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09:11:10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20:34 1999)


                                   11



    既象鹿又象鹤的女人有一种奇怪的不谐调,不时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调情与腼
腆结合,千真万确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独特不凡相
对照。要是与她做爱,她是什么样子呢?他尽力去揣度却无法想象出来,几天来他
老想着这件事。

    应她的召唤,他第二次去她那儿。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着。这一次,一切都自
动地进行。不一会儿,他们便在卧房里面对面地站着接吻(那里,墙上画中的太阳
正落在白桦树上)。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
过来命令:“不,你先脱。”

    他被顶了回来,对这样的反应很不习惯。她开始解开他罩衣的扣子。“脱”的
命令下达好几次(伴随着喜剧性的失败)之后,他终于被迫接受妥协。根据他上一
次来访时她制订的游戏规则(“照我做”),她脱掉他的裤子,他脱掉她的裙子,
然后她脱掉他的衬衣,他脱掉她的罩衫,直到最后他们都赤裸裸地站着。他把手放
在她湿润的阴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触,对方象镜子一
样准确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将近两百名妇女(加上他当窗户擦洗工期间为数可观的
新人选),但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比他还高,朝他眯眼睛,还用手摸他的
肛门。为了压住自己的难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动作如此急促,使她毫无戒备。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时,他从她
脸上红色的斑点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后害怕的表情。现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
把托住她的膝下,把她叉开的双腿微微向上举起。那双腿猛一看去,就象一个战士
举起双臂对着瞄准他的枪筒投降。

    笨拙加热情,热情加笨拙——托马斯被它们弄得亢奋以极。他久久地跟她干,
不时仔细地察看她那有红色斑点的脸,看一个女人被绊翻后倒落时的恐惧表情,那
无可仿制的表情顷刻间早已把亢奋传入他的大脑。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着进去,并罗罗嗦嗦地解释肥皂在哪里,海绵在哪里,怎
样放热水。他很惊奇她把如此简单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琐。最后,他不得不对她说,
他完全明白一切,示意对方让自己一个人留在浴室里。

    “你不愿意让我呆在这儿看看你吗?”她乞求。

    他终于把她弄了出去。他洗完身子,把尿拉在盆子里(捷克医生们的标准程序),
感到她在浴室外面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想找一个破门而入的法子。他把水关掉,
整个寓所突然安静了。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视着,差不多可以断定,浴室门上的某个
地方有一个窥视孔,她那漂亮的眼睛正眯缝着看进来。

    他心境极佳地告辞走了,极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记忆,把这种记忆归纳为一个
化学公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质(她那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其结果是得出了这
个由三个已知项组成的公式:

    1)笨拙加热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后脸上的恐惧表情以及

    3)双腿举在空中,象一个士兵对着枪筒举起投降的双臂。

    回想了这几条,他感到快乐,象是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些点点滴滴,用他想
象中的解剖刀,又在宇宙那无际的天幕上划了一刀。



                                   12



    差不多是同时,他还有如下经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间
房子里,与一位年轻女人会面。一两个月之后,她向他提起以前他们见面的事:当
时外面正是雷雨交加,他们在窗子下面的一张小地毯上做爱,一直干到风暴平息。
那真是难以忘怀的美妙!

    托马斯给震惊了。是的,他记得与她在地毯上做爱(他的朋友睡在一张托马斯
发现极不舒服的窄沙发上),但他完全忘记了风暴!这太奇怪了。他能回想起他们
每次在一块几时的情景,甚至能牢牢记住每一次做爱的方式(她不愿意他从后面干
她),他记得他们交合时她讲的好些事(她总是要他搂住她的屁股,不要老看着她),
他甚至还记得她内裤的式样,而风暴却无影无踪。

    对于每一次性经历,他的记忆只录下了性征服中那险峻而窄狭的通道旱谝簧?言语挑逗,第一次触摸,第一件她对他和他对她说的猥亵之事,以及被对默许和有
时遭到反对的小小的性反常行为。他(几乎是学究式地)把其他一切从记忆中排斥
出去,甚至记不起自己与这位或那个女人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如果这事发生
在他性进攻之前的话。

