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09:54:06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24:25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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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王国里,所有答案都是预先给定的,对任何问题都有效。
因此,媚俗极权统治的真正死敌就是爱提问题的人。一个问题就象一把刀,会划破
舞台上的景幕,让我们看到藏在后面的东西。事实上,这就是萨宾娜向特丽莎解释
的自己画作的准确意义:表面上是明白无误的谎言,底下却透出神秘莫测的真理。
但是,反对我们称为媚俗作态极权统治的这种东西的人们,感到质问和怀疑无
补于事,他们也需要确定而简单的真理,让大众理解,激发群体的眼泪。
德国一个政治组织曾为萨宾娜举办过一次画展。她打开目录,第一张图就是自
己的照片,上面添画了一些铁丝网。她在照片旁边,还发现了一份读上去象某位圣
女或某位烈士的小传;她遭受过极大的痛苦,为反对非义而斗争,被迫放弃了正在
流血募以埃醇绦诙氛拧!八幕魇钦⌒腋5亩氛保恼乱哉饩浠岸?告结束。
她抗议,但他们不能理解她。
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
“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她愤怒地回答。
那以后,她开始在自己的小传中故弄玄虚,到美国后,甚至设法隐瞒自己是个
捷克人的事实。唯一的目的,就是不顾一切地试图逃离人们要强加在她生活中的媚
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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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画架前,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身后椅子上的老人,仔细观察着她
的每一笔触。
“该回家了。”他终于看了看表。
她放下调色板,去卫生间洗手。老人也使自己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拿斜靠在泉
边的拐杖。画室的门通向外边的草地。天已渐渐落黑了,五十英尺开外,是一栋白
色的隔板房,一楼的窗口亮着灯光。萨宾娜被这两个光辉投照着暮色的窗口感动了。
她一生都宣称媚俗是死敌,但实际上她难道就不曾有过媚俗吗?她的媚俗是关
于家庭的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谧,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母亲和一位
聪慧的父亲掌管。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
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恩负义的女儿
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
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她是在纽约遇见这位老人的。他富裕而且爱画,身边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伴,住
在一栋乡间房舍里。正对着那房舍,他的土地上有一间旧马厩。他为萨宾娜把马厩
改建成画室,而且每天都目随萨宾娜的画笔运行,直到黄昏。
现在他们三人一起吃晚饭。老太太把萨宾娜唤作“我的女儿”,但一切迹象都
会使人导出相反的结论,就是说,萨宾娜倒是母亲,而她的这两个孩子喜欢她,崇
拜她,愿意做她所要求的一切。
她这个也即将进入老年的人,象一个小女孩那样找回了曾被夺走的父母吗?她
终于找回了她自己从未有过的孩子吗?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幻觉。她与这老两口过的日子只是一个短暂的间
歇。老头病得很重,一旦撇下老伴去了,老太太将去加拿大跟儿子一块儿过。那么,
萨宾娜的背叛之途又将在别的什么地方继续。一曲关于两个闪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
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弱,不时从她生命的深处飘出,汇入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轻。
她被这首歌打动,但并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她太知道了,这首歌只是一个
美丽的谎言。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了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
去它独裁的威权,变得如同人类其它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
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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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俗起源于无条件地认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础是什么?上帝?人类?斗争?爱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见不一,也有各种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犹太教的,共产主
义的,法西斯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女权主义的,欧洲的,美国的,民族的,国际
的。
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被认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根据各自声称
的理论原则给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义都完全不可能。这不足为奇:政治运动并不怎
么依赖于理性态度,倒更依赖于奇想、印象、言词以及模式,依赖于它们总合而成
的这种或那种政治媚俗。
弗兰茨如此陶醉于伟大的进军,这种幻想就是把各个时代内各种倾向的激进派
纠合在一起的政治媚俗。伟大的进军是通向博爱、平等、正义、幸福的光辉进军,
尽管障碍重重,仍灰煌耷啊=热皇俏按蟮慕习比辉谒衙狻?
