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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rky (☆受惊若宠☆), 信区: Love
标  题: 挪威森林记 卷三 痕迹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21 11:10:42 1998), 转信

原着者∶凯子

卷三 痕迹

  我曾拥有一个女孩
  或者该说
  她曾拥有我
  她带我参观她的地方 那不是
  美丽的挪威森林吗?

  她要我留下
  让我随便坐坐
  我四处望去
  发觉连一张椅子也没有

  我坐在地毯上
  等着我的时机
  喝着她的酒
  我俩聊到两点 然后她说
  该睡了

  她告诉我她早上有工作
  然后开始笑
  我说我不必
  然后窝进浴室高眠

  当我醒来时 独自一人
  鸟儿已然远去
  於是我点了把火
  那不是
  美丽的挪威林林吗?

                  披头.“挪威森林”
           一九六六年发表於“橡皮灵魂”专辑

  十三 旋转木马之歌

  五月八日。
  好久没见到如此清朗的天空了。我望着早晨的浮云,舒了口长气,顿时全身
都畅快了起来。
  透过长长的落地窗,阳光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地毯上,我伸个懒腰,看看表不
过七点十分,连去学校都嫌早,心想不知道薇醒了没,於是披起她送我的那件紫
色睡袍,上楼瞧瞧。
  敲门前我迟疑了一下,心想她很容易醒,昨晚去舞厅唱歌又累,还是别吵她
了,当下迳自推门而入。她果然还没醒,双眼紧闭,脸上微微挂着浅浅的笑容,
似乎正在做梦。我望着她发了会儿呆,便转身离开了。
  从上个月底开始住在这儿,至今已然快两个礼拜了。较之两人夜游的日子,
这几天显得十分平静。虽然我在名份上已算是她的男朋友,但也许因为她知道我
心里仍有障碍,故这两周的“同居”关系,并没有与往日产生太大差异。两人还
是照旧十二点多见面,晚上坐在“星空花园”聊天,差不多三四点再各自就寝。
感觉中,薇对我的态度也无甚不同,只是维持那天在“第地司”时的温柔,而满
是欢愉的表情。是故数日以降,我原本有点难以自处的状况,已然逐渐消失无形
了。
  近来晚上我都睡得比她晚。表面上,当她跑进房间对我道晚安时,我都仍捧
着书在看;事实上我并非如自己所说“因习惯性跷课故多少看看书”,而是利用
夜深人静的片刻,仔细整理我的心情,以便明白自己倒底在想些什么。薇对我的
意思已然表示得很明白了;但是,可以察觉的,她其实或多或少都因为我的迟疑
而受到伤害,而且在这场我和自己的角力中,她只能站在一旁,用她的精神试图
感动我,却无法如往常一般,直接切入我的思绪中,用她那洞察我心的眼神迷醉
我,用她那坚定自信的话语引领我,带我走向她所期望的方向。是故,可以说此
刻我俩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却依然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巨峦险峰,等着一一被克服,
一一被攀越。
  说实在的,前两天晚上我几乎要对她说些什么了,但总在决定的刹那被她打
断。薇的确是个敏锐无比的女孩,不知为何,她绝不会因为气氛太好这种低级的
理由,而丧失她仔细的观察及判断。她不愿我匆匆答应她,造成日后更多不可想
像的状况发生;她不在乎慢慢等,直到两人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芥蒂及阴霾。她不
但在等我清除对小玫的回忆,更努力令“他”给她的伤害,以最快速又最彻底的
方式进行“修补”。如同她曾说的,我们不需要搂搂抱抱及甜言蜜语,只求能够
带着一颗完全纯净而喜悦的心,在年轻的日子里创造一段值得回忆的日子;当日
后许多时光飞逝后,仍不后悔当年有这样的决定。
  是故,她愿意等,等我俩有一个完完整整的,毫无瑕疵的开始。我顿时发觉,
此刻的我竟是那么幸运,所企求的一切皆唾手可得,我只差最后一步,便永远地
抓住这辈子再无任何快乐可及的快乐,再无任何幸福可及的幸福了。
  脑海中对其它事物的印象,此刻正疾速消褪着,我站在一个有些茫然的路口,
路标指着未来,身后的来径却逐渐隐没。只待我举步,便不会,也不可能再度重
现。虽然在此分隔的界限上,我一时对周遭的事物有些盲目,似乎身在薄雾之中,
对每天发生的事物都感到虚幻不真。但我相信,这只是一时的状况,等到我跨出
那一步,世界便会恢复原来清新而健康的面目了……我如此地坚信着。

    .

  “凯子,怎么这么多天没来上课?”老二关心道∷“自己的功课要小心喔!”
  “放心,我自有分寸。”我笑道∷“除了数学,那一科难得了我?”
  “你有把握就好。”老二似乎担了好久的心,松了口气说道∷“这几天都干
嘛去了?”
  “和薇在一块,没什么。”
  “你追上她了没有?”
  “差不多了吧。”
  “什么叫差不多?”老二不解∷“追上就追上,没追上就努力啊!”
  “反正就是差不多了,说不明白。”我笑嘻嘻地道∷“搞定了再跟你讲,现
在别噜苏。”
  “看你的样子好像已经不错了嘛!”
  “是啊,就跟你说差不多嘛!”
  “好吧,不管你,神经兮兮的!”老二两手一摊∷“你还有得忙哩!先别爽
了!”

  “什么事啊?”
  “希特勒最近找你很勤,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快跟他连络一下吧?”
  “好,谢了。”我向老二点了个头∷“那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他好了。”
  “还有咧!狗绢要你找她,好像跟家长会的事有关,听说是要你负责接待家
长。”

  “我哪里有空?”我啐道∷“有空也不鸟她!还有没有别的事?”
  “我想想……喔!对了,你不是买电脑了吗?”
  “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自己说的呀!怎么忘了!”老二推了我一把∷“⒉⒏⒍是不是?怎
么不买『麦金塔』?”
  “十几万,你出哇!”我道∷“谁买得起?”
  “小鸟就有一台。”老二道。
  “对了!你不是要带我去他家吗?”我突然想起一事∷“从开学典礼那天就
说,竟然黄牛到现在!你还算人吗?”
  “自己不来上课,你怪谁?”
  “你少来这套,没诚意就老实讲。”
  “谁没诚意?你要去,我们礼拜六下午就跟他约!怎么样?”
  “一句话!”我伸出小指,跟他打了个勾∷“正好赶上家长会不去,气死那
个臭狗绢!”

    .

  薇醒来时是八点十五分,那时我正坐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坐起身来。阳光从窗外透入,散射在她蓬松的长发上,显得格外秀丽。
  梳洗一番后,两人一齐弄了点早饭,端到“星空花园”上进餐。此时两人都
仍穿着睡袍,样子显得十分轻松自在,感觉上,彷佛我俩已然在一起过了许久许
久,已经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一般。
  薇端起牛奶,瞧见了我的古怪表情,略加思考,便明白了我望着她那件白睡
袍的眼神里,是在想着上面所说的感觉。她双颊一红,羞涩地笑了笑,随即低下
了头。我顿时也颇感不好意思,但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只静静地看着她,欣赏她
那难得出现的腼腆神情。
  吃完饭后我俩一齐把碗盘送回厨房。我说饭是你弄的,洗碗便让我来吧!她
摇头拒绝,笑道你笨手笨脚的,待会儿一古脑地砸破,收拾残局可又是一番功夫。
我声称在家里碗都是我洗的,五六年下来也没打破几只。她见我坚持,便道咱们
还是老法子,猜拳决定。我立时同意,两人当即比了一回。结果又是我剪刀她石
头地胜负立判。她笑道上帝要你当老太爷,这可不能违背喔!否则老天一怒,咱
们可就糟糕啦!哈哈……

    .

  “乐声扬?”我皱了皱眉头∷“没听说过。”
  “就是毕业音乐会啦!”希特勒解释道∷“是这样的,每年六月中毕业典礼
前,学校都会办一个送旧晚会,由校内几个音乐性社团一起演出,算是一种纪念,
这个晚会就是所谓的乐声扬!你懂不懂?”
  “懂,但这和说唱艺术社有什么关系?”我问道∷“难不成要我们上台讲相
声?或者表演什么京韵大鼓、弹词、还是……”
  “等等!等等!”希特勒忙道∷“当然不是啦!这未免太不合适了!我们要
争取别的!”
  “争取什么?主持人?”
  “哇塞!你还真聪明!不愧是准社长!”希特勒手舞足蹈,乐道∷“就是要
争取主持人!你要不要试试看?”
  “主持人多无聊啊!”我打了个呵欠∷“我没兴趣,你想上便自己上吧!”
  “我当然不成啦!”希特勒笑着摇摇头∷“其实这跟练个段子差不多嘛!只
是拆成一段一段,插在表演当中而已。你要知道,上这个台不是为了表演,小达
的意思是要挑战演辩社!”
  “挑战演辩社?”我眼前一亮∷“你继续讲!”
  “乐声扬这几年全是演辩社的天下,加上朝会司仪,他们臭屁得不得了。小
达说要发展我们在才艺性社团的地位,首先就要把演辩社的资源一个一个拿下
来,否则照此下去,他们那些把我们视为眼中钉的辩队队员,总有一天会拉走我
们所有的新生!所以……”
  “所以这届乐声扬主持人,我们势在必得?”
  “没错。”希特勒见打动了我,兴奋地道∷“下午班联会要讨论这件事,小
达和我要列席。你要不要一起来?”
  “当然!”我道∷“我需不需要准备什么?”
  “不用了,来看看就行。”希特勒一拍胸脯∷“我们都搞定了!放心吧
!”

    .

  虽然猜拳是输了,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碗最后还是我洗的,横竖只有那么
两三只。薇拿了张椅子,趴在椅背上反坐着,在厨房陪我。她问我待会儿要去哪
里玩,我说今天想去学校,她耸耸肩表示随意,然后便取笑我何时改邪归正了?
我心想“改邪归正”这个词好熟,前几天不知道听谁用它取笑过我?当下本想说
太久没上学良心不安,但不知怎地,却说成还是明天再去好了。
  她闻言甜甜一笑,说道你这人就是三心两意,难怪猜拳净输。我问道三心两
意和猜拳有什么关系?她笑道,三心两意,无法下决定的人必然是缺乏安全感的,
而猜拳的诀窍,便是事先摸清对方的个性,如此每猜必中。我还是不服气,说道
这种理由大有可能不准。她也不反驳,笑道不信便来试三把,我道谁怕谁,甩甩
手上的水便下了场。
  头一把我出剪刀输了,第二把我出布她出剪刀,最后一把我改出石头,但她
却出了布。我一怔,她已用“布”包住我的拳头,笑道信了吧?我登时联想到张
系国写的“棋王”,问她是否懂未卜先知?她伸手抹了抹不小心甩到脸上的水珠,
大笑声中说道你越猜越荒唐了!於是便分析她的技巧给我听。
  她说你两次比拳都是先出剪刀,这表示你缺乏安全感。她拿起我的手做了个
剪刀的姿势,问道你在做这个动作时有什么感觉?我道没有,她说剪刀手势中,
食指中指外伸,另外三指紧握,有一种“半攻半守”的感觉,凡是缺乏安全感的
人,必然爱出剪刀。我一愣,心想这话有理,我的确爱出剪刀,而且每次出剪刀
时,我的感受使是那种具有试探性,又担心又期待的犹豫。不禁连连点头,说道
我同意,随即又问另外两种呢?
  薇顿了顿,说道出拳头代表此人具强大攻击性,并且颇为沈稳,其性格必然
十分谨慎。试想出拳时力道往外,手指倘若要握成拳形,必然需要格外使劲,而
且主意要非常坚定,若不是有力又沈稳的人,必然不易下意识地作到。至於出布
的,此人十分大而化之,不太在乎成败,要不然便是因为具有无比信心,因此才
能随意把手掌坦然敞开,轻松出布。
  听她这么分析,我不禁佩服道还真有你的,难怪我比拳老输。她说这不过是
一种理论,光知道这个,想连胜三把还差得远。表示像刚才那三把,首先要知道
你出第一把时的心态,倘若头一把输,那么自己气势便没了,其后便不可能再赢。
你适才对我的话半信半疑,是故一定试探性地出剪刀,败你不难;其后你见出师
不利,本来很可能出石头,但心想第一我不太可能剪刀,又觉得出石头有点儿退
缩,自问还有两把,只要小胜一把,便破了我的理论,於是大胆豁出去而出了布;
当你好不容易放手拚了,却再度损兵折将时,第三把你再也不敢妄动了,只得退
守老巢,出个拳头唬人。所以这三把,在我有这种认识下,你是非完蛋不可的,
懂了没?
  我目瞪口呆,老半天才道懂了,想不到你竟然把我摸得那么透。她笑了笑,
起身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道这不是摸你的底,而是长久以来对你用心的成果。
倘若不是如此,我又如何敢信赖你一天到晚来我家,如何敢放心地爱上你,又如
何敢让你慢慢思考,等着你回到我身边呢?要不是爱你,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
神,忍耐你在我身边,睡在我家,心头却想着另一个女孩?是故,你不用担心我
了解你,只要你用心,我希望你也能这般毫不含糊地了解我,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不保留任何一点秘密,只要你用心,好好用心,知道吗?

    .

  “希特勒,你看怎么办?”小达问道,连同我三人一块走出会场∷“班联会
简直是连个屁用也没有!演辩社随便说两句,他们就通过了!”
  “人家是演辩社嘛!演讲一番,再辩两句,我们只好说相声自娱啦!”我笑
道∷“谁教我们是说唱艺术社嘛!对不对?”
  “对你个头!”小达闻言立时跳脚∷“我和希特勒还不是演辩社出来的!”
  “所以啦!别生气了!”希特勒嘻皮笑脸地对我道∷“凯子,别惹他。他正
在气头上。”
  “你们说该不该生气嘛?”小达不平地道∷“他们霸占了那么多届,不该换
人试试吗?”
  “好了啦!班联会主席也是他们派的,咱们要争,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
希特勒道∷
  “明年凯子好好布局,大伙儿再试一次。到时候我俩高三毕业,坐在晚会上
看自己人主持,不是更爽吗?别介意了!”
  “对啊!社团成立不到一年,想马上吃掉演辩社的基业,当然有些困难。”
我接口道∷“社长放心,明年我会好好搞,到时候一定不教你失望。”
  “唉!”小达叹了口气,稍微平静了点∷“也只有这样了,你多多辛苦了喔!”
  “什么话嘛!”希特勒一笑,双手搭在小达和我的肩膀上∷“马上就放学了,
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商量商量,顺便吃碗冰,消消火,好不好?”说着对我道∷“凯
子先回班上拿书包,看看小光要不要来,我们在校门口等你。”
  小达又叹了口气,向希特勒点了个头∷“谢了!”
  “应该的。”希特勒笑道。

    .

  再度来到阳明山,我的感觉已然迥异於当时。
  洗完碗之后,薇说今天我们再上一次擎天岗好吗?我道自从上次北海一周以
来,我们已经去过两三次了,怎地你去不烦?她笑道小女子就是有耐力,不怕烦,
你不去就快讲。我想了想没什么主意,只有同意了。
  避开了塞车时段的中山北路异常好走,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来到了天母。经
过“乌鲁木齐”时我向薇说,上次咱俩来这里吃饭,想不到那时诗圣也在,这小
子无聊透顶,竟然骑车跟踪。薇听完淡淡一笑,表情没有什么改变。我问道你不
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她说你早就讲过了,怎地又说一次?我一愣,心想有吗?
我怎么完全记不得?不过想来应该有吧!否则一个正常人乍闻此事,绝对会有点
反应的。於是我微窘地带开话题,当下便扯起别的了。
  近十一点时我俩抵达阳明山国家公园着名的小油坑地质景观区。此时虽然已
入初夏,高山上却依旧十分寒泠。狂风呼啸在耳畔,将两人的衣襟发稍皆吹得迎
空直飘。小油坑遍布蒸汽硫黄的地热出口,也紧拥着冰冷的山脉,融化出激动及
热情。在深湛的长空与鲜黄的矿脉交映下,迎风而立的我俩,彷佛正伴随着那和
身逸去的云雾飞升;在这个天地苍凉,群山悲壮的世界里,成为亘古以来尽馀的
生命,与满山的芒草一齐摇摆,自沈默中孤傲而顽强地绽开。
  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感受已然有所改变。上高中以来,我一直奔忙於来
来去去的各项事务里,鲜少有片刻的宁静,好好地仰望天空,如从前一般闲适地
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咖啡,仔细想想自己
倒底在干什么,而又为什么而忙的问题。好像有颇长一段时间,虽然自己很辛苦
地做这个做那个,却老是在各种情况下,不由自主地陷於背动∷比如中新友谊之
夜,是小光要我上的;诗朗队是被学校指派的,其中亦有卖希特勒交情的意味;
小玫的离去,我事先毫无所知;老二的交情,是在他的主动接纳下开展的;与诗
圣来往,是因他对我付出关心;而和薇一日千里的交情,也是由於她的一再邀约
而起。我对自己所处的世界,表面上看起来很尽心,事实上却一直不甚积极。甚
至面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所企求的梦境,我好像也是蹉跎怠惰,以至如今仔细
想想,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我对自己的期许,什么才是我所盼望的目
的。
  回头看着远眺群山中的薇,我不禁佩服她的泠静及自信。或许她曾迷惘,有
时她亦可能感到无所适从,但她对自己要走的路却从不迟疑。是故当她决定了我,
要在我这儿建立新生活的时刻,她便勇敢地采取行动,成功地让我一步步为她所
迷,而深陷於她的世界中,不容我有回头或拒绝的想法。
  较之她的坚定,我不禁深感羞惭,像我这种有那么多“虽然”,而十分婆婆
妈妈的人,真的能带给她幸福吗?会不会有一天,当两人已然没有退步馀地时,
她会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决择了我呢?会不会有这样一个日子,当我俩已然无
法和对方分离时,我会发现我只是个没有过去的,只能生活於现今的凡夫俗子,
而当我试图自我成长时,却发觉自己已然被定型,而无从挣脱现前的小圈圈了呢?
会不会觉得自己像披头“无所适从的人”那首歌的主角,发现自己是个“无所适
从的人,枯坐在自己无所适从的土地上,计划着一堆无所适从的计划,而不为任
何人”呢?会不会如歌中所言“没有自己的任何主见,不知自己将去何方”,而
需要把问题“全数留给某个欲加援手的人”呢?
  会,我知道长此下去一定会的。别说十年八年之后吧,就仅仅回首这一年,
便可清楚见到这种可怕的效应了。像和我一直有来往的六人,我顿时发现自己并
不了解他们∷木头木脑,口笨舌拙而爱理不理的老二,事实上非常敏感,由他那
番对我对小玫态度的批评,便可清楚察知;率性逍遥,不修边幅而粗豪海派的诗
圣,虽然看来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内心是十分孤独的;嘻嘻哈哈,乐天平易却
又充满学长关爱的希特勒,总教我觉得他的潜意识中有些缺憾,似乎在他那无所
不能的办法中,对某件事感到束手无策,亟需有人帮助;而自傲帅气,天之骄子
且是群众注目焦点的小光,却好像一直汲汲营营,彷佛对其生活十分不满足,试
图依靠一些什么去维持他的自信,教整个世界为他存在,而使地球以他为轴旋转
一般。
  小玫,温柔端雅,飘渺无定而纤细敏感,虽然打从国小一年级便与我同班,
后来一年中我们更是如胶似漆,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都是以想像在和她交
往,而丝毫没有去除自我的观点,在一个假定没有本身存在的前提下好好看看她,
用心地体会她那双永远仰望蓝天的眼神中,含有什么话语,藏有什么心情;以致
连她行将离去,我都还要远远的无意吐露,才像丧家之犬一般,坐在出境门前怔
怔地望其消失,而对这永别似地分离毫无办法,空留日后无尽的怆然及悔恨。
  至於薇,自信坚毅,深邃神秘,敏锐前卫,或者是智慧惊人,都只是她给人
的第一印象;深交之后,顿时发现她的另一面是那么截然不同,透散着如初春花
草般地瑰丽,似仲夏夜宴般地华丽,像深秋晴空般地高远,又好比隆冬雪景般地
纯净。彷佛是深夜极光一般诡异,海面火焰一般炫迷,在雷电交织中倏地而来,
似神龙般地在长吟声中划破天际而去。她从不曾给人云雾般地迷蒙,却永远似春
雷乍响般地令人惊觉,教人回味无穷。
  我顿时发现,他们六个人,或远或近,若即若离,在我生命中谱起了一首交
奏的旋律,深深烙下我心里无法尽解的痕迹。在这个风谷云山的一角,我必须使
尽全力,才能踩着那远远延伸的足迹,而教自己不致徒费这短暂的行程,得以实
现我的命运,不教日后有任何一方后悔,令此刻有无限潜力的时机消失无形。

    .

  “先跟我介绍一下这个人吧!”老二和我站在学校附近的站牌上,我道∷“连
面也没见过,就带我去他家,总是有点儿不自在。”
  “不是都说过了吗?”老二道∷“他有一台PC,一台苹果……”
  “等等,”我连忙打断他∷“你这不是介绍小鸟本人,而是在谈他的电脑。
我想知道你们的交情,或者他的个性什么的。你净说他那三台宝贝有什么用?”
  “喔……”老二偏着头想了想,眯起那双小小的凤眼∷“其实你都知道嘛!
他小学和我一齐念秀朗国小资优班,加上小妖猪,我们三个常常在一起……”顿
了顿又道∷
  “上次我们校庆,不是跑去建中玩吗?那个矮矮的,很可爱的人就是小妖猪,
另外那个端着面的就是小鸟嘛!”
  “提起那天我想起来,”我笑道∷“那天我们在门口碰到的……就是小鸟
吗……那个高个子。你开他那碗面的玩笑开了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懂,什么蟑螂
妈妈老鼠儿子的,后来也没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老二搔搔头道∷“也没什么啦!那是他们建中人的笑话而已。”
  “说说嘛!”
  “他们学校餐饮部很脏,建中青年写了个笑话,说有一天蟑螂妈妈要儿子学
游泳,”老二笑道∷“原因是晚上在碗盘睡觉,要是白天赖床起不来,待会儿面
汤一灌下来就会淹死!”
  “哈哈!”我大笑∷“有趣!还有呢?”
  “另外一则是说有一天建中餐饮部贴了张公告,上面写着倘若谁能在面碗拼
出一支完整的蟑螂,就免费请吃到毕业……”老二笑着又搔了搔头∷“还有……
喔!另外有一则叫做『免疫实验』也很好玩。说是建中调查,高一吃面中毒的比
例是百分之百,高二是百分之五十,到了高三,就没有因为吃面而中毒的人了。
把这项报告的原因找出来,就可以保送台大医科。”
  “他们真无聊。”我笑道∷“这个也拿来当开心,不恶心吗?”
  “不会啊!”老二也笑了起来∷“很好玩嘛!”
  “对了,别扯远了,”我说∷“还没讲小鸟呢!你多谈谈他的事给我听,省
得待会儿见面没话说。”
  “这个嘛……我想想,”老二微微吟哦,忽然一指站牌∷“车来了,先上去
再讲。”

    .

