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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m (鹦哥蓝★傻瓜一族), 信区: Love
标  题: 乱世儿女传说(荀彧曹操郭嘉篇)——文华旧韵(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4 12:04:53 2003) ,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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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更漏声声,时辰历历。 
丑时了。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出了院门。 

我现在住的院子,在将军府的西墙下。 
孤零零的。 
一面是高墙;三面是都是花园。 
据说之前住着个得了疯病的美人。 
建安五年,她在新婚之夜莫名其妙的死了。 
那天是十五。 

从此每到月圆之夜,院子里据说都有女鬼在哭。 
再没人敢入住。 

去年,奉孝先生随将军远征之后,我就执意搬了来。 
我不怕鬼的,有时候甚至还盼着她出现。 
那个传说中的奇特女子,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也许她能明了我的孤独。 

(2) 

初夏的夜晚,风清,月亮很好。 
我把琴搬到屋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开始像这样,在半夜弹琴。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不知道将军在写这首诗的时候, 
是不是有着像我这样的寂寥心情。 
寂寥中,那曲《青青河边草》又从指间流泻而出。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间…… 

“……下面是‘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对么?这两句分外苍茫。”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十年之前,我在故友蔡先生家中,曾隔帘听过这只曲子。 
如今又听见它了……老友已含恨九泉,而自己亦仗剑封侯了…… 
真真恍若隔世啊……” 

将军缓缓走过来,走到我身边。 

“听见琴声,突然想起你……我就来了。” 

我闭着眼睛,感觉那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右脸。 
那里是我一生的伤痕。 

“……可惜了一张好相貌啊……” 
将军的声音很近。 
微带酒意的呼吸声让我头晕目眩。 

……我哭了…… 

(3) 

……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适与酸楚折磨的自己昏昏欲睡。 

只依稀记得, 
他走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 
踉踉跄跄的, 
像一场逃离—— 

(4) 

将军厌恶我了。 
大概是这样吧。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甚至不再召唤我去弹琴。 

有时候,夜晚。 
远远的能看见文华阁上灯火通明。 
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去出席的命令。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我不必逼迫自己去面对。 

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其意义。 
一天,可以短的像一个时辰; 
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年。 

除了送东西、一言不发的老仆妇, 
我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郭先生。 

只有他会来看我。 

(5) 

“昨夜晚宴你怎么没去?我私下问将军,他却顾左右而言它,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我很好。大概是惹将军厌烦了吧……” 
我低着头,假装调弦,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奉孝先生太敏锐了,一旦让他看见我的眼,什么都瞒不住了。 

“为什么?” 
“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定正在仔细打量着我。 
脸上微微发烧。 
幸好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将军回许的那天,先去的荀府……和令君闹翻了。” 
“什么?怎么会?”我惊讶的忘记了掩饰什么,瞬间抬起头来。 

“将军想并天下十四州为九,荀令君坚拒……” 
“……将军想扩大自己的冀州?!” 
“你的确聪明……不过我怕还不止这样。” 
我默然。 

“难道他是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复立志如此,何况将军? 
……现在即使没有,总有一天也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荀令君一定不会同意。” 
“当然……将军开始这样想的时候,荀令君就必须死。” 

我一惊。 
今天的奉孝先生是这样陌生。 
从不离手的犀角杯是空的;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 
——即使那是事实。 

“将军会……杀他?” 
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或许是荀君自杀。让他看见自己不愿看见的东西,他宁愿死。” 

“……觉得害怕么,瑶姬?这就是人心啊!” 

(6) 

“先生……”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唬的他急急来扶。 
我攀着他的衣角,慢慢摇头。 

“先生可以阻止是么?即使真会是那样,你也会拼命阻止的,不是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 
那里是深深的绝望。 

“先生……瑶姬在求你了。不可以么?” 

他慢慢的蹲下来,用手指给我擦着泪水。 
我才恍然发现,那袭宽大的玄色长衫下面,是怎样一副瘦削的身子。 

“……我无能为力……真的……”他说。 

“我们可以机谋巧算、攻城掠地; 
像你,弹奏有如天籁的音乐; 
或者像将军,写足以流传千载的诗篇; 
但我们无法改变人心…… 
在人心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你明白么?” 

“有一天你会明白……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该来的,总会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旁观……” 

“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我想告诉你……忘了荀令君吧……” 
“……好好跟着将军……他也许会对一万个人残忍;可是永远不会伤害你……” 
“将军是真的喜欢你……真的……” 

先生的嘴唇扫过我的额头。 
那样冰凉、冰凉的一个吻。 

“……瑶,原谅我吧……” 
挥袖而去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在这样说…… 

(7)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奉孝先生。 

从此时间——又开始静止。 

(8) 

我很难入睡,但一向睡的很安稳。 
往往都是一觉天亮,鲜少中途醒来。 

可是今夜却突然醒了。 
总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人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想想也好笑,我竟然害怕起黑暗来。 
二十四岁,竟然没了十年前的胆量。 

十年? 
真的已经过了十年么? 

