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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eauty (沉雨落烟避月绣花), 信区: Love
标 题: 倾城之恋(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6月14日10:48:05 星期三), 站内信件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
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
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
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
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
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
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叠
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
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
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
又怎么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
疯了?”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
她们道:“我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
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
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的。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
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
,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
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
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
妈,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
。他就说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
上跳舞场去干坐着,算什么?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
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么多饭店
,他怎么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
哪,他没那么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
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
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
“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
,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
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
人家的小姐,活了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
气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
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以为你破
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
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
,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
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
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
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
里一定也在骂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
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
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
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脑子里去
。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隔了几天,徐太太又来到白公馆。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
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
替她介绍人么?这就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么一盆火似的了
,远兜远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么没上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
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
预备陪他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
流苏的可能的对象姓姜的,徐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
还有点麻烦。据徐太太看来,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
话,彼此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攒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
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
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
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人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
来拣拣!”众人觉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要做媒,忽然烟消
火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故作遁辞,说两句风凉话。白老太太便叹了口气道:“
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
“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
觑,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计着徐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
,真心同情她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
情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么徐太太平空的要在
她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徐太太
一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诡计?徐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柳原在营
业上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着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
亲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
成呀,总不能让您——”徐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
!再说,我还指望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
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费神呢!”白老
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六小姐,你
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待
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
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
,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
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
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
范柳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
无长物,却也忙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
之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笼络流苏,被白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
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
咕咕议论着,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
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
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
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
流苏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
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
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
,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
,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
过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在一堆,
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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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
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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