  “这是什么?”薇疑惑地问道,从我手中接过那张纸,打开瞧了瞧。
  “我写的诗,”我微笑着道∷“送你的。”
  “骤遇?”薇温然一笑∷“好像很不错喔!是为我写的吗?”
  “嗯,昨晚写的。”
  “我不要看。”她忽然道,说着把诗递回来。我一愣,还来不及说话,她已
飞快地亲了我一下∷“别紧张,我是想要你这个朗诵队的才子亲口念给我听。”
  我松了口气,随即糗道∷“这……不太好吧?”
  “别不好意思,”她笑眯眯地说∷“这里没有别人,用不着害羞。”
  “唔……好吧。”我心想拒绝不了,只好伸出手牵着她,两人一块坐在草地
上。我吸了口气,然后便低声地,在微带感动,又觉困窘的情况中,念出这首短
短的,却花了我一个小时写就的小诗。

    .

  下车之后,老二和我一同走在敦化北路体育场旁的林荫大道上。一路我向他
问了许多有关小鸟,以及他们三人交情的问题,老二也不厌其详地一一说明。
  感觉上他们三个真是令人羡慕,不但从小兴趣类似,而且彼此之间更拥有可
说是“心电感应”的奇妙默契。他们都立志成为科学家,三人都从国小就开始订
阅似懂非懂的牛顿杂志;大伙都爱打电脑游戏,而全都对一齐逛中华商场,买电
子套件来玩感到万分着迷。老二的爸爸是检察官,年纪和他有颇大差距,在身为
独子的情况下,虽然就兴趣而言不乏家庭支持,但毕竟不太能跟父母沟通;小鸟
的父亲己事业有成,受到家庭影响,他也在各方面的表现成就非凡,而深以其开
放的家风为傲;小妖猪我个人不熟(说实话我和小鸟也不熟),但据老二说,他
的家庭状况颇为复杂,近来跟叔叔婶婶一块住,似乎有蛮多不愉快的经验,令他
一直压抑着自己。这三个人的组合,某种角度来看不是很协调,但瞧平素懒洋洋
的老二,一讲起他们便颜色兴奋,神采飞扬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们彼此的情感是
怎么个深厚法了。
  说真的,要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加上对自己是“电脑白痴”的不服,
我今天绝不会接受老二的建议,去“认识他的朋友”,像入山求仙般地去见一个
彼此素未谋面的人;当然,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听老二好像是现宝一般地讲
述三人的交情。从小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一个人过,印象中除了幼稚园时代的宇和
嘉,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过良好的友谊。要讲朋友看起来是不少,国中时代
有远远,高中念了不到一年,诗圣小光希特勒,说实在也真是不少。但在内心深
处,我却知道他们都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或者说“不是我要找的朋友”。我一直
在追寻的,是一个能接纳我,而把我算成他们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视我为血肉相
连的团体。诗圣和我只是“颓废友”,我到今天还是无法了解他为什么对我的生
活,尤其是跟小玫及薇的部份格外有兴趣,搞不好只是他对自己失败爱情的补偿
心态使然;小光的生活多彩多姿,好像只有和他上台的时候,我才能“占有”他
的友谊,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似乎只是他那花样年华中的一件装饰品罢了;希特
勒对我是真诚的,这一点我相信,但是他最近一直鼓励我这个,推动我那个,除
了社团事务上的意见,他更给我一种“想要凯子实现梦想”的感觉,就从上次他
说咱俩去女校门口站岗,找看得顺眼的小妹妹出去看电影的事,我就在怀疑——
是否只是他自己不敢,所以才来找我。
  是故,对老二那副“我们三个”如何如何的神情,我是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

  下山之后,薇提议去上次没去成的“福乐”,我不假思索便同意了,於是我
俩带着辘辘的饥肠,直奔敦化北路“寻仇”。约莫七点左右,“仇家”被我们毫
不留情地吞得干干净净,两人像电脑游戏中的怪物一般,带着“把好人扫荡”的
快感离开了福乐。
  吃饱了运动,我们随即去薇唱歌的那家舞厅跳舞消化。这家舞厅不同於那些
高中生会去的“KISS”或“TWIN”,不到晚上十一点后没什么人。我疑
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不去那些给我们这种年龄层去的地方,而跑到这间既有犯罪
活动又规模不大的舞厅唱歌?薇叹了口气,说道这里是“他”带她来的。当时“他”
曾说,去“KISS”之流的地方太无趣了,一大堆人挤来挤去,没有一个熟人,
而那无些无知的小高中生,却又自命风流地到处玩那种凤求凰的爱情游戏,看来
着实心烦。这儿虽然“不乖”,但来往的人都是道上的,别看他们有些恐怖,其
实很好相处。较之那些高中小呆瓜,这儿的人有意思多了。再说,这家舞厅资本
很小,是“他”四五个朋友合伙开的,又不算是什么成人级的地方,不是正好适
合我们这种和大伙儿玩不在一起的人吗?
  我点头同意,也没什么可说的,便和她一块儿跳起舞来。薇耐心地教我跳舞,
如何抓拍子,如何找舞伴。我俩在只有两三个人的空荡舞池中忘我地相互交错。
没过一会儿,就过来了一个人。
  那个家伙高高的,一身蛮考究的衣服,头发梳得怪里怪气,一脸高傲的神情。
他似乎刚被人骂过一顿,或是大家乐“  龟”了,满面郁闷地朝我俩走来。我心
想瞧这德行是冲着我们来的,随即停了脚步。
  薇一怔,转头瞧见了他,忽然沈下脸。这个人笔直地走到我俩跟前,稍微沈
默了数秒,然后竟然劈头问道∷
  “他是谁?”说着向我一指。
  “你是谁?”薇冷笑一声,瞪了他一眼。
  他和我都是一愕,他似乎没料到薇会这么说,而我却是因为心想两人应该认
识,不料薇竟然当面否认。不过,一听下句话,我便明白薇的确认识他,只是非
常讨厌这个家伙。
  “你怎么来了?”他皱眉道∷“不是说和朋友有事吗?”
  “你管不着。”薇瞧也不瞧地道。
  “他到底是谁?”这家伙又朝我一指。我不禁有气,心想你当我死人哪?正
欲发作,便听薇道∷“好!听清楚了,”她牵起我的手,冷笑道∷“他是我的男
朋友。我现在是死会了,你省省功夫吧!”说着把手一摆,示意他可以滚了。
  “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这家伙吭了一声。
  “请!”薇似乎不耐烦跟他多说。
  “别这样嘛……”他不死心,转化了一下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我们……”
  “你必需我说滚才会离开吗?”薇又瞪了他一眼∷“识相点,别自讨苦吃。”
  “好吧……哼!”他咬了咬牙,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对我道∷“你给我记住!”
  “我会的。”我笑道∷“这么好笑的人,不记住太可惜了。”
  “你!”他闻言大怒,紧紧握住拳头,似乎想上去就是一拳。我仍旧笑笑地
瞧着他,心想你要在这里动手,可就太笨了,也不惧他那副蓄势待发的德行。
  “怎么?想打人啊?”薇的笑声突然传出∷“快动手啊!你后面有好多人想
奉陪呢!上吧!别拖了!”
  我抬头一望,只见后头不知何时已然站了一大票希奇古怪,平常我一眼也不
敢多瞧的人。这小子望着他们,不禁暗暗吃惊,却又不愿示弱,愣在那儿不知如
何是好。
  “可以滚了啦!”薇再度把手一伸∷“请吧,花痴!”说着畅快地笑了起来。

    .

  老二和我聊着聊着,不久就到了小鸟家。他住的地方还算安静,隔条巷子就
是西松国中。老二说他上国中时,妈妈只要在窗口喊一声,他就可以回家吃中饭,
说着按了按电铃。
  半晌没动静,老二有点讶异,又按了一次。
  仍是没人。试第三次后,老二好像不太好意思般地搔了搔头,对我道他搞不
好还没回来。我问道你们今天不是已经约好了吗?老二点头,却道这个可说不准,
平常他和我们出去也会迟到,小妖猪和我都知道若是约十点见,跟他一定得说九
点。我心想你们三个够交情好讲话,今天有我这么个外人,他这么随便可真是不
给面子,当时脸就拉了下来。
  老二不知所措地苦笑一番,对我扯了些有的没有的,试图缓和一下僵住的气
氛。我朝他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就在此刻,他弟弟回来了。老二如获大赦地吁
了口气,和他弟一番噜苏,随即一同上楼。我说道他不在,我们还是等一等,这
样随意上去不太好;老二摇头,说这是常事,没什么关系的。说着咱们就直接进
去了。
  他家在七楼,八楼盖起一层违建当做小鸟兄弟的“地盘”。老二带我进了他
的房间,当然啦,不由分说地便拉着我见识那三台有名的电脑。
  三台机器都没开,我瞧了片刻没瞧出什么特色,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

    .

  “你说他叫花痴?”我笑道∷“还真难听的名字!”
  “大家都这么叫,”她笑道∷“叫惯了。”
  “大家?”我问道∷“舞厅的人?”
  “就刚才那一票嘛!”薇叹了口气∷“他想追我,成天跑到舞厅等我出来,
久而久之大家都认识他了。”
  “他是哪来的?”
  “说来也是蛮倒霉的。有一次我带朋友来跳舞,她说男朋友也要来,就带来
这个白痴。”
  “他不是你朋友的男朋友吗?”我讶异道∷“怎么又跑来追你?”
  “别提了!”薇叹道∷“这家伙无耻到极点,那天见我一面,隔天就把我朋
友甩了!”
  “那你朋友不恨你吗?”
  “不,她恨这个家伙,”薇道∷“顺便也恨上了所有念建中的人了。”
  “这个浑球是建中的?”
  “建中补校,”薇笑道∷“草包一个,想追我?差得远了!”

    .

  第一次见到小鸟,我就感到自己不喜欢这个人。
  等了半天,两点左右小鸟回来了。他一身建中制服地出现在门口,瘦瘦高高
一个人,看起来蛮累的。见到我们两个,他竟然一点表情也没有,只微微点了个
头,然后就换衣服去了。
  搞了好一会儿他又出来,回到摆着电脑的房间里和我俩聊天。我们三人其实
没什么好聊的,大部份时间都是老二在其中穿针引线。老二对我扯了一堆小鸟电
脑玩得如何如何的“丰功伟业”,又向小鸟说了许多我在社团的成就。搞了半天,
直到四点多离开时,感觉上我好像没有跟小鸟说过一句话一般。
  出来后老二也觉得今天感觉不对,问东问西地,差点没把我烦死。我对他说
今天见过小鸟,我看不出来你们的交情有多好嘛!老二哼了哼,也不多辩解,只
道你不懂,随即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很奇怪,充满了一种自我保护,又具攻击
性的神情,我微微一怔,便不再多说了。

    .

  薇坐在鼓手的位置上,拿了把表演用的吉他唱起披头老大约翰蓝侬的“看着
转轮”。我站在她身边静静地听。没过一会儿,咱们两人便离开了舞厅。
  路上我俩谈起这首歌。薇说“看着转轮”这首歌彷佛是为我写的一般,我问
她为什么,她并不回答,只道你久了些自然会明白。於是我也不再多问了。

    .

  晚上她送我回家,十二点又来接我。一如往常的惯例,在她家睡到十一点,
我才去上学。好久没去学校了,发生好多事,老二一一说明。
  当天晚上十二点她又来接我。一如往常的惯例,我们玩到早上,然后去上学。
  到了学校,老二问我最近在干嘛?我说和薇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头,说我神
经兮兮地。
  当天晚上十二点我和薇见了面,两人玩到早上,约莫日出时分,才互相拥吻,
分头睡觉。
  中午我去找希特勒,我们在合作社吃便当聊天,下午和小达一起参加班联会
的会议。
  当天晚上十二点一如往例地和薇见面。两人玩到早上,睡过觉,各自上学。
  放学后和小光一起去麦当劳,和小达及希特勒开会。
  当天晚上十二点和薇碰头。早上睡到十一点。又去上学。
  老二问我最近怎么老跷课。我说和薇在一起,他说我神经兮兮地。约我去小
鸟家。

  当天晚上我和薇又在十二点碰了面。
  到了学校,和希特勒谈乐声扬。
  放学后去小鸟家。
  当天晚上……

我觉得我需要静静了。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十四 烙印

  五月二十五日。
  这两天天气又差了,满空乌云地似乎随时会下雨。中午吃饭时班上气氛有点
闷,似乎也为此阴沈的气候催得昏昏欲睡。
  盖上便当,我向老二讨了几张卫生纸擦桌子,然后从书包掏出菸,照例去哈
草乐园快乐似神仙。老二最近也懒得管我抽菸了,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睡他的
大觉。
  走进厕所就看到诗圣,他朝我点了个头,帮我点上火,两人蹲在第三间里哈
草打屁。聊着聊着,话题扯上狗绢。诗圣笑着讲述上周家长会时她出糗的事,听
说她找的几位义工同学,除了小鸭鸭及嘟嘟以外一个也没来,使得当天他们措手
不及,忙得一塌糊涂。诗圣又道,那天大伙儿为了整整她,不但约好中午放学时
毫不打扫,更事先搬走了班上所有椅子,结果在她摆架子不肯帮忙的情形下,小
鸭鸭及嘟嘟只拿到刚够家长坐的数量,於是整个下午她们三个就一直站着。
  我也告诉诗圣我妈妈开完家长会后的反应。以前我回家说狗绢的宝事,她总
是不信,还怪我一定是不守规矩,说是能当上高中老师的人,就算再不明事理,
也不可能会说什么气功破玻璃或是贴符抓小偷等荒诞不经的话。但是,当天她开
完家长会回家,竟然第一句就说“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信了,没想到世界上竟然真
有这么荒唐的人!”听说狗绢不但洋洋得意地出示“零分周记”以证明其权威,
更指着垃圾筒外一两块同学不小心弄出来的食物残渣,对一众家长表示我们平常
十分不懂整洁,竟然“用鸡骨头堆得连门都走不进”。当时菜包的爸爸很恭敬地
请问老师,即使同学再不爱干净,想用鸡骨头堆得整间教室毫无立足之地似乎也
有困难,不知是否另有详情?孰料狗绢登时力辩此事不假,还示意小鸭鸭及嘟嘟
为其圆谎。那时两人的表情,相信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十分为难。是故,在搞
出一下午的笑话后,我妈妈再也不怀疑我说的一切了。
  两人兴高采烈地聊着狗绢的趣闻,不一会儿时间已是一点十分。我起身道下
午和薇有约,要回教室收东西跷课,诗圣表示他正好也要出去,两人便一块儿爬
墙。出去之后,见时间尚早,便接受他的建议,陪他敲了两个小时的杆,直到快
三点半才离开。

    .

  一路往金桥走去,我不禁反覆想着诗圣刚才在打撞球时对我说的话。他问起
我和薇的进展,我则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两人已然互相表白,但仍在等待的状况。
诗圣望着白球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种状况很危险,你俩看似快搞定了,但倘若
在这段期间发生什么意外,可是很容易前功尽弃的,所以最好快把事情定局,否
则一有变故,绝对会遗恨终身。
  乍听之下,我并不把这番话当一回事,对诗圣道你这种耽心似嫌多虑,薇并
没有什么“信心危机”,而我的心事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再说自己也不是个易
於随便放弃的人,即使发生什么意外,我相信两人之间的情感也足可应付。
  诗圣听完,耸耸肩道你有把握就好,然后便自顾自地打球。我笑道你不用耽
心,除了像你这种宇宙级大帅哥插手,我是绝无可能失去她的。诗圣闻言一呆,
半晌后叹了口气,又俯身打他的球去了。
  不一会儿换我控台,诗圣斜靠在桌边瞧。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手气特
别差,几个月来向他学的本事一点也没用上。望着红球绿球满桌乱滚,我笑道老
哥抱歉,这种表现真丢人,待会儿手顺了,再替师门争点面子。诗圣沈默半晌,忽道∷
  “凯子,你应该用心点。”
  “我知道。刚才不太专心,现在不会再失误了。”我笑道,走到桌子那一侧∷
“下一杆,蓝球进底袋。”
  “我不是说撞球,是讲你和林美薇。”诗圣道。我一愣,转头笑道∷“老兄,
你怎么还在讲这个?我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说真的,你自己想想上次。”诗圣正色道∷“小玫的事,你就粗心过一
次了。”
  “安啦!”我耸耸肩,转过身盯着球桌∷“你别噜苏了!我小心点不成吗?”
  “你要知道,像这种聪明的女人,不是你三下两下就可以搞定的……”
  “嗯……”我应了一声,心中暗暗计算母球和蓝球的距离。
  “有些事她可能没有告诉你,假如你真的相信你自己什么都有把握,那你就
错了……”
  “唔……”扣上球杆,拉出架子,来一手漂亮的。
  “你要想想我的教训。上次我就是太大意,你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
  “嗯……”底袋太偏了,这一球没什么指望。
  “有些女人是很会变的,等到她在想什么你已经没办法摸清的时候,你就惨
了……”
  “唔,那是糟糕……”换个姿势,这里下杆应该成了。
  “凯子,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诗圣走近两步,正待开口。我打住了
他∷“等等,蓝球进腰袋!”说着一杆挥出。
  白球一弹,似乎突遭重击般地疾速弹出,直接命中球台中的蓝球。蓝球在对
墙一撞,轻巧地弹回,准确地落入腰袋。我得意地一笑,竖起球杆,朝诗圣眨了
眨眼∷
  “老哥,没丢脸吧?”
  “唉!”诗圣苦笑∷“没丢脸,帅呆了。”
  我把球杆交给他∷“该你了。”诗圣点了个头,接过球杆道∷“你要想想我
的话,否则下次再出问题,我可帮不了你。”
  “知道啦!”我道∷“不会出问题的,你放心罢!”
  诗圣点了点头,不再开口,又敲起杆来。他表情有些抑郁,眼看自己快把台
子清干净了,却一点儿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我想了想,说道∷
  “诗圣,刚才我有点儿不专心,你别介意。”
  “不要紧。”他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声。
  “你不是说有件事要和我谈谈吗?”
  “这个……”诗圣微微抬头,随即又低了下去∷“下次好了,今天不太爽。”
  “我跟你抱歉好不好?”我道∷“别这样嘛!”
  “唉!反正……反正下次再说也不迟,”他叹了口气道∷“你小心点就对了。”

    .

  三点四十分。
  匆匆忙忙走进金桥,还来不及和几个熟络的小姐打招呼,我便看见了站在书
架旁的薇。她拿着一本书,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抱歉,我迟到了。”
  “不要紧。”她道。
  “别站在这里,”我看了一眼那几个正望着我俩微笑,似乎不怀好意的店员
小姐∷“咱们上二楼喝咖啡吧!”
  “不了,”她道∷“我们出去走走。”说着拉起我的手∷“今天有件事要跟
你说,还要去吃一顿呢!”
  她阖起手上那本黄皮的书,去柜台结帐。柜台那位姓杜的小姐同她嘻嘻哈哈
地说了半天,看样子两人似乎在亏我。不一会儿账结完了,小杜朝我挥挥手,我
向她笑了笑,便和薇牵手走出金桥。
  薇走到东方书局门口牵了车,对我说今天下午直接去她家。我没意见,跟着
上了车。此时云层很厚,虽然已近夏天,却令人觉得有些凉意。薇看了一眼重庆
南路高楼大厦间的天空,说道快下雨了,咱们快走,於是一踩油门,便疾速地奔
驰了出去。
  车行至信义路金山南路口,一队交警伸出指挥棒把我俩拦了下来。我心想惨
了,薇应该没驾照,加上两人跷课,条子一定会向两人学校摆道,心中顿时浮起
一片乌云。不料薇不慌不忙,缓缓停了车,对那个戴着墨镜,一脸酷劲的交警笑
笑,便掏出了一张崭新的驾照。条子一愣,相信也跟我一样讶异这个高一的女孩
原来已经十八岁了。於是也不多问,便放两人走路。
  薇把钥匙插回车上,发动引擎,拍拍后座示意要我上车。我依言坐稳,两人
立刻消失在那两三个正交头接耳的条子眼前。我心下嘀咕,俯身在薇耳边问道∷
  “薇,你十八岁啦?”
  “很老,是不是?”她头也不回地道。
  “我……没有啦,只是问问……”我心想听说这是女孩的禁忌,虽然她很阿
莎力,不过能不谈就不谈吧。於是又道∷“你看起来不像,所以才……才有点惊
讶。”
  “少拍马屁。”她道,似乎无动於衷。我心想真糟,不说不错,多说多错,
真是祸从口出。正怔忡间,忽听她笑了起来,这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我问道∷
  “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笑道∷“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哈哈!”
  我双顿一热,心想真是自讨没趣。不过她这一笑到底化解了我原本的耽心,
心下着实轻松了不少。不禁放脱了抓着后座横杆的手,轻轻伸向她腰间。
  她微微一怔,也不说什么,登时两人之间一片沈默,车子仍疾速飞驰。不一
会儿前头红灯亮起,她完全不踩煞车,直到离路口尽剩数尺,忽然猛地一下,把
车煞了下来。我一时稳不住,上半身重重地靠在她背上。她坐得挺挺地,稍稍回
头,潇洒地道∷
  “抱紧些。”说着又笑了起来。

    .

  四点二十五分。
  下午的“星空花园”别有一番不同的风味,此时天色虽然不佳,但在些许微
风的吹拂下,我俩仍然可以感受那份适才在车上拥抱着的,有些美妙又有些涩涩
的感觉。昨天晚上我有点不舒服没来,想不到今天一看,这儿已然被她布置得焕
然一新。她换掉了一些盆景,种了满地鲜花,而整个阳台却一点泥土也没有;花
丛中央摆了张玻璃桌,旁边还立着一盏有根细细长长钢管支撑的欧式立灯。整体
布局得十分现代,却又不会令人觉得冷漠。我紧了紧牵着她的手,对她说∷
  “薇,我真佩服你,这儿布置得好棒。”
  “你喜欢就好。”她满足地笑道∷“为你弄的。”
  “真的?”
  “嗯。”她眯着眼,似乎十分开心∷“除了你,我还会带谁来?”
  “唔……”太感动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拉着我坐下,对我说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我想了想,猜道∷“是不是……你的生日?”
  “咦?这么快就猜到了!”她双眼睁得大大地,似乎颇为惊奇∷“你怎么知
道?”

