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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m (鹦哥蓝★傻瓜一族), 信区: Love
标 题: 乱世儿女传说(荀彧曹操郭嘉篇)——文华旧韵(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4 12:04:32 2003) ,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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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秉着烛,抱着琴,穿过尘埃密布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是昔日的文华阁。
建安二十一年,丞相封王之后,这旧府邸的西厢,就已遭废弃。
而如今,我已经老了。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回想些往日岁月。
竟陡然间发现,只有几个破碎的片段是清晰的:
十三岁那年朔月如钩;
十六岁那年新歌美酒;
十七岁夕阳穿过廊柱投下班驳的影子;
十八岁一双手托住我的脸颊,我哭了……
——其余的,都只剩下一片暧昧与苍白罢了……
我这半世最鲜明的痛苦与快乐,都是有关那样三个佼佼不群的男人:
——一个是我的主人;
——一个让我永远魂牵梦萦;
——还有一个,总是在醉眼朦胧中粼洵一瞥;只一瞥就看透了我的整个人生……
(2)
十三岁之前我是个孩子。
记忆中最早的片段是在逃荒的路上。四周的人隐隐绰绰,只觉得寒冷、饥饿、以及恐惧。
我跌倒了,冻土上裸露的树根深深的刺破我的右脸,留下虽然不算狰狞,却永不磨灭的伤
痕——从此上天给予的玲珑美貌荡然无存。
(3)
无法被卖作滕妾,十二岁我入了曹将军府为婢。
站在一大堆哭泣的孩子中默然,一个三十多岁、姿色平庸的女子仔细端详了我的脸和手,
带走了我。她是府里的歌舞教习,叫琴姑。
琴姑是个琴艺精湛的名师,擅长作乐府。她带走我的那天对我说:
“人生下来,她的面相就注定了一生。可是你脸上的伤是个变数;你违背了老天指给你的
路。现在是福、是祸,全靠自己了……我想看看结局,所以带你回来,所以要教你弹琴。
”
我不太明白琴姑的话,但是我喜欢琴,喜欢她教的一首又一首古歌,更喜欢无饥无羸安定
的生活。
于是我很努力的识字、唱乐府,为了让手指更加柔韧,数九寒天把十指浸在冰水之中。
琴姑精通琴艺,会作诗。她教给我很多技艺,更教给我思考与沉默。
(4)
建安三年岁首,我在府里已经待了八个月。
辞岁迎新,主人要大宴宾朋,这是歌舞班子最忙碌的时候。合府上下,最无事的,大概就
是我这样无差无职的小孩子了。
那天是初三,夜宴开到很晚。
我偷偷溜到文华阁的台阶下面,缩在阴影中听阁上的丝竹声。
我笃定师父一定在那里弹琴,虹姊和霞姊大约在厅心跳舞。
因为貌美,成为舞姬;倘若跳的好,许会被某个将军或大人看上,纳为妾侍。
——曾经,上天曾经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未来,可是我拒绝了它。
我抚摩着脸上的伤口,突然微笑。
蓦然间忽听到有人悠悠的叹息之声——
(5)
他就站在那里——台阶上,新月之下;穿一身素白的常礼服。
那之后有千万次,我一再的梦见这个情景:
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英俊清瘦的男子,白衣飘飘,宛若仙人。
——他流下了一滴眼泪……
他也发现了我,只有片刻惊愕,旋即温婉的笑了。默默递过一条丝巾,雪白的;我才发现
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你相信么?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男人。他只要看你一眼,你就注定爱他一生……
(6)
