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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八章 心愿碎片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29 14:28:47 1999), 转信
第八章
心愿碎片
1
花开花落,时间静静过去。
胡狼还是习惯地,在临睡前上好银挂表的发条;每夜,重复着这个细致动作的时候,那
些青春岁月就在睡眼蒙胧中浮汤,那千朵万朵银绣球和白绣球,伤感地,一直蔓延到梦的旷
野。
梦中的旷野上只有一片湖、一座钟、纷飞的烟雾和灰烬;还有,一团不熄的火。
他渐渐看到火中女人的形相。
那是------阿雪!
悚然惊醒,抬头见攀附在兽笼铁枝上的牵牛花如期开了,晨光正透过玻璃似的叶子映进
来。
胡狼心中想着阿雪,推开铁栅走到笼外,早蕊却温柔地站在面前。
「给你买了早点。趁热吃完,我们一起去干活。」看到他嘴唇发白,满脸是汗,早蕊关
切地问:「病了?」
「没什麽……,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好可怕的梦。」
「傻瓜,做梦也吓成这个样子。」
「早蕊,我想……有些要发展的关系,例如……感情,因为过去,好像还没有真的过去
,我得先去弄清楚……你明白麽?」
早蕊望着眼前纠缠的藤蔓,虽然胡狼说得吞吐含糊,还是多少猜度到他的心意,「我让
你感到压力?」
「不,我只是想先弄清楚。」
「好,今天就休息,切花让头痛药水养着,开得是牵强些,一时叁刻却死不了。」早蕊
说的,彷佛是她自己。
2
胡狼鼓起勇气再去找宁母,决心问个明白。
大厅里,裁缝正为宁母度身造衣服。
「阿雪为什麽会嫁给阿直?她为什麽突然不给我写信?」
宁母脸色一沈,「你该知道,这些年来,最关心阿雪的,是阿直。她在外头最不如意的
时候,只有阿直照顾她。」
「阿雪并不爱他。」
「胡狼先生,算我求你,你放过我们宁家吧。如果不是阿直,我们家就要破了;如果不
是你,阿雪也不会无心向学,也不会嫁了个好丈夫,却没一天开心过。」
「我觉得……我觉得事情很不妥当,我要去找她!我要知道阿雪婚後的住址!」
「对她来说,你是死了。阿雪这个孩子,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爱情,是宁静。唉,我只是
希望阿雪有个好归宿,没想到……真是天意啊!」宁母夺过裁缝的木间尺,指着大门口,「
你走吧,不要再想阿雪,也不要再来追问什麽了。」
他走出宁家,四顾茫然。在街上转了半天,才想起当年跟阿雪一起学音乐的同伴和她们
的「五线谱」室乐团。
四人之中,因为只知道她姐姐秦玉凤的住处,於是马上到秦家求见。
说明来意, 人代为通传之後,回答:「胡先生,小姐不想见外人,你请回吧。」
「我有要紧的事找她,请你通融一下,不会耽搁她多久的。」
「小姐性子硬,说过不见就不见,对不起。」
「你们这位小姐,未免太会摆架子了!」胡狼有点气愤。
「总不能连叫化子都接见吧。」 人说完,转身走进屋内。
胡狼守在门外,望着宅院和垂着纱 的窗户,希望等到有人出来。他想,如果出来的是
秦玉凤,他说明原因,说不定她就愿意透露一点阿雪的消息。
傍晚,他失望而回。
接着一连两天,胡狼都到秦家探问,玉凤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早已外出。
「小姐不想让人骚扰,你不要再来罗嗦。」 人交给他一张字条,「小姐说,这里有个
地址,你可以去问问这个叫『咏棠』的。」
3
咏棠就是在弦乐「四重奏」之中拉中提琴的女孩。
决心当舞台剧演员的她,刚在国外闯出名堂,回来渡假。胡狼跟她再次见面,她已经是
个成熟美丽的女人。
中提琴咏棠说:「当年,你应该来看我们的比赛。宁静雪在表演前,往往左顾右盼的,
说不定是希望你自觉地来鼓励她。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她不怎麽懂得控制自己的
情绪;坚强的只是表面,内心是很脆弱的。从事表演事业,站在台上,如果不能集中精神,
时刻让日常的烦恼事困扰,表现就会大打折扣,这是我当演员的经验。」
「阿雪很有自信。」
「我们几个女孩子没有什麽心事不说的,告诉你,我们都很软弱,都没有自信,都需要
别人的保护和关心。」咏棠放目窗外蓝天,深深叹息着,「我已经和宁静雪失去联络好多年
。如果你们见了面,请告诉她,我还会常常记起我们念中学时候的开心日子。」送走胡狼之
前,咏棠给了他丽儿的地址,「说不定,她知道宁静雪的近况。」