  “也没什么别的可能了嘛!”我道∷“刚才看见你的驾照蛮新的,我就在想
大概是刚考到,不晓得你生日是哪一天。十八岁应该庆祝一下,你也没告诉我,
所以猜是今天,这样正好可以帮你庆生。”我朝她笑了笑∷“生日快乐!”
  “谢啦!”她笑道∷“真瞧不出来,你还蛮聪明的嘛!”
  “好说。”我装出一份臭屁的表情∷“过奖了。”
  “你少来这套!”她伸手摇摇我的头∷“从来也没问过我生日是哪一天,还
神气什么?”说着把手一伸∷“礼物拿来!”
  “现在没有,改天补送成不成?”
  “不成!没诚意!”
  “又是没诚意,”我笑道∷“还想听『倘若我堕入情网』?”
  “哪有这么便宜?”她神秘兮兮地道∷“我看你也别送礼了,帮我做件事,
算是我的生日礼物好了!”
  “什么事?”我心想不妙,一定没好事。
  “你先答应再讲。”她笑道。
  “那……”我暗忖这一定又是件夸张无比的事。但瞧这种情况不容拒绝,便
道∷“好吧,我答应。什么事?”
  “晚上再说,”她又是一笑∷“你答应就好了。”

    .

  六点半。
  两人在“星空花园”聊到六点,我说饿了,薇表示今天自己十八岁,以后算
是成年人,应该学着自己煮饭;再说哪天你娶了我,总不能成天叫你出去吃吧?
所以今天晚饭咱们自己动手,顺便让你瞧瞧本姑娘的手艺。
  听她这么说,我心中满满地尽是甜意,於是连声叫好,两人当即下楼买菜。
我们走进附近一家超级市场,在愉快的笑语中挑选着喜欢的食物。她仔细分辨着
东西是否新鲜,我推着推车,跟在她身后对着满架货物指指点点;她毫不考虑地
取着我想吃的东西,我挖空心思地出着主意,试图难倒她。两人就这样逛了半个
小时,回去时东西多得差点拿不动。整理一番之后,她围上一条浅棕色的围裙,
说道咱们动手吧,你可要在旁边帮忙喔!我笑道这个自然,於是便开始了约莫一
个小时左右的“晚膳工程”。
  说实在烧饭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看着她忙进忙出的样子,我不禁暗暗佩服
她怎么缓得过来。薇一面要顾炉上煎的鱼,一面要看锅中炒的菜,不但可以抽空
切切煮汤的佐料,更能在穿梭往来间,看着我摘豆子的模样加以取笑及示范。她
似乎对此道十分在行,什么十八岁学煮饭云云,想必只是个藉口。望着她身上绿
衣黑裙的制服,加上浅棕色的围裙,我心中不禁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在
如此不协调的装扮下,她的影子似乎不太真实∷有点儿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看
似聪敏豪爽,却又温柔贤慧。望着望着,我又不可自抑地气喘激动了。
  薇把汤料切好,理到盘子里。我走到她身后,伸手抱住了她。她浅浅一笑,
低下了头,将身子靠得更紧些。登时小小的厨房间一片温馨,两人皆一言不发,
只是如此紧紧地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好了,鱼快焦了。”说着灵灵巧巧地脱出了我
的双臂,拿起锅铲翻了翻平底锅上的煎鱼。我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瞧着她那一
头长发,以及那双善於烹调的,常常推我一把又敲我一下,曾紧紧地牵着我,而
又毫不含糊地拨弄如天籁般醉人乐章的手,心下不禁更紧,更紧了。
  八点四十分。
  我俩在“星空花园”吃了一顿令人回味无穷的烛光大餐,一齐把碗盘收进厨
房搁着,然后回到阳台上喝咖啡看夜景。我连声赞她手艺之佳,直是出乎意料。
她微笑地凝视着我,以手支颐地似乎十分开心。不一会儿她下楼拿来一个小小的
蛋糕,说道刚才吃得这么饱,现在相信你看到蛋糕一定倒胃。不过既然是我生日,
你就算不吃罢,也得帮个忙一起吹蜡烛。我笑道当然啦,於是两人兴冲冲地点蜡
烛、许愿、切蛋糕,又爆笑无比地将切好的蛋糕组合一番,包上保鲜膜搁回冰箱。
等这一连串的游戏结束,时间已是九点十五分了。

    .

  送我回家时她似乎有话想说,神情十分古怪。我套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心
想她要不是自己愿说,我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所以便放弃了。一路上两人没多说
什么,只是一齐哼着歌。
  其实,我觉得比起聊天打屁,和她在一起最快乐的事就是唱歌了。薇很细心,
平常两人聊天时我偶尔会告诉她我喜欢什么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都很仔
细地记住了。是故这一阵子,当我心情好而哼歌吹口哨时,我发现每一首曲子她
都能跟,而且歌词都记得住!我心想她对我的用心之深,努力之勤,真是远远超
过想像;而比较起这份体贴,我深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粗心了。还别说了解她别
的,光就她暗中留意我所喜欢的音乐这一点,我都要到今天才能察觉。想起老二
曾提醒我的话语,诗圣一再告诫我的声音,我不能不承认,我实在是太不用心了!
  回到家后,我坐在书桌前自我检讨了一番。听着录音机中披头的声音,我想
着刚才在车上的场面,想着自己下意识地哼着“赛门.葛芬柯”的“周三清晨三
点钟”,而她竟然立刻接上和声,使我愕然一阵的景象。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告诉
过她自己除了披头,另外还是“赛门.葛芬柯”及“彼德.保罗及玛莉”迷的事。
想不到当时我为了证实心中的怀疑,立刻哼另一首赛门.葛芬柯的“他是我哥哥”
时,她竟然又毫不含糊地跟上。我心忖倘若唱“寂静之声”或“恶水上的大桥”
这种人尽皆知的曲目,她要跟上毫不希奇。但“他是我哥哥”这首歌十分冷门,
要不是有留上神,我想她在不是“赛门.葛芬柯”迷的情况下绝无可能会唱。当
时我问她为什么会唱这首歌,她考虑了一下,才道你说过自己是老大,这首歌讲
一个哥哥为了弟弟牺牲自己,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的。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听
“赛门.葛芬柯”的歌?她道有一次我俩聊外国人的生活,你说他们有一首“西
希利亚”把他们文化的浅薄表现得十分传神,要我去听听,所以便猜你是他们的
歌迷。我心中突然一阵抽动,追问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他是我哥哥”这首歌你
也猜到我喜欢,但你不会把他们的歌都学全了吧?她叹道你真是会胡思乱想,们
虽然一共才出过六张专辑,但CD不附歌词,想学全谈何容易?像你这种懒人,
一定不可能曲曲会唱;我不过是想在两人之间找出一点共同嗜好,才试着去听你
可能会中意的歌。哪会这么呆,硬去学上百馀首歌呢?
  当时我听完她的解释“想找出两人共同嗜好”,不禁松了口气,心想还好她
没有为我做得太夸张,否则我对她的付出,一定会少得教自己惭死愧死。但,回
家之后,我愈想愈不安,隐约之中有了个想法,而当我试图安慰自己时,那个想
法却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明确,最后竟然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意念,在我心中凝
固了起来。彷佛是刻在我脑海中,烙在我身上,或枷锁着我的手脚一般,愈来愈
沈重,愈来愈压迫,使我再也不能摆脱。我心想……
  她一定会唱所有“赛门.葛芬柯”的歌!
  一!定!会!

    .

  十二点二十分。随着入夜的凉气,沈闷了整日的天空终於飘起了雨。马路上
车辆固然已经稀少,但溅起的水声仍清楚传出。隔着窗户,我看见等了我五十多
分钟的薇。她十一点半不到就来了,站在对街,淋着雨,一动也没动地等。
  我心里颇觉歉然,但家人没睡,也不敢迳自出门。就这样焦躁地捱到快十二
点四十五分,大伙终於睡了。穿好衣服,又在房门口倾听了半天,确定一家三口
都见了周公,才蹑手蹑脚地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她奔去。
  “抱歉,教你久等了!”我走到她身边∷“今天我家长睡得晚些。”
  “没关系。”
  “你为什么那么早来?”我问道∷“咱们不是约十二点半吗?你早到一个小
时又何苦?”
  “你怎么知道我十一点半就来了?”
  “我在窗口看到你啦!”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满是笑意∷“那既然我们约十二点半,你那么早往外瞧
又是何苦?”
  “我……”一句抢白我马上语塞∷“这……算了,别讨论这个了……”
  她嫣然一笑,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如同过去两个月,我们共乘齐驰在入夜的台北街头。小雨在疾速中化成迎面
强劲的寒风,毫不留情地贯入我的衣领。路上她一言不发,只自顾自地哼着歌。
前座的她全身早已湿透,尚未换下的绿制服在风雨中变成了一件冰凉的紧身衣;
斜背的书包,也被雨水弄得又冷又硬。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也不知道是
我刚从温暖的家中出来,还是她淋久了习惯,虽迎着前座的强风,她却行若无事
地哼着那首披头的“挪威森林”。一路上她来来去去哼的一直是这首,一遍又一
遍地,彷佛路旁倏然疾逝的街灯般连续不绝。
  “薇?”
  “嗯?”
  “你很喜欢这首歌吗?”
  “还好。”
  “那为什么一直哼?”
  “没什么……”她沈默许久∷“喜欢是喜欢,不过我不喜欢歌中的故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试着去想这首歌在唱什么。但不知道是“当机”还是冻坏了,脑中一片空
白。苦思半天没头绪,索性不想了。我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
  “那你真强壮,我快冻死了。”
  她不接口,又唱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她家。她把车停在巷口一家廿四
小时超商外,和我进去买了些零食饮料。付帐的时候我向店员说要买一包菸,她
却阻止了我∷

  “不要抽菸。”
  “为什么?”
  “不要抽就是了。”
  “为什么嘛?”我颇感奇怪∷“你不是也抽菸吗?”
  “今天晚上我不希望你有菸味。”
  “有菸味怎么样?”
  “难闻。”
  问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罢了。我俩走出超商,她拿出钥匙∷“你先上去。”
  “你要去哪?”
  “你别管。我马上回来。”
  “你要做什么?我不能一块吗?”我觉得她今晚怪怪的∷“这样多无聊!”
  “我一下子就好,你先上去就是了。”
  “好吧!”我耸了耸肩,对她反正一向都无计可施。伸手拿了钥匙,我问道∷
“你家楼下的管理员会不会……”
  “他睡了。”打断了我,她上车迳自离去。

    .

  望着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我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进了她家。每天晚上来,
这儿比自己家都熟。我站在星空花园看了半天夜景,开冰箱拿了罐可乐,坐在客
厅看了一阵味同嚼蜡的电视;除了小耳朵不是全日文就是全英文看不懂,就是一
些无聊至极的长片。选了半天,决定关了电视,上楼玩她的电脑。
  来到她房间,我在床边坐了下来而四下环顾。说真的,每天晚上和她规规矩
矩地还没什么感觉,现在一个人反而心情颇为不定。她再怎么样还是个女孩,两
人同处一室实在不太妥当,要是给我爸妈知道可就惨了。看着她的床,她的镜子,
我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我们……想起来诗圣的话也真有几分道理,每
天在一起过夜,总有一天会过真的夜。以后还是不要每天来,否则哪一天搞不好
会做错事,这种气氛是应该注意注意。
  起身拉了椅子,坐在电脑前打发时间。“麦金塔”比起家里那台破PC实在
好得没话讲,就就是开机太慢了。瞧着萤幕老半天,我左右随便看看。就在此时,
我发现某样东西横挂在墙上∷那是一个木制的精美相框。而其中的相片,竟然是
我!
  我一怔,站起来看个清楚。那张照片是上学期中新友谊之夜在台北学苑拍的。
我穿着长袍,一脸的汗,看起来有点累,那是小光妈妈帮我照的。那天下台后我
快累毙了,要不是小光在他妈身后做了一个爆笑至极的鬼脸,我才笑不出来哩!
唉!都半年了,那时小玫,远远还有小光他们……他们……

  等等!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薇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突然的疑问从我心中闪过,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事情不太对劲。错愕了一
阵,首先便思考这张照片的来源。谁给她的?决不是我,因为小光那天拿照片给
我看后,这个混球就一直忘了去加洗,所以我自己也没有;那么小光呢?不可能!
小光不认识她!我上次和小光提起薇时,他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两人不认识。而
且若是两人认识,薇决无可能隐瞒。那除了小光还有谁……对!希特勒做社史时
要了一份存档。会是希特勒吗?我心中一转∷有可能!希特勒人脉广,三山五岳
都有熟人,尤其北一女更是认识一大票。也许是他给她的……不过这也不太可能,
我绝对提过希特勒的,要认识她为什么不说?
  想了想还是没把握,薇莫测高深地,搞不好她故意瞒着。我思量了老半天,
除了心中那种似呼之欲出,似飘渺不定的念头外,实在没有任何头绪,但可以确
定她一定有件重大的事没有告诉我。我心头骤然浮起一阵寒意,不知为何总是有
种说不上来的担心。思忖半天,脑中一片混乱,倒底……倒底她隐瞒了什么事?
为何隐瞒?是不是有什么……
  我敲了敲头,逼自己从疑云中跳出来。这样想下去太可怕了,还是等她回来
再问最对。

  这么一乱,我也没心情玩电脑了,起身坐到床上,往枕头上一靠,想一些平
常不会去想的问题。薇和我的认识还真有够像部三流爱情小说∷男女主角偶尔邂
逅於台北街头,从此展开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唉!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一阵
子和她已经算得上是完完全全的情人了,但这个名份,却因我的迟疑犹豫而一直
未定。薇看起来十分有毅力,绝不容我在有一丝保留下说出什么,但是她前两天
已经开始有点儿浮躁了。我暗自责怪着自己的婆婆妈妈,照此下去,搞不好真如
诗圣所说,会发生一些不可想像的意外。像那个建中花痴,看样子就追她追得很
勤,他妈的一天一束花,三天两封信!这小子看外表就知道不是好人,一副流里
流气的德性,打扮起来油头粉面,他妈的凭这种家底就想追上薇?那他就大错特
错了!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小心点,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跟人讲道理的。就
像薇和“他”,不就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搞砸的吗?看来这两天我得找个
时间把自己的心事整理整理,赶快下个决定吧!白天在撞球店诗圣不就说过……
哎!真是的,关他屁事嘛!这小子闲事管得还真不少。薇和我哪里会出什么问题?
我俩是偶尔结识的管仲鲍叔牙,是山中骤遇的俞伯牙和钟子期,是天上的牛郎织
女,是李靖和红拂女……
  嗯,再找个虬髯客吧!谁呢?老二?不行,太呆了。小光?也不对,那个公
子哥儿,比起来我还像虬髯客呢……诗圣?嗯!不错!他个性豪迈……小薇诗圣
及凯子……击剑任侠,同闯天下……然后我们……然后……然后我们就……

    .

  然后就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安安稳稳地在薇的床上睡了一觉,身上还盖了被
子。
我连忙起身张望,首先看见窗外的夜空,然后便看见了坐在床边,正微笑地
丑。瞧着我的薇。

  “醒了?”她笑眯眯地道∷“睡够了没?”
  “抱歉抱歉,”我揉了揉眼睛∷“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多小时前。”
  “怎么不把我叫起来?”我微带困  地说∷“等我睡醒天都亮了!”
  “看你睡得那么香,想你一定很累了,就让你多睡会儿,”她略顽皮又略带
挖苦地道∷“谁叫我这么晚还把你找来呢?哈哈!”
  “那……”我掀起被子坐起来∷“那你今天晚上本来不是有什么事吗?我这
么……”
  “现在说也不迟啊!”她走出门口道∷“而且,反正我也没看过你的睡相,
哈哈!”
  真惨!不知道被她看见了什么?我没有尿床吧?

  她端了两杯咖啡进来。我发现她仍穿着北一女制服。身上已经干了,只是头
发仍有点湿,微乱地披着。
  “你回来后做了些什么?”我问。
  “没什么。”她双颊微微一红∷“就是瞧着你的睡相,好好玩。”
  “别提了,”我连忙岔开话题∷“对了,你刚才去哪了?”
  “等一下会告诉你,现在别问。”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你淋雨没着凉吧?”
  “还好,”她说∷“衣服都干了,你就知道你睡了多久!”
  “为什么不洗个澡,换换衣服?”
  “我怕你醒来正好看见啊!”她古古怪怪地眨了眨眼∷“衣服都在房里,谁
晓得你会不会不规矩!”
  “算了吧!”我没好气地道∷“我还不想看吧!”
  “真的吗?”她诡异地一笑∷“正人君子?”
  “当然!”我心想这有什么好争辩的∷“难道你……你想『现宝』吗?”
  这句话也太无聊了点,我俩一齐笑出声来。她笑了半天,突然正经地说道∷
“好!你是柳下惠!我现在……”她挑战性地露出一抹微笑∷“……当着你的面
换衣服!看你是不是真的没兴趣!”
  “你换啊!”我心想你少来,这么作谅你也不敢∷“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宝!”
  她不说话,看了我一眼,随即伸手作势解胸口的扣子。我想她不过吓吓我,
故也镇定地向她微笑。谁知道她毫不犹豫地便解开了第一个扣子!
  我一怔,却不相信她还会继续下去,心想她一定是就解那么一个,等到我出
声示弱好取笑我。谁晓得她不稍停留又解开第二个,第三个,等到她开始解第四
个时,我才真的紧张了起来。忙别过脸去。
  “你怕了是吗?”她略带嘲弄的声音传来∷“柳下惠?告诉你,柳下惠才不
怕呢!心中无愧,何惧之有?哈哈!想看又不承认!给你看又不敢看!真没胆!”
  我不服气地转头,满以为她已经扣回去了。想不到一望之下却发现她五个扣
子已全部解开。不过还好里面还有一件内衣,难怪这么大方。我道∷“你觉得我
有必要和你赌这种事吗?说不看就不看,你吓不到我的!”
  “别把话说太满,”她走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又道∷“我才不是要吓你呢!”
说着把她衬衫脱下∷“我只是想证明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没种,或者你真的
是木头人!”
  语声方歇她就伸手脱下了内衣。上半身除了胸罩之外已没有别的东西了。我
这回不敢再逞强,转过身去背向她。心中暗骂她太过分了。她不再说话,顿时房
中一阵寂静,只听得她衣服悉簌的声响,看来她是玩真的。我心跳加速,满脸通
红,还好背对着她,表情不致於太出丑。经过好可怕的一阵子,她的声音再度传
出∷
  “好啦!我可脱完了。趁还没换衣服,你看是不看哪?”
  “你……”我哼了半天∷“我认输了……你快把衣服穿上!”
  “等一等。”她顿了两三秒,缓缓地道∷“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后我
再换衣服。”
  “你快说!”我忙道。
  “好!我问你┃┃到底要到哪时候,你才会把你的小玫忘掉?”
  “你……”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她竟然在这个当口问这种问题。
  “答我!”她斩钉截铁地道。不容我有丝毫迟疑。

    .

  熄灯后是漫长地一阵静默,当她再把灯打开时,已然换上了一身白色浴袍。
我俩对望着,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彼此凝视着,各想各的心事。
  窗外雨声响个不停,滴滴答答地似乎永无休止。寂静之中,我感到自己心跳
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不久以后便化成雷鸣般地轰然巨震,在耳畔声声重击。
  我低头避开她的凝视。感觉中她的眼神好似一泓不见底的深渊,透散无穷的
吸力,将我的灵魂一丝丝地吸纳。此刻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已经听不见任
何声音;而眼前的景象,也在顷刻间化成一个个骤起的闪光,如同站在舞台上一
般,被强光照耀地睁不开眼睛。
  刚才在她不容犹疑地询问下,我结结巴巴地表示对於小玫,自己仍然无法把
她的影子抹去。而针对她问我还要等多久,我只能以“不知道”作回答。她听完
后半晌不语,然后关上了灯,把衣服穿好。我很想说些道歉的话,但自忖手忙脚
乱,说什么都会越描越黑;加上知道她不会想听我废话也似地安慰词,是故只好
闭嘴,静静地等她开口。心想先看她的反应再说,否则莽莽撞撞说了什么不中听
的,只会把情况弄砸。
  就这样过了许久,寂静中忽然传出她轻轻的笑声。她起身走到音响前,在密
密麻麻的唱片柜中拿出了一张CD,然后俯身在机械上弄了许久。不一会儿音乐
响起,是披头“橡皮灵魂”专辑的第一首“开我的车”。
  她伫立原地,直到前奏结束时,方转身走回我跟前,牵起我的手,两人一块
儿坐在床沿。
  又是一阵静默,片刻后我鼓起勇气,开口道∷“薇,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她凝视窗外,表情不喜不忧。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忘了她,但你的心意我也很清楚……”我顿了顿∷
“……觉得很惭愧。”
  “放心,你用不着自责,”她微微低首∷“当初我们说好慢慢来。你不能一
下子把她忘了,这也没什么不对。”她停了停,又道∷“刚才我太过份了,你别
见怪。”
  “别这么说……”我手心一紧∷“是我不好,怎么能怪你?”
  她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转过头对我贬了眨眼,顿时两人阴霾立消。她仰起
头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地道∷
  “凯,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你说。”
  “今天不合适,我不打算说……”她凝视着我∷“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其他的话,隔两天再讲。行不行?”
  “当然。你说吧!”如此慎重地说话,近来她还是头一次,我心里不禁有些
不安。於是吸了口气,郑重地道∷“只要你要求,我什么都答应。”
  她想了想,说道∷“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我。”
  我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你答不答应?”
  “当然答应啊!”我讶异道∷“只是奇怪……”
  “奇怪我提这种要求?”她接口。我点头道∷“是啊!我怎么会离开你?”
说着伸手抱住了她,试图使两人靠得更近。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她不放心,又问了一次。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绝对不会的。”
  “那就好,”她微笑道∷“可要守信呦!”
  “当然啦!”我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似乎安了心,笑着亲了我一下,两人随即拥抱着,一时都不再言语。
  披头的歌唱完了,音响空转了数秒,接着又拨起下一首来,是“你没有看见
我”。

  我微微一怔,心想照理第二首是“挪威森林”,怎么跑出第三首来了?转念
又想起适才她说不太喜欢这首歌的话,此刻想必是用选曲功能把“挪威森林”跳
过了。是故也不多问,只听披头又高兴地唱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们又开始聊天,我问她刚才去哪儿了,她有点腼腆地说,近来我
们进展很快,自己不太清醒,是故骑车去麦当劳,回顾一下“开始的地方”。我
笑道可惜是现在是半夜,否则咱们穿制服过去,到当天初识时的座位上哈一管,
这才教有趣呢!她一笑,问我记不记得妇女节那天,我俩也坐在那个位置?我想
了想好像没错,便道真是巧,看样子那个位置颇值得纪念。她又问为什么当天我
硬是不肯让位给那两个成功的同学?我承认道因为当时我俩坐在那儿,当天不知
为什么,或许是觉得对你印象深刻,是故想再坐一次那个座位,怀念一下三月二
日的邂逅吧。她悄声道当天她也是这样,只是来时有人坐,所以守在不远处等他
们走,想不到我前脚后脚地也来了,竟然先她一步。看样子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我心下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随着乐声,哼着“你没有看见我”。不
一会儿她也哼了起来,两人加上披头,直唱到第四首“无所适从的人”结束,才
停了下来。又是数秒后,传起了第五首“为自己想想”的前奏。见薇意犹未尽地
又哼了起来,我顿时想起一事,打断了她,正色问道∷“薇,问你一个很重要的
问题。你可要老实讲。”
  “你说。”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把手一摆。
  “晚上你说过听『赛门.葛芬柯』是为了找出两人共同兴趣,这话没错吧?”
  “嗯。”她一怔∷“然后呢?”
  “我想知道一件事……”
  她接口∷“我会不会唱他们所有的歌?你是不是要问这个?”
  “是……”我一愕,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
  她浅浅一笑∷“你这个人说笨不笨,还真骗不了你。”说着点了点头∷“好
吧!不盖你,我的确全部都会。只是有几首还需要看看歌词,否则唱不全。”
  我吃了一惊,心想真是没猜错,当下咬着嘴唇,喃喃地道∷“薇,你……”
  她摇了摇头,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厚厚的书,回到我身边坐下。把书翻开,
指着书上密密麻麻的乐谱道∷
  “凯,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一天我去逛海国乐器的外文书部,看到
这一本『赛门.葛芬柯』的谱,上面有他们所有的歌词及吉他和弦。想起你说要
学吉他,就买下来打算送你,顺便用它当教材教你弹……”她顿了顿∷
  “我看到书后头的广告,上面写道他们另外还有一本披头全谱,心想干脆两
本一起送你。谁知道海国没进那一本,订购要等两个月,所以我就先买这本回来,
自己有空就练一练。六七十首歌,练没几天就熟了,并不完全是为了你。”她一
笑∷
  “所以啦!别放在心上,别说我原本的动机是如此,就算真是为你,那也是
我甘愿。再说,他们的歌真不赖,这么用功一番,倒觉得乐趣无穷,想想还不一
定舍得把书给你呢!”
  “那你就留着!”我忙道∷“给我太糟蹋了,你还是留着吧!”
  “呆瓜!”她笑道∷“我差不多全记得了。有需要,再买一本就是啦!瞧你
死心眼的!”