是无产阶级专政还是民主主义专政?是反对消费社会还是要求扩大生产?是断
头台还是废除死刑?这一切都离题甚远。把一个左派造就为左派的,不是这样或那
样的理论,而是一种能力,能把任何理论都揉合到称之为伟大进军的媚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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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茨显然不是媚俗的信徒。伟大进军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点象萨
宾娜生活中那关于两个闪亮窗口的哀婉之歌。弗兰茨投哪个政党的票?恐怕他什么
票也不会投,感兴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里去度过选举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
会被伟大的进军所打动。梦想着我们是跨越世世代代进军中欢乐的一群,总是美好
的,弗兰茨从未完全忘记过这种梦。
一天,有些朋友从巴黎给他打电话,他们计划向柬埔寨进军,邀请他参加。
柬埔寨近来一直遍布美国炸弹,一场内战,使这个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
的人口,最后,它被相邻的越南所占领。而越南纯粹是苏联的附庸。柬埔寨受到饥
荒的折磨,缺医少药的人们正在死去。一个国际医疗机构再三要求允许入境,都被
越南拒之门外。现在的办法是,让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识分子开到柬埔寨边境,用这
种世界人民众目睽睽之下的壮观表演,迫使占领军允许医生入境。
给弗兰茨打电话的人,曾在巴黎街头与他一同进军。一开始,弗兰茨被这个邀
请弄得欢喜若狂,随后,眼光落在房子那边扶手椅里的学生情妇身上。对方仰视着
他,眼镜的大圆镜片把她的眼睛扩大了。弗兰茨感到这双眼睛在乞求自己别去。他
歉疚地谢绝了邀请。
刚接上电话,他马上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后悔。真是,他关照了现实中的情妇,
却忽略了精神上的爱情。柬埔寨不是与萨宾娜的国家一样吗?一个被邻国军队占领
了的国家,桓鲆迅惺艿蕉砉拚浦匮沟墓遥∩材谴常醯媚俏患负跬橇说?朋友,是在根据萨宾娜的秘密吩咐与他联络的。
上天之灵知道一切,看见一切。如果他参加这次进军,萨宾娜会从上面惊喜地
看着他,会明白他还保持了对她的忠诚。
“要是我参加进军,你会非常不安吗?”他问戴眼镜的姑娘。这位姑娘把他每
一天的离开都看成损失,但事事都依他。
几天后,他与二十名医生,以及大约五十位知识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
歌唱家、演员以及市长),还有四百名新闻记者和摄影师,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喷
气式飞机,从巴黎起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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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曼谷着陆。四百七十名医生、知识分子以及记者挤进了一家国际饭店的
大舞厅。那儿聚集着更多的医生、演员、歌唱家、语言学专家,还有数百名带有笔
记本、录音机、照相机以及摄像机的记者。乐台上约摸二十个美国人坐在一条长桌
边上,正在主持各项事宜。
和弗兰茨一起进舞厅的那些法国知识分子,感到受了轻视和侮辱。向柬埔寨进
军是他们的主意,可这里的这些美国人,象平常一样恬不知耻,不但接管了领导权,
而且是用英语接管的,殊不知丹麦人和法国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丹麦人早已忘记了
他们曾形成了一个自己的民族,因此法国佬便是唯一能进行抗议的欧洲人了。他们
的原则是如此之高,以至拒绝用英语抗议,而用母语法文向台上的美国人申明理由。
那些美国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报以友好和赞同的微笑。到最后,法国人别无它法,
只得用英语讲出他们的反对意见:“有法国人参加,这个会为什么用英语?”
美国人对如此奇特的反对很觉惊奇,但仍然微笑,默认这个会议是该用两种语
言进行的。于是,在会议重新召开之前,得找一个合适的译员。随后,每个句子都
用英语和法语两种语言重复,使讨论花了两倍的时间,甚至还不止两倍,因为所有
的法国人都懂一些英语,他们不时打断译员的话来给他纠错,对每一个宇都争议不
休。
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演员站起来发言,使会议达到了高潮。就因为她,更多的摄
影记者和摄像师涌进了大厅,用照相机的咔嚓声伴随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女演员
谈到了受难的儿童,共产党专政的残暴,人权的保障,当前对文明社会传统价值的
威胁,个人不可剥夺的自由,还谈到卡特总统,说他对柬埔寨事件表示深深的忧虑。
她结束发言时,已是热泪盈眶。
一位长着小红胡子的法国年轻医生,跳出来吼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救死扶伤,
不是来向卡特总统致敬!别把这儿变成美国宣传的马戏场啦!我们不是来反共!我
们是来这儿救命!”
他马上得到另外几个法国人的响应。译员害怕了,不敢把他们的话翻译出来。
于是乐台上的二十个美国人满脸笑容,好意地看着他们,一再点头表示赞同。其中
一位甚至把拳头举向空中,他知道欧洲人在众人同乐时,是喜欢挥举拳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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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们乘公共汽车横越泰国去柬埔寨边境,晚上在一个小村子里歇
息,租了几间吊脚楼的房子。周期性的洪水迫使村民们住在楼上,把他们的猪关在
楼下。弗兰茨和另外四个教授住一间房子,远远传来猪的呼唱,近处却有著名数学
家的鼾声。
早上,他们又爬回汽车。在离边境约一英里的地方,所有的车辆都禁止行驶,
过边境只能通过一条重兵把守的狭窄要道。车停了,法国小分队从车上涌下来,再
一次发现美国人又占了他们的上风,组成了游行的先头部队。关键时刻到了。译员
又给叫了来,接着是长久的争吵。最后大家同意了以下的方案:游行队伍由一个美
国人,一个法国人以及一名柬埔寨译员领先,接下来是医生,再后面是余下来的人
群。那位美国女演员压阵。
道路狭窄,而且沿途有布雷区,加上有路障——环绕着铁丝网的两个水泥地堡。
道路更窄了——只能成单行穿过。
弗兰茨前面约十五英尺处,是一位著名的德国诗人兼流行歌手,已为和平写了
九百三十首反战歌曲。他带来一根长杆子,挑一面白旗,衬托出自己全黑的胡子,
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长长的游行队伍此起彼伏,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抢拍镜头,哗哗地摆弄着他们的
设备,飞快地冲到队伍前面,停一停,又缓缓向后退着,不时单腿跪下,然后又挺
起身子跑到前面更远的地方。他们不时唤着某位著名人士的名字,那人便不知不觉
地转向他们的方向,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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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声音传来了。人们放慢步子朝后看。
落在最后的美国女演员,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黯然失色的压阵者地位,决定发起
进攻。她全速向队伍前面跑去,就象一位参加五千米长跑比赛的运动员,开始为了
节省体力一直落在其他人后面,现在突然奋力向前,开始把对手一个接一个地甩下。
男人们为难地笑笑,让了步,不想挫伤这位著名长跑运动员取胜的决心,但女
人们发出叫喊:“回到队伍里去!这不是明星的队伍!”
