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eauty (沉雨落烟避月绣花), 信区: Love
标 题: 倾城之恋(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6月14日10:49:45 星期三), 站内信件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
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
,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
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
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的时候踏
空了一级似的,心上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
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
,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
口,就是一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
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
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
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
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
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
“哎呀,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
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
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
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晒成
了金叶子。流苏回到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
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夷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夷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
。流苏本来天天是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说
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
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雨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
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
开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
筋纹上滑了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
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夷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狈的,裸
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
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夷妮说了几句话,萨黑夷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
出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
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
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
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夷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
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栏杆,远远
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
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
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嘴笑
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
!”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嗤一笑。隔了
一会,流苏问道:“你看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
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
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
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
〔以“竖心”旁替“啜”之“口”旁〕着: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
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和好了,
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
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
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
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
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
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
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
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
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
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
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
“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
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
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
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
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
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
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
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
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
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
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
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
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
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来,脸气得
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
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挠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
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
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
,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
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
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
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
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
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
,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
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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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
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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