  我吸了口气,对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要你送我这两本。”
  “为什么?”她讶异道∷“怕太贵?”
  “你这么有钱,还会出不起?”我笑道∷“再猜。”
  “好小子,挑战我哇?”
  “你这么天才,一定猜得到。”
  她偏起头想了想,双手一摊∷“我认输。”
  我一乐,心想真是不容易,出主意难倒她这还是头一遭。她微笑地看着我,
似乎在想“你小子好本事,这一回竟然猜不着你在想什么”,只听她道∷
  “好了啦!难得赢一次,没什么好得意的,快说!”
  我侧身,轻轻地在她俏丽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诚恳地道∷“薇,我再也不需
要这些谱了。因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而你也不会离开我,当我们想一齐唱歌,
想有吉他伴奏的时候,你都会一直陪着我,弹吉他给我听。如此一来,我又何必
要那些谱呢?”说着牵起了她的手∷
  “薇,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了。我爱你。”

  她怔怔地望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间两人都不再言语,只见她眼眶一
红,微微湿润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淌下两行泪珠。
  她望着我,泪眼之中充满喜悦。看见这个表情,我不禁心头一紧,暗暗发誓,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只要能让她永远这么快乐,我都不会再离开她了。我愿意
为这个表情付出一切,即使是我的生命,都在所不惜。只听她哽咽地道∷
  “凯……终於……我终於等到你说这句话……”
我微笑不语,伸手帮她拭去眼泪,然后捧起她的脸庞,轻轻地吻起了她。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十五 黎明

  下课钟还没打完,我已走到第一排抓住小光,劈头就道∷“老兄!照片拿来!”
  “什么照片?”小光眉头一皱∷“中新友谊之夜?”
  “没错!你拖了这么久,可以拿来了吧?”我把手一伸。
  小光笑着耸耸肩∷“没带,抱歉。”
  我不禁有气,怒道∷“你他妈说好上上礼拜就拿来,都快三个月了,还敢说
没带?”
  “喂喂喂!”小光笑道∷“那天是谁跷课啊?你自己没来,怪我什么?”
  “那天你有带吗?”
  “老实说,”小光一笑∷“没有。”
  我压着火道∷“什么时候拿来?”
  小光双臂平举,作出一副投降状道∷“明天,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有问题,他妈的我不信!”我道∷“除非你告诉我一件事,否则
跟你没完!”
  小光眼神一闪,似乎已然知道我要问什么∷“你问我底片借谁了,是不是?”
  “正是!”我微微讶异∷“你说吧!”
  “抱歉,哪个人和我有约定,不能告诉你!”小光道∷“只有你不信任我的
人格,人家可放心得很。在下不愿当小人,你别白费功夫了。”
  “要是我非问不可呢?”
  “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小光道∷“这是原则问题,我已经……”
  “你少噜苏!”我打断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你
知道借你底片的人把照片给谁了吗?”
  “知道,”小光道∷“林美薇,你马子。”
  我一愕∷“原来那个人有告诉你?”
  “没错。”小光道∷“正因如此,才不能告诉你是谁。要不是知道这一点,
我才懒得保密呢!”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又道∷“凯子,说真的你不必知道。
其实不过是马子要张照片,而恰好又有认识的人罢了。反正又不影响你们谈恋爱,
有什么关系?”

  “小光,我觉得很怪,”我道∷“她要照片不会找我吗?为什么要用这么麻
烦的办法?再说,这个借底片的人为什么要保密?既然他认识薇,为什么不能让
我知道?”
  “这个吗……”小光道∷“我也不太清楚,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点我管
不着。”
  我心想小光一定知道,若非如此,他决不可能把口风守得这么紧。但小光这
个人强逼没用,我只能来软的∷“小光,你知道我和薇的交情还不算很稳吧?”
  “知道,你说过。”
  “从这张照片的事,我发现有点不太对劲。”我道∷“我担心会出问题,你
就算帮我个忙,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自己跟他问其他的事,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的。好不好?”
  “不行。”小光坚绝地道∷“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那个人已经讲得很清
楚了。你就把这件事忘了,否则自己问马子,反正我绝对不说。”
  “我问过她了。”我叹了口气。
  “那她怎么说?”小光问。
  “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讲。”我道∷“要不是如此,我也不来问你了。”
  “连你马子都不说,”小光道∷“我更加不能说了。”
  “唉!”我两手一摊,无计可施。只得道∷“好吧!那你明天……”
  “我知道,”小光松了口气∷“不会再忘了。帅哥保证,驷马难追!哈哈!”

    .

  当屋檐滴水声减弱,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的时候,音响里第二遍的“橡皮灵
魂”又即将放完。此刻是五点十分,再过一会儿便要日出了。拉开的长窗外吹来
凉飕飕的风,伴随着披头的歌声,教刚熄灯的房内充满一种既安宁又满溢的感觉。
  薇站在窗口,风将她的长发吹得不住飘逸;而她那一身白袍,也随之摆动不
止。黑暗中我瞧不见她的表情,但凭她说话的声音,也知道她对我的问题十分谨
慎。
  “凯,我真的不能告诉你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刚才我说过有一件事要告诉
你,其实就是和这张照片有关……”她顿了顿∷“今天我还没想清楚,你别逼我
说。等我考虑考虑,一定会告诉你的,好不好?”
  “唔……好吧。”我道。见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连忙转移话题∷“别谈
这个了。你累不累?”
  “还好,你想睡了?”
  “嗯。”我打了个呵欠∷“你真有精神,下午烧饭忙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
想睡。”
  “等这片CD放完再睡,好吗?”她问道。
  现在放的歌是第十一首的“在我生命中”,没过三首就结束了,我点了点头,
笑道∷“你上次说喜欢这张专辑,今天晚上放了这么多遍,是为了证明吗?”
  她轻轻一笑,不回答我的话。半晌后道∷
  “凯,你喜欢这一夜吗?”
  “怎么说?”
  “我是问你,来我家这么多次,今晚的感受有没有一些特别?”
  “还好吧。”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只听她又道∷
  “你少敷衍我,到底有没有?”
  “好吧,没有。”
  她叹了口气,又是半天不作声。我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嗯。”她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答应要做一件事,算成生日礼物的,记
得吗?”
  “记得,什么事你说吧!”
  “凯,”她走到我身边,将我从床沿拉了起来,牵着手走至窗边,说道∷
  “这一阵子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
  “我也是。”我道。
  “可是我心里总觉得不太放心……”她犹疑了一下∷“害怕哪一天会失去你。”
  “不会的啦!”我道∷“你今天怎么搞的,为什么老是这么说?”
  “也许是因为那件不能告诉你的事吧……或者是因为你一直忘不掉小玫。”
她道∷“我觉得没有安全感。”
  “那怎么办?”我有点歉疚地道∷“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告诉我,
好不好?”
  她转头看着我,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脸上泛起神秘又甜美的笑容。她吸了
一口气,缓缓地呼出,似乎在作什么重要的决定。片刻后,她转回头,凝望着远
方,说道∷“天快亮了。”
  东方天幕已呈深蓝。我点了个头∷“怎么样?”
  “凯,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
  “不会,你说。”
  “我实在不放心,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所以,你要给我一个保证,
为我做一件事。”她低下头,放轻声音道∷
  “其实也不能算为我,这件事你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有便宜可占呢!”
  “你说嘛!”我催促道。心中不禁有点紧张。
  “我之所以要你做这件事,其实是有点要绑住你的味道,”她缓缓地道∷“因
为,像你这样的人,当这么做了之后,便不会再对我不起了。”
  我额头微微冒汗,并不接口。
  “凯,其实今天我要你先上来,就是希望一个人静静,好好考虑一番。你知
道的,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
  我心头怦怦狂跳,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不过,凯,我不会强迫你。只要你不愿,就不要答应我。我不会因此难过
的……”她顿了顿,说道∷
  “凯,今晚让我把身子给你。以后我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秘密了。如何?”
  我开始喘气,全身发热而呼吸困难,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紧握着的手,
微笑道∷
  “凯,别紧张。我并没有一定要这么做,你想一想再说。”

    .

  天色由深蓝转呈浅白,风轻轻地吹。披头刚唱完第十三首歌,此刻四周正是
一阵沈静。在这一曲既终,次曲未响的片刻,我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考验∷的
确,我可以拒绝,这么做不能后悔。但是,倘若我不答应,那她会怎么想呢?
  作为一个女孩子——虽然她是那么特殊——但她还是一个女孩子。这么做了
以后,她所失去的将无法弥补,我只能用永远和她在一起,确保她的决定不致后
悔。
  我真的会永远和她在一起吗?虽然自己一直如此深信,但毕竟我才十六岁,
以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难道日后数十年的生命,我需要在此刻决定吗?
  我自忖并不是个薄悻的人。但是,人生有那么多的变数,我能始终如一,永
远像此刻一般,和她牵着手,面对无常的世界吗?
  她爱我,所以她这么决定。
  我爱她,我的决定呢?

  深灰的天空依旧,第十四首歌响起了。我的决定是什么?
  风仍然轻轻地吹着,吹动那满天的晨光,由远处的隐伏之处逐渐升起。只要
再一刻,便是黎明,便是新的一天了。正如薇和我说她初恋的那一夜,当故事将
完,而尚有另一段情节未交待前,朝阳已冉冉升起。今夜似乎也将如此结束。
  四周一片鸟鸣,万物等着新的一天。我的决定是什么?是要保持原来的生命,
还是投身至即来的黎明?
  每个长夜都将结束,任何一段故事总有开始。清晨已至,天色透白,朝阳升
起之前,我的决定也该出来了。当星空隐没,雨夜不再的时候,光芒是没有丝毫
犹疑馀地的。蛰伏已久的世界再度开始旋转,太阳又何能迟迟不至?
  相信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长夜已去,该是日出的时候了。

  原本如鼓如钟,雷轰电闪的狂热在无形中褪得干干净净,当我开始听见路上
响起车声的时候,心中已是一片平静。我浅浅地笑了起来,转过身,面向薇,缓
缓地点了点头。
  她凝视着我,双眼倒映着窗外的光芒,彷佛燃起一把火焰,深深灼亮我心中
的每个角落。风继续吹着,将白袍轻轻卸去,飘散在金黄色的光芒中,远远飞至
东方的日出之地。我眼前的她不再是聪颖自信的薇,也不是绿衫黑裙的北一女学
生;不是手抱贝斯,长发飘逸的摇滚歌手,更不是一身米黄,潇洒清秀的临时情
人。白袍下的她就如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是在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在神圣庄严
的纯洁中,如梦似幻,晃兮忽兮,飘逸却真实,清晰而轻柔,在初升的红日照耀
中,将我带离於大地,飞升至遥远而神秘的天际彼岸,再不回头。

    .

  十一点二十分。
  醒来时已是中午,房中一片敞亮。窗外是一片深湛的蓝天,在清澄中透散着
清亮的愉悦。
  我下床穿好衣服,稍微清醒了些,才想起这儿是薇的房间,於是连忙看看床
上,见她仍沉沉地睡着,才放下了心。她正沉缓地呼吸着,身子随之一起一伏;
窗外微风浅浅吹动那一头长发,而轻轻地拂过她雪白的肩头。此时她似乎正在作
个好梦,嘴角浮现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她那清纯的面庞中,透出一抹令人
迷醉的艳丽。
  我怔怔地望着她迷人的身影,不知不觉中又在床沿坐了下来,眼前亦浮起天
亮时的场景。很奇怪的,此刻我觉得十分轻松,彷佛解脱了什么似地,对周遭的
事物皆不再在意。当昨夜兴奋及激动褪去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如此平静,好像
故事已然走到尽头,或是音乐即将奏至尾声,在奔腾及华丽都消失了之后,顿时
觉得——该是休息的时刻了。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当她解开那件白袍浴袍的刹那,音响中正好响起“挪威
森林”。也许是放了两遍“橡皮灵魂”都跳过这首歌,当前奏响起时,我突然有
一种愿望成真的感觉。好像期待了,盼望了许久的事物骤然降临,瞬间瓦解了我
心中仅有的坚持,以及对於她毫无保留的身影的紧张情绪。当时我觉得自己的呼
吸不再急促,而眼前的一切也重新清楚了起来。或许是注定将有这一刻,亦或是
心中不再愿意逃避,我对后来所发生的事竟然一点也不畏惧,直到两人在炫目的
朝阳中相拥睡去为止,我都觉得自己身在仙境,身在那如仙境似的纯净之内;而
毫不抗拒地,将心头的杂念一一洗净,洗净在那艳红的火焰之中。
  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俩将永远是一体的了。在这个
有点疯狂,有点荒唐的世界上,我俩将永远手牵手地站在一起,面对前途也许是
幻化无常的,惊险横逆的,或者美丽璀璨的道路,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

  五月三十一日。
  “照片拿去,”小光走到我座位旁说∷“抱歉啦!这么久才拿给你。”
  “好说。”我伸手接过∷“多少钱?”
  “免了啦!”小光笑道∷“拖了半年,谁敢跟你拿钱啊?算我赔不是好了。”
  “你少来,”我也笑道∷“洗两卷照片用得着多少钱?花这么点银子就想摆
平,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啦!”
  小光笑着耸耸肩,一副“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的表情。我问道∷“对了,
希特勒刚才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又有活动了。”小光道。
  “社展?”
  “不是。”小光说∷“最近天安门闹很凶你知道吧?希特勒说我们台北市九
所公立高中,好像要一起办个声援会,听说在中正纪念堂,一所学校一个节目。”
  “说唱艺术社又要争代表权?”
  “才不是呢!”小光笑了起来∷“人家在争自由民主,我们在这里说相声搞
笑,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那是怎么回事?”
  “希特勒说北一女派演讲社出马。你也知道嘛,演讲社那一票头脑有点不会
转,想不出要表演什么……”
  “所以要我们支援?”我接口。
  “不是我们,只有他、小达、范胖和你。”小光道∷“我没兴趣。范胖说上
次放小达鸽子不好意思,所以一定要去;希特勒说你是准社长,以后这种事你要
拿主意,所以非去不可。”
  “好啊,反正又没事。”我点了点头∷“北京那边听说很热闹,我们这儿是
该表示表示。这种活动应该参加啊,你怎么可以不去?”
  “哎呀!还没当上社长,就会说道理!”小光推了我一把,笑道∷“我不太
赞成这种方式,共产党这么好讲理的吗?他们抗议有个屁用?我看他们迟早会倒
霉,还不如趁早回学校K书,别等哪天什么李鹏、邓小平拿出枪杆子,他们就呜
呼哀哉了!”
  “这跟你参加活动有什么关系?”我道∷“再说,都什么时代了,共产党还
用老套,看不顺眼就砍人吗?”
  “那可不见得。你没听新闻讲,前两天吾尔开希不就是因为觉得大事不妙,
要大家走人,才被他们什么自治会开除了吗?”小光道∷“我想他是对的,这样
没完没了的抗议要搞到什么时候?换成我是老邓,管他妈『格老子的』,先砍了
再讲!”
  “你还会讲四川话,”我笑道∷“真是本社的栋梁。这种功力应该表现一下
吧?”

  “少拍马屁,不去就是不去。”小光笑着说。
  “被你识破了。”我也是一笑。小光又道∷“我反正不赞成天安门学运,连
带更反对我们在中正纪念堂搞什么声援了。连人家在毛泽东照片下召集百万人示
威都没用,咱们九校在老蒋大庙前声援,谁会鸟你?”小光两手一摊∷“我不去,
你有兴趣就自己上。”
  “好吧!”我叹了口气∷“说不过你。”
  “对了,”小光忽道∷“你不是山东人吗?”
  “是啊,怎样?”
  “那个学生自治会的柴玲也是山东人,你去教演讲社几句山东话,”小光笑
道∷“等她们表演时,可以穿插这么一段∷扮老邓的骂一句『格老子的』,另一
个扮柴玲,回敬一句『你奶奶雄』,不是很好玩吗?”
  “这算什么主意嘛!”我笑骂∷“要不要找个新疆人,用维吾尔话再骂一句?
这样连吾尔开希也有了!”
  “哈哈!好点子!”小光大笑∷“你去清真寺找找看,搞不好真的找得着维
吾尔人喔!哈哈!”

    .

  打从那天清晨开始,薇就像变了一个人。
  六月一日是礼拜四,吃过晚饭,我俩便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这两天大陆那
儿愈来愈紧张,原本半小时的新闻为了天安门民运延长至一小时。北京情势一天
恶於一天,每天都有消息说共军马上就要进攻天安门。
  薇似乎对天安门事件十分关心,而一反平素的泰然自若,当见到游行学生渐
感不支,或绝食人众又晕倒住院时,竟然都激动地留下眼泪。我同意这件事很值
得注意,而且对同文同种的同胞,他们的苦也令自己感同身受;但薇的反应却让
我不解。照理说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虽然很敏锐,却不会轻易流泪;再说,光
是她对我将参加九校联合晚会的支持程度,便完全不同於她的个性。
  这次九校声援我们学校派诗朗队作代表。我原本以为薇对我参加这种活动的
态度和小光差不多,但今天对她一说,竟然大出我意料之外。她不但十分赞成,
连声称赞我一次参与两校表演十分爱国,更毫不留情地批评那些不愿回诗朗队的
队员(说是批评,实为痛骂,只是她老是讲“诗朗队那些混蛋”如何如何,听来
实在不是滋味,是故说好听点,谓之批评)。我心下嘀咕,虽说她或许十分有民
族情感,但较之平日她一言褒贬事物的习惯,这种态度真的有够情绪化。而当昨
天我为了缓和气氛,而告诉她小光的“格老子”笑话时,她那种立时翻脸,把我
俩都说了一顿的态度,真是教我吓了好大一跳。

  不但如此,她行为上的异常,似乎也表现於其他的方面。像昨天下午我们跷
课,她挽着我的手,和我走在中正纪念堂时,便因为我戏称她“大姊姊”而别扭
半天;而今天晚上吃饭,她也由於我对她所问,是否已然忘却小玫的不置答而难
过地哭上一场。虽然当情绪一过,她又摆出那副熟悉的自若表情,但我知道,她
真的有些变了。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早上去学校时跟诗圣请教了一番。他起初搞出一副颇
为古怪的表情,然后似乎很不耐烦地道,不管薇平日如何,她毕竟是个女的,当
她最后一道防线都没有了的时候,内心的感受就不再被压制,而不自禁地表露了
出来。加上平常的她是那么强悍,当她自觉有了某种心理保障之后,自然比常人
更容易显得脆弱了。我又问道是否她以前不是这种人,而是受了恋爱刺激才会“奋
发图强”,再次恋爱时,便希望由我来弥补所有她曾损失的,而希望更多的安慰
时,诗圣突然面带怒色,吼道你是否在讽刺我?我讶异道这怎么会是讽刺你呢?
诗圣想了想,叹了口气,塞了根菸给我∷
  “算了,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你又……唉!反正是我对以前的事老是自责,
跟你或她都无关……唉!抽菸!别谈了!”
  我更搞不懂了。

    .

  六月三日。中共宣布新的戒严令,表示“部队将使用一切必要手段突破障碍”,
要求群众退出天安门广场。晚上十点,共军开始采取镇压行动。午夜,解放军攻
入天安门广场,开火向群众及学生扫射。
  六月四日。解放军装甲部队,包含步兵及坦克车辆开始进行对学生运动为时
七小时的血腥镇压。约莫黎明时分突破群众防线,攻入天安门广场,以坦克车推
倒并辗碎象徵学运的“民主女神”石膏像。四小时后再度攻击重行聚集於广场周
围的北京市民,造成全市秩序失控,死伤惨重。情绪激动的群众打砸商家,焚烧
公车,和军队及公安人员发生严重冲突,而沿长安大街广设路障,和军方僵持。
入夜后镇压行动获得初步成效,二十七辆武装车辆由天安门广场“占领区”出发,
沿长安大街前进,至使管区后折回,沿途不时开枪示威,以收镇慑之效。
  六月五日。镇压行动继续进行,北京市民持续与军队对峙。中共国务院发言
人袁木在媒体上指称“反革命活动”已被控制,全市“没死一个人”。军方攻占
新华社等重要传播机构,以便控制新闻,封锁消息。

    .

