各种具体而不可回
避的现实问题。他进入一种震惊状态,新工作开始的几天,都一直被这种震惊所缠
绕。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中令人震惊的陌生感(大约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简直在享受一个长长的假日。

    他于活可以无所用心,自得其乐。现在,他明白了人们(他ǔ?闪娜嗣牵?的快乐,全在于他们接受一项工作时没有那种内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强迫感,每
天晚上一旦回家,就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无所谓,而
不象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手术台上出了问题,他就沮丧、失眠,甚至失去对女人的
兴趣。他职业中的“非如此不可”,一直象一个吸血鬼吸吮着他的鲜血。

    现在,他拿着刷子和长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荡,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卖货
的姑娘叫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飞,比以前更甚),向他请教有
关她们感冒、背痛、经期不正常的问题。看着他往玻璃上浇水,把刷子绑在长竿的
一端,开始洗起来,她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们有机会摆脱开顾客,就一定
会从他手里夺过长竿,帮他去洗。

    托马斯主要是为大商店干活,也被头头遣派去为一些私人客户服务。此时的人
们,还在以群情振奋的一致团结,来反抗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大规模迫害。托马斯以
前的病人一旦发现他正在靠洗窗子为生,往往就打电话点名把他请去,然后用香槟
或一种叫斯利沃维兹的酒款待他,给他签一张十三个橱窗的工单,与他叙谈两小时,
不时为他的健康干杯。托马斯于是就能以极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户或另一家商店走
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占领军军官的家属一批批在这片土地上四处定居,警务人
员代替了被撤职的播音员从收音机里播出不祥的报道,而托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晕
晕乎乎地前行,从一个酒杯走向另一个酒杯,如同参加一个又一个酒会。这是他伟
大的节日。

    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日子。特丽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与她见
面的时间就是半夜她从酒吧回来之后,当时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轮
到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却要急着去上班。每个工作日,他都有属于自己的十六
个小时,一块没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从他少年时开始,这种自由天地就意味着女
人。



                                   9



    朋友曾问他这一辈子搞过多少女人,他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被进一步追逼,就
说: “好啦, 两百个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说他吹牛,他用自卫的口气说:
“这不算怎么多。现在我已经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两百除二十五,你看,
一年才八个新的女人,不算多,对不对?”

    与特丽莎成家以后,他这种生活方式有所束缚。安排上有些麻烦是必然的,他
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性活动压缩到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内(从手术室到家里之间)。他
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段时间(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与现在突
然赐予他的十六个小时相比,那段时间简直不值一提。(照我说,十六小时中他用
来擦洗橱窗的八个小时里,周围都是新的女招待、家庭主妇,以及女职员,她们每
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次潜在的性活动约定。)

    他在她们中间寻找什么呢?她们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难道做爱不仅仅就是永
远重复同一过程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总有一些细微末节是想象不到的。当他看到一个穿着衣服
的女人时,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体的样子(他作医生的经验更丰富了他作
情人的经验),但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象的鸿沟,正
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裸体的展露,
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姿态?与她做爱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
气?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们所能想象的只
是什么使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
般估计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计算,匦氡唤沂荆槐┞叮?被征服。

    托马斯在最近十年来的医务实践中,专门与人的大脑打交道,知道最困难的就
莫过于攻克人类的这个“我”了。希特勒与爱因斯坦之间,普列汉诺夫与索尔仁尼
琴之间,相同之处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用数字来表示的话,我们可以说有百万分
之一是不同的,而百万分之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类似。

    托马斯着迷于对这百万分之一的发现与占有,把这看成自己迷恋的核心。他并
非迷恋女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
人做爱时异于他人的百万分之一部分。

    (这里,也许还可以说,他对外科的激情和他对女人的激情是同为一体的。即
使对情妇,他也从未放下过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们体内深藏的东西,
就需要把她们剖开来。)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问,为什么他从性而不从其它方面来探寻这个百万分之一
呢?为什么不——比方说,从女人的步态、烹饪特点或艺术趣味上去找这种区别呢?