    年轻姑娘继续谈着风暴,向往地笑了。他惊奇地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种近
乎羞愧的东西: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同体验。对那场夜晚风暴的
两种反应和记忆方式,明的标明了爱情与非爱情。

    我不希望,“非爱情”这个词使人联想到他对那年轻姑娘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
态度,也就是按现在的说法,把她看成一个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欢她,珍视她
的性格与智慧,愿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帮助她。他不是那种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人。
但这是他的记忆,不为他自己知道的记忆,把她从爱情的领域中排斥掉了。

    人脑中看样子具有一块我们可以称为诗情记忆的区域。那里记下来诱人而动人
的一切,使我们的生命具有美感。从他遇到特丽莎起,再没有女人有权利在他大脑
的那一区域中留下一丝印痕。

    特丽莎占据着他的诗情记忆区,象一位暴君消灭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迹。这
是不公正的,那位与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做爱的姑娘,一点也不比特丽莎缺乏
待意。她叫着:“闭上眼!搂着我的屁股!把我搂紧!”她不能忍受托马斯于她的
时候睁着眼睛,专注而敏锐地盯着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总是在她上方那样微微弓
起,从不压在她的皮肤上。她不希望他研究她。把对方带进那神奇的爱流里,也许
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做到。她拒绝趴在地上,其原因就是那种姿势使他们的身体根本
接不到一起,而他却可以从几码远的地方来观察打量她。她恨那距离,要与他合为
一体。正因为如此,她冲着他瞪眼,坚持说自己没懈叱保」艿靥阂丫飨缘厥?漉漉的了。她还是说:“我不是指快感,是指幸福,没有幸福的快感算不了快感。”
换句话说,她是在敲打他诗情记忆的大门。但门是关闭的,他的诗情记忆里没有她
的位置,她的位置只是在地毯上。

    在他与其他女人冒险活动完全不存在的那一点上,才开始了他与特丽莎的冒险。
那是推动他一次次征服的职责之外的某种东西。他无意揭示特丽莎身上的什么,她
也用不着揭示地来到他面前。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开这个世界的
屈服之躯以前,就与她做爱了。在她开始想知道他们做爱时她会是什么样子之前,
他就爱上她了。

    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后来才开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对别人那样把她送回家。
她睡在他床上时,他跪在她身边,意识到是什么人把她放在草篮里顺水漂来。我以
前说过,比喻是危险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这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往我们的诗情
记忆里送入第一个词,这一刻便开始了爱情。



                                   13



    最近,她又一次进入了他的大脑。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取牛奶回家时,站
在门道里,怀里揣着一只用她的红头巾包着的乌鸦,那样子就象吉普赛人抱着自己
的小孩。他总忘不了:就在她的脸旁,乌鸦极为哀怨地嘴向上翘着。

    她发现有人用象哥萨克活埋俘虏一样的方式把乌鸦埋了半截。“是孩子们于的。”
她的话不光是陈述事实,还流露出一种意料不到的对人们总的深恶痛绝。这使他想
起不久前她对他讲的话来:“我开始感谢你了,你没想要孩子。”

    随后,她向他抱怨,说有个男人老在她工作时找麻烦,还抓住她脖子上廉价的
项链,说她只有靠额外的卖淫收入才买得起那东西。她对此极为心烦意乱。也许过
分认真了,托马斯想。他突然觉得难过,近两年来他能见到她的时候是何其少,他
负趺挥谢嵛兆∷氖质怪V共丁?
    他第二天早晨去干活,脑子里还牵挂着特丽莎。给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
说,一位私人顾主坚持点名让托马斯去。托马斯不想去,担心又是另外某个女人,
此刻他的心让特丽莎完全占据着,没有冒险的兴致。

    打开门,他松了一口气。面前是一位高个头、背有点驼的男人,下巴大大的,
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熟。

    “请进。”那人笑着把他让进屋。

    还有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脸色红亮,望着托马斯试图笑一笑。

    “我想,没有必要让我给你们两位作什么介绍吧。”那男人说。

    “当然,”托马斯仍然笑着,把手伸向那年轻人。这是他的儿子。

    接下来,只等着大下巴的人介绍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马斯说,“对了,现在对上号了。就是那名字。”

    他们在一张小会议桌一般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托马斯意识到对面的两个男人都
是自己过失的产物,他的第一个妻子迫使他养下了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审讯时,
对这位老者的尊容作过描绘。

    为了理清思绪,他说:“好了,你们要我先洗哪个窗户?”