  六月七日。中午吃饭时间。
  “报告!报告!一二四班董子凯同学,请立刻到训导处。报告完毕!”
  当训育组长的声音从广播器传出时,小光、诗圣、老二和我正义愤填膺地谈
着天安门惨案。我一愣,心想训育组长找我干嘛?便听小光道∷
  “凯子,要去北一女了。”
  “他去北一女?干嘛了?”诗圣问。
  “今晚有声援活动,”小光解释∷“一定是北一女演讲社在找人帮忙。”
  “她们真奇怪,”我道∷“这两天发生这多事,也没见到有人找我。晚上就
要表演了,这时候再准备哪来得及?再说,学运都垮了,声援会再办又有什么用?”
  “早上我听广播,”小光道∷“晚上不只有九校了,还有一些政要及演艺人
员,说是要追悼六四事件。所以活动照办。”
  “原来如此,那看样子下午我不会回来了。”收了书包,对三人道∷
  “你们晚上来不来?”三人点头,老二还说∷“我住中正纪念堂旁边,晚上
带点吃的去如何?”
  “谢了。”我道。说着向他们三个挥挥手∷“晚上见,我不是在北一女的休
息区,就是在成功诗朗队那儿。”
  “放心,我们找得到。”诗圣推我一把∷“快去吧!”

  到训导处时小达三人已然等在那儿了。范胖和我挥了挥手,神情颇为友善。
我朝他点了个头,回应他的态度。希特勒见我来了,和训育组长说了几句,随即
拉着三人往校门口走。
  北一女发了公文到训导处,出校门时没遇到什么麻烦。小达说下午公假已经
请好,演讲社要我们快去,於是希特勒便拦了一辆计程车,才五分钟左右,便到
了北一女。
  时间紧迫,出校门时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因为早上跷了三堂课,社内会议
没赶上),小达便在车上和我说明了一番。原来演讲社已经准备好的剧本,因为
六四事件而必须全盘删改,星期一(六月五日)她们便着手修稿。由於内容需改
动之处太多,星期二她们投票决定重写,是故昨晚打电话给小达,要我们今天下
午去支援。因为整个活动是到凌晨才开始,故从现在到上台仍有一段时间,小达
说我们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帮上一些忙,所以一口就答应了。他又道演讲社人
力不足,我们四个人很可能也要跟着上台,要大家先作心理准备。

  刚下车就瞧见演讲社的人,一位姓郑的高一同学以及上次陪我买花的刘同学
在门口似乎等了颇久。她们向门房出示北一女训导处的证明,我们未经丝毫留难
便进去了。这是我头一回在上课时间进入女校校园,心中不知为何地有些紧张。
不过转念又想,待会儿练习时可以抽个空,到一年级教室去找薇,相信她见到我
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到时候不妨闹闹她,并约她晚上去中正纪念堂。
  演讲社和我们一样没有社办,学校拨出校史室给她们练习,我们一行六人很
快地来到位於图书馆内的练习区。甫进门便看到一大堆演讲社的同学三三两两地
挤在小房间内,交头接耳地讨论表演事宜。阿祯见我们来了,起身要大家安静,
待场中稍稍平静了些,便向那一票我们差不多认识了一半以上的同学介绍咱们四
人。或许是心理作用,亦可能是阿祯事前已然和她们说过我们是特邀的“救援部
队”,大伙儿一片掌声,鼓得我们四个大男生手足无措,只能对她们一个劲儿地
傻笑。好一会儿总算希特勒打破窘局,和他的“姊妹们”如同往昔般地打屁了起
来;时间不够,他也算节制,我们四人随即入境随俗地觅地坐下,开始参与讨论。
  近三十个人一齐讨论事情着实吃力,尤其是大部分都是女人,没过几分钟我
就开始头痛了。是故一开始的讨论我并没有出什么意见,只能将就地听见一些片
段。她们目前为止仍未开始撰稿,只就表演形式订好了原则上的方向。大致而言,
今晚的表演仍沿用上次她们在社团联展的方式,用新闻播报加上话剧穿插作为概
括结构;但因为这次活动是用以声援(说真一点,是追悼)天安门学运,倘若短
剧中笑料太多,未免不太合适,但一个劲地“控诉”或“抗议”,把场面搞得凄
风苦雨地似乎也不妥,於是她们便卡在这里了。原来阿祯打算分组讨论,要各组
各自研究话剧内容,她自己和主要干部负责撰写新闻部份的稿子,但有社员说这
样会变成多头马车,各段短剧别说彼此风格大相迳庭,和新闻的衔接也不能配合,
於是此路不通,演成了此刻的百家争鸣。
  小达听完大致状况,想了一想,正待问我们三个有什么意见时,便发现大伙
儿都在瞧他。他随即笑道∷“唔……我个人觉得你们讨论的方向还可以,但老在
分组上花功夫,未免有点浪费时间。我认为大伙儿最好有点秩序,找个人当主席,
一人出一个意见,把三十几条意见整理整理,相信就有好点子了……”他顿了顿,
瞧瞧大家反应又道∷“……本来嘛,我们说唱艺术社的专长是说笑话,加上向来
都是一组两人的表演,对贵社的讨论方式没有多大能力左右,但说真的这样下去
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们派几个人,加上我们四个,负责整理大伙儿意见,请
阿祯当主席,大家从现在开始提意见,然后经过整理,来个『命题作文』,分组
以指定的题目及风格编短剧。这样每组的内容已有限制,不会差异太大,而新闻
稿部份也容易针对主线编写。大家觉得如何?”
  阿祯转头向她的“子民”瞧瞧,意示询问。见大家都不反对,随即问坐在我
左边的一位高二学姊道∷“猫咪,你说呢?”
  叫猫咪的轻轻一笑,朝她耸耸肩表示随意。於是阿祯便道∷
  “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一点我不同意。”
  “那一点?”希特勒问。
  “主席我当不来。”她笑道。随即对我说∷“学弟,这个麻烦你好吗?”
  我吃了一惊,心想放着这么一众学长学姊,全场就数我是“最小的外人”,
怎么算主席都轮不上我啊!正待推辞,便听希特勒道∷“我赞成,他蛮合适的!”
  “哈哈!”小达笑道∷“希特勒,你真是内举不避亲!”说着问大伙儿道∷
“既然贵社社长这么说,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你们反不反对?”言下之意,似乎
毫不考虑地接受了。阿祯一笑,见她的社员有的正在奇怪,有的已然开始鼓掌起
哄,便向大家说,在以往的活动里,这个成功小高一的“凯子同学”表现一向来
得,要他当主席,主要是希望经由此人大才,帮我们的僵局来个干脆点的解决。
加上换个不同的心态,对大家来说也是学习,他们说唱艺术社在出点子上比我们
灵光得多,是故,要他当主席是再合适没有了。大家可同意否?
  她这么一说,原本尚在犹疑的演讲社社员也不再考虑,大伙儿一个劲地闹了
起来。我心下正虚,瞧了希特勒一眼,他低声道∷“学弟,表现机会来了。两个
社长都想提拔你,可别丢脸哪!”范胖也凑过来∷“凯子,你是下届社长,露一
手给我瞧瞧吧!以后要听你的一年哩!”说着朝我鼓励地拍一下。
  这么一来,我也不能客气了。吸了口气,起立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现在我就『有僭了』!说着两手抱拳,作了个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四方揖”,当
下大伙儿笑成一堆。我待笑声渐低,续道∷“时间不多,也不客套了。请演讲社
推派几人,和说唱艺术社的人权充纪录,并请其他同学利用空档各自想主意,待
会儿由高二学姊开始一一发言。”说着朝希特勒他们眨眨眼,又道∷“你们三位
也别想跑,等会儿照样要发言,快准备一下,别丢本社的脸喔!”
  “是!学弟主席!”小达等肃然举手,向我致了个整齐的军礼,随即放声大
笑。

    .

  五分钟左右一切就绪,包括三个学长,阿祯,猫咪的纪录群组成。我当下便
依照适才所言,从演讲社高二学姊开始,一一请大家发言提主意。期间或有重覆
意见,兼有语焉不详,我皆适时依势增补。意见相同者加以改动,语焉不详者加
以询问或解释,并对近似而可互相发明的内容稍作整合,并在每个人发言后重述
一次,以利学长姊纪录。当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添加了某些个人意见,并自作主
张地在过程中将各家之说归纳成六个类别,以之为六段短剧的素材。在时间控制
得颇为紧凑下,约莫四十五分钟,发言已到了一个段落。
  三十几条意见经由我初步整理下很快地写成纪录,五人纪录团的成员也各自
发表意见,最后我又提了自己的点子(其实是小光的点子∷格老子对你奶奶雄)。
阿祯待我说完,代表纪录团发表整理结果,而将大家依六段话剧及穿场新闻的方
式分成七组。当下众人便各自带开,分头练习。
  我被分到代表中共官方的那一组(谁教我学北京话太用心,讲话像共匪?),
这组的人有我、范胖、猫咪及两个演讲社高一社员∷黄孝慈及林苑芬。五人坐到
窗边,决定由我主笔,演讲社同学提供资料及整理剪辑,范胖控制效果。说着大
家便开始行动。

  七手八脚忙了四十分钟,一段五分钟的短剧已然写就。范胖趁她们正在背词,
把我拉到一旁,两人决定虽然依阿祯小达之议,晚上照样上台,但说到头来这还
是演讲社的表演,故我们只负责什么传令兵,或是捧老邓痰盂的角色;而那些大
人物,像李鹏邓小平之流的,就让她们自己上。
  开始练习后我俩才发现这个“不僭越”的决定实在难以落实。较之我俩也算
说得颇差的蜀语京腔,她们可以说是完全学不来。像那位黄同学吧,尽管范胖一
再示范“格老子的!”,讲到让人觉得想砍他了,这位口不出污言的小女生硬就
是抓不住。原先我在剧本中设计了六七句四川话,这么一路“退守”,到头来咱
们老邓竟然只剩一句台词∷无论学生问话,共干请示,小平兄只要来上一句“格
老子的!”,大伙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柴玲一听格老子,就回广场宣布对话失败;
李鹏甫闻格老子,便立刻下令进攻天安门。是故,在这种剧本实在太过前卫的考
量下,肥肥矮矮的范胖还是得向命运低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马饰演熊猫也似的
邓主席了。
  我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自忖说唱艺术社实力最强的准社长董子凯,也
在林同学的舌头打结下,自行学舌扮李鹏,上场用京片子告诉世人“天安门没死
一个人”。我心想北京话有什么难学?又没人要你讲顺口溜,俏皮话,不过在字
尾卷舌、加重鼻音、模仿那个腔调而已嘛!谁知道这位林同学的咬字硬就是清脆
动人,而对有点油腔滑调的北京腔视若畏途。最后,在猫咪的大笑声中,我们不
得不承认“说唱艺术社的人比较像共匪”!唉!真是输给她们了。

    .

  三点三十分。
  下课钟声起,下午第二节的课结束了。我想起要去找薇,连忙放下手上的剧
本,跟她们藉口上厕所而离开。我跑到靠门那一组拉开希特勒,低声问他一年级
教室在哪儿?希特勒一怔,不假思索地道∷“这里这么多北一女的同学,你为什
么要问我?”
  “他问什么?”阿祯在另一组听到希特勒这家伙的声音,转头问道。希特勒
道∷
  “他问一年级教室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他要去找人嘛!”小达在另一组笑道∷“我们这个学弟怕羞,不敢问这些
地主,你干嘛说这么大声?怕大家糗不到他?”
  这话一说,全场登时一片笑声,这些女人连声“哎唷!”“喔!”“找女朋
友啊?”“哪一班的学妹这么幸福?”亏得我双颊发烫。阿祯见我下不了台,连
忙起身把我带出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随即指出一年级教室的所在。

  一年级教室在明德楼,沿操场左侧步行两分钟路程。这段距离说起来很短,
但是穿着成功制服的我却觉得走得好辛苦,感到十分不自在。我心想还好薇没在
光复楼,否则当着下课时间北一女数千人的目光这么横越操场,我必定会有一种
罗马时代被丢在竞技场上基督徒的感觉。
  到了明德楼,我快步爬上楼梯,在四周好奇的女生注目下走到她们教室门口,
抓了个正走出来的同学代为通报。她笑嘻嘻地点点头,走进教室大声道∷“喂!
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林美薇的啊?外头有个成功小帅哥来『投奔』啦!快出去见情
郎吧!”
  此话一出,里头登时起了一片喧闹之声,我心下尴尬,脸不禁红了起来。没
过一会儿,便瞧见薇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也吃了一惊,忙走过来道∷
  “你怎么来了?”
  “我们社团支援演讲社,下午来你们学校讨论晚上的表演,”我道∷“趁休
息时间过来找你,约你晚上去中正纪念堂。”
  她点了点头,见四下都是同学的眼光,笑道∷“你还真大胆,穿着制服在我
们学校横冲直撞,不怕碰到教官吗?”
  “教官倒不怕,”我叹道∷“怕你们这些同学。一路上净有人瞧我,差点儿
不敢走过来。”
  “等一下有事吗?”她问∷“什么时候要回去练习?”
  “没有很急。”我道∷“我们那一组练得差不多了,我想只要四点半以前回
去,就不会太迟。”
  “那咱们去聊聊好了。”她笑道,转身对刚才那位大声通报的同学道∷“琪,
我和他去聊聊,等一下老师问起来,你就说……”
  “乐队有事,我知道。”叫琪的接口∷“快去吧!”
  我微微一怔,心想这个叫琪的家伙还真像老二,薇还没说完,她就知道要找
什么藉口了。只听薇笑道∷“真有你的,谢啦!”说完便拉着我走了。

    .

  两人来到体育馆,在三层楼高的看台觅一角坐下。此时体育管里正有一个班
级在上羽毛球课,整个地方静静地,只有打球的同学偶尔传出的一两声呼叱声,
在室内回荡不已。
  我想起刚才那位某某琪同学的话,问薇道原来你是乐队的,怎么从来没听你
说过。薇笑道那是高一上的事了,当时以为北一乐仪队很有名,想必好玩,加上
资格也够,便报名参加。但是自己习惯独来独往,和乐仪队的纪律及团队精神颇
为不合,是故近来也不太去了。她又道这种团体看起来拉风,实际上成员是受到
严格管理的,乐队还好,像仪队的要求可真是紧。平常练习的时候可说是“人人
自危”,总队长学姊一开始带队便正经八百的,管你平素交情多好,练起功夫来
六亲不认,大呼小叫地吼人。是故,薇耸耸肩笑道,还是别凑热闹了,赶紧回家
当隐士吧!省得像自己这么“有意见”的人在里头破坏气氛,大家不快乐。
  薇问起今天我练表演的情况,我对她说了下午当主席的事。如同以前每次说
社团的事一般,我滔滔不绝地讲,她凝视着我,沈默地听,偶尔问上那么一两句。
当然,也像以前一样,当我把能说的都说完,再找不出任何东西可讲时,才发现
她已然一言不发地沈默许久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笑道真是的,每次讲社团的事都会这样,一打开话匣子便
停不了,完全忘了你的反应。她微笑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目光瞧着远方。
  就在此刻,我心中倏地浮起一种古怪的感受。我一愣,随即发现那是一股我
很熟悉的感觉,彷佛许久之前经验过,却完全想不起是在哪儿,多久以前,以及
为什么如此——我觉得自己正在旋转,好比一条上紧的橡皮筋突然松开,开始无
法抑制地转动。起初转得很用力,随后愈来愈轻松,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静止后是一片黑暗,我瞧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只隐约地觉得
那双握着薇的手正在松开,而愈来愈远。这种感觉好像很温暖,却又很冷;好像
很静,但又像正在缓缓移动。我有点紧张,一面竭力试图挣脱这股奇怪的力量,
一面又努力回想这种感觉曾在哪儿经历过。就这样又过了许久,一切才恢复正常。
  回过神来第一眼就看到薇,她还是那个姿势,手撑着头望着远方,似乎什么
都没有发生。而两人那双我觉得相隔好远的手,却仍旧紧紧地握着。
  我用力摇摇头,试图去除脑海中那股令人颇为恐惧的感觉。薇回头看了我一
眼,意示询问。我朝她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随即放脱了她的手。
  “怎么啦?”她问道∷“累了?”
  “没什么,”我道∷“身体有点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摇摇头就好了吗?”她笑道∷“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成不
成?”

  “唉!瞒不了你!”我笑着叹了口气,停了停,便告诉她刚才的事。
  她静静地待我说完,想上一会儿,摇头道∷“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说。
  “你再回忆看看,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记不得了。”
  薇皱起眉头,说道∷“凯,我说句话你听听。”
  “你说。”
  “你这个人其实蛮敏感的,只是不太用大脑,所以常常有些事情虽然感觉到
了,却还是没把它们掌握住。”她道∷“像这种感觉,虽然可以解释成因为太累
而发生的恍惚,但假如这不是头一次,那么你就要小心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觉得这是你的潜意识在提醒你,要你多注意什么将要发生的事之类的。”
  “所以呢?”
  “你多想想吧!”她耸耸肩道∷“至少回忆一下上次这个感觉是怎么发生的。”
  “好吧!”我叹了口气∷“谢了。”

    .

  说着说着已是四点半放学时间,薇“护送”我走回校史室,两人约好晚上如
何碰头后,她便回教室收书包去了。
  甫进校史室希特勒便即询问我刚才的情况,我保留了适才那种奇怪的感觉,
对他说了一些走在北一女校园内不太自在的话;期间演讲社熟络社员亏我,大伙
笑闹等情事自不在话下,在此不表。
  我回到自己那一组继续练习。约莫一个小时左右,阿祯瞧大家练得差不多,
便打断流程,让大伙儿排练了一遍。这次预演效果不佳,许多人纷纷提出自己的
意见,阿祯和小达密谈片刻,两人决定再做一些增补。小达问我有什么意见,我
就新闻组在时间控制太慢上批评了一番,於是两人又回头和新闻组商量了一会
儿。如此花去半小时的修改时间,加上之后的两次排练,直到七点十五分,整个
练习才告一段落。
  阿祯宣布散会,和大家约好九点中正纪念堂集合的方式及地点,便和小达、
希特勒与我一起去吃饭。四人在橘黄色雾灯下步至南昌街,找了家听说很有名的
小面馆用过餐,然后就晚上的表演又交换了一下意见。
  较之面对整间校史室一大堆女生,此刻的讨论令我觉得自在许多,於是我便
对阿祯提出不少意见。包括小达及希特勒都讶异地道,为什么你有这么多建议都
不在刚才说,而要留到此刻才私下讲?我表示自己才高一,又是客人,下午要我
当主席已然很别扭了,倘若适才我把想法一古脑地全讲出来,指东道西地批判甲
修正乙,岂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吗?阿祯听完后笑道,你虽然是高一,但较之我们
许多六字头的学姊,在功力上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你上过大场面,就在诗
朗队学到的语调控制方面,便比新闻组那两位学姊高明许多。而且,相信在说唱
艺术社中,你既然被内定为下届社长,那么实力一定是全社的前几名(不知为何,
她说这句话时偷看了小达及希特勒一眼),所以我们都不把你当成一个小高一,
而视为贵社的未来领导人。因此,你用不着太谦虚,大家公事公办,我们需要的
是建议,而非“长幼尊卑”,你了解吗?
  说到此处,小达也插口道九月份你就要管事了,现在还不能做主一些事情,
到时候将如何管理社员呢?你身边能帮你的人只有小光,他又有点儿散,不像他
自己还有希特勒帮忙。是故,你一定要学着发号施令,就算有些独裁,横竖咱们
只有两届,也用不着忌讳。也许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开放的社风,也应该容许大家
有自己的意见,但是只要你能力足够,当觉得有什么不妥时,便一定要出面干涉
或制止。这才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应有的态度,知道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多谢两位社长的高见,我会注意这些地方的。希特勒
拍了我一把,笑道∷“你会搞好的,我们都知道。时间不早,我们走吧!”

    .

  八点四十五分。中正纪念堂。
  活动快开始了,两厅院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主办单位在中正纪念堂广场中
央搭了一座舞台,把广场分成两个部份∷由“大中至正”牌楼、国家剧院及音乐
厅围成的是活动场所;而舞台后方由两侧花圃,纪念堂本体圈出来的地方则是演
员预备处。台前灯火通明,不但两厅院打开数排耀眼的水银灯,舞台左右也各有
照明,加上几束直上云霄的雷射,把一众坐在地上的声援同胞照得热闹非凡。
  后台没有什么特别的照明设备,只有原本装饰用的一排地灯,较之前台显得
十分黑暗。我们一行四人毫无留难地越过后台的临时围篱,找到北一女演讲社的
“阵地”。
  说实在主办单位未免太马虎了些。就算事出匆忙,活动准备时间不够,这个
“后台”也嫌过份简陋了点。不但毫无灯火,竟然连洗手间也没有。所有参加表
演的人只能坐在地下,凡是一场表演应有的化妆室、排演舞台、饮水设备到道具
准备间完全付之阙如。大伙儿只能露天坐着,一应所需完全各凭本事。我心想不
愧是由九校班联会主办,这个活动弄得还真是不专业,要是待会儿下起雨来,可
就有好戏看了。瞧这种品质,主办单位大概是希望我们受点折磨,坐坐硬地板,
吹吹凉风,忍上一会儿尿,再饿个整夜,如此方能深刻体会天安门群众的辛苦,
等到上台后,即可传神表达出我们台湾同胞“人溺己溺”的精神,而教大伙儿对
北京那一票同学心生敬佩,得以精湛地演出吧!
  北一女的阵地距离舞台不远,我们抵达时她们已然到齐了。我暗想还是女生
有纪律,相信此刻成功诗朗队的人应该一半也没到。刚坐下范胖便拉住了我,说
道适才演讲社的人找他商量,说她们不会控制灯光音效,要我们说唱艺术社的想
办法。我道这可难了,晚上我们四个都要上台,临时又找不到小光他们。范胖说
这没关系,他已和演讲社的商量过,由她们派一人扮演邓小平,而他自己则去前
台,和场中主办单位的人一起控制声光。我心想临场换将,效果一定打折扣,摇
头说道这个似乎不妥,范胖道不妨试试,总比到时候放错音乐来得强。我犹疑了
一下,本想跟小达商量,转念想起刚才吃饭时两位社长的话,便道好吧,照你的
意思办。你把那个代打叫过来,我给她恶补一番。於是范胖便拉来一位上次寒训
见过的熟面孔,自己则去前台布置了。
  代打同学姓郑,长得小小圆圆的,一副聪明的样子。她不比另外两位同学,
似乎很容易进入情况,才二十分钟不到,那句“格老子的”念得已然十分熟悉了。
我见情况不错,把稿子交给她自行练习,走过去找希特勒。
  “节目什么时候开始?”我问道。
  “快了,”希特勒道∷“一开始是一些大人物上台发言,再来是歌星义演。
我看要到十二点以后才会轮到我们九校。”
  “这不是我们九校的活动吗?”
  “话是如此,但也要看那些赞助单位的意思。”希特勒叹道∷“高中生讲话
没份量,今晚的活动有点喧宾夺主。反正这是跨夜的表演,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诗朗队?”我问。
  希特勒看了看表∷“现在刚过九点。我们看看节目,九点四十再回去好了。”

    .

