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09:50:14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21:39 1999)


                                   16



    几天后,他又被另一种思想所打动,我把它记在这里作为上一节的补充:在太
空以外的什么地方有一颗星球,所有的人都能在那里再生,对于自己在地球上所经
历的生活和所积累的经验,都有充分的感知。

    或许还有另一颗星球,我们将在那儿带着前两次生命的经验,第三次再生。

    或许还有更多更多的星球,人类将在那里诞生于更成熟的层次(一个层次即一
次生命)。

    这就是托马斯版本的永劫回归观。

    当然,我们立足于地球(第一号星球,无经验的星球),对于其他星球上的人
将会如何,只能杜撰出朦朦胧胧的异想。他会比我们更聪明?人的能力中有更多的
成熟?他能通过重复经验获得这种成熟?

    只有从这样一个乌托邦的观念出发,才有可能充分正确地使用悲观主义和乐观
主义的概念:乐观主义者无非是认为第五号星球上的人类史将会少一些血污,悲观
主义者则不这样看。



                                   17



    朱尔斯·弗恩的一部著名小说《两年的假日》,是托马斯少年时最爱读的。两
年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数字。托马斯当窗户擦洗工已逾三年了。

    几个星期以来, 他渐渐意识到(半悲哀、 半自嘲地)自己正在变得精疲力竭
(他每天有一次甚至有时是两次的性约会)。他并未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但发现自
己已将气力使到了极限。(让我补充一下,极限是指他的体力,不是指他的性功能;
他的问题是气喘吁吁,而与生殖器无关,事物状态都有其喜剧性的一面。)

    一天,他正为自己下午要抽空子了愿赴约而遭难,看上去象要度一个稀罕的假
日。他渴望以极,给一个年轻女人打了差不多十次电话。对方是个妩媚的表演专业
学生,皮肤在南斯拉夫平整的裸泳海滩上晒得黑黝黝的,那种海滩使人联想起机动
烤肉板上慢慢的旋转烧烤。

    他干完活,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四点钟动身去办公室递交自己的工单。在布拉
格市中心,他被一位未能认出来的女人拦住了:“你究竟躲到哪儿去啦?我八辈子
都没见到你啦!”

    托马斯搜索枯肠,想记出她是谁。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吗?那样子倒象个亲密
朋友。他尽力搭着腔以掩盖自己没认出她来的事实。好一阵,他才从一个偶然的记
号认出了那姑娘:晒得黑黑的小演员,就是他成天一直在找的那一位。他这才着手
打主意,如何把对方引诱到朋友的公寓里去(他口袋里有钥匙)。

    这段插曲使他好笑,又使他害怕:这证明他的脑力和体力一样都消耗殆尽了。
两年的假期不能再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18



    告别手术台的假日,也是告别特丽莎的假日。六天很难见面的日子后,他们最
终能充满着爱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马斯从苏黎世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显得
疏远,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接触和亲吻。生理的爱给他们愉悦,但没有慰藉。她
不再象以前那样大声喊叫,高潮时脸上的扭曲,在他看来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
不在焉。只有在夜里睡着了,他们才温柔地依偎在一起。握着他的手,她忘记了那
一道将他们隔开的深渊(白昼的深渊)。夜里,托马斯既没时间也无办法去保护她
和关怀她。而早上,看见她是令人伤心和害怕的:她显得又悲哀又虚弱。

    一个星期天,她请他开车把她带到布拉格城外去。他们去了一个矿泉区,发现
那里所有的街道都换了俄国名字,还碰巧遇到了托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托马斯被
这次招见击垮了。他在这儿突然作为一个医生与别人谈起话来,能感觉出以前那种
生活,带着按部就班看见病人的愉悦,带着病人们信任的目光,正跨越岁月的断层
向他扑来。他曾经装作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事实上他是滋滋有味,现在更是极其
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这一灾难性的大错都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
老盯着路面,避免去看特丽莎。他对她很恼火。她在身边的出现比往日更显得是一
种忍受不了的偶然。她在他身边干什么?是谁把她放在草篮里并让她顺水漂下来?
为什么把他的床选作了堤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一个别的女人?