    那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很明显,事情与窗户无关。他们不是叫他来洗窗户的,只是设了个骗他来的圈
套。他从没与儿子谈过话,这还是第一次与他握手。他只是熟悉儿子的面容却无意
了解其它。他所关心的是,他对儿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愿双方都这么想。

    “好画,不是吗?”那编辑指着托马斯对面墙上一幅镶框的大宣传画说。

    托马斯这才扫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着有趣的画,大多数是照片和宣传画。
编辑挑出的那张曾经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闭他们报纸前的最后一期上。那张画模仿
了1918年苏联国内战争征兵时的一张著名宣传画,画上有一个士兵,帽子上戴着红
五星用分外严峻的眼神直瞪瞪地盯拍悖持钢赶蚰恪T亩砦谋晏馐牵骸肮?民,你加入了红军吗?”取而代之的捷文标题是:“公民,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了
名吗?”

    真是个绝妙的玩笑。“两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个光荣的宣言,
呼吁着当局的激进民主化。开始只有一些知识分子签名,后来其他人也出来要求签
名,最后签名的人太多,就没法统计人数了。红军侵占他们国土之后,发动了一系
列的政治清洗运动,每个公民都回答一个问题:“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了名吗?”
承认自己签了的人,都被立即解雇。

    “是张好画,”托马斯说,“我记得很牢”。

    “但愿那位红军没有在听我们的话。”编辑笑着说。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继续说:“尽管我们认真对付,但这不是我的公
寓,是我一位朋友的。我们不能绝对地确认警察在偷听我们,有可能而已。如果请
你到我那里去,就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换了一种开玩笑的语调:“可照我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藏掩掩的。
想想看,它今后对捷克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不知道会带来多少好处哩。捷克所有知识
分子的所有活动,都在警察局的档案夹中记录在案!你知道那些史传文学家们:象
伏尔泰、巴尔扎克,或者托尔斯泰,他们要费多大的劲去重新构想人们性生活的细
节吗?捷克作家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一切都记在录音带上,包括每一声最后的叹
息。”

    他转向墙中那想象的麦克风,用洪亮的声音说:“先生们,象以前一样,我想
借此机会鼓励你们努力工作,我谨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来的历史学家向你们表示
感谢。”

    他们三个人一场好笑,编辑又讲了他们报纸怎么被查禁的经过,讲了那位设计
这张宣传画的画家现在在于什么,还有其他捷克画家、哲学家以及作家们的处境。
入侵之后,他们都下放改行,成了窗户擦洗工,停车场看守员,守夜的,公共楼宅
烧锅炉的,或者最好的——通常得有门路——出租车司机。

    编辑说得满有风趣,但托马斯还是想着自己的儿子,不能集中精力听。他记得
最近两个月内他老在街上从自己身边走道。显然,这些相遇并非偶然。他绝对没有
料到他竟会和一位受迫害的编辑在一起。托马斯的前妻是一个正统的共产主义者,
托马斯自然会设想他儿子是在她的影响之下。他对儿子一无所知。当然,他可以问
问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怎么样,但他觉得当着第三者的面这样问不够得体。

    最后,编辑讲到问题的关键了。他说,越来越多的人仅仅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便无缘无故地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结论是:“所以,我们决定要做点什么。”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托马斯问。

    他的儿子替对方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儿子说话,惊奇地注意到他说话结
结巴巴。

    “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他说,“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几个,
处境险恶。我们,决定起草一份请愿书,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识分子,签名。这些人
物,还算得上,什么的。”

    不,事实上这还不只是结结巴巴,比口吃更严重。他越讲越慢,无论有意与否,
发每个字音都用重读,或者用最强音。他自己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两颊还未恢复
到原有的苍白,又涨得绯红。

    “你们叫我来,让我参谋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选吗?”托马斯问。

    “不,”编辑笑了,“不是要你参谋,我们要你签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是个医生。他表示推辞,
仅仅是出于谦让:“等等,光凭他们把我踢出来,并不能说明我是个著名医生呵!”

