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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eauty (沉雨落烟避月绣花), 信区: Love
标  题: 倾城之恋(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6月14日10:48:47 星期三), 站内信件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

,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

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

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

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

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

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

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

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

截印度式桃红皱裥窄脚裤。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太

!”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得是范柳原

,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

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

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作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

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

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

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

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

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

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

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

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

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

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

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

,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

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

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

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船,还不趁早歇歇?

今儿晚上,算了吧!”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

、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

性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

穿着扎脚裤——”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

“既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

。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么高

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

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

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

得他异样的沉默。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

,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

“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

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

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

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

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

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

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

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

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

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

。”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

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

:“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

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

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

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

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

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

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

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

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

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

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

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

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

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时巴黎最新的款式

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

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

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

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

柳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夷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夷

妮伸出一双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

来的?”柳原点点头。萨黑夷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

儿的人呢?”萨黑夷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

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

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

人有点不同了。”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

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

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

道:“她到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

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

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

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是她

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

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

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

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的稳重,当众却

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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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
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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