  九点三十五分
  活动开始了。小虎队刚下台,现在站在台上唱歌的是陈淑华。她打扮得花枝
招展地,正唱着一首她的新歌“梦醒时分”。我不耐烦起来,见希特勒正津津有
味地听,连忙拍了他一把∷
  “学长!走了啦!”
  “听完嘛!”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有什么好听的?”我不满地道∷“什么东西嘛!依呀啊呀唱个没完,又不
是综艺节目!”
  “好,咱们走。”希特勒一笑,转身离开。我道∷“你说是不是嘛?今晚大
家声援天安门学运,她在这里打歌,真是无耻到家了!”
  “这也是声援的一种啊!”希特勒笑道∷“声援,声援,就是张开嘴巴帮人
家忙嘛!她这种大牌一来,底下的人就愿意留下来了。”
  “那也不能唱这种歌啊!”我道∷“什么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心中满是
伤痕……还他妈的开始怀疑人生!这算是声援吗?”
  “算啊!”希特勒拍了我一把∷“往好处想,我们可以解释成这样∷说是『不
该爱的人』指中共,爱了他们,所以心中满是伤痕。难怪之后就会『感到万分沮
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这不就有点关系了吗?”
  “那『相思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呢?”
  “这是指北京的学生虽然抗议中共,却仍对他们抱着一线希望。”
  “『有些事你不必问』?”
  “表示抗议有用没用他们也不清楚。”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这是说六四之后才发现中共的残暴,所以放弃对抗了。”
  “那……”
  “好了啦!”希特勒打断我∷“别问了,再问我就转不下去了!”说着微微
一笑∷“凯子,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只有我们这些高中生,才会真的有心去声援。
他们那种人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表示一下『名人的爱心』,别以为每个人都像你
一样单纯。等你再长大些,就会知道很多事并不是像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了。”
  “唉!”我叹了口气∷“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样子。”
  “别生气,”希特勒笑道∷“等一下我们自己表演好些就是了。咱们两个要
上两次台呢!自己尽过力,就不必在乎其他人怎么样。”说着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还是赶快背一背『海祭』吧!今天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来,加上高三学长的句子
也没人念,你可是要接七八句独诵的喔!快准备准备,别多想了。”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原着者∶凯子
     转 贴∶1st


       十六 聚光灯

       “停!”河马大声道∷“现在休息。”
       十点二十五分,中正纪念堂的台阶上,三十三个成功诗朗队队员依言就地坐
     下,喝水的喝水,打呵欠的打呵欠,三三两两地打起屁来,试图缓和一下一小时
     多以来练习的紧张情绪。此时周围一片宁静,除了广场中间歇传来,似有似无的
     电子鼓声之外,一时之间我们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原本以为半年没练,今晚大家的表现一定很糟。想不到“海祭”这首诗我们
     不但仍然倒背如流,大伙儿竟然连当时的处理方法及表现技巧都尚未遗忘。虽然
     高三学长都没来,几个高二社员又因故不到,但我们在重分独诵句的安排后,整
     体表现仍旧和去年比赛时差不了多少。是故,仅仅九十分钟的练习,大伙儿已再
     度感受到那股既兴奋、又充满自信的“成功精神”了。
       “你们太令我感动了!”丁社长坐在台阶上,对大伙儿道∷“就功力而言几
     乎和上学期完全一样,一点儿也没有退步。”
       “那当然啦!”希特勒笑道∷“你们常说的,成功是最好的嘛!”
       “最好的是没错,”社长叹了口气∷“可惜裁判不这么想。”
       “哎呀!算了啦!”河马一拍他肩膀∷“裁判又不是学这个的,我们的功力
     太强,他们根本听不懂。把那件事忘了吧!”
       “我忘不掉,”一个叫沙迅安的高二队员插口∷“今天想起来就生气。”
       “我也是。”另一个叫杨政挺也附和道∷“比气势,今年我们的『海祭』是
     十一校内最强的。就冲这一点输给北一女就没道理。”
       “要不是没道理,我们当天也不会哭了。”社长黯然道。
       “提起这个,”希特勒道∷“那天你带头哭,害大家不哭都不好意思,你还
     有脸说!”
       “有什么没脸?”河马道∷“我当天也哭了。和小丁哭不哭又没有关系!”
       “你哭起来很丑,自己知不知道?”希特勒笑道∷“小丁哭就算了,你那么
     胖,眼泪混合着油,很恶心咧!”
       “你少废话!”河马吼道∷“我又不是小沙那种大美女,哭起来好看得了
     吗……”

       “你扯上我干嘛?”沙迅安瞪眼∷“自己被亏不爽,还说我是女人!你小
     心……”

       “小心他找你上床。”杨政挺打趣道。
       大伙儿哄堂大笑。沙迅安捏了杨政挺一把,痛得他大声惨叫。希特勒笑道∷
     “你拿自己的老婆开心,这不是找死吗?哈哈!”
       “喂喂喂!他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杨政挺忙道∷“这么艳丽的女人我无福
     消受,比赛完就让给申大妈了。”
       “咦?申大妈不是女的吗?”社长讶异道∷“两个女人……”
       “够了没?”沙迅安大吼∷“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小心申大妈……”
       “看吧!”杨政挺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男主外,女主内,一有委屈就抬
     出老公……”
       “你要死啊!”沙迅安骂道。
       “是是是!我不打岔了,姑娘请讲。”杨政挺又道。
       “你完了!”沙迅安又好气又好笑,抄起雨伞就向他奔去。杨政挺笑着跳开,
     大叫道∷“救命啊!这个女人喜新厌旧,有了姘头就……哎唷!”他惨叫一声,
     想是吃了重击,两人随即追逐远去。
       “小丁,”河马问社长∷“他们到底是不是同性恋啊?”
       “我不敢讲。”社长道∷“有点像,可是又没有什么证据。”
       “他们在演辩社也这样吗?”河马又问。
       “更夸张呢!”希特勒道∷“我高一也在辩论队,那个时候他们一天到晚搂
     搂抱抱,久一点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说实话在诗朗队里,他们还收敛了很多咧!”
       “现在更严重。”社长微笑道∷“我们打辩论赛,这两个人从头到尾都坚持
     待在同一组。上次学长要小沙带高一的,他还差点和学长打起来……”
       “那刚才挺哥还说什么旧爱……”河马问道,希特勒接口∷“别上当,那是
     唬人的。只有你这种矮胖子才会相信……”
       “这跟身裁有关吗?”河马怫然道。希特勒一笑∷“没关、没关、当我放屁
     好了。哈哈!嘻嘻!”

         .

       “怎么会没关?”老乌龟道∷“只要是发声,就一定要看肺活量大小。”
       “不对啊!”高一的黄文凯道∷“你上次说用肚子出力,气由丹田发出来
     的……”

       “话是如此,但这只不过是比喻。”老乌龟解释道∷“所谓腹音,是指用腹
     部作出共鸣的效果,事实上空气是不会跑到肚子里去的。”
       “否则就会放屁。”希特勒笑道。
       老乌龟瞪了他一眼,续道∷“人的话声是声带产生的,但若是用丹田的力量
     震动,声音就会沉而有力。再说,若只用胸口的力量,那么句子出来就会有许多
     『气音』,听起来很单薄……”
       “男人嘛!”希特勒又道∷“胸口单薄很正常的。”
       “你再说!”老乌龟一吼,吓得希特勒连忙闭嘴。他转头,不理希特勒的偷
     笑∷“黄学弟,你的块头很大,肚子又比较胖,照道理来说腹音一定比我更稳。
     但是我下过功夫,所以刚才那一次试音,很明显的我就不会向你一样发抖,搞出
     一堆颤音。所以啦,去找河马,他会教你如何逼出丹田的力气的。”
       “找我干嘛?”河马一愣。
       “河马矮矮胖胖的,”老乌龟笑道∷“他高一刚进来的时候,我以为这小子
     一定很够力,想不到一试才发现他是『女高音』……哈哈,那么肥一个人,配上
     尖嗓子,很古怪呢!”
       此话一说,坐在明伦国中游泳池畔的诗朗队员全数捧腹大笑,河马脸一红,
     搔了搔头。只听老乌龟又道∷“我磨了他半个月,你看现在人家多神勇啊!所以
     啦!找他准没错。”
       “你叫他找我,”河马道∷“你自己干什么去啊?”
       “我吗……嘿嘿!”老乌龟邪邪一笑,转头看了希特勒一眼。希特勒暗道不
     妙,连忙拔腿飞奔。
       “我要宰了那小子!看看他肚子里还有什么屁!”说着往希特勒的方向直追
     而去。


         .

       “解决了没?”社长笑着挪了挪,让爬回来的杨政挺坐下∷“还好吧?”
       “没事,”挺哥苦笑道∷“留一点『历史的伤口』罢了。”
       “对了,说起这个,”希特勒问道∷“我们在这里光打屁,活动什么时候开
     始啊?可别错过了。否则后天回学校,大伙儿可真的会留下一些历史的伤口喔!”
       “放心,还早呢!”社长道∷“先是板中,再是建中、景美,之后才是我们。”
       “几点上台?”河马问。
       “听说是十一点十五。”社长道∷“不用急,我和景美的说好了,两校一起
     报到。”
       “好小子,你和景美的也有一手?”挺哥道∷“我以为你专钓北一女的呢!”
       “成功景美本一家嘛!”社长笑道∷“那天又不只我们自己讲,她们也承认
     啊!”

       “提起那天真是好玩!”希特勒道∷“学长的主意真妙,要不是那时搞这一
     手,后来大家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

       比赛后大家都很紧张,学长们一个个凝神於裁判讲评,试图由他们的话中听
     出一点端倪。司仪宣布成绩是由后面报起,最后一个报的便是冠军。大伙儿提心
     吊胆,每宣布一个学校,我们的心就猛跳一阵。从优良三名,司仪报完了优等的
     三校。当她继续报出景美的名字之时,大伙儿彷佛都快爽死了。因为下台之后,
     老乌龟很兴奋地告诉大家我们一定比北一女强,又分析了一堆理由,是故当我们
     知道尚未报出的学校只剩成功及北一女时,大伙儿已然觉得自己是冠军了。
       司仪放下手中的一叠文件,从裁判手中拿起另一份东西,此刻景美的正在为
     自己是季军而欢呼中。老乌龟当时不知为何脸色大变,心念一动,大声对大伙儿
     道∷
       “大家快一起念∷恭喜景美同学勇夺第三名!一!二!三!”
       我们依言念了。景美的也立刻回应∷“感谢成功同学!助你们第一名!”
       “蝴蝶飞舞椰树下!成功景美本一家!一!二!三!”
       景美的听我们这么念,喧闹着回应我们∷“坚定信心!迈向成功!”
       “成功景美本一家!”
       两校彼此“亲热”,场中为之侧目。成功诗朗队人人兴高采烈,忘形地依言
     起哄着。但,身为一个无意间注意到老乌龟表情的人,我下意识地感到∷我们输
     了。

         .

       “当时他这么做,其实是为我们好。”社长叹了口气∷“之后要不是景美的
     跑过来安慰大家,我们还不知道会哭到哪时候呢!”

         .

       司仪微微一笑∷“接下来,我们要宣布特优学校的名单。”
       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我们心跳更快了。大伙儿就等着这一刻,等着司仪说
     出“特优——北一女中”这句话,宣告大家∷成功是最好的,是令人羡慕,令人
     不敢逼视的第一名!届时,我们将理直气壮地,当仁不让地,一如多少学长的预
     期,就像传说中那么大快人心地,是光荣的,独一无二的,令人骄傲的第一名了!
       我们确信,那即将报出的校名,绝对不是参加比赛资历最深的成功中学,而
     是专搞花俏,连团诵都要人指挥才能念的北一女中。我们知道司仪一定会这么说
     的。那最后提到的,必定是那从不缺席的,充满传统及传承的,阵容坚强的,信
     心十足的成功诗朗队!在这个资讯如此发达的社会里,我们不相信还有人不知
     道——成功是最好的!

         .

       “我不信!”河马痛心疾首地道∷“我一直不相信这件事!这未免……未免
     太荒唐了!”

         .

       “特优,成功高中。”司仪高声道。
       很奇怪吧?一听这句话,欢呼的竟然不是故事主角,而是北一女的诗朗队。
     不过,那声欢呼非常短,而后全场甚至静了数秒,司仪才鼓起勇气继续∷“特优,
     北一女中……”
       成功诗朗对的人张大了口,目瞪口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老乌龟十分
     镇定,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一般,神情沈痛,却十分坚强地咬着下唇,默
     默盯着远方,闭口不语。

         .

       “喂!别坐着叹气啦!快上台了!”河马道∷“后台集合!”

         .

       错了吧?她是不是把卷子拿反了?几百个人疑问着。
       成功输了?输给那滑稽的“击壤歌”?有人问。
       北一赢了?赢过那精彩的“海祭”?也有人问。
       几百个人惊讶地问着。

         .

       “这个舞台不对!”河马急道∷“只有一个楼梯!”说着一扯社长∷“快叫
     大家集合!”
       诗朗队很快地集合完毕。社长叫大家在后台一角排好,宣布道∷“等一下上
     台的方式改变。大家注意,我们只有一个小台阶可以走,所以不分成左右两部上
     台了。待会儿第三排先走,再来是第二排、第一排。都知道了没有?”
       大伙儿点头。社长又道∷“上台的排头是下台的排尾,可别把这一点忘了。
     还有,跟比赛的时候一样,快接慢念,收尾要齐,上下台别拖,一定要跟着国乐
     社……”
       说到这儿,社长忽地一停,双眼圆睁,接着惊恐地大叫了出来。大伙儿吃了
     一惊,河马急忙问道∷“怎么啦?你怎么啦?”
       “国乐社!”社长面色苍白∷“国乐社没来!”
       河马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白痴!哈哈!他们早就等在台上了!哈哈!吓
     成这样!”
       “啊……?”社长呆了呆∷“他们……来了啊?”
       “早来了!”希特勒笑道∷“什么社长嘛!现在才想起来!嘿嘿,嘻嘻,哈
     哈哈!”

         .

       “请上述报到名字的学校各派代表,到前方裁判席登记名次。并请各位同学
     留在原地,待会儿即将进行颁奖典礼及闭幕式。谢谢大家今天的……”
       社长哭了,河马流下了泪。
       老乌龟低下了头,景美那儿有人走了过来。
       希特勒按住眼睛,小沙挺哥抱头痛哭。
       第二部那儿有人开骂,旋即被高三的制止。
       申大妈怒道大家退席,几个队员起身欲走。
       黄肥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用腹音唱起了“歪校歌”……
       林家儒也唱了起来,社长哽咽地哼着曲调,河马的声音已然令人费解;希特
     勒……

       一片模糊,我看不见了。

         .

       “现在,就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成功高中诗歌朗诵队为大家带来的
     『海祭』!”
       掌声依言响起,虽然比不上给小虎队的热烈,却也算是十分热情了。此时场
     中一片吵杂,灯光混合着人声,形成一幅乱糟糟的场面。
       国乐等了数秒,在渐弱的掌声中幽幽响起,排头随即踏了出去。我们依着老
     规矩,踏着一小节四步的拍子,井然有序地向舞台中央的台阶前行,心中念着上
     台必须重覆背诵的三句口诀“快接慢念”、“独前暂休”以及“拉低顿高”(接
     句子快,念句子慢;独诵句前团诵不必念;以及拉长声后低头,顿止后抬头等要
     诀)。
       国乐停了,最后一声笛音结束前大家已然站定。我们在心中数完两个四拍,
     第一句独诵准确地念了出来。这句“一道探照灯警告说”是挺哥负责的,他就像
     比赛那天一样,稍稍把头一抬,身子微倾,用力地吸了口气,然后既清楚又快速
     地念出∷
       “一道探照灯警告说——”
       “说”字微微一拉,整个语调如长鞭一般地劈出,我们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
     一瞬间,立刻沉雄有力地,好似雷轰电闪地念出下一句团诵∷
       “公!无!渡!海!”
       黄肥在於馀音未断时,立刻接道∷“一艘巡逻艇咆哮说——”
       “公!竟!渡!海!”两部又同时爆出团诵。
       此时,第二部毫不喘息地,在第一部的声音一顿的刹那,跟着念出下一句∷
     “一群鲨鱼扑过去!”
       这句团诵接得完美极了!第二部不愧当时老乌龟的一再磨练,尽管连着念两
     句,仍接得清楚分明,毫不含糊地完成团诵中难度最高的“短接快连续团诵”。
     河马不待他们“去”字长音停下,马上漂亮地接上韵脚,硬把速度拉慢∷“堕海
     而死……”
       “堕海而死”这一句难在适才五句都十分快速,又强而震撼的气势,必须被
     独诵拉下来,而且不能显得有空隙,也不能听来气氛回异。此外,河马必须用单
     独一人的声音,承续着三十二位团员使尽力气拚出来的团诵句,让观众很自然地
     感受到那股身在重重包围下,投奔自由者的无奈及痛苦。是故,这一句数尽诗朗
     队,也只有河马才能表现得这么完美。
       下一句是我。在河马这么一转气氛下,我必须抓住他声音稍减,但又没有完
     全断绝的当口滑出高音。是故,我照着老乌龟当时的解释,在河马念句子时便跟
     着默念那句“堕海而死”,以便将两句的接缝消弥於无形∷
       “一片血水涌上来……”
       高音拉起。句尾我的声音就好像抛物线一样逐渐下滑。而就在韵律尚未坠地
     前,林家儒的声音却再度将之拉高∷
       “歌亦无奈……”
       好一句“歌亦无奈”!臭屁不负众望地将我丢给他的难题解出来了!他的声
     音如钟如鼓,在空中远远飞去;逐渐消失,消失於深邃的夜空之中。
       我们知道是时候了,全体肃然,心中配合大鼓的击打,数着“一!二!”的
     两拍,数着那令我们一再重来,一度自认永远接不整齐的两拍。那两拍间四下一
     阵静默,彷佛预告着∷这个投奔自由者已全然绝望,海上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
     是毫无生机,毫无生存权利的了。这个背井离乡,为了自由而泅水的家伙,在探
     照灯巡逻艇的包围下,在警犬及鲨鱼群的啃噬中,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
     为他准备好的,一场血腥而恐怖的
     ——
       “海!祭!”

         .

       “真不赖!”薇笑眯眯地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团诵呢!”
       “谢啦!”我擦了擦满头的汗∷“嘘!热死了!”
       “都夜里十二点半了,还这么热啊?”她笑着拿出手帕帮我擦汗,一边道∷
     “是不是上台紧张啊?”
       “才不会呢!”我忙道∷“刚才又不是在比赛,我上过多少次大场面了,还
     会紧张吗?”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们走一走吧!”我往演讲社的方向看了看,牵起薇的手∷“别待在这儿
     了。”

       或许是平常和薇夜游成了习惯,虽然已是深夜,我却一点儿也不觉疲倦。我
     俩牵着手,离开演讲社同学不怀好意的目光,一齐漫步在中正纪念堂的夜风之中。
       说也奇怪,一样是午夜,也是薇和我,甚至两人也和平常一般地穿着制服,
     但今夜我总觉得十分欢畅,彷佛是有什么喜事般地微笑着,笑得连自己都觉得有
     些儿蠢。
       薇似乎也发觉了,开口问道∷“凯,你在乐什么?”
       “没什么。”
       “少来了,”她道∷“有什么好玩的事,说来听听不成吗?”
       “也没什么啦!”我笑道∷“只是心情很好罢了。”
       “因为刚才的表演?”
       “大概吧。”
       “你这个人真是的!”她推了我一把∷“在台上那么激动,好像你是吾尔开
     希一样,想不到一下台就忘得干干净净!”
       “这个不能怪我,”我解释道∷“我们平时训练惯了。只要一开始念诗,就
     必须马上投入感情,这样会把诗念好。”
       “这个我懂,”她问道∷“我是问你现在在爽什么?”
       “跟平常一样嘛!”我笑道∷“只是要表演得不差,下台之后我就会三八兮
     兮地!”
       “原来是在臭屁啊!”她笑道。
       “小场面一个,谈不上臭屁。”我耸了耸肩,说道∷“说真的,我很喜欢舞
     台。每当聚光灯一照,我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表演。那种感觉好像……好像是世界
     只剩我一个人一样,我觉得很自在、很兴奋,好希望永远都不要下来……”
       “不会紧张吗?”
       “看情况,多半都会。”我承认∷“其实只要是面对人群,不管说相声、念
     诗,甚至只不过是讲讲话,我都会觉得很紧张。但这和我刚才说的感觉是两回
     事……”
       “哦?”她应了一声、意示询问。
       “像刚才吧,我跟大家上台念『海祭』。一站上去就被聚光灯照着,连眼睛
     都睁不开。那时我的确十分紧张……”我说道∷“但在习惯那种强光之后,我就
     会开始感到心跳缓了下来,汗也不流了。这时我会看看台下,看一看那些在强光
     中显得模糊不清的观众。你知道的,他们看起来黑鸦鸦地,表情是兴奋或生气我
     完全不知道。所以,当时我的五官就会像失灵了一样……”
       “然后呢?”
       “既然如此,感觉就会变得很灵敏,”我道∷“就跟瞎子听力好是同样的道
     理,那时我不必看、不必听,我就知道他们的反应是如何,是喜,是怒,我都很
     清楚……再说,当时就算想,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就好比又瞎又聋一样。所以
     才会说——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你了解吗?”
       “嗯。”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在这种情况下表演,不会出问题吗?”
       “不会。”我说∷“这就是平常练习的功力了。很多人私底下表演得很好,
     一上台,马上就慌了手脚,这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上台会紧张,只不过练习不够,
     到时候自然控制不住情绪而已。”
       “所以,”她笑道∷“你要说自己练习得很用心,是不是?”
       “没错!”我道∷“表演除了天份,还需几份运气。我觉得自己两样都没有,
     差有一技之长者,乃在勤恳用心而已。这叫……”
       “得了吧!”她笑着打断我∷“说你胖你就喘,一捧两句,瞧你爽得什么德
     性嘛!哈哈!”