    一路上谁也没讲一句话。

    回到家里,他们也默默地吃饭。

    沉默,象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他
们逃离这片苦海,径直上了床。半夜里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诉他:“我被埋掉了,给埋了许久许久。你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
敲坟墓,我就出来了。我眼里都是泥。

    “你总是说,‘你怎么会看得见的?’你想把我眼里的泥擦掉。

    “我总是说,‘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后来有一天,你要去长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几个星
期过去了,不见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错过,就不睡觉了。最后,你又敲着坟墓,
但是我整整一个月没有睡觉了,已经累坏了。我想我是不能再从那里出来了。我终
于又出来的时候,你显得失望。你说我看来不舒服。我感觉得出,我下塌的两颊和
紧张的姿态使你觉得多么难看。

    “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走以后我没合一下眼。’

    “是吗?’你的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高兴。‘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个月
的假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一个月假,意味着你一个月不愿来看我,你有另
一个女人。你走了,我又掉进了坟墓。心里完全明白,我又会有不能睡觉的一个月
来等着你。你再来的时候,我会更加丑,你会更加失望。”

    他从来没听到过比这更令人惨痛的东西,他紧紧搂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哆嗦。他想,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爱了。

    让炸弹把这个星球炸得晃荡起来,让这个国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蛮掠夺,让他的
同胞们都被带出去枪毙——他更能接受这一切,只是比较难于大胆承认。但是,特
丽莎梦中的悲伤之梦却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图重新进入她讲述的梦,想象自己抚摸她的脸庞,轻巧地——一定不让她
知道这一点——把她眼窝里的泥擦掉。然后,他听到她话中难以置信的悲怆:“我
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处于心肌梗死的边缘。

    特丽莎又睡着了。他睡不着,想象着她的死亡。她带着可怕的噩梦死了,由于
她死了,他再也不能把她从噩梦中唤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丽莎带着可怕的噩
梦睡着了,而他再也不能将她唤醒。



                                   19



    托马斯的祖国被侵占已经五年了,布拉格发生了可观的变化。托马斯在街上遇
到的人不一样了,朋友们有一半去了国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经死去。将来不为历史
学家们记载的事实是,入侵后的这些年是一个葬礼的时代:死亡率急剧上升。我不
是说人们都是象小说家普罗恰兹卡一样,是被逼致死的(当然不多)。这位小说家
的私人谈话在电台播了两个星期之后,他便住进了医院。到那时为止一直潜伏在他
体内的癌细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样开放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术。他们发
现他危在旦夕,才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死在他妻子的怀里。但有许多并没有直接
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绝望之感在整个国家弥漫,渗入人们的灵魂和肉体,把人们
摧垮。有些人不顾一切地从当局的宠爱下逃出来,不愿意接受与新领导人握手言欢,
充作展品的荣幸。诗人赫鲁宾正是这样死的——他逃离了当局的爱。他尽一切可能
躲着那位文化部长,而部长直到他的葬礼时也没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说中
大谈诗人对苏联的热爱。也许他希望自己的话会虚假得令人勃然大怒,使赫鲁宾从
死亡中震醒过来。但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决意从坟墓中重新站出来。

    一天,托马斯到火葬场去参加一位著名生物学家的葬礼,此人曾被大学和科学
院赶了出来。当局禁止在讣告中提到葬礼的时间,害怕葬礼会变成一次示威。哀悼
者们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尸体将于清晨六时半火化。

    进入火葬场,托马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厅里亮极了,象是个摄影棚。他
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有三处地方设置了摄像机。不,这不是拍电视,是警察局
安的,要拍下葬礼去研究是哪些人参加葬礼。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现在仍然是科学院
的成员,足够勇敢地作了墓前演讲。他从没打算过要成为电影明星。

    葬礼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属致敬。托马斯发现大厅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个
驼背的编辑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马斯感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些无所畏迩橥肿?的人。他笑着打招呼,开始朝编辑那边走去。编辑看见他便说:“小心!不要靠近!”

    说来真是一件怪事。托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这句话理解为一句诚恳友好的忠告
(“看着点,我们正在被拍照;你与我们讲话,又会卷入另一次审讯。”),或者
把它理解为一句嘲讽(“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请愿书上签名,那就始终如一吧,别
同我们攀老交情了。”)。无论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听取了劝告,走开了。他
感到那月台上的漂亮女人不仅仅步入了卧车厢,而且,正当他要表示自己是多么崇
拜她时,对方却把手指压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来。



                                   20



    那天下午,他还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个大商店的橱窗,一个小伙子
在他右边站住,靠近橱窗,开始细细查看牌价。

    “涨价啦。”托马斯没停下手中冲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马斯。他就是托马斯在医院时的同事,曾经以为托马斯写了自我批
评的声明而加以讥笑的那个人。 我曾经把他称为S。托马斯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天
真, 正如我们对没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兴一样),但他从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
面前,他有机会使自己镇定一下),是一种不甚愉快的惊讶。

    “你好吗?”S问。

    托马斯还没应答, 就看出S对这样提问颇觉羞愧。一个干着本行的医生问一个
正洗着橱窗的医生近来如何,显然是可笑的。

    为了消除紧张气氛,托马斯尽可能轻松地说出几个字来:“好,还好!”他马
上感到,无论他说得多么费力(事实上,因为他太费力),他的“好”听起来象是
苦涩的反语。他很快加上一句,“医院里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S回答,“还是老样子。”