    “你为我们报纸写过稿,我们是不会忘记的。”编辑又朝托马斯微笑。

    “是的。”托马斯的儿子欣然地叹了一口气,托马斯可能没有察觉。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现在请愿书上会帮助你们的政治犯。让那些与当局没
有冲突过的人签名,也许会好一些。那些人起码对当权者们还有些影响。是不是?”

    编辑笑了;“当然是这样。”

    托马斯的儿子也笑了,是一种谙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难的,是他们绝不会
签名!”

    “这倒不是说,我们不去跟他们周旋,或者说我心肠好得怕他们难堪,”他笑
了,“你该听听他们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马斯的儿子笑着表示赞成。

    “当然,他们开始都表示同意我们,完全站在这一边。”编辑继续说,“他们
说,只是需要一个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们对签名怕得要命,
不签呢,又担心我们瞧不起。”

    托马斯的儿子和编辑一起笑了。

    编辑交给托马斯一张纸,上面短短几行,用一种较为客气的方式,呼吁共和国
主席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马斯飞快地运转着思绪。赦免政治犯?就靠这些被当局抛弃了的人(他们自
己就是潜在的政治犯)对主席提出要求?即便当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计划,这样
的请愿书,唯一结果也只能是适得其反!

    他儿子打断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这个国家仍有一帮人没有被
吓住。大家都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别清楚。”

    不错,不错,托马斯想,可那与政治犯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
分清麦子与麦壳也好,这不是一码事。

    “骑墙吗?”编辑问。

    是的,他是在骑墙观望,只是不敢这么说。墙上有一幅画,士兵威胁地指着他
说:“你对参加红军犹豫不决吗?”或者说:“你还没有在两千字宣言上签名吗?”
或者说:“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过名吗?”或者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在赦免
请愿书上签名吗?!”不论这个士兵怎么说,反正是在威胁。

    编辑刚刚已经说了,有些送馍饷庹畏福从痔岢銮蛱趵碛衫捶炊栽谇?愿书上签名。在他看来,他们的理由只是许许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烟幕
弹。那托乌斯还能说什么呢?

    他终于用笑声打破了沉默,指着墙上的宣传画:“有这个当兵的逼我,问我签
还是不签,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于是,三个人又笑了一阵。

    “好了,”托马斯笑过以后说,“我想想吧,过几天我们还能碰碰头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编辑说,“不幸的是,请愿书等不了,我们打算明天就
将它递交主席。”

    “明天?”托马斯突然想起那位递给他声明书的胖警察,与这位大下巴编辑没
什么两样,人们都是试图让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写的声明上签名。

    “没有什么要想的。”儿子的话虽然咄咄逼人,语调却近乎祈求。现在,他们
双双对视着,托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贯注时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翘起,这正是自己平
常从镜子里看胡须是否刮干净了时,在自己脸上看到的一种表情。从其他人脸上发
现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

    当父母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过孩子的童年时,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相似性,
他们会觉得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们中断这种相似以后再回头想到这些,或者还会
觉得有趣。但托马斯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与儿子谈话!他还不习惯与自己这张不相称
的嘴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试想你有一条断臂移植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人就坐在你对面,用你的手臂冲着
你打手势,你一定会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见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爱的手
臂,它接触你的可能想必会使你魂飞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边吗?”他儿子补充说。托马斯突然明白了,他们所演
的这一幕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与儿子的关系。他签字,他们的
命运就联系在一起了,托马斯多多少少得尽责地与他友好;不签字呢,他们的关系
就会象以前一样不存在。不取决于儿子的意志也不取决于他的意志,儿子会因为他
的懦弱而拒绝承认他。他处在一种棋场败局的境地,—无法回避对方的将军,将被
迫放弃这一局。他签与不签都没有丝毫区别。这对他的生活或者对那些政治犯们,
都不能改变什么。