         .

       一点十分。
       和薇说了半天,我见时间不早,便对她表示该回去了。她似乎有些不舍,但
     知道我有困难,故也不强留,当下我便迳自走了。
       望着她消失在人群中,我叹了口气,走回北一女的阵营。此刻她们正在做最
     后的准备,人人都席地而坐,小声地背稿,只有播报新闻的两个同学正在大声排
     练。
       小达把我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学弟,范胖呢?”
       “他去前台准备表演用的录音带了。”我道。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诗朗队表演完的时候,”我道∷“在舞台旁边。”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只说在准备。”我问道∷“怎么,有问题吗?”
       “没什么,”小达道∷“我怕他又有什么问题,像是迟到之类的。”
       “放心吧。”我笑道∷“我们这边弄好就是了。”
       “你精神还好吧?”小达问道∷“三点整上台,撑得下去吗?”
       “没问题,我是夜猫子。”
       “要不要再练练稿子?”
       “待会儿吧,”我想了想∷“只不过十七八句台词,随便练一下就可以了,
     现在没心情。”
       “两点整要排练,自己注意一下时间。”
       “谢了。”
       “还有,希特勒在找你。”
       “他在哪儿?”
       “好像跟景美合唱团在一起,”小达微微一笑∷“你自己找找吧!”
       我点了点头,便往景美的营区走去。她们的节目排在诗朗队之前,此刻已经
     没几个人在了。大老远便瞧见希特勒,他正和一群景美高一的小女生打屁。见我
     走近,便对她们道∷“哈哈!学弟来啦!”说着拉住我,对学妹们介绍∷
       “这位就是我学弟董子凯。你们大家认识一下吧!”
       几个景美同学一副很崇拜的样子跟我打招呼,我一头雾水地和她们扯了几
     句。希特勒随即对她们说下次再聊,随即带我离开。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说起我,
     他笑道∷
       “刚才下台后我陪小丁找景美的人谈天。那几个小女生是上次诗朗比赛朗诵
     班的,所以很熟(奇怪,希特勒只要见过面,就会跟人家很熟)。她们问我刚才
     念『展开一面血旗』那句的是谁,我说是你,”希特勒笑道∷“她们很崇拜你的
     功力,於是要见你。”
       “为什么?”我疑惑道∷“我那一句破音啊!”
       “哈哈!那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希特勒大笑∷“她们以为那是故意的,说
     什么能把那种需要腹音的句子念破,真是本事不小。哈哈!”
       “别提了。”我哭笑不得∷“快回演讲社吧,两点要排练。”
       “不急,我们自己聊聊。”希特勒拉住我,往大孝门的方向走去,两人当下
     便散起步来,边走边聊。

       希特勒说刚才在舞台上,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当时创立说唱艺术社的经历。他
     道你马上就要当社长了,趁今天有空,不妨都跟你说,省得回到学校你又天天跷
     课,找人又是一件大工程。
       他回忆和小达从演辩社出来时,两人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搞一个专说相声
     的社团。他当时常去慈幼社串门子,慈幼社里有一个小子认识傅谛,於是大家便
     主动和傅老师接头,之后间接认识龙团及魏老师,他们提供了许多创社需要的点
     子。这个慈幼社的大功臣就是小杰,为了报答他,才让他当副社长。
       所以,希特勒道,虽然你不太喜欢他,但看在他对我们很有贡献上,以后不
     要一见面就和他抬杠了。我笑着点点头,说道我和他又没什么深仇大怨,你说这
     样,那就这样吧!其实我只是看不太惯他那副德行,这学期好几次和演讲社开会,
     他没有一回不放我们鸽子。像阿强那小子,我也没有很讨厌他,不过仪队队庆那
     件事后,我便不太信任他了。我道,这些人老出问题,尤其阿强还要和我相处一
     年,现在小达和你都罩不住他们,以后我不是更头大了吗?希特勒叹了口气,说
     道这也是他在耽心的,下届除了小光就没有得力干部,要办成本社四大任务,可
     能会很辛苦。这么一副重担,你不一定吃得消。
       我一愣,问道何谓“四大任务”?希特勒道这是小达和他交给我的四件“遗
     志”∷一、打败演辩社,取代他们在才艺性社团以及训导处的地位;二、发展对
     外关系,不但要联络尚未接头上的基隆女中相声社,更要试图找出其他我们不知
     道的外校同性质社团;此外,倘若能力所及,最好试着作“文化输出”,“扶植”
     外校成立相声社团;三、建立一套完整的社内训练计划,多教出几个能上台的人
     才;四、省立高中有一个高中组相声赛,当你建立了较完整的校际网路,扶植出
     台北市高中其他的相声社团,又有一班可以出马的表演群之后,便试着去接触这
     个比赛的主办单位,看看他们是不是能将这项比赛扩大至直辖市,让我们加入。
     希特勒抬头望着夜空道,只要我们能打进这个比赛,不但实力能获得重大突破,
     就广告效益以及校内支援上,也都会有许多好处。
       希特勒两眼发光,鼓励道他也明白此事不易,四大任务想在一年间全数达成
     确实艰难,但两人都相信只要有你,社团便无事不可为。当然,我们并不强迫你
     四者皆要完成,你有多少功夫就做多少,只要按部就班的来,我们总有一天能完
     成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
       “学弟,说真的,有你这种人才,真是说唱艺术社的福气。中新友谊之夜、
     寒训、仪队队庆、支援北一女、一直到今晚的表演……甚至在诗朗队,你一直玩
     得比我或任何人都好;也许此刻我比你懂的多一点,但不久之后,你就会比我吃
     得开了。这一副重担交下来,其实我有点不太忍心,不过多一些磨练,对你或说
     唱艺术社都是好事。将来看你的了!加油啦!”
       我点头,看了他一眼,肯定地道∷“学长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你会把事情搞好的,我知道。”希特勒满意地一笑∷“时间不早,我们回
     去吧!还有正事没办呢!”

         .

       两点三十五分。
       “六四天安门学运现场记实”的最后排练已然结束,演讲社社员及我们三个
     “救援部队”坐成一圈,正利用上台前的空档享受“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出去
     抽了根菸,回来时正好赶上阿祯及小达的对话。由於他们两人,以及那位代范胖
     上台的郑巧怡同学正在交换社务经验(此刻方知郑同学是她们的内定下届社长),
     是故我也坐下,加入了三人的讨论行列。
       六月十日是说唱艺术社社庆,这几周来我们的社展准备工作已然完成。小达
     邀请演讲社当天出席,并向阿祯道因为这次活动是凯子办的,是故希望贵社捧他
     场,给他来个“阖第光临”,让这位新出炉的小社长“开张大吉”。如此,不但
     当天能好好玩一玩,两社新任干部亦可彼此认识认识,交换一下感情。阿祯笑道
     这个自然,一口便答应了,随即问起我社展的细节。
       我盖略地解释道,这次社展我们准备了约莫十个段子,其中有三组备用,六
     组铁定上台,另外我写了一个名叫“天安门传奇”的段子,视小光和我的准备程
     度决定是否表演。在联络外校上,我已“派”希特勒及范胖邀请中山语言社,基
     女相声社以及你们,另外也联络上建中演讲社。若是大家给面子,到时候应该会
     很热闹。就社展流程而言,首先是本社向来宾介绍“社史”(十二个月的社史……)

     其后便开始表演,最后举行分组联谊,然后开社内检讨会议。本社限於人力,故
     表演人员不得不兼任场务工作,而我本人也必须在上一个段子及练一个备用的之
     外,出马担任整个活动的主持人。地点上小达已和学校借到军训视厅教室,时间
     暂定是三个钟头,因顾虑到周六中午塞车,故活动从两点开始。
       说完之后,我问阿祯道∷“学姐,你看这样的准备,还有没有遗漏什么事情?”
       阿祯一笑∷“一点也没有了。要是由我来办,最多也不过如此。”说着赞许
     地点了点头,随即对准社长郑巧怡道∷“听见了没?以后办事要多向人家说唱艺
     术社学习。董子凯做事井井有条,这是我们所不及的。”
       “您太谦啦!”小达笑道∷“今晚的活动这么仓促,又加上改稿及我们来搅
     局,要说起井井有条,我们还不见得比你们强哩!”
       “说到这个,”阿祯道∷“今天真是感谢你们。要不是……”
       小达一挥手∷“应该的,别客气。”
       “不,我们真的很感激。”阿祯道∷“像学弟的主持,就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真的吗?”我接口。
       阿祯微微一愣,随即道∷“当然啊!”
       “那敢情好,”我笑道∷“那我可要讨赏喔!成不成?”
       “请吧!”阿祯一乐,伸出手笑道∷“随便你说!”
       “礼拜六给我二十个人,”我道∷“帮我撑个场面,省得社展太冷清,不大
     吉利
     。”
       三人一听不禁同声大笑。阿祯笑道∷“一言为定!”说着同我勾了勾小指,
     保证届时只多不少。於是我们也不再聊下去,她起立对大家说该准备了,於是大
     伙儿便收拾东西,拿起道具往前台走去。

       和范胖再确定一次灯光音效没问题后,我回到队伍中集合。阿祯趁台上队伍
     尚未表演完的空档,又对大家提示了一堆注意事项。
       较之团体行动已有完整程序的成功诗朗队,她的提示有些凌乱;但不同於河
     马的严肃及老乌龟的严格,瘦瘦的她显得十分温厚亲和∷她微笑着打气大家,鼓
     励紧张的学妹,感觉起来十分温馨。我心想这也许便是男生和女生不同之处,正
     看得有趣,背上便被人拍了一把。
       “凯子!”回头一瞧,见到希特勒的笑容∷“没问题吧?”
       “放心,”我道∷“不过演个李鹏,没什么难的。”
       “看你的啦!”他一笑,对我扮个颇有“哏”的鬼脸,随即回他那一组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股异常温暖,似乎什么都不必担心的安全感,
     眼前浮起去年诗朗比赛时,他也是拍了我一把,笑道“学弟,加油啦”的场面;
     又浮起中新友谊之夜,我和小光因为主持人的压力改词,而忧心忡忡地回座位时,
     他对我说别紧张,拍拍肩膀道我俩实力够,不会被主持人夺走锋头的笑容。他一
     直是那张笑脸,拍拍我的肩膀,在我最需要鼓励时恰好出现;以他那简单轻松的
     几句话,给我最强而有力的自信。
       这时才发现,要不是他,真不知道我的表现还能不能这么好了。

         .

       中山乐队表演结束,观众席上传来一片热烈的掌声。阿祯挥了挥手,两位负
     责新闻播报的同学当即上台,在台左事先准备好的道具前站定。
       主持人再度上场,承先启后地念起过场词。片刻废话说完,便一如惯例地报
     出北一演讲社的大名(真丢脸,北一女演讲社还有四个大男人)。“实况”第一
     组人员走上台阶预备。
       主持人随着掌声左右退下,音乐应时响起,是CNN新闻的片头曲(小达到
     底还是不放心范胖,音乐传来时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这段音乐是她们副社长录
     的,此刻一放,果然有那种新闻时间的味道;只不过露天音效差,音乐听来有些
     刺耳,是为美中不足。
       音乐减弱,站在舞台一角隐藏着的猫咪一清嗓子,高声报题∷“天安门学运
     现场纪实!”
       她一念,站在台下的队员不禁都笑了出来。猫咪咬字十分清楚,声调在阿祯
     的要求下也搞得平平板板,但此刻听来,却完全符合整个剧本所要表达的反面嘲
     讽意味,而显得有够“酷”。
       阿祯一翘大拇指,向她打了个赞许的手势;猫咪则微笑以报,随即关上麦克
     风。

       表演正式开始。“新闻播报员”念起台词∷
       “您好,欢迎收看北一女新闻,我是绿绿,”一个说。
       “我是青青,”另一个接上。
       “今晚新闻便由我俩为您播报。”绿绿道∷“首先是天安门学运的最新消息。
     青青!”
       “是!”青青道∷“自从今年四月十八日北京大学学生发起第一次天安门广
     场静坐示威的活动起,包含学生,工人以及北京部份市民的抗议群众一共和中共
     当局僵持了四十八天。直到本月四日凌晨,中共中央公安武警及人民解放军展开
     血腥镇压活动之后,这场参与人数最高曾经达到三十万人的示威活动,才在五日
     解放军占领天安门广场后宣告结束……”

       “第一组准备!”阿祯走到台阶上,对“实况”第一组人员进行最后提示∷
     “上台后尽量往中央走,千万注意脚下的电线,别绊倒了。等一下市民先上,然
     后是吾尔开希,最后是记者。有没有问题?”
       大家摇头。我忽然想起一事,走上前道∷“对不起,打岔一下。”
       “你说。”阿祯道。我对第一组说∷“刚才我们表演诗朗,发现聚光灯只有
     一个,所以不能照得很开。你们上台以后尽量站在一起,最好和我们一样,以八
     个人并排的宽度为限。”我又对记者同学道∷
       “还有,聚光灯要从报新闻的转到你们那儿,可能会耗一点功夫。所以待会
     儿要等照到你们后才能表演。否则观众会找不到人。”
       “嗯!这个很重要!”阿祯连连点头∷“别忘了喔,大家千万小心!”

       “……以上就是四月十八日至六月五日的四十八天内,天安门学运所有过程
     的回顾。绿绿!”青青道。
       “谢谢青青。”绿绿接口∷“五月十三日,两千名北京的大学生进行第一次
     的绝食抗议,要求与中共当局进行对谈,并推动民主改革。学生领袖吾尔开希表
     示……”

       “走!”阿祯把手一挥,第一组人马依序走进黑暗的舞台中央。

       “……本台记者绿浩平当时在北京采访,曾就学生自治会的陈情过程留下一
     段现场采访资料。”绿绿道∷“以下就让我们由这段珍贵的录影,听听抗议学生
     的……”

         .

       “学弟,他们不会有问题吧?”阿祯很耽心地问道∷“效果好像没有很好!”
       “怎么说?”我反问。
       “观众听我们什么北一女新闻,绿浩平之类的名字,”她道∷“似乎没什么
     反应。”
       “那是绿绿的问题。她讲得太快,青青却没有把她拉慢,观众反应不及,所
     以一时笑不出来。”
       “那怎么办?”
       “没关系,现在聚光灯没在照她们,”我道∷“我去叫下一组,你上台偷偷
     提醒她们,叫两人注意观众的反应!”
       圆形光圈落下,准确地罩住站在舞台中央偏右的第一组人员。她们依照剧本
     安排,一丝不苟地开始表演。“绿浩平”的声音有点不稳,似乎心中紧张,幸好
     麦克风效果更差,相形之下还不算明显。
       第二组人员已然就位,她们负责扮演解放军士兵以及公安人员。虽然没有红
     军制服,但一身军训课的卡其服也足够表示了。第二组一共四人,此刻也许是见
     台上的表演还算顺利,神情比预备时反而自若轻松得多。
       我是第三组,因为邓小平要直接下令杀人,第二组上台不久后便要跟着出现
     在台中。是故我一见阿祯从台上下来,马上便回到自己那一队主持大事。
       第一组表演结束,六个表演人员在灯光转移的当口“冻结”在台上。两位新
     闻播报员又开始过场。片刻交代完毕,第二组的“军人”们立时上台“执行任务”。
       阿祯招手要我们就位,五人按照传令兵、随从甲、随从乙、李鹏、邓小平的
     顺序,在台阶上排好了一字长蛇阵。
       时候已到,阿祯一声令下,我们当即鱼贯上台。

         .

       只一瞬间,我们已经出现在数万人的凝视之前。
       奇异的感受霎时涌现∷眼前也暗了,耳畔也静了,时间也停了……
       我们专注地说,专注地演。所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不再存在。适才的紧
     张、焦急、忧虑及喜悦都都在瞬间消失无踪;掌声,笑声,说话声渐渐没入黑暗
     里,愈离愈远……直到一切完全消失,消失於空寂的舞台,远离於深沈的夜空。
     我又回到台上了。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十七 终曲

       虽然表演已经结束,此刻我眼前的景象,却仍泛着聚光灯下虚幻不真的昏黑。
       六月十日,清晨四点五十分。我点燃了一根菸,望着逐渐隐没的星空发呆。
     今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虽说昨晚睡得早,但出奇地在四点左右便醒了。在床上
     混了快半小时,终於决定起来,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在不惊醒薇的情况下,一
     个人走上“星空花园”想心事。
       前天早上从中正纪念堂回来后,因为正好是端午节,我一直睡到当天晚上七
     点右右才被叫醒吃饭。昨天去上学时,彷佛仍旧睡眠不足,在学校昏昏沈地沈过
     了一个早上,直到下午和小光练习“天安门传奇”的段子时,才算神智清醒了些。
     我心想或许是那天连上两个节目,来回跑加上一再练习,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吧?看样子社展之后,我是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提起社展,小光昨天那种态度实在教人不放心。当天演讲社表演完后,他跑
     到北一女的阵地来找我,说赵炎(寒训时带过我们  老师)和他联络,表示社展
     可能要放我们鸽子不来;此外,这学期带社团的指导老师白原,当天也不能出席。
     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心想他们两人约好要在社展上表演一段,现在广告都跟
     外校打过了,这下子可真教人措手不及。於是忙问原因,小光道赵炎要解决京华
     曲艺团临时安排的义演问题,而白原因为其亲人在天安门丧生,现今状况一直调
     适不过来,我暗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连忙叫过小达他们三个,五人坐成一圈商
     量对策,看看是否有补救馀地。
       希特勒表示就算少这么一段,只要我们准备充份,事情也不会太糟。小光却
     道原本事情的确不糟,但七日我们几个重要干部全去北一女不在,情况已经有了
     变化。他说原来准备的六组段子,除我们五人外,尚有阿强及三位高二学长,就
     实力上原本不成问题;但大家一次上台排练也没有,凯子又没去一一问进度,昨
     天小光找四个学长一开会,才知道他们的情况很不稳,看样子真要上台可能有问
     题。
       我皱眉道下午去北一女的确是突发状况,但若依照约定,七日放学后大家要
     留下来准备,就算没有排练过吧,自己的段子也该练完了,现在还不成是完全没
     道理的呀!小达却道这可不见得,你又不是不知道社团的问题,没有追进度,什
     么状况都会发生,就这一点上你确是疏忽了。
       我道尽管如此,我们不是还有三组准备吗?四个学长所影响的只有三个段
     子,此时不妨投入准备队,一样可以解决问题嘛!再说,阿强和范胖的段子是我
     写的,我俩趁现在有空,相信也练得起来,只不过把阿强换成我而已,如此则有
     四段了。配上我们五人负责的三段,加上“天安门传奇”,我们还比原本计划多
     两段哩!何必耽心呢?
       孰料此言一出,四人立刻同声反对,小达道那三组就因为实力更差,才会被
     排入预备的二军,一军尚有毛病,二军更没指望了;希特勒说这次是我们第一次
     社庆,就算只有一队,只要表演得好,便强过用二流实力硬充场面;小光表示原
     本你在和小达配对“谈流行”,最多再和自己上“天安门传奇”的情况下才出马
     担任主持人,现在加上范胖那一段,别说你自己太吃力,效果好不好也有问题,
     另外一人负责四角,外校也会觉得我们没人才;范胖一笑,也道此话“有对”,
     我俩欠走台默契,就你本事好,我可没办法一下子练成,我看你还是重新考虑考
     虑吧!
       我一愣,当下不知如何应答。心想四人各有见地,所言句句有理,便点头道
     我错了,那现在怎么办?
       小光张口欲言,想想又不说了。希特勒眼尖瞧见,对他道有话不妨说出来,
     趁大家都在,可以一同推详。小光迟疑了一下,说道既然情况不妙,社展不妨延
     期。既然是是第一年成果展,就不能在没有充份把握下贸然推出。我闻言立刻大
     声反对,表示实力不好,其实也是本社的实情,现下通知都出去了,后天的事今
     天取消,以后怎能做好公关?此议绝不可行!
       希特勒嗯了一下,也道延期不妥,我们仍旧照上,只是缩减内容容,较之失
     信於人为佳。小光反对道台序已然寄给外校了,内容缩水,还不是一样失信。范
     胖也插口表示延期较好,虽然我们实力上的确不行,但反过来讲,这也是“转亏
     为盈”的良机。二军五个预备队全是高一,要是能趁这两天把他们磨到可以上台
     的水准,加上小光、凯子、阿强及自己,明年我们就有九个可以上台的人了。这
     么算一下,也是划得来的生意,想起来并不吃亏。
       我摇手反对,说道罗马非一日可成,要是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上线”,
     此刻也不会在二军了。我们刚开始向外发展,四大任务有一半要靠外交关系,实
     力培养在此刻反而是次要问题。倘若头一次就放人家鸟,以后想改善那种扯烂污
     的第一印象,可就大大的不易了。
       希特勒见我们各执一辞,打断大家道现在不是内哄的时候,转头问一直沈默
     的小达意下如何。小达哈哈一笑,环视四人的表情,慢慢地说∷
       “老实讲你们考虑得都对,但是全忘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到底为什
     么要办这个社展。”他顿了顿,微笑着又道∷“说真的,这次社展是我的主意。
     我的目的有三个∷第一、和外校拓展关系;第二、建立我们自己的信心及定期活
     动。这个方面我觉得照现在的状况来讲是不成了。但也不失为大家检讨自己,以
     及改善以后社风的良机。再说,要是活动取消,我想以后大家也没心情补办了,
     所以还是要办下去。第三……”小达看了我一眼∷
       “……我希望经由这次活动,让凯子学习如何当好一个社长。说实在今天发
     生这种事,也是我这一年来的失败,要是凯子跟我一样,没有在高一就有应变突
     发状况的经验,那么相信这样的事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所以,我个人认为
     活动是该办下去的,至於如何应付现在的难题,希望大家尊重凯子的意见。”
       “说到头来,他还是主办人嘛!”小达笑道。

         .