我不愿开灯,摸黑翻身起来。 
黑暗和寂静有助于省视自己, 
看来今夜是难以入睡了。 

十年前,曾经笑过那些工于掩袖惑主的美人们。 
一个男人的怀抱,真的那么重要么? 
过了这些年才渐渐明白: 
她们只是不忍坐待红颜老去,她们只是寂寞罢了。 

那么自己呢? 
寂寞么? 

我苦笑,慢慢踱向门边。 
冷不防被黑暗中一双手紧紧饱住。 

“是我,别怕。”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我几乎窒息。 

那个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 

“……将军?!” 

“真的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9) 

“……不问我为什么?”他说。 
他神情有些憔悴,见老了。 
“没什么好问的。”我苦笑。 

“……你知道这高墙的另外一边,是哪里么?” 
我摇头,那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是荀令君府里的花园……” 

我的身子一颤。 

“你也许不知道吧……每天夜里,你在这边弹琴,高墙下始终有个男人在听 
……你弹到多晚,那个男人就听到多晚……文若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天我……很后悔……我觉得对不起文若啊……” 
“我让你住在这里……不再见你……我想等文若开口……” 

“荀令君他不会要我的,他拒绝了我,将军您知道为什么么?” 
我突然间不想听了。 
注视着他的眼睛,咬住嘴唇,一字一句的说: 
“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您……” 

“你们为什么这样相象呢?” 

(10) 

“曾经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 
可是在九死一生之中,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瞬间…… 
我突然想到了你……” 
“是真的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将军……败了?怎么会……那……奉孝先生呢?” 

“奉孝……奉孝两年前就不在了……” 

我突然一阵眩晕,心里想哭的快要裂开,却愣愣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原来生死,是这样轻易的一件东西…… 

(11) 

从此我一直跟在丞相身边。 
丞相,是的。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是大汉的丞相了。 

除了战场,他通常都带着我。 
我侍奉他的饮食起居,偶尔也侍寝。 

——他有很多女人。他喜欢她们。 
不知道是否像喜欢我一样。 

(12)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么?” 
一次酒醉,丞相说。 
我摇头。 

“因为你很特别——别的女人也会拒绝赏赐、册封,但是她们还是想要的。 
而你不同,你是真的视荣华如无物,这世上,似乎真的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一颗心净的,清水一样……” 

“……女人是很懂得适应,很懂得委曲求全的。 
只要十天半月,她们就会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男人。 
而你不同,你是半点不肯让自己的心受苦的……我说的可对?” 

我忍不住微笑: 
“丞相又何尝肯让步呢?” 

他听了豪爽的大笑。 
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酒尊把玩。 
“对,也许我自己也是这样的。” 
言毕突然把目光离开杯子,飞快的扫了我一眼,又转瞬离开。 
“……‘他’也是如此…… 
外物不萦于心,自己坚持的东西,却寸土不让,死不低头! 
我视他为挚友、知己、手足,可他呢? 
他为什么总是逼我恨他!” 

丞相的语气突然间拔高,转头对我怒目而视。 
我神情不变,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神色渐渐缓和…… 

“丞相,您醉了。”我轻声说。 

(13) 

丞相说错了。 
人的心,是不可能像一泓清水那样。 

我是个女人。 
女人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 

女人的可悲,在于她们不得不把一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们希望梦醒时,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她们害怕孤独。 

女人的可怕,在于她们可以放任自己的心与身体,朝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依旧深爱着荀令君,想到他就会落泪;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丞相身边,无比安心。 

“今天的瑶姬,还是自己么?” 
我抚摩着脸上的伤口,长跪在铜镜前苦笑。 
快二十年的岁月洗礼,让那片伤淡的几乎看不清了。 

“那是你人生的‘变数’……背弃了上天安排的道路,从此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有旁观……” 

师父,奉孝先生,瑶姬会替你们看着。 
——亲眼看到结局。 

(14) 

建安十七年十月十七,望日。 
我随着丞相在濡须。 
那天他回来的很早,我如常奉上晚膳。 

“荀令君没了……”他突然说。 
声音很低,看着我。 
我的双手颤抖了一下,险些捧不住青瓷酒尊。 

奇怪的,那一刻竟然不觉得悲伤,只是心里被掏空了似的。 
只是忍不住抬头向上望 
——别馆的屋顶遮住了天空; 
  我看不见上苍的眼…… 

“……你恨我么?”他问。 
我摇摇头。 

“我不恨任何人的……” 
只是突然想感谢奉孝先生。 
是他,给了我七年的时间去准备,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他教给我命运的绝望;正如师父教了我命运的希望一样。 
有些事情你一定要争取;有些事情你必须顺从。 
你必须目睹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然后努力活下去。 
——这就是人生。 

…… 

“丞相还记得十年前,文华阁上那场欢宴么? 
……上首是您,左边是郭先生,右边是荀令君……” 

“……记得。” 

“那天,您没有天下,您有的只是两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而如今,您有了天下,他们都不在了…… 
这里空荡荡的,您寂寞么?” 