    “拿来吧。”他接过那张纸。



                                   14



    似乎是要报偿他的决定,编辑说:“你写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儿子把笔递给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弹一样有力。”

    编辑的赞许使他高兴,但儿子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适当:“不幸得很,
受害者就我一个,”他说,“多亏了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给我的病人做手术了。”

    话语听起来很冷,甚至含有敌意。

    编辑显然是希望缓和这种不协调的语气,带有歉意地说:“可是,想想吧,你
的文章拯救了所有的人!”

    从孩童时代起,托马斯就把“拯救”这个词与一样东西相联系,只与这一样东
西相联系:医药。文章如何能够救人?这两个人极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
个一生归结为单是一个关于俄狄浦斯的小小观点,甚至归结得更少一些:冲著当局
吐一个简单的字,“不!”

    “也许它救了人,也许它没有,”他说(声音仍是冷冷的,虽然自己也许没有
意识到),“但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我救过几条命。”

    又沉默了下来。托马斯的儿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马斯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结结巴巴是多么奇
怪。

    “你知道,你写得最好的,是什么吗?”孩子继续说,而托马斯只能看到他说
话付出的努力。“你对妥协的拒绝,你那些,我们都已开始失去了的,善恶分明。
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内疚意味着什么。杀人犯的借口,是母亲不爱他们。可是,
你突然出来说:没有什么借口。没有人的灵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纯洁,他明
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自己惩罚了自己。”

    托马斯把视线从儿子的嘴上拉开,努力想投向那编辑。他有些恼怒了,象是跟
他们争辩起来:“但这统统是误解!善恶的分野彻底给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惩
罚什么人。惩罚那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话是美的,
但把它弄成这个样……”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突然记起这地方也许安装了窃听器。
他没有丝毫野心要让未来的历史学家们来广征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寻章摘句。这
不正是他们要从他这儿得到的么?不正是对那篇文章的谴责吗?他不愿意把这一思
想从自己嘴里喂给他们。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在这个国家里,任何时候都可能把任
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广播。他闭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你改变了主意。”编辑说。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么东西使我写了个东西。”托马斯马上想起来了:
她象一个放在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了他的床边。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书,
追随那些罗慕路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现在,她又与他在一起了,他看见
她用红头巾把乌鸦包起来拥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静下来,似乎在告诉他,特丽
莎还活着,与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其他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这回是编辑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毕竟也不喜欢那种惩罚观念。”他笑着
补充,“我们不是为了惩罚而呼吁惩罚,是要用惩罚来消灭惩罚。”

    “我知道。”托马斯说。几秒钟之后,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却是完
全、绝对毫无用处的事(因为这不能帮助政治犯),还是一件使他不高兴的事(因
为这是那两个人压着他干的)。

    “签字是你的责任。”他儿于几乎是在恳求。

    责任?他儿子向他提起责任?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
特丽莎的幻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记起特丽莎用手臂抱着那只乌鸦,记起她前天
曾被一位密探勾引,记起她的手又开始颤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个偶
然性的产物;她,那位主治大夫坐骨神经痛带来的果实;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
的对立面——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为什么竟然去想什么签还是不签?他的一切决定都只能有一个准则:就是不能
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托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丽莎幸福。他甚至并不能真正
做到那一点。但如果他在请愿书上签名,可以确信,密探们会更多地去光顾她,她
的手就会颤抖得更加厉害。

    “把一只半死的乌鸦从地里挖出来,比交给主席的请愿书重要得多。”他说。

    他知道,他的话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无穷。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
毫无预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袭来。当年他严肃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见到她和儿子时,
就有这种相同的黑色陶醉。他送掉那封意味着断送自己医学事业的文章时,就有这
种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做对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

    “对不起,”他说,“我不签名。”



