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eauty (沉雨落烟避月绣花), 信区: Love
标  题: 倾城之恋(九)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6月14日10:51:35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神渐渐衰弱下来,

每一个呼啸着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

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

,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

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

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

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

。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的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

”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

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

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

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

篷,一路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

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

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

,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

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

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的大家奄奄

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

,众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

英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

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

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的人物,爵爷,公主

,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啪啪打着,下劲打,

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

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只得坐下地来

,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

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

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

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

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

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

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

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

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

。”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

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

……”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的热了

起来,把大衣脱了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

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

了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了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

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

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烟,山阳

的烟是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了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

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着她

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

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

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许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

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

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民,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

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

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

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

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

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

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

又学会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

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

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

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

三条并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

……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

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

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模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

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

,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

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

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

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

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

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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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
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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