    他回答得尽可能不失分寸,但也显得极不合适。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两人都知
道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洗窗户,怎么能说“还是老样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样?”托玛斯问。

    “你是说你没有见过他罗?”S问。

    “没有。”托马斯说。

    这是真的。从他离开医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没见过主治医生。他们曾一起工作
得那么好,甚至都开始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所以无论他怎么说,他的“没有”
中有一种悲凉的震颤。托马斯怀疑S对他提出这个话题颇觉愠怒:象主治医生一样,
S也从未顺路探访过托马斯,没问他工作怎么样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两位老同事之间的任何谈话都是不可能的,尽管双方都感到遗憾,特别是托马
斯。他并不因为同事忘记了他而生气。如果他能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清楚什么的话,
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各走各的路这完全正常。也没有什么
可以不安的,我很高兴见到你!”但他不敢这么说。到眼下为止,他说出来的一切
都好象出于某种心计,这些诚恳的话在他的同事听来,也同样是嘲讽。

    “对不起, ”S停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会给
你打电话的。”

    那阵子,同事们假定他为懦夫而对他嗤之以鼻时,他们都对他微笑;现在,他
们不能再鄙视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却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请他了,不再用香槟酒欢迎他了。这种落
魄知识分子的处境不再显得优越,已变成了一种必须正视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
东西。



                                   21



    他回到家里躺下来,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时之后却被胃痛醒。每当他消沉的时
候,老毛病就冒了出来。他打开药箱,骂了一句:箱子里空荡荡的,他忘了给它配
药。他试图用意志力控制住疼痛,也确实相当有效,但再也无法成眠。特丽莎一点
半钟才回家,他觉得自己想跟她闲聊点什么,于是讲了葬礼,讲了编辑拒绝跟他讲
话,还有他与S的相遇。

    “布拉格近来变得这么丑恶了。”特丽莎说。

    “我知道。”托马斯说。

    特丽莎停了一下,温柔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马斯说,“但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她也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侧面搂住他的身体。

    “到乡下去怎么样?”她说。

    “乡下?”他感到惊讶。

    “我们可以独自在那里过日子,你不会碰到那个编辑,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
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总是原来的样子。”

    正在这时,托马斯又一阵胃痛,感到全身发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过于平静与
安宁。

    “也许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难。

    “我们会有一所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但要足够的大,给卡列宁一个象样的活
动场地。”

    “是的。”托马斯说。

    他努力想象搬下乡去以后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很难每个星期都找到新的女
人,这意味着性冒险的终结。

    特丽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问题,在乡下,你会对我厌烦的。”

    疼痛更加剧烈了, 使他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种
“非如此不可!”——一种奴役着他的职责。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个绝对的假日,
从所有职责中解脱, 从一切“非如此不可” 中解脱。他能告假离开医院的手术台
(一种永久的休息),为什么不能告假离开世界的手术台?离开女人们那百万分之
一的虚幻的差异?离开那把想象中切开女人们保险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捣蛋了!”特丽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打针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忘了给药箱补充药品。”

    她顾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摸他的前额,那里有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密
密汗珠。

    他的头没有离开枕头,朝她转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对方眼中燃烧着不堪忍
受的悲伤。

    “告诉我,特丽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知道。”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你否认也没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说。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马斯不愿意收场:“不,特丽莎,这一次有点不同。以前从没有这样严重。”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她说,“去,洗洗你的头发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释的语调是伤感的,没有敌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几个月了,你的头
发上有一种强烈的气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气味。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一夜又一夜,
我一直闻着你某个情妇下体的气味。”

    听她说完,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简直要命。他总是把自己洗得很彻底!身上,
手上,脸上,确认没有留下丝毫她们的气味。甚至避免用她们的香皂,每次都执行
自己种种苛刻的规程。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头发!居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他回忆起那个女人冲着自己的脸叉开双腿,要他用脸和头顶跟她干。多么愚蠢
的主意!他现在恨她。他看出抵赖也没有用处,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
浴室里洗头发。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呆在床上吧,别费心去洗那东西了,我现在都习惯了。”

    他的胃真是痛杀了他,他渴望平静与安宁。“我会给我那位病人写信的,就是
我们在矿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个地区吗?”

    托马斯极难谈下去了,所能说的只是:“树林子……环绕的山……”

    “没有关系,这是以后的事。我们要离开这里,但现在别说了……”她还是一
直摸着他的额头。两人并排躺在那儿,不再言语。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们很快
朊蜗纭?


