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oco (缥缈公主), 信区: Love
标  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11:19:11 1999), 转信

发信人: airylea (轻快*细角银铃), 信区: Lov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Oct 12 08:26:48 1999)


                            七、卡列宁的微笑



                                    1



    窗子外是一个山坡,长满了枝干歪扭痉挛的苹果树。密密树林在山坡之上占据
了一大块空间,山岭的曲线一直伸向远方。黄昏降临的时候,皎洁的月亮升入白晃
晃的天空。特丽莎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门槛上。一轮玉盘悬在尚未黑下来的夜空,
看似人们早上忘记关掉了的一盏灯,一盏灵堂里的长明灯。

    沿着山坡生长出来的弯弯苹果树,没有一棵离得了他们的扎根之地,正如无论
是托马斯还是特丽莎都离不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已经卖掉了小汽车、电视机、收音
机,这样才从一位搬家进城的农民那里买来了一栋小小的房舍和花园。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之地。只有在乡村,人员才会出现
经常的紧缺,居住设施才会富余宽松。去地里或树林里干活,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看
你过去的政治表现,也没有人嫉妒你。

    特丽莎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对她的侵扰,还有在托马斯
头发上留下隐名女人的下体气味。警察局不再来纠缠了。同工程师的那段插曲与佩
特林山上一幕混为一体,她很难说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事实上那工程师是秘密
警察雇佣的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来幽会并且不再与同一个女人
来往的男人,也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特丽莎高兴地感到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她和托马斯单独生活在一起
了。是单独?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单独”生活,意味着与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
人中断关系,把他们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他们还是生活在人们的陪伴之下,与
这里的乡下人工作在一起,完全感到温暖如家。他们经常互相串串门。

    他们那天在有俄国街名的矿泉区,碰到那位地方集体农庄主席。当时特丽莎在
自己心中发现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图景。这幅图景来自她曾经读过而且至今记得的书
本,或者来自她的先辈。这是一个和谐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里,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常规:星期天的教堂礼拜,男人们得以避开自己
婆娘的小酒店,星期六在小酒店厅堂里的乐队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当局管治下的乡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样了。教堂在附近的村庄里,
没有人到那里去;小酒店变成了办公室,男人们找不到地方聚会和喝啤酒;青年人
也没有地方跳舞。教堂庆典假日已被禁止,没有人关心非宗教的种种取代性活动。
最近的电影院也在十五英里外的小镇上。这样,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劳累下来,
他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四壁之内,被散发出袭人寒气般怪昧的现代家具所环绕,呆呆
地看一阵闪来闪去的电视。他们除了晚饭前顺路到某个邻居家扯一两句闲话以外,
从不到别人家去做客。他们都梦想着搬进城去。这样的农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哪怕
微乎其微的一点趣味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也许正是这一事实使政府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一个
农民,不再拥有自己的土地,仅仅只是个耕地的劳动力,便无须再对什么家乡成工
作尽心尽力。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这种冷漠的结果,是农村
保存了更多的自由和自治。集体农庄主席不是从外面派来的(象城里所有高层的经
理那样),是村民们从他们自己当中推选出来的。

    人人都想离开,于是特丽莎和托马斯就成了一种例外的情况:是自觉自愿来的。
村民们都想争得机会,以便去镇上东游西荡混上一个白天,特丽莎和托马斯却情愿
呆在乡下,这样的话,不用多久,他们对村民们的了解,比村民们的互相了解还要
多。

    集体农庄主席成了他们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一个老婆、四个孩子,一头喂得
象狗一样的猪。猪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和主要兴趣焦点。它可
以回答主人的召唤,总是很干净,有粉红色的皮肉,踏着四蹄大摇大摆,很象一个
大腿粗壮的妇人踩在高跟鞋上。

    卡列宁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围着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与
对方交上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爱它胜过爱村子里的狗类。确实,他对狗类除了
蔑视外别无任何好感。这些狗总是被套在他们的狗舍里,老是傻头傻脑并且毫无目
的地叫嚷不休。我平心而论,卡列宁极为欣赏自己与猪的友谊,正确地估计了自己
同类的价值。

    主席很高兴帮助他以前的外科医生,尽管他同样处在发愁的时候,办不了更多
的事。托马斯当上了小卡车司机,把农庄工人送到地里去,还拉点设备什么的。

    集体农庄有四个大大的奶牛棚,还有一棚小母牛,共四十头。特丽莎负责照管
这些牛,每日两次把它们送到草场去。一些较近又较为容易进入的草场,都要被割
得光秃秃的了,她只好赶着牛群到山地里去放牧,渐渐地越找越远,越跑越宽,一
年下来,就把四周远远近近的牧场都跑了个遍。如同在她小镇的青春岁月里那样,
她总是带着一本书,白日来到牧场上,便开始把它打开,读起来。

