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11:18:27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25:37 1999)


                                   20



    译员又一次用喇叭简喊话,回答仍然是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冷寂。

    弗兰茨环顾四周,河对岸的沉默象一巴掌打在大家的脸上,连打白旗的歌手以
及美国女演员都消沉了,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凭借内心的闪光,弗兰茨看到了他们都是如此可笑。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们,也
没有嘲讽的兴致,内心中升起一种感情,象我们对被判罪者的无限怜爱。是的,伟
大的进军即将完结,可那是弗兰茨背叛它的理由吗?他自己的生命不也是到了尽头
吗?在这些陪伴庞赂业囊缴呦虮呔车囊蝗旱敝校靶λ谋硐竹蹦兀克?这些人除了表演还能做什么呢?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弗兰茨是对的。我不禁想起了那位为赦免政治犯组织请愿的布拉格编辑来。他
完全知道他的请愿对那些囚犯毫无帮助,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解放囚犯,而是为了表
现那些无所畏惧者的存在。那样做,也是演戏。但是他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他不
是在演戏与行动之间进行选择,是在演戏与完全无行动之间进行选择。在有些情势
之中,人们给判决了只能演戏。他们与哑默力量的斗争(河那边的哑默力量,墙里
化为哑默窃听器的警察),是一个剧团对军队的进攻。

    弗兰茨看着他那位从巴黎大学来的朋友举起了拳头,威胁着对岸的静寂。



                                   21



    译员用喇叭筒进行第三次喊话。

    她再一次得到的沉默回答,使弗兰茨的沮丧突然变成了愤怒。他就在这里,站
在泰柬边境界桥仅仅几步远的地方,心中腾起一种要冲上桥去的不可阻挡的欲念。
他想仰天痛骂,然后在震天动地的机枪扫射声中死去。

    弗兰茨这种突然的欲念使我们想起了一些东西,是的,使我们想起了斯大林的
儿子。当他不忍再看到人类生存的两极互相靠近得瞬间可及的程度,当他发现崇高
与卑贱、天使与苍蝇、上帝与大粪之间再无任何区别,便一头闯到铁丝电网上触电
身亡了。

    弗兰茨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伟大进军的光荣居然会与进军者的喜剧性虚荣打等
号。他不能承认欧洲历史高贵的喧嚣会消失在无际的沉寂里,不承认历史与沉寂之
间不再有任何区别。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到那座天平上,想证明伟大的进军比大粪
要重一些。

    但是,人们在这里证明不出任何东西。天平的一个盘子里放着大粪,另一个盘
子里是斯大林之子投入的整个身躯,天平还是一动不动。

    弗兰拿挥腥米约喊で棺樱皇谴棺磐罚肫渌艘坏溃傻バ校呦蚱怠?


                                   22



    我们都需要有人看着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希望承接的不同目光,可以把我们
分成四种类型。

    第一类人期望着无数双隐名的眼光,换句话说,是期待着公众的目光。德国歌
手、美国女演员,甚至那位高个驼背以及大下巴的编辑,就是这种类型。他习惯了
他的读者,某一天入侵者禁了他的报纸,没有什么能取代那些隐名的眼光,他便感
到空气顿时稀薄了一百倍,感到自己将被窒息。然而某一天,他意识到有人不断跟
踪他,窃听他,鬼鬼祟祟地在街上给他拍照,于是,隐名的目光又突然回到了他身
上,他又能呼吸了。他开始对着墙里的麦克风作戏剧性的演说,在警察那里找到了
失却多时的公众。

    那些极其需要被许多熟悉眼睛看着的人,组成了第二类。他们是鸡尾酒会与聚
餐中永不疲倦的主人。他们比第一类人快活。第一类人失去公众时就觉得熄灭了生
命之光,而这种情况对几乎他们所有人来说是迟早要发生的。然而在第二类人这一
方面,他们能够总是与自己需要的目光在一起,克劳迪及其女儿就属于这一类。

    再就是第三类人,他们需要经常面对他们所爱的人的眼睛。他们和第一类人同
样都置身于危险处境,某一天,他们爱着的人儿闭上双眼,他们的空间将进入黑暗。
特丽莎和托马斯就属于第三类。

    最后是第四类,这一类人最少。他们是梦想家,生活在想象中某一双远方的眼
睛之下。比方说弗兰茨吧,他去柬埔寨边境只是为了萨宾娜,当汽车沿着泰国公路
颠簸行进时,他能感到她的眼睛久久地盯着自己。

