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eauty (沉雨落烟避月绣花), 信区: Love
标 题: 倾城之恋(五)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6月14日10:49:13 星期三), 站内信件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
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
”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
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
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
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
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
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
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
。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
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
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
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
—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
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
”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
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
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
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
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
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
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
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
。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
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
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
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
——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
,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地说着:“我要你
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
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
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
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
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
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
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
,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
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夷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
度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
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
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
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
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
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
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
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的很晚。徐太太仿佛
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帐,因此决定替
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
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
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
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
个桌子坐下。石栏杆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
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么伟丽。柳原问道:“徐
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们找
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一天
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
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
汽车,到了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却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
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
“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
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
:“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
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
,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
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
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
,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
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
,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么?”柳原道:“回到
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
…不过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
:“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
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
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
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
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
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
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
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
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心机。在上
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
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
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
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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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
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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