那天夜里,琴姑回来很晚。虹姊和霞姊没有在一起。
“怎么还不睡?”她惊讶的说。
“荀令君是谁?”我问。
琴姑仔细的打量着我,许久回答:
“努力学琴吧……如果有一天你技艺有成……也许还可以再见到他……”
(7)
从那天起我已经长大。
我的喜、怒、哀、乐,不再属于自己了;它们取决于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
在世人面前,那个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温和,总是微微笑着。
月下一声叹息、一滴泪水,断肠的忧悒,宛如一梦……
恍惚间我甚至觉得,也许自己是偶然窥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8)
我对读书着了迷。琴姑见了只颌首表示赞许。
不会解曲,只懂奏乐的人,只能称为“乐匠”罢了。
把抚琴当成淬魂炼魄,才能让自己变的更加明朗与洞悉。
“你需要更坚强更深邃更敏锐的心,才能掌握生命中的变数。”师父说。
她不断的咳着血,在我成长的同时迅速老去。
(9)
突然有一天,琴姑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
——每天深夜,只讲那么短短的一段——
侯门之女,爱琴成痴,一朝惊变,颠沛流离。
曾经有一个男人听懂了她的琴,爱上了她的人。
可是没过几年,那男人也卷入了永不停息的政治游戏。
一切烟灭灰飞……
“他有一点象荀令君,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文士。可是他不适合这个乱世。”
琴姑看着我,微微笑了。脸上洋溢着光辉,非常的漂亮……
“始则王侯笑傲,即则宾客飘零。”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故事的最后琴姑这样总结她的一生,然后在那天晚上安然停止了呼吸。
天亮时师父被抬出府,没有人知道她被葬在哪里……
(10)
师父去了,我成了府里正式的琴师。
以前,在我的世界中只有单纯的音乐与诗歌;现在却多了很多东西——多了人。
美与丑,自私与大度,卑怯与娇妄,虚伪与真实。
把自己置身事外,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冷眼看着众生来去;
猜测着他们的心情,揣度着他们的想法,成为我喜欢的游戏。
新沐弹冠、新浴振衣,然而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读楚辞,奏《离骚》,渐渐有点明白了他的凡事含笑以对,也许是种让步的习惯
——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
(11)
建安六年九月,久战于外的曹将军终于回到了许都,偌大的府邸终于是有了主人。
将军回府的第二天,举行了一场接风盛宴,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演奏。
我坐在屏风侧,琴姑坐过的位置上,弹着她留下的琴。
一曲《子衿》,一曲《鹿鸣》,熟极而流的调子。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十指,与往日这里一代琴师的幻影重叠。
主人尽兴客尽欢。自从师父死后,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开心。
众人酒酣耳热之中,我可以肆无忌惮的远远凝望着他。
我看见他在发自内心的大笑,真正快意的笑。
——他快意,我就欣然。
忍不住把手伸进袖中,抚摸到三年前他给我的白色巾子。
丝绸的触感灼烫着我的手,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幸好满堂宾客都沉浸于自己的兴致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不起眼的琴女。
在乐曲的间隙,我用袖角偷偷拭泪。
冷不防与他同席的一位玄衣文士,看上去快要醉死的大人,