“……瑶姬。” 
“丞相。” 
“把酒斟满,再弹一次吧……我要敬,奉孝和文若一杯……” 

我从匣中抱出琴来,匣底有一方微微泛黄的雪白丝巾。 
我把巾子取出来,拢在袖子里。 

直到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15) 

丞相老了。 
我也在老去。 

他成了魏公,魏王; 
我依旧是他的侍婢、琴姬,依旧是他的女人之一。 
我还是唤他“丞相”。 
人老了,很多东西,就无法改变了。 

“你还是念着荀令君么?” 
有时候他会这么问。 
“是的。” 
我总是如此淡漠的回答。 

我知道他的失望的,我心痛。 
因为这种失望来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征服。 

但不知为何,每次回答的时候我总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或者说,不敢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16)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洛阳。 

丞相躺在榻上,抚摩着我的右脸。 
“……瑶姬么?”他问。他已经看不见了。 

“是我,丞相。” 
我跪近了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手,努力遏止着自己的泪水。 
再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再如何“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都不再是夕日的丞相了。 
在岁月面前,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赢。 

“……我就要去了……到了那边,见到文若和奉孝……要替你带什么话么……” 

我泪落如雨,早已无言。 

(17) 

六天后,丞相薨了。 
那时的我,已经在去许昌的路上。 

丞相替我安排的归宿。是回到那个住了十二年的旧府邸里去。 
在生命的最后,他也许终于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十二岁入府,到今天二十三年了。 
师父、荀令君、奉孝先生、他…… 
我看到了太多的故事,也许也看的太清楚。 
我已经累了—— 
只想守着回忆终此一生; 
我已经没有兴致再面对未来。 

(18) 

在路上,我遇到一个曹氏宗族里的女人。 
——不再年轻了,但风韵犹存。 

她不知道我是谁。 
看到我带着琴,说想听。 
我就弹了那曲《青青河边草》: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上复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她听着听着,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这乱世中有多少痴情儿女; 
第二天我们一言不发的别离,走向各自的去处。 

——人生就是这样:萍水相逢,如云相聚,然后散了,相忘于江湖…… 

(19) 

文华阁—— 
终于是回来了。 

回来了才发现,其实自己的一生, 
早已被禁锢在这里了。 
只要一闭上眼睛, 
我就能看见纤腰楚舞,华灯初上。 
歌——是乐府;酒——是肚康。 

——后来,左首那个玄袍古袖的狂士走了。 
  犀角觥翻倒在席上…… 

——后来,右首那个温淳如玉的君子也走了。 
  几畔是他遗落的一方素巾…… 

——再后来,那个朱衣豪笑的英雄从主位上站起来, 
  寂寞的踱向远方…… 

(20)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这辈子,我是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了—— 

(21) 

蛛网尘封之中—— 
文华旧殿之上—— 
一个白发宫人,寂寂的弹琴…… 

(下篇完) 


************* 

眼儿媚 

梨花细雨黄昏后, 
风掩一树香。 
雕梁落燕; 
  画檐蛛网; 
    满院残芳。 

寂寞空庭春欲晚, 
何人鬓如霜。 
乱红数朵; 
  飞过秋千; 
    敲碎斜阳。 

附:时间表 

建安|曹操 |荀彧 |郭嘉 |瑶姬 |备注 
2  43  35  28  12  瑶姬入府 
3  44  36  29  13  瑶姬初遇荀彧 
5  46  38  31  15  琴姑亡故 
6  47  39  32  16  文华夜宴 
7  48  40  33  17  正月出征 
8  49  41  34  18  三月曹操回到许都 
12 53  45  38  22  荀彧为三公,郭嘉在易州亡故 
14 55  47  *   24  赤壁之战结束,曹操回到许都 
17 58  50  *   27  荀彧在寿春亡故 
25 66  *   *   35  正月,曹操薨,瑶姬回到许昌 

附2:关于并天下十四州为九 
  这件事情发生在建安九年九月,其时,曹操从兖州牧,变为冀州牧。 
  想变相扩大冀州,被荀彧阻止,遂不成。 
  这是如烟查到的曹荀第一次大分歧。 

附3:《青青河边草》原名《饮马长城窟行》 
   为汉末乐府。属于《瑟调曲》。 
   (所以在最初的设定中,瑶姬是弹瑟的。) 
   据载为蔡邕所做,今人多不以为然。 
   (所以琴姑故事里的人是蔡邕,曹操后来也说过一句话证实, 
   不知道有人注意到了没有。本来想在最后安排文姬归汉来点明的, 
   可是情节实在太杂,只得作罢。) 
   全文为: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夕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上复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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