4
在「四重奏」之中拉中提琴的丽儿,虽然没找到好男人下嫁,却如愿成为音乐教师,过
着平静的生活。
大提琴丽儿说:「你该早点来找我。这些年来,阿雪偶然也会给我写信,她的婚姻生活
过得很不如意。婚後,她的丈夫就原形毕露,在精神上不断折磨她,甚至扭伤她的手指,打
烂她最心爱的小提琴。这样恶劣的男人,真不明白阿雪为什麽会嫁给他;可能,她当时遇到
很伤心的事,才失了理性,故意糟蹋自己。她最後寄给我的信已经是半年前的了,在这之後
,我曾经去信安慰她,但她始终没有回信。最近一封信还给原封退回来,上面印着『收信人
已搬迁』」胡狼听着,心中不断流泪。
「坦白说,当年我还以为你们是很要好的一对呢。我向来不赞成阿雪移居外国,在这里
教小孩子拉琴,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是很好吗?而且,这里有我们这些好朋友啊!真不明白阿
雪。说起来,她最後给我的一封信措辞很怪,老是重复着:『我自由了,天上下着金种子,
金种子开花了,自由的阿雪要去看花了……。』「」金种子?「」嗯,可能她精神出问题了
,才看到这样的幻觉。「」不……是幻觉。「胡狼有点诧异,阿雪和他,竟有着相同的感应
。」阿雪给我的这封信,字迹也潦草,有些句子不晓得要写的是什麽;你该知道,阿雪的字
体本来是很端正的。我想回信,信上却没有回邮地址;原来,她婚後给我的信,都是没附地
址的。
可能她下过决心,要跟过去割裂……「丽儿停顿了片刻,感触地说:「好希望我们四个
人可以聚在一起,再合作拉奏同一首曲子呢。」
两人半天不说话,丽儿见胡狼怔怔地望着搁在客厅一隅的大提琴,察觉到他压抑着的悲
痛,「你还是再去找玉凤问问吧。她跟阿雪最投缘;而且,她俩有一段时间都在维也纳读书
,虽然念的是不同学院,也不住在一起,但应该偶然会碰面的。」
5
这一次,胡狼也不等 仆通传,就直闯秦家。
宅院里不见人影,才走近屋前花坛,胡狼就听到一片忧伤的小提琴声。他知道那首曲子
,他不可能不记得,那是阿雪曾经在教堂屋顶、面对牵牛花拉奏过的乐曲,是舒伯特弦乐四
重奏的小提琴部分。
他感到一份莫名的安慰,彷佛阿雪已经站在他面前,再一次为他们逝去的时光演奏。他
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木门,大厅里,百叶窗透进来暧昧的暮色,琴音正奏到悲恸处……
在大厅一角的暗影里,有一个女人正在拉琴。
「阿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朝她慢慢走过去,彷佛动作稍大,就会惊破眼前的画
面似的。
女人将琴弓撂下,凄凉地摇摇头。
「雪,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等这个日子,我好想再见到你。」
「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是早蕊的声音!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家。」
胡狼戳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狼,那段日子,我没有人可以去爱,没有人可以去思念,我将自己囚在屋里,只是望
着窗外,看你在楼下种花。後来,阿雪告诉我你们的事,我就幻想着和你……,其实,我姓
秦,叫玉凤;如果你喜欢我妹 的姓氏,我也可以……唉,好多年了,阿雪又结了婚,我以
为……」
「你不该骗我。」胡狼混乱地喃哦着。
「或着,我早就该跟你说清楚的;只是,原谅我太软弱了。不瞒你说,阿雪在结婚之前
回来过。梁直和我妈都说你死了,她不肯相信。我陪她去探监,要问个明白,狱警都说你遇
上意外,还带我们去看过坟墓。」
「坟墓是鸟仔的!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啊!」胡狼大吼。
「总之,阿雪那阵子伤心透了,离开不久,就传回她的婚讯。所以……那天晚上,我见
到你睡在兽笼前面,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仔细一想,我就明白这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但误会
闹大了,一切既然无可挽回,就让日子平静地过下去吧。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
心的。」
「不会有什麽平静,不会……」胡狼发狂冲出秦家。
荷嗥------!