快速而犀利的扫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无所遁形——
(12)
数日后,晚膳时分,将军突然点名要听我弹琴。
还专门吩咐道,无须梳妆换服,即刻前往。
从不正眼瞧我的乐班总管殷勤的替我抱琴;
我在惊讶中出门时,四周乐女们锋利的目光削骨蚀肤。
……
依旧是夜;
依旧是文华阁;
我百感交集的踏上那级旧阶,
“变数到了……”我低声说,忍不住抬头上望:
幽静的暗蓝,如钩的明月,
依旧是初三……
(13)
轻语,酒香,豪笑声。
偌大的厅堂灯火辉煌,坐着的三个人都已微醺。
我深深拜下去:“将军、大人、荀令君,奴婢有礼。”
起身时不敢看上座陌生的主人;更不敢看右边熟悉的他;
却正对上左首一双微笑的眼,狡黠、探询、若有所指的目光。
我突然醒悟,这是那天宴上注意到我的人。
“祭酒郭大人想听你弹琴,你擅长什么曲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徐徐的语气突然变成讶噫。
虽已事隔十载,旧疮早已平复。可是右眼下仍然有一片固执的淡红不肯褪去。
离的近了触目惊心,刻意披下的头发也遮掩不住。
我复又跪下,答道:“那是自幼旧伤。”
“起来吧,不必多礼。只可惜了一张好相貌……”将军在谓叹着,竟隐隐有真心实意的怜
惜。
我心中一震,忍不住抬眼上望。
那个着着暗红轻绡、微有菜色的男人竟然是全然不顾威仪的。
看见我失礼,并不愠怒,反而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我,微微笑着。
在那一瞬间我下了半生最重要的决定:一句话赌上自己的生死荣辱。
就赌这个“变数”;
就赌我看人的眼光;
就赌曹将军是个非常人。
我轻轻咬一下唇,也不低头,郎声答道:
“奴婢身为琴女,以技事主,不以色媚人。奴婢不以为身有可惜之处。”
将军一愣,旋即放声大笑。
我暗暗吁一口气,我知道自己赌赢了。
“好,好……好一个‘以技事主,不以色媚人’。”
——将军的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
——郭大人一边抚掌,一边把一大觥酒倒进嘴里。
——这样近,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荀令君的笑声。
“你叫什么?”将军问。
“奴婢姓柳。先师指琴赐名,名瑶,瑶琴之瑶。”
“瑶姬抚瑶琴,好名字。你既称‘以技事主’,奏一曲来我听。不要应景虚奉之作。可有
新歌?”
我心神一动,蓦然想起师父生前最爱的一首乐府来。
她在教我的时候说:“此曲若不受你,怕是世间再无知之之人了。”
我自己也是爱煞的,非常熟悉。
略一沉吟,十指铮纵,歌道: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夕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我能觉察到落在身上的凝视。
从心底感谢面前这个恢弘大度的主人,
谢谢他给了我一个机会——
让我的身影——只有我,映入那个男人的眼中……
(14)
我的身份地位,在那一夕全然改变。
甚至得到了,申时之后,在偏园内操琴的许可。
我挑中的地方在一眼活泉之畔,几株瘦竹之间。
因为在那里,四周的人听不到琴声,不会注意到我;
而我的目光却可以穿疏疏落落的竹子,看到不远处颇长的一段游廊。
我知道那是外官入见将军的必经之路。
运气好了,能够看到他。
我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只觉得能够这样远远望着他,
就是种幸福。
(15)
在这里,我也常常看见那天酒宴上的郭大人。
说实话,我对他,是颇有些畏惧的。
因为我觉得他有种奇妙的威慑力,总是能穿透我的层层掩饰,直抵人心。
有时候看着他在正式场合一身半旧的玄色便袍,佯醉佯狂。
在端起酒杯时嘴角却突然浮现出苦涩、自嘲、与了然的笑意,
我就会身上发寒。
——那仿佛是在镜中看到了自己。
(16)
那天我如常在竹林中抚琴。
天近黄昏。
“看来今天……是不会来了……”我想。
突听得身畔一阵略带沙哑的笑声:
“东邻之子窥于墙,是窥宋玉之美;瑶姬姑娘窥于竹,却不知在窥些什么?”