    卡列宁总是陪潘叫∧膛;钇玫霉郑蛘呤酝及谕讶说目刂疲脱?会了猪搞叫,显然把这一切干得有滋有昧。他毫无疑义是他们三个中间最快活的一
个。他前所未有地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乡村生活中无即
兴可言,特丽莎和托马斯的衣食起居都越来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时间表。

    一天午饭后(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个小时的闲暇),他们带上卡列宁到屋后的
小山坡上散步。“我不喜欢他跑起来的样子。”特丽莎说。

    卡列宁的一条后腿有点跛。托马斯弯腰细心查看了一番,发现在踝关节附近有
一处小小的伤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宁置于卡车驾驶座前,顺路带他去相邻的一个村庄,找一位
本地的兽医。一个星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兽医,回家时来了一个消息:卡列宁得
了癌症。

    托马斯花了三天时间,加上兽医的帮忙,给他动了手术。托马斯带他回家时,
他还没有完全解除麻醉。他睁着眼,呜咽着,躺在他们床边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
的一只大腿上,切口和缝合的六针令人心痛地明显可见。

    最后,他试图站起来。他失败了。

    特丽莎一阵恐慌,担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马斯说,“他还在麻醉之中。”

    她试着把他抱起来,但被他咬了一口。这是他第—次咬她。

    “他认不出你,”托马斯说,“他不知道你是淮。”

    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没过多久,他和他们一样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他突然把他们弄醒,摇着尾巴爬到他们身上,一个劲地贴上来蹭
着,怎么也不满足。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弄起来!往常他总是等着他们中间的一个醒来,然后才
敢于往他们身上跳的。

    现在还是深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突然来了。谁能说出他在康复的路途上走
了多远?谁知道他正在同什么幽灵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亲爱的朋友在黄穑?似乎正强迫他们来分享一种极度的欢欣,一种回归和再生的欢欣。



                                    2



    《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人,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
他一切上帝的造物。当然,《创世纪》是人写的,不是马写的。上帝是否真的赐人
以统辖万物的威权,并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上,倒有点象这么回事,是人发明了
上帝,神化了人侵夺来的威权,用来统治牛和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战争中,
宰杀一匹鹿和一头牛的权利也是全人类都能赞同的。

    我们受赐于这种权利的原因,是我们站在等级的最高一层。但是如果让第三者
进入这场竞争——比方说,一个来自外星的访问者,假如上帝对这个什么说:“子
为众星万物之主宰”——此刻,《创世纪》的赐予就成为了问题。也许,一个被火
星人驾驭着拉套引车的人,一个被银河系居民炙烤在铁架上的人,将会回忆起他曾
经切入餐盘的小牛肉片,并且对牛(太迟了!)有所内疚和忏悔。

    特丽莎伴着牛群行走,赶着它们,为职责所迫而对它们给以约束,因为小牛们
活蹦乱跳,爱往地里跑。卡列宁总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草场已有两年了。他
总是乐于对牛群的严厉,冲着它们吼叫,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上帝给了他统治牛
类的威权,他为此而骄傲)。然而今天,他实在困难重重,—靠三条腿一跛一跛,
第四条腿上还带着正在化脓的伤口。特丽莎总是弯下腰去抚摸他的背脊。很清楚,
动手术两个星期之后,癌症还在继续扩散,卡列宁将每况愈下。

    路上,他们碰到一位邻居,那女人脚踏套鞋急着去牛棚,却停了够长的时间来
问:“这狗怎么啦?看起来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丽莎说,“没希望
了。 ” 她喉头梗塞,说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丽莎的泪水,差点冒起火来:
“天呐,不要宜盗耍阋惶豕泛康粢惶趺牵 彼⑽薅褚猓歉龊眯牡?女人,只是想安慰特丽莎。特丽莎懂得的。在乡村这一段时光里,她已经意识到,
如果乡亲们象她爱卡列宁一样也爱着每一只兔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屠杀任何禽兽,
他们和他们的禽兽就都要饿死。但是,眼下这位妇人的话还是使她一震,觉得不够
友好。“我懂的。”她顺从地回答,很快转过身子径自走了。她对狗所承担的爱,
使她感到隔绝和凄凉。她惨然地笑笑,对自己说,她需要把这种爱藏得更深些不至
于招人耳目。人们想到某人爱着一条狗的话,必然会纷纷义愤。但如果哪个邻居发
现特丽莎对托马斯不忠,却会在她背上开玩笑地拍上一掌,作为暗中团结一致的信
号。