    托马斯的儿子也属于这同一类型。让我们称他为西蒙吧(他将会很高兴有一个
圣经里的名字,象他父亲一样)。他期望的是托马斯的眼光。但卷入请愿运动的结
果,是被大学赶了出来。总是陪他出门的姑娘,是一位乡村牧师的侄女,他娶了她,
成了一名集体农庄的拖拉机手、天主教教徒,和一名父亲。他知道托马斯也住在农
村时,激动不已:命运使他们的生活对等了!他由此而生出勇气给托马斯写了一封
信,不是要求对方回信,只是希望托马斯把目光投向他的生命。



                                   23



    弗兰茨与西蒙是这部小说的梦想家。与弗兰茨不同,西蒙从不喜欢他的母亲,
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在寻找父亲。他愿意相信父亲是某种非义的牺牲品,并以此解
释父亲后来施加与他的不义。他从不生父亲的气,从不愿意与那位不断中伤父亲的
母亲有什么联合行动。

    他在母亲身边一直住到十八岁,完成了中专学业,随后去布拉格续大学。那时
的托马斯是个擦洗工。西蒙常常一等几个小时,想撞见托马斯,但托马斯从未停下
步来跟他说说话。

    他与那位大下巴编辑混在一起,唯一原因就是编辑的命运使他想起了父亲。那
编辑从未听说过托马斯,关于俄狄浦斯的文章早已给忘了。是西蒙向他谈到这篇文
章,求他去劝说托马斯在请愿书上签名。编辑同意了,因为他希望为这个他喜欢的
孩子做点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西蒙回想起他与父亲见面的那一天,就为自己当时的怯场而羞
愧。父亲不可能喜欢他,在他这一方面,他喜欢父亲。他记得他们的每一句话,而
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出这些话是何等正确。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是:“惩罚
自己不知道做了些什么的人是残暴的。”当女朋友的叔叔把一本圣经交到他手,耶
稣的一句话特别震动了他:“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他知道
父亲是无宗教信仰者,但从这两段相似的话中,他看到了一种暗示:父亲同意他选
定的道路。

    大约在他下农村的第三年,他收到了一封托马斯的信,邀请他去看看。他们的
聚会是友好的,西蒙感到轻松,一点也不结巴。他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们互相并不十
分了解。约四个月之后,他收到一份电报,说托马斯与妻子丧生在一辆货车之下。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说父亲以前的一位情妇住在法国,并找到了她的地址。
他极其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随着自己的生命,于是间或给她写一些长长的信。



                                   24



    萨宾娜不断接到那位悲哀的乡下通信者的来信,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很多信一
直没有读过,她对故土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那老头死了,萨宾娜迁往西方更远的地方,迁往加利弗尼亚,更远离了自己出
生的故国。

    她卖画没有什么难处。她爱美国,但只从表面上爱,表层下面的一切对她都是
异己的。脚下的泥土里没有爷爷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关进坟墓,沉入美国的土地。

    于是,有一天地写了一份遗嘱,请求把她的尸体火化,骨灰撒入空中。特丽莎
与托马斯的死显示着重,她想用自己的死来表明轻,她将比大气还轻。正如巴门尼
德曾经指出的,消极会变成积极。



                                   25



    汽车在曼谷旅馆前停下来。人们再也不想主持会议了。他们成群结伙任意去观
光,有些出发去寺庙,另一些去妓院。弗兰茨在巴黎大学的朋友建议他们一起过夜,
但他更愿意一人独处。

    他走到街上时,天差不多都黑了。他老想着萨宾娜,感到她在看着自己。每当
他感到她久久的凝视,便开始怀疑自己:他从来就不知道萨宾娜想些什么。现在,
这种怀疑也使他不舒服。她会嘲弄他么?她把他对她的崇拜视为愚蠢吗?她是想告
诉他,现在他该长大了,该把全部身心交给萨宾娜赐给他的情妇吗?

    想象那张戴着大圆眼镜的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情妇在一起是何等幸
福。这一刻,柬埔寨之行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既无意义又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呢?直
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终于一次亦即永远地发现了,他真实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
既不是游行也不是萨宾娜,还是这位戴眼镜的姑娘。他终于发现,现实要多于梦境,
大大地多于梦境。

    突然,一个身影从昏昏夜色中闪出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些什么。他朝拦
路者看了一眼,大吃一惊却充满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语气咕
咕哝哝。他想要说什么?他象是邀请弗兰茨去一个什么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
走了,弗兰茨肯定那人需要自己的帮助,也许在他这次来的整个旅途中,他就有某
种意识,难道他不是被叫来帮助什么人的吗?