                                   22



    半夜里他醒来了,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春梦。唯一能回想清楚
的是最后一个:一个巨大的裸体女人,至少是他体积的五倍,仰浮在一个水池里。
从她两腿分叉处一直到脐眼的小腹部,都盖着厚厚的毛。他从池子一边看着她,亢
奋以极。

    身体被胃病折腾得虚弱不堪之时,他怎么亢奋得起来?看到一个他清楚地意识
到会拒绝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使他亢奋?

    他以为:在人脑机件里,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齿轮。一个载着想象,另一
个载着肉体的反应。载有裸身女人想象的齿轮,带动着相应的勃起指令齿轮。但有
些时候,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齿轮错位了,亢奋齿轮会与一个载着飞燕想象的齿
轮相配合。一只燕子的景象会带来阴茎的勃起。

    此外,托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类睡眠的专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种
梦境中,男人们都有勃起现象,这说明勃起现象与裸体女人之间的联系,只是造物
主塞进入脑机件中一千种运动方式中的一种。

    那么爱情与这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托马斯头脑中的齿轮不协调了,
他会因为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这对他与特丽莎的爱绝对没有影响。

    如果说,性亢奋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了自己取乐而用的一种装置,那么爱就是唯
独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能使我们摆脱造物主。爱情是我们的自由,爱情处于“非
如此不可”的规则之外。

    虽然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爱情有别于造物主为自己取乐而设置的机件,爱仍
然是从属于它的。爱从属于性,象一位秀美的裸体女人服从一座巨钟的钟摆。

    托马斯以为:使爱从属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还认为,把爱情从愚蠢的性爱中拯救出来,办法之一就是在我们头脑中设置
某种机件,能让我们看见一只燕子也亢奋。

    他带着甜甜的思索开始打盹。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在众多概念浑浑沌沌
的无人区中,他突然确信自己发现了所有的谜底,一切神秘的关键,一个新的乌托
邦,一座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男人因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爱
情,不会被性爱的愚蠢干犯所侵扰。

    于是,他安睡了。



                                   23



    几个半裸的女人尽力缠着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摆脱她们,打开了通向隔壁房
间的门。他看见一位年轻女郎,正面对着他侧卧在一张沙发上,也是半裸着身子,
除了短裤什么也没穿。她撑着臂肘,面带微笑看着他,看来知道他会到来。

    他向她走过来,难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满身心,想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她,终于
能在这里与她相会。他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说了些什么,显出一种
镇定,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摆动。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这种举动的镇定,女性的镇
定是他一辈子困惑不解的问题。

    正在这时,梦境又滑回现实。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种似睡非睡的无人区。遇见
女人的情景在他眼前渐渐消逝,使他惊吓恐惧。他对自己说,上帝,失去她是何等
可恨呵!他竭尽全力想回忆起她是谁,在哪里遇见过她,他们一起经历道什么。她
对他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忘了她呢?他答应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她,但刚
答应便意识到这无法兑现: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怎么能把这么熟悉的人的名字给
忘了呢?这时,他几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睁开的,他在问自己,我在哪里?是的,
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这里吗?我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到她吗?她是从瑞士
来的吗?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她既不是来自布拉格
也不是来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梦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献鹄础L乩錾谒砼陨钌畹睾粑K耄?梦中的女人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他认为自己最熟知的女人结果是他不曾
相识的女人,但她还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如果他有一个个人的伊甸乐园,他一定
将陪伴着她生活其中。这个来自梦境的女人是他爱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著名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
帝把人一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
求着失去了的那一半自己。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
身体一部分的伙伴。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
自己的那一半。相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
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衷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
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

    他试图想象,自己与那梦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见在他们理想房舍
敞开的窗前,特丽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过,停下来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
哀。他受不了她的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
磨,深深地沉入特丽莎的灵魂。他从窗子里跳出去,但她苦涩地要他呆在他感觉快
乐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动作,使他烦闷不快。他抓住对方那双紧张的手,
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使它们镇定。他知道,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快乐的房舍,
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放弃他的天堂和梦中女郎,他将背叛他爱情的“非如此不可”,
伴随特丽莎离去,伴随那六个偶然性所生下来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位女人,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他觉出
一种对她无法言表的爱。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为她睁开了双眼,用疑虑的目
光打量着他。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他知道不该弄醒她,应该哄她继续睡觉。他试图作出一种回答,往她脑子里种
下一种新的梦境。

    “我在看星星。”他说。

    “不要说你在看星星了,你骗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为我们在飞机上,星星在我们下面。”

    “哦,飞机上。”特丽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随后又昏昏欲睡。托马斯知道,
特丽莎正从飞机的圆形窗户往外看,飞机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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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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