    可以肯定,这百万分之一的区别体现于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但除了性之外,
其它领域都是开放的,无须人去发现,无须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饭时最后想吃奶酪,
另一个厌恶花菜,虽然每一个人都会表现自己的特异,然而这些特异都显得有点鸡
毛蒜皮,它提醒我们不必留意,不可指望从中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性问题上的百万分之一的区别是珍贵的,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领域,只
能用攻克来对付它。就在离现在的五十年前,这种形式的攻克还得花费相当的时间
(数星期,甚至数月!),攻克对象的价值也随攻克时间的长短成比例增长。即使
今天,攻克时间已大大减少,性爱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保险箱,隐藏着女人那个神秘
的“我”。

    所以,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那种欢乐如同一份额外收牖蛞槐式苯穑?是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用手术刀把这个世界外延的躯体切开来),使托马斯追
寻着女人。



                                   10



    追求众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属两种类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
女人,这个女人存在于他们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另一类,则是想占有客观女
性世界里无穷的种种姿色,他们被这种欲念所诱惑。

    前者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理想,又
因为理想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这种推动他们从一
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失望,又给他们曲感情多变找到了一种罗曼蒂克的借口,以
至于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他们的放纵追逐所感动。

    后者的迷恋是叙事性的,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们的地方:这种男
人对女人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这种从不失
望使他们的行为带上了可耻的成分,使叙事式的女色追求给人们一种欠帐不还的印
象(这种帐得用失望来偿还)。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总是追逐同一类型的女人,我们甚至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又换
了一个情人。他的朋友们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个名字来叫她们,从而引起了
误会。

    叙事性的风流老手(托马斯当然属于这一类),则在知识探求中对常规的女性
美不感兴趣,他们很快对此厌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样了结。他们意识到这一
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避免朋友们的难为情,他们从不与情妇在公众场合露
面。

    托马斯当了差不多两年的窗户擦洗工。这天他被派去见一位新主顾,对方奇特
的面容从他一看见她起,就震动了他。尽管奇特,也还算周全,将就将就,没有超
出一般允许的范围(托马斯对奇特事物的兴致与费利尼对鬼怪的兴致不一样):她
非常高,比他还高出一截,不同寻常的脸上有修长细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说那张脸
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会抗议!),也不能(至少在托马斯眼中)说它毫无吸引力。
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锻,以及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

    她久久地、仔细地、探寻地盯着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闪光。“请进,大夫,”
她说。

    他意识到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想有所表示,问:“水在哪里?”

    她打开了浴室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洗脸盆、一个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脸盆、浴
盆与盒子前面,放着粉红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鹊的女人微微一笑,挤了一下眼,话里象是充满了反语或暗示。

    “浴室都归你所有,你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说。

    “可以洗个澡吗?”托马斯问。

    “你喜欢洗澡?”她问。

    他往自己的桶里灌满热水,走进起居室。“你想叫我先从哪里动手?”

    “随你的便。”她耸了耸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户吗?”

    “你想到处都瞧瞧罗?”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澡仅仅是她毫无兴趣的一个古
怪念头而已。

    他走进隔壁的房子,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大窗子,两张挨在一起的床,墙上有一
幅画,是落日与白桦树的秋景。

    他转回来,发现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子的酒以及两只酒杯:“在你开始大干以
前,来点小东西提提神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对小东西不介意。”托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们怎么过日子,你一定觉得有趣吧?”她说。

    “我不能抱怨。”托马斯说。

    “所有的妻子都一个人在家里等你。”

    “你是说那些老奶奶,老岳母。”

    “你不想你原来的工作吗?”

    “告诉我,你怎么了解到我原来的工作?”

    “你的老板喜欢吹捧你哩。”鹤女人说。

    “这一次罢了!”托马斯缘镁取?
    “我给她打电话说要洗窗户,她问我要不要你,说你是被医院赶出来的著名外
科医生。这样,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种敏感的好奇心。”他说。

    “这样明显吗?”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么啦?”

    “你眯眼,随后,就有问题要问。”

    “你的意思是不想应答?”

    多亏她,谈话一开始就是心旷神怡的调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外部世界无关,
都是内趋的,有关他们自己。谈及他和她可以触知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触摸性的补
充更简单明白了。于是,托马斯提到她眯眼时,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
上摸了摸。不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看来她是有意设置了一种“照我做”的游戏。他
们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的手都顺着对方的身体摸下去。

    直到托马斯的手触到了她的下体,她才开始拒绝,他还猜不透她到底有几分认
真。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大截了,十分钟以后他得去另一位主顾家。他站起来,说
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脸红红的:“我还得填那张工单呀。”

    “我什么也没做。”他反驳道。

    “都怪我。”她用一种温和而纯真的嗓音慢慢地说,“我想,我只好再约你来
一次,让你完成我没让你干的话。”

    托马斯拒绝把单子交给她签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对他甜甜地说:“给我,
好吗?”又眯了眯眼,加上两句,“反正我也没付这笔钱,是我丈夫给的,你也没
得这笔钱,是国家得了。这笔交易跟咱们俩谁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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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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