                                   15



    几天后,他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请愿书的一些文章。

    当然,那些文章里,没有一个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礼地呼吁释放政治犯。没有
一份报纸引用那篇短文的只言片语。相反,它们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吓之词,
谈着一份旨在为一场新的反社会主义运动奠定基础的反政府宣言。它们还列举了所
有的签名者,每个人名下都伴有使托马斯起鸡皮疙瘩的诽谤与攻击。

    这并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当局组织的公开活动(会议、请愿、街头聚众),
都理所当然地视为非法,所有参与者都会陷入危眨庖殉晌J丁5牵残碚?会使托马斯对自己没有为请愿签名更加感到歉疚。他为什么没有签?他再也记不起
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他的决定。

    我再一次看见他,象小说开头时那样出现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过庭
院落在那边的墙上。

    这就是产生他的意象。我前面指出过,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
人生出来的,他们诞生于一个情境,一个句子,一个隐喻。简单说来那隐喻包含着
一种基本的人类可能性,在作者看来它还没有被人发现或没有被人扼要地谈及。

    但是,一个作者只能写他自己,难道不是真的吗?

    穿越庭院的凝视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热恋中的女人听到自己胃里顽固的咕咕
声响;缺乏意志抛弃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伟大进军中与人们一起举起的拳头;在
暗藏的窃听器前的智慧表演——我知道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经历过,但这一切未
能产生我提纲勾勒中和作品描绘中的人物。我小说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
种种可能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们都一样地喜爱,也一样地被他们惊吓。他们每
一个人都已越过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线。对界线的跨越(我的“我”只存在于界线之
内)最能吸引我,因为在界线那边就开始了小说所要求的神秘。小说已不是作者的
自白,是对人类生活——生活在已经成为罗网的世界里——的调查。但是够了,让
我们还是回到托马斯吧。

    他一个人在公寓里,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对面那幢建筑的脏墙上。他想念那高
个;驼背以及大下巴的编辑,还有他的朋友们。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甚至从未进
入他的生活圈子。他感到自己仿佛刚在火车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还来不及跟
她说什么,她就步入卧车厢,去了伊斯坦布尔或里斯本。

    他再一次极力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点感情上的因
素(比如他对那位编辑的崇拜以及儿子给他的恼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该
不该在他们给的文件上签名。

    万马齐喑时的大声疾呼是对的吗?是的。

    从另一方面讲,为什么报纸提供这么多篇幅对请愿书大做文章呢?新闻界(全
部由国家操纵)毕竟可以保持沉默,没有比这更明智的了。他们把请愿书大肆张扬,
请愿书随即被统治者玩于股掌之中!真是天赐神物,为一场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极
好的开端和辩解词。

    那么他该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用另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灭亡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得以
延缓死期强呢?

    这些问题还有其他答案吗?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思索:人类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测定我们
的决策孰好孰坏,原因就是在一个给定购情境中,我们只能作一个决定。我们没有
被赐予第二次、第三次或第四次生命来比较各种各样的决断。

    在这一方面,历史与个人生命是类似的。捷克只有一部历史,某一天它将象托
马斯的生命一样有个确定的终结,不再重复。

    1618年,捷克的各阶层敢作敢为,把两名高级官员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
出去,发泄他们对维也拉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
致整个捷克民族的毁灭。捷克人应该表现比勇气更大的谨慎么?回答也许显得很简
单:不。

    三百二十年过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
给希特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1618年相对照,
他们选择了谨慎。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
主权几十年,或者甚至是几百年之久。他们应该选择比谨慎更多的勇气吗?他们应
该怎么办呢?

    如果捷克的历史能够重演,我们当然应该精心试验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较
其结果。没有这样的实验,所有这一类的考虑都只是一种假定性游戏。

    Einmalist Keinmal。 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
的历史不会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
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
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托马斯再一次怀着爱情般的怀念之情,想起了高个驼背的编辑。那个人于起来
似乎把历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图画而不是草图。他于起来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都永无休止地重演,会永劫回归,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行为。他自信自己是对的,
在他看来,那不是一种心胸狭窄而是美德的标志。是的,那人生活在与托马斯不一
样的历史之中:一部不是草图的历史(或者没有意识到而已)。



--

  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oli.bbs@bbs.net.tsi]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9.99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