晚上公园无人,胡狼从贮物室取了个鹤嘴锄,就直奔小教堂,踉跄地爬上屋顶。榕树枝
条筛下的斑驳月影,彷佛千百个忧伤的精灵在绣球花丛旋舞。
「你这块无情的石头,我曾经向你许愿,祈求阿雪成为我的妻子,祈求她不要离开,祈
求她拒绝那个什麽梁直,但你……」胡狼越说越恨,擎起长柄锄头,就朝石头天使铿!铿!
铿……
。地锄下去。
「我不信什麽天意!你这个臭天使!烂天使!你不安好心,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个人
受苦,你好可恶!你去死,你去死吧!」
他朝基部再锄了几锄,石像就「垮」的一声翻下来,直往门前空地坠落……
轰------!
「阿雪------!这就是我的回答!」
石像摔成粉碎,胡狼却仍旧握着鹤嘴锄,呆站在空荡荡的教堂屋顶,他的悲愤,他的遗
憾,随着晶亮的沙石碎屑,向四方飞迸……
6
「狼,你知道『第二小提琴』是什麽意思吗?」玉凤恍似自语,「我和妹妹都爱上同一
首曲子,阿雪拉『第一小提琴』,我就是她的影子、她的和声;因为是同样的旋律,同样的
节拍,我们连动作、连表情,最终连悲喜都渐渐一致。唉,我该早就懂得,你不会心死;同
一首曲子,用上两把小提琴,只徒然令痛苦加深罢了。」
「我要去找阿雪。」
「为什麽你硬是要活在过去?」
「早蕊,我……」
「狼,如果你喜欢,我永远是你的早蕊。」玉凤说。
嘀嗒!嘀嗒!嘀嗒……榕树籽下坠的声音在沈寂的空气里扩散着,彷佛过了一个世纪,
她说:「我祖父八十多岁了,只是跟几个仆人住在维也纳近郊,最近老毛病多起来,日子看
来不长了。他一向很疼我,我打算去看他,陪他过一段子。」
「如果你觉得走开一下比较好,我……」
「我不是要离开你,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你……」胡狼忽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成全他,协助他。
「到了那里,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见你想见的人;或者,真的要弄明白了,你才会
死心吧。」玉凤强挤出一丝笑容,「是了,那件盖在你身上的枣红色大衣,是阿雪留在我家
里的,你就继续留着吧;我已经有你送给我的了。」
因为要结束花店、申请证件和打点各项必要事务,胡狼和玉凤同赴国外,是在两个月之
後。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胡狼打开囚禁赤猴的铁笼,释放了荷荷。
它从笼里跳出来,抱着胡狼的腿,脸上浮现出也不知是狂喜还是悲怆的神色,仰头嘶叫
了一阵,就连爬带跳翻过笼後开满玫瑰和绣球花的山坡,隐没在黑暗的树丛之中。
胡狼放目初冬流星乱窜的夜空,想到赤猴再不用抑愤哀啼,颇感释然自在;但同时也明
白到,对於这头属於蛮荒野地的生物来说,一旦没有铁笼的保护而投身纷乱人世,自由,或
许只是跟死亡等同的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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