    突然,那人旁边又出现了两位,其中一个用英语向他要钱。

    此刻,戴眼镜的姑娘从他脑海中消逝了。萨宾娜盯着他,那个肩负伟大命运的
非现实的萨宾娜,那个使弗兰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萨宾娜。她气愤而不满,震怒的目
光射进了他的身体:他曾经看过这种目光吗?其他人曾经辱骂过他这种愚蠢的好心
肠吗?

    他把手臂从那人手中挣开,又被那人揪住了袖子。他记得萨宾娜总是羡慕他的
体力。他接过了另一个人挥来的一拳,紧紧掐住,以一个极漂亮的现代柔道翻身动
作把对方从他肩上扔过去了。

    现在,他对自己很满意。萨宾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羞辱自
己了!她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却了!弗兰茨已经抛弃了柔弱和伤感!

    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一种兴高采烈的仇恨。他们还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纯
真么!他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飞快地前后扫视,对付着两个还没倒下的歹
徒。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头挨了重重的一击,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
扛到某个地方,随后他就被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击,他失去
了知觉。

    他在日内瓦的医院里醒过来,克劳迪靠在他的床头。他想告诉她,她没有权利
来这里。他要他们把那戴眼镜的姑娘送来,他脑子里只想着她。他想大声喊出,除
她之外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呆在他身边。但他可怕地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话。他带着无
限的仇恨仰望着克劳迪,想避开她转过身去。但他无法移动身子。头呢?也许行?
不,他连头也动弹不得。他合上双眼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妻子了。他属于她就象以前从没属于过她一样。克劳
迪料理了一切:她负责葬礼,送发通知,买花圈,还做了身黑丧服——事实上是结
婚礼服。是呵,丈夫的葬礼是妻子真正的婚礼!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潮!是她所
有痛苦的报偿!

    牧师非常理解这一切,他在葬礼祷词中谈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婚姻之爱,这种
爱经历了多次考验,将为死者留下一块平静的天国,死者在瞑目之时就返归这个天
国去了。那位弗兰茨的同事,应克劳迪之邀来此作墓前祈祷演说,也首先向死者这
位勇敢的妻子致敬。

    戴眼镜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搀扶,站在后面的一个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药
片,加上强忍哭泣,使她在葬礼结束之前就痉挛起来。她按住腹部,摇摇晃晃向前
倾倒,朋友只好扶着她离开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体农庄主席打来的电报,就跨上摩托车,及时赶到那里并安排了葬
礼。他选定了一句献辞,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亲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
天国。

    他完全知道,父亲说话不会用这些词语,但他断定这句话表达了父亲的真实思
想。上帝的天国即正义。托马斯期望一个由正义统治的世界。难道西蒙没有权利用
自己的语言来描绘父亲的生命吗?他当然有:自浑沌远古以来,子孙后代不是都有
这种权利吗?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这是刻在弗兰茨墓前石碑上的献辞。它能用宗教语言来解
释:我们凡间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怀抱的回归。可知内情的人知道,这句
话还有完全世俗的意义。的确,克劳迪天天都谈起这事:

    弗兰茨,可亲可爱的弗兰茨,中年危机对他来说太受不了啦。是那个可悲的小
丫头把他投入了情网。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们看见没有?她努力想把自己
藏在大眼镜后面!),但是,一旦他们生米煮个半熟(我们说不准!),他们就会
一片鲜肉也换灵魂的。只是当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这事坑苦了!纯粹是道德折磨!
他情绪很低沉,他是好心正派的人嘛。不然你能解释他那癫劲?不要命地跑到亚洲
的什么地方去?他到那里去是找死哩。是的,克劳迪知道这一点是绝对事实:弗兰
茨是有意识去寻死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了,没有必要说谎。她是他所唯
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说话,但他是怎样用眼睛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啊!他盯住她,
请求她原谅。而她原谅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万民留下了什么?

    一个美国女演员抱着一个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紧锁的眉头,一头未必其实的长发,一个阴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献辞:漫漫迷途终有回归。

    如此等等。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
之间的中途停歇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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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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