回身望去,正见他乱发披散,握一只犀角杯,立在那边盈盈笑着。
细品那语中满是戏谑之意,不由脸上一热。
半声“郭大人”叫过,竟呐呐的接不下话去。
“……先生可想听琴?”许久我才想起询问。
“不拘什么,你随意好了。”
我想了想,移宫换羽,奏了曲《考磐》。
他一听,就笑。
“……今日邸报,冀州战事又急,明公一早就去了尚书台……荀令君……怕是不会来了。
”
曲至当中,他突然这样说。
直惊的我手指颤抖,一声轻响,第三弦断了。
“你明白我说吧。”
他的那双眼中满是深邃的怜悯;
仿佛是眼见着心爱的东西,缓缓步向毁灭的不忍与无可奈何。
那目光似乎越过了我,直射向着遥远的未来……
“你看见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宁愿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回答。
饮酒如同鲸吸,苍白的脸上迅速一片潮红……
(17)
奉孝先生,他要我这样唤他。
我们已经非常熟悉。
不再陌生,也就不再害怕了。
我很喜欢先生,只是这种喜欢与对荀君的情感不同。
我喜欢他,因为我们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
和他说话,可以屏弃一切陈规限制,可以百无禁忌。
他是第一个了解我的人,也许也是此生唯一的一个。
(18)
“瑶姬姑娘……”
“先生?”我把手指从琴弦上拿开。
“我后日随明公出征……荀令君会留下来……”
“怎么?”我听出他还有话要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去我府里好么?我就去回明公。去给我作琴友,作……妹子,女儿…
…你和奕儿差不多大,他也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你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了,这里……不适合你。将来只怕会更加不适合。”
我看着他的眼睛,为他眼中的未尽之意而撼动。
我惊讶的发现那双眼里浓浓的醉意和闪烁的锋芒都不见了;
只剩下满眼温情。
恍惚中,甚至让我想起了十三岁那年,雪地上、月光下见过的那双明眸。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动摇。
可惜终究是不同的。
我心里发酸,轻轻叹气,固执的摇了摇头。
努力微笑着反诘:
“那先生您呢?这里不适合我,难道就适合您么?我可以去您那里,那您又可以躲到什么
地方去?”
他听了沉默不语。
突然一仰头,喝干觥内的酒,大笑起来。
越笑越是凄切,直笑到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我急唤:“先生?”他却摆摆手叫我离开。
我无奈,走了两三步回头望去:
看见他还在笑着,笑着把空了酒觥重新装满……
(19)
我抱着琴从竹林中走出,隐隐的还听得到奉孝先生的笑声。
我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也第一次为未来的何去何从而迷茫。
“像师父那样,弹琴、等待、思念一个人,直到死么?”
“你想要什么?”我问自己。
无法回答……
鸟飞山外山,夕阳美的令人心酸。
远远的忽看见一个白衣人影飘然而来。
峨冠博带,古袖长袍。
他总是那样,温淳似玉的,如切如磋。
眼见着那一抹白影,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
“我深爱着这个男人,从十三岁那年就爱上了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我对自己说。
我想永远陪伴着他。
我想留在他身边。
(20)
“荀令君……”我轻声唤。
发出的声音全然不似自己的,干涩与暗哑。
这竟然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的心中发苦。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
夕阳穿过廊柱投下班驳的影子。
他正停在阴影与阴影之间。
太亮了。
那张完美的脸有点陌生。
“是你啊。”
他温和的笑着。
一如往昔的温和。
但这绝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我想要的是四年前那样真实的欢喜或哀愁。
——笑容可以伪装;眼神却骗不了人。
“荀先生……还记得我么?”
我从袖子里取出那条素巾,“这个还您。”
“不用了,你留着吧。”他只看着我,没伸手来接。
“你长大了,可是一样爱哭……”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用巾子掩住脸,真的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他把手抚上我的头发,轻轻摩挲着,像个父亲。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将军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使劲的摇头。“荀先生,瑶姬喜欢的人是你啊……”
那只温柔的手突然僵直,颤抖了几下收了回去。
我抬起头。
他眉间深刻的纹路更加清晰了。
目光闪烁,突然别过脸去,躲过我的凝视。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喃呢。
再回过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最擅长的,无懈可击的礼貌。
“……将军很喜欢你的,非常喜欢……你明白么?”
我默然。
“……你也会喜欢他的。他有着……能俘虏所有人的魅力……很快你就会发现……很快…
…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垂首哭泣,死死的摇头。
“去吧……别哭了……”他说。
我看见一角飘飞的衣袂;
听见一阵环佩叮当。
他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
(21)
……
我一生的爱情,
在开始的那个瞬间,
就这样结束了……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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