大无畏的女演员仍然一往无前,五名摄影记者和两名摄像师尾随其后。
突然,一位法国语言学女教授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极难听的英语)说:“这
是一支医生的队伍,来给那些垂危的柬埔寨人治病,不是为电影明星捧场的惊险表
演!”女演员的手被语言学教授的手紧紧锁住,无法挣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用纯正的英语)说,“我参加过一百次这样的游行了,没有明星,你们哪里也
去不了!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道义的职责!”“放屁!”语言学教授(用地赖?法语)说。
美国女演员听明白了,放声大哭起来。
“请别动!”一位摄像师大叫,在她脚边跪倒。女演员对着他的镜头留下一个
长长的回望,泪珠从脸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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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教授终于放开了美国女演员的手腕。那位有黑胡子和白旗子的德国流行
歌手,叫了声女演员的名字。
美国女演员从未听说过他,但她刚经过羞辱,比往常更容易接受同情,朝他跑
了过去。歌唱家换上左手擎旗杆,右手搭在她肩上。
他们立即被新的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所包围。一位著名的美国摄影记者为了把他
们的脸和旗子一起塞进镜头,颇费了些周折。旗杆太长,他往身后的稻田移了几步,
竟踏响了一个地雷。轰然一声爆炸,他的身体撕成了碎片,在空中飞舞,一片血雨
洗浴着欧洲的知识分子们。
歌手和演员都吓坏了,动也不敢动,举目望了望那旗子。旗上溅满的鲜血使他
们每一个惊恐万分。他们又提心吊胆地向上看了几眼,才开始隐隐地微笑。他们心
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豪,一种他们从未领略过的自豪:已经有人为他们的旗子奉
献了鲜血。他们再一次加入了进军的行列。
19
国界线就是一条小河。沿河有长长一道约六英尺高的墙,使河看不见了。墙边
堆满了保护泰国狙击手的沙包。墙垣只有一个缺口,一座桥从那里横跨小河。越南
军队就驻守在桥的那一边,但他们的位置也完全伪装起来了,也看不见。很清楚,
只要有人踏上这座桥,看不见的越南人就会开火。
游行者们走近大墙,踮起脚张望。弗兰茨从两个沙包的夹缝中向外看,想看个
究竟,但什么也看不到。他被一个摄影记者推开了,那人觉得自己更有权利得到这
个位置。
弗兰茨看看后面,七位摄影师栖息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树顶架上,眼盯着对岸,
象一群巨形的乌鸦。
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译员把一个大喇叭筒举到了嘴边,用高棉语向对岸喊起
话来:这些人都是医生,他们要求获得允许进入柬埔寨国境,提供医务援助;他们
没有任何政治意图,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生命的关心。
来自对岸的回答是一片震人心弦的沉默。如此绝对的沉寂使每个人的心都往下
沉,只有照相机在继续咔咔响,听起来象一只异国的虫子在唱歌。
弗兰茨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伟大的进军就要完了。欧洲被寂静的边界包围着,
发生伟大进军的空间,现在不过是这颗星球中部的一个小小舞台。曾经急切挤向这
个舞台的观众早就离去了,伟大的进军在孤寂中进行,没有了观众。是的,弗兰茨
自言自语,尽管世界是冷漠的,但伟大的进军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
轰轰烈烈:昨天反对美国占领越南,今天反对越南攻占柬埔寨;昨天拥护以色列,
今天拥护巴勒斯坦;昨天拥护古巴,明天反对古巴——而且总是反对美国;时而反
对大屠杀,时而又支持另一场大屠杀;欧洲在前进,且赶上了众多的热闹,一个也
没拉下。它的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伟大的进军成了催促人们迅跑的疾驶飞奔,
舞台正在越来越缩小,某一天终将变成一个没有空间度向的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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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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