    象平常一样,特丽莎在山路上继续走着,看着她的牛互相挤擦,想到这是些多
么好的小牲口。安详、诚实,有时候孩童般地活泼,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的老人。
没有什么比牛的嬉戏更使人动心了。特丽莎在它们的一些滑稽动作中得到乐趣,不
禁想到(两年的乡村生活中,这个观念一直在不断地向她闪回),一个人简直是牛
身上的寄生虫,如同绦虫寄生在人身上:我们吸血鬼一样吸吮着牛乳。非人类的生
物可能在他们的动物学书本里是这样来界定人的:“人,牛的寄生物。”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界定当作一个玩笑,用一种自觉优越的哈哈笑声把它打
发。但是特丽莎是认真对待它的,因此发现自己处于某种不安全的地位:这种观点
很危险,正在使她与人类的其他人拉开距离。尽管《创世纪》说上帝给予了人对所
有动物的统治权,我们还是可以解释,这意味着上帝仅仅是把它们交付给人来照看。
人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主人,仅仅是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终应该对管理负责。笛卡
儿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他认为人是 “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
(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动物有灵
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儿说,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野物仅仅是一种自
动机,一种能活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种不中用了的
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
而己。所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牛群开始吃草了,特丽莎坐在一个树桩上,身边的卡列宁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
上。她回忆起约摸十年前在报上读过的一条补白新闻,仅仅两行字,谈的是在俄国
某个确切的城市,所有的狗怎样被统统射杀。这是一篇不显眼而且看来没什么意义
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深深感到了对祖国那个超级邻居的绝对恐怖。

    这篇文章是后来一切事情的预兆。入侵后开始的几年,恐怖统治还不怎么典型。
整个民族没有一个人在实际行动上赞同占领当局,占领者们不得不搜寻出少许例外,
把他们推上台。但是他们能到哪里去找呢?对当局的忠诚和对超级邻居的热爱都死
了。他们只能找那些为了什么事来报复生活的人,找那些脑子里总想报仇泄愤的人。
然后,他们不得不注重、培养和保持这些人的侵略挑衅素质,给他们一些临时的代
用品进行实践。他们看中的代用品就是动物。

    很快,报纸开始推出特写专栏,组织读者来信运动,比方说,要求在市区范围
内消灭鸽子。鸽子眼看着将遭到灭绝。但最主要的运动矛头是指向狗。人们仍然在
占领的大祸中惶恐不宁,电台、电视台以及报纸却大谈特谈其狗:它们怎样弄脏了
我们的街道,怎样乱喊乱叫,怎样危及我们孩子们的身体健康,百弊无利,百害无
益,而且还得给它们东西吃。他们煽起的热潮如此丧心病狂,以至特丽莎一直害怕
哪位疯狂的暴徒会来伤害卡列宁。仅仅一年以后,积累起来脑购蓿ㄔ购抟恢痹诜?泄,落到动物头上只是作为一种训练),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标:人。人们开始从工
作岗位上被赶走,被逮捕,被投入审判。动物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卡列宁把头静静地搁在特丽莎的膝头上,她不停地抚摸着它,另一些想法又在
脑子中闪现:对自己的同类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功绩。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对待
其他村民,是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里。即使是对托马斯,她的爱举也
是出于责任,因为她需要他。我们从来不能确定地指出,我病人际关系中的哪一部
分是我们感情的结果——出自爱慕、厌恶、仁慈,或者怨恨——还有哪一部分是被
各自生活中某种永恒的力量所预先决定。

    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无权
力的时候它才展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其基本的测试(它藏得深深的不易
看见),包括了对那些受人支配的东西的态度,如动物。在这一方面,人类遭受了
根本的溃裂,溃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纹都根源于此。

    有一头牛对特丽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来,用棕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特丽莎认
出了这头牛,一直叫它玛克塔。她总是乐于给所有的牛取名字,不过牛太多了,她
做不到。不久以前,大约是四十年以前,村庄里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
个名字就意味着有一颗灵魂的话,我可以说,这些中都有一颗憎恶笛卡儿的灵魂)。
但是后来,各个村庄都变成了大集中的工厂。牛只能在牛栏里五码见方的一块小地
方毕其终身。 从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名字了,成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动的
机器)。世界证明了笛卡儿是正确的。

    特丽莎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坐在树枝上,抚摸着卡列宁的头,反复
思索着人类的滨裂。我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幅图景:尼采离开他在杜林的旅馆,看
见一个车夫正在鞭打一匹马。尼采跑上前去,当着车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马头放声
大哭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1889年,当时尼采也正在使自己离开人的世界。换一句话说,他
的精神病就是在那时爆发了。但是正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他这一动作的广阔内涵
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儿向这匹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这是他最终与人类的快别)
就是在他抱着马头放声痛哭的一瞬间开始的。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尼采,正如我所热爱的特丽莎——一条垂危病狗把头正搁在
她的膝盖上。我看见他们肩并着肩,一齐离开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条大道上正前进
着人类,“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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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随缘,清明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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