       於是活动在五人有了共识的情况下决定照办。当天从中正纪念堂解散后,小
     达、希特勒、范胖和我又随着几个演讲社社员去阿祯宿舍聊了两个多小时。阿祯
     对我们的状况毫不知情,绝口不住地和我们连声道谢,并对四人今天的表现推崇
     备至。三个学长当时不约而同地将首功归给我,说道今天我们也不算帮上了什么
     忙,倒是凯子又主持写稿又上台表演,在排演练及演出时都提了许多意见,真是
     功臣一个什么的吹牛了半天。范胖还笑道,晚上表演起先效果普通,后来凯子在
     台上加词,把全场的气氛挑热了起来,最后又在结局时兴说了几句神来之笔的幽
     默结尾,把原本超过预期的激动场面拉回来,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只可惜自己
     放的音乐闹了个小穿帮,否则可说是十全十美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不禁都捧腹大笑。适才我们在六组同时演出时,设计了一
     段以“漂亮的中国人”这首歌做衬底的感人情节。当时场面已全然在控制之中,
     广场上所有人都被我们这段高潮带动,许多人泣不成声,一度我们还以为今晚是
     绝对的“完全演出”了。想不到郑巧怡正要念出老邓的台词,音乐竟戛然而止,
     变成了台语的药品广告∷“仙桃牌……”
       大伙儿一愣,登时全呆了。我想起范胖曾说这首歌候德建写给学运,一时找
     不到那儿有卖,而要在广播中录的话,心想他一定是不小心连广告也录进去了,
     见郑巧怡不知如何是好,马上接过麦克风,在范胖急忙切断音源,台上台下都一
     片愕然的当口,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北京新华社讯∷六四广场镇压行动结束后,中共中央对学运人士的追捕行
     动随即展开。但在有关方面秘密管道下,学运领袖如柴玲、吾尔开希等皆辗转逃
     脱。中共最高决策单位领导人邓小平得讯大怒,一度昏厥,后经送医急救后暂保
     清醒。
       因有感於学运结局之悲惨,以及中共之不人道手段,主治医师决定以行动表
     示抗议,遂於今晨暗中将主席所服药品混入台湾畅销产品『仙桃牌通乳丸』。因
     药性不符,份量过重,主席当场休克,现正紧急治疗中。
       “有关主治医生被捕后的情势,以及主席生命安全的消息,请随时注意本台
     后续报导。现在让我们把场面交回台北。青青!”
       此话一说,台下登时骚动起来,随即传出一阵阵的疯狂大笑。青青趁着笑声
     未弱的空档想了想,便平顺地把话头接回,让如释重负的郑巧怡安全过关。最后,
     作为跨夜活动的最后压轴,我们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鞠躬下台,结束了今晚的表
     演。

       我们笑着谈论早上的事,虽然当时快八点了,大伙儿却完全不觉得疲累。小
     达和希特勒两人还对演讲社诸女一搭一唱地演双簧,直到后来把自己搞得太累,
     希特勒撑不住而在阿祯床上睡着,教我们糗得要死的时候,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
     了伙。

         .

       菸熄了,在我陷入回忆的时刻中化成地上卷曲的一条灰色毛虫。我俯身在桌
     上又拿起一根点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色,思考后来的行动。
       当天吃过晚饭后,我打电话找到赵炎老师,他向我说明了事情经过。我听完
     后心想既然说唱艺术社可以因六四事有突发状况(指中正纪念堂表演),那么京
     华曲艺团又为何不能举行临时义演呢?故也不再多说,便放弃原本以苦肉计强迫
     他出席社展的打算了。
       接下来,我打电话给应参加表演的十二位社员,约好大家於九日早晨在二楼
     会议室开紧急会议;然后又一一致电十日应出席或已通知过的外校友社,盖略确
     定了当天参展的人员数目。
       等这些事搞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了。回房收了收书包,我又打了当晚
     最后一通电话给薇,跟她约好晚上见个面。之后,一如惯例,当家长都睡着时,
     她又出现我家楼下。

       天在微风中红了起来,街上传出些许的车声。我把菸熄了,起身走到“星空
     花园”的栏杆边,抬头仰望着顷刻即至的日出。

       不知为向,当我第一眼看到站在路灯下,抱着安全帽,长发迎风,一身表演
     装的薇时,我突然很想掉眼泪。那时她穿着黑色皮衣,加上一件缀着些许铁片的
     小背心,我知道今晚她一定是要上班的。但,现在都十二点半了,要是她会去,
     此刻应该已经站在舞台上。我下意识地知道,她绝对是在刚才那通电话中听出我
     有些不对,才不告诉我她有班,而爽快地决定陪我的。
       适才把社展的事安排完后我松了口气,回房想好好睡一觉,至於社内会议的
     事,我自忖隔天早上在公车上再想也不迟,於是拿出一卷披头“一个辛苦日子的
     夜晚”,希望在喜爱的音乐中睡去。孰料,“一个辛苦日子的夜晚”的前奏刚响
     起,我眼前突然浮起上学期考数学,我五分钟就交卷,正欲赶至机场时,诗圣那
     鼓励着我的眼神。我吃了一惊,觉得有些事情不对了,当时立刻又坐了起来。
       什么事不对?每当我心中有一股像刚才那种有如乌云般地,令自己紧张的异
     感产生时,必定是潜意识在提醒自己什么事。而一连系上“一个辛苦日子的夜晚”,
     我便把事情抽了出来∷一定和薇有关。
       上次这首歌给我留下印象,是在中新友谊之夜前,那时我忙两个活动,以致
     忘了小玫在想什么,之后遂有她随即离去,教我措手不及的结果。最近我又忙了
     起来,同样地,也是说唱艺术社及诗朗队;而较之当时,此刻不但还加上演讲社,
     尚需负责上次我完全不必操心的行政活动。而对於薇,我好像尚未跟她搞定,即
     使两人已经……
       不行,我起身收书包,今晚不能休息,要睡就去她那儿睡!

       日出了,亮影遍洒,台北市笼罩在一片瑰丽迷炫的红雾之中,而微微地透着
     朝气及生机。
       我望着从远方静静升起,在人们熟睡中不知不觉降临的红日,不自禁地感到
     十分满足。我是个懒人,平素虽然不赖床,但较之和薇在一起的这一季,我十五
     年的生命里好像从来没有看过日出一般。此刻,当着映满“星空花园”的金光,
     我自觉十分幸运,好似这一生所追求的,已然永远被自己掌握住了一般。

       当天晚上两人坐在“星空花园”聊得很晚,我好像一个笨娃娃一般,整夜都
     傻笑个不停。我知道薇不但没有觉得我忽略了她,更因当天我去北一女找她感到
     十分感动。此外,对我因社展不稳而耽心的状况,她也用她那温柔的话语,及充
     满信心的笑容教我安心不少。当我把面临的困扰一一告诉她,又因忧虑明天开会
     情况是否控制得住叹了口气时,她更表示∷假设你连这种事都克服不了,那真是
     笑话奇谭了。她反问我以前是否有碰过准备了半天,到时候事情却临时出毛病的
     经验?我道不但有,而且可以说常常发生,像中新友谊之夜改稿即为一例。她闻
     言笑道,那些事后来不是都很自然地解决了吗?我一想不错,登时便放心了不少。
       那一夜很快地过去,两点左右她表示该睡了。於是,在星光闪耀中,在一片
     寂静中,在火热的激情与醇美的迷醉中,我们在微笑的月光里相拥睡去。

         .

       次日社内会议,我以活动主办人的身份,对在场十二位社员分析利害,并以
     当前社团面对的挑战为题,一个个加以劝导、鼓励、责备及要求。除了小达等当
     天在中正纪念堂,我知道实力够的人外,我不分对方是高一或高二,在问答及试
     探中分别评估他们的练习度,之后就其所欠缺者一一说明。在我事后补请整天公
     假下,以一早上的紧急练习,加上要求忘稿者中午牺牲睡眠背稿的补牢行动,终
     於在下午完成了社展的初次排练。

       排练后我们坐在一起进行检讨。我要求每个人都至少对每一组表示一条意
     见——而且不准重复。当时大家都抱怨强人所难,说是十组表演,就要提十条意
     见;自己这组就算了,谁能记得其他每一组的状况?当时小光意会到我的用心,
     装模作样地道这个要求做不到,除非你事先要大家记录,之后再排练才行。
       我一笑,心想还是小光跟我有默契,便道好吧,为求表演成功——再练一次!
     他们有些不愿,但小光立时附和,加上小达也微笑着拉住希特勒走上台,他们也
     就不再反对了。
       第二次排练效果好多了,之后在大家都有准备下,十三个人一共一百三十条
     的意见也整理了出来。当时我对他们笑道凡是表演,倘若不在知道缺点后马上试
     一次,那么头一次所不行的地方,下次一定还是不行。刚才第一次排练中你们偶
     有迟疑,我猜是自己觉得表现不佳之故;但排练一完,大家马上松懈下来,彷佛
     全然忘记要改进一般。所以,我这么强迫一下,你看你们的表现,不是好得多了
     吗?哈哈!
       大伙儿一听不禁哭笑不得,但事实如此,也容不得他们否认。於是,在阿强
     倡议要拿我“阿鲁巴”,而小光尽力解围的笑闹中,我们又就一百三十条的意见
     排练了两次,直到晚上七点,一切都有了十足把握时,我们才结束练习,一齐吃
     饭后回家。
       回程的车上,我心满意足地回顾着整天的练习。我们最后不但决定活动不延
     期,更超过原本设计,让十组人马全部上台。我想起薇的话,顿时发现——的确,
     我能办到的。虽然前途仍有无数的困难及变数,但是,我还是能办到的。

         .

       五点四十分。
       薇不知何时醒了,披着白袍出现在我身后。她似乎没睡饱,眼睛有点红;迎
     风微飘的长发,也显得十分凌乱。
       “早啊!”她伸了个懒腰∷“这么早就醒啦?”
       “嗯,”我道∷“睡不着。”
       “耽心今天的表演?”
       “也许吧,”我想了想∷“我有心事就睡不久。”
       “什么时候要走?”
       “还早嘛!早上公假,八点半到就行了。”我道∷“别管我,你再去睡一会
     儿吧!”
       “不用了。”她微笑道∷“我去弄个早饭,咱们坐在阳台上吃。”
       “我来弄好了。”我道。她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早饭我来弄,”我笑道∷“怎么,不信啊?”
       “你会吗?”她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新鲜,蒙胧睡眼登时张得老大∷“真希奇!”
       “还有希奇的呢!”我道∷“不但会,还会许多菜式。你要吃中式的、美式、
     法式的还是英式的啊?随便选,我全能做,厉害吧?”
       “厉害!”她噗哧一笑∷“好吧!大厨子,来份法式的尝尝!”说着抬起头,
     看看刚升起的太阳,自言自语道∷“今天日出的方向好像不同了。”

         .

       通过上午四节公假的练习,此刻十二位社展表演队已然准备就绪。十二点下
     课钟一响,我们便依照事前的安排,分头买便当、画海报、布置会场以及广播找
     人。约莫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全社四十五人皆在军训视听教室集合完毕,於是
     大伙儿一起用餐,同时进行社展的简报会议。
       一点五分会议结束,我们十支表演队又在现场排演了一次。这次复习效果不
     错,作为“实验观众”的社员无不捧腹大笑。虽然希特勒提出“女孩子观点不同,
     我们觉得好笑的,她们不见得会笑”的警告,但大伙儿仍旧信心十足,丝毫不认
     为待会儿的表演会出什么意外。
       一点二十五分时演讲社来了,阿祯领着三十七位队员,在接待同学的指引下
     抵达军训视听教室。小达笑着和她们寒喧问好,并在九位本社跑龙套社员帮忙下
     为她们“倒茶点菸”。郑巧怡问凯子去哪儿啦?小达道他有两段表演,正在准备,
     於是便和她们说起别的了。
       演讲社的出席使我安心不少。阿祯遵守约定,果真带来超过二十个以上的社
     员,名副其实给了个“阖第光临”。我心想军训视听教室只有八十个座位,她们
     近四十人一来,就算其他学校全放我们鸽子,今天也不会开天窗了。当下不禁吐
     了口长气,一时轻松许多。
       一点三十五分时铭传戏剧社的人来了。她们社长看起来十分“高大神武”,
     负责接待的希特勒看样子也吃了一惊。不过学长大才,转眼便和她们打成一片。
       一点五十分,基隆女中相声社到了。她们一共十六个人,由高二社长带队进
     入会场。范胖和阿强随即上前打屁。
       近两点时中山语言社及建中演讲社的人员同时出现,副社长小杰和小光分头
     将之迎入。我见两校人马加起来还不满十名,登时有些不快。不过转念却又想,
     虽然同是前三志愿,但建中、中山和我们本来就无甚往来;能派代表参加,已是
     给足面子了。於是仍旧坐在室外树下,自行练段子。

         .

       “不瞒你说,”薇晃了晃手中的筷子∷“还真佩服你哩!”
       “不赖吧?”我得意地一笑∷“太阳换边出来也不冤了吧?哈哈!”
       “你跟谁学的?”薇一指桌上∷“这法国吐司?”
       “我妈,”我道∷“小时候有一次去高雄牛乳大王,我妈看我吃了好多,回
     家就教我弄。”
       “喔。”她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你怎么想到要买吐
     司?”

       “这……”我一愣,随即笑道∷“真是的,什么都瞒不了你!”说着叹了口
     气∷
       “好!我承认这是有预谋的。昨天晚上那一大包东西,就是今天早上的材料,
     行了吧!”
       “凯……”她眯着眼睛,甜甜地一笑∷“谢了。”
       “应该的。”
       “你又来了。”
       “好啦!”我伸手投降∷“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我对你很好哟!弄个饭真困
     难,别忘了喔!这样你爽了没?”
       “嗯!”她一笑∷“爽极了!”

         .

       表演活动开始了,小达以现任社长身份上台讲了一番话。他还是老毛病,没
     说两句就开始东拉西扯。希特勒在台下打了好一会儿手势,他才糗糗地下了台。
       我上台站定,四下环顾了一番,依照台词说起本次活动的主旨及简介。然后,
     一如排练的情况,我抖了个单口相声式的包袱,在全场的笑声中鞠躬下台,带出
     第一个节目。
       第一段是阿强、范胖的“谈政治”,两人稳稳地由左右上场,台下见他们一
     胖一瘦,一矮一高,加上一黑一白的德行,相信马上便联想到七爷八爷;还没等
     两人开口,全场便爆出了一片笑声。尤其是演讲社,她们之中不断传来什么“你
     记不记得那个胖胖的?”“记得啊!就是仙桃牌……嘻嘻!”之类的窃窃私语,
     好像对范胖印象颇深。我想这小子真完了,相信之后一年,他和通乳丸还有得扯
     呢!哈哈!
       两人表演结束,阿强先鞠躬,然后范胖跟进。我暗骂他们又忘了先数一二才
     鞠躬。但见到大伙儿因为那一对活宝而笑得前仰后阖的样子,也就不再生气了。
     於是马上趁着场面正热时上台,介绍第二个段子。
       这一段是小杰的单口相声“骑马打仗”。我看他一副臭屁臭屁,大摇大摆的
     上台步伐,才压下的火又冒了上来;这个段子是他自己写的,听名字就知道内容
     有年龄限制;台下一窝女人,这个段子只怕凶多吉少。我心里一阵紧张,暗自考
     虑是否要修改一下待会的过场台词,以便应付可能的尴尬状况。
       孰料,不但台下女生不但不以为忤,对小杰火辣香艳的内容,她们竟然在高
     声狂笑中连连鼓掌。教站在一旁,正努力改词的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心想真是世
     风不古,这么露骨的台词,她们竟然听得十分入戏!害我不但因为这种场面张口
     结舌了老半天,最后更要小达打PASS,才在回过神中急忙上台,说我那段差
     点删掉了的过场词。
       第三段是小光和高二学长的“好”。这个段子各校慕名已久,我也不噜苏,
     随即便让两人上了台。 

         .

       “凯,”薇放下手上的空盘,问道∷“怎么啦?开始紧张了?”
       “嗯,”我承认∷“有一点。”
       “怕自己表现不好?”
       “不是,”我摇了摇手∷“我自己倒是没问题……”
       “那是什么?”她关心地问∷“怕他们出状况?”
       “照理说是不会,但……”我咬了咬嘴唇∷“大概是第一次办活动吧。有点
     患得患失。”
       “别耽心,不会的。”
       “希望如此。”
       “一定的。”她笑着走过来,伸手将我拉起,说道∷“你昨天都弄好了,今
     天一定不会出问题的。刚才你自己也说,只是患得患失嘛!对不对?”说着轻轻
     地抱住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甜甜地道∷“凯,你应该知道,像你这样的人
     是不能软弱的。你不但要负担社团的将来,要负担你说的『四大任务』,更负担
     着全社的信任。今天下午大家的状况,其实就是你的状况;他们表现得好不好,
     全靠你是不是很镇定决定。你若是一脸耽心紧张,你想他们不是更得耽心紧张
     吗?”
       “嗯!”
       “所以啦,别沈不住气。”她轻轻一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好不好?”
       “你说。”
       她抱得紧了些∷“靠在你身上,不但会令人觉得十分安全,更会给人一股很
     温暖的感觉。凯,我相信只要依赖过你的人,一定都会这么觉得;不管是你的社
     员、学长,甚至是那个小玫,都曾经这么觉得。所以啦,虽然你自己可能对手上
     的事没把握,但只要你放轻松,告诉他们『靠我吧!』他们就会很有信心的,懂
     吗?”
       “嗯。”我说∷“谢谢你……薇,我很需要这番话。”
       “别客气。”她不假思索地道∷“应该的。”
       我一怔,讶异道∷“咦?怎么你也……”
       “呃……”她脸一红,笑着吐了吐舌头∷“糟糕!我也婆婆妈妈起来啦!嘻
     嘻!”


         .

       小光两人下台了,第四个段子在掌声中开始表演。这段“反正话”由两位高
     一社员担任,是原来的备用组,我起初还耽心他们会忘稿,但或许是潜力被激发
     了吧?他们虽然在控场效果上远逊小光的“好”,但就一段相声而言亦算可圈可
     点了。尤其这个段子和“好”一样,是需要卷舌音的大陆段子;能够像两人一般
     逗捧皆宜,已经很了不起了。是故,虽然台下反应颇不如适才三段,我却在他们
     下台后,利用串场时间好好捧了两人一番。
       串场词在不知不觉中结束,当小达的声音从台左传出时,观众才知道第五段
     “谈流行”已然开始。我俩自自然然地边走边说,直到两人在舞台中央相会时,
     正好把“瓢把儿”(段子一开始导入正题用的几组包袱)说完。两位社长相视一
     笑,同时转身,报名报题。
       大伙儿轰然叫好,掌声连连。我心中一阵兴奋,顿时吸了口长气,待小达开
     口抖包袱,便同他一搭一唱地,说起了自撰的段子。

         .

       当我正想说时候不早,我们去盥洗更衣时,身后忽然传出了“挪威森林”的
     吉他前奏声。
       当我转身面对薇时,她正抱着吉他,沐浴在一天的朝阳金芒里。
       而,正当我发现她正用那带着微笑的迷人眼神,默默地凝视着我的时后,整
     个世界早已悄悄地停止旋转,不再催促着我们了。
       吉他搁下,乐声未歇。
       白袍飞逝,微风不止。
       所有的耽心,紧张及兴奋突然消失;即将开始的一天,在此刻倏地暂停。她
     神秘又温柔地将我由现前的景况中抽出,带我飞升至那遥不可及的天顶,和风齐
     飞,与天籁共鸣。
       於是在迷醉中,我们再度留下了永难忘却的痕迹,又留下了永不褪去的烙印;
     留下痕迹,留下烙印,於此清晨绚丽的黎明。

         .

       第六个段子是二军的“金钢腿”,这是一段三人表演的大陆群口段子。三位
     高二学长熟练地彼此配合,使场中热闹非凡,毫无冷场。
       第七个段子由小达和特勒负责,段子是希特勒主笔的“谈恋爱”。希特勒似
     乎没谈过恋爱,但段子本身却十分老道;不是情场高手,我真疑惑他是怎么写出
     来的。
       第八个段子是希特勒和范胖的“刘范家”。这是我参考大陆段子,特别写给
     两人的。其中希特勒吹牛刘家先人,范胖自夸范氏祖宗,在互相较劲中逗笑。
       第九个段子是上次仪队队庆阿强“欠”大家的“校园记趣”,和他一同上台
     的是小杰。相信没有人会想到,当两个看起来都很臭屁的家伙,同台表演一段写
     得两角全是“逗”的段子,加上两人都因讲话不顺而表演成全是“捧”角时,竟
     然会产生如此绝妙的爆笑效果。站在预备位置上,我发现军训视听教室过百人几
     乎全部近於疯狂,一个个滚地抽筋,场面紊乱不堪。

         .

       再回过神时,她已换上了北一女制服。
       一如最近的每一天,七点半的天空正是一片亮丽。薇和我收好书包,检查门
     户,然后牵着手出门。此时我俩都没说什么话,只迳自微笑着凝视对方。
       等了片刻,电梯的门开了。我们互相礼让一番,才我先她后地走进。她笑道
     想不到你这种大老粗还会讲究这个,真是令人惊奇;我也笑道原本以为你事事争
     先,今天竟然“变态”了。两人彼此亏了数句,随即一起大笑。
       当楼层指示灯亮起四楼时,她忽然想起一事,脸色稍稍一沈。我忙问怎么了,
     只听她道∷
       “凯,你还记得上次碰到的那个花痴吗?”
       “记得。怎样?”
       “他在下面。”
       “什么?”我讶异道∷“你说……他在门口等你?”
       “嗯。”她顿了顿∷“最近每天都这样。”
       我皱了皱眉头∷“是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那是你没注意,”薇道∷“他每天都站在门口的公车站牌下,背建中校庆
     记念书包,戴太阳眼镜。”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怒道∷“要不要赶走他?”
       “不了,”她摇摇头∷“只是告诉你罢了。别把这小子放在心上。”
       一阵沈默,两人都不再说话,片刻间电梯已到一楼,俩人随即牵手走出大门。
     果然,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小子,就像薇所形容的∷背着“驼客行”书包,戴着一
     副深褐色的眼镜,斜靠站牌站着;而眼镜下那双贼眼,亦斜斜地,似带怒意地望
     着我们。
       突然之间,我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按捺的冲动,在薇立时察觉,正欲制止的时
     候,我已先她一步,走到站牌前站定。双眼盯着那小子,一言不发。
       花痴微吃一惊,随即转身面对着我,不甘示弱地以眼还眼。两人顿时僵住。
       隔了半晌,这小子终於受不了凝视,眼神一闪,故作轻蔑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冷冷地道。
       “唔……我站在这里,不行吗?”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凶神恶煞,语气中
     已然露出弱势∷“你看什么看?”
       “不行。”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滚。”
       “喂!你算老几?”他怒道∷“老子爱站在这里,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我道∷“滚。”
       “你……”他眉心含怒∷“你说话小心点!否则……”
       “多谢指教。”我仍道∷“滚。”
       他闻言怒不可遏,拳头一紧,似乎想上来就是一记,但马上又忍住了。喘了
     口气,怒道∷
       “你倒底要怎样?”
       “你聋了吗?”我冷笑∷“要你滚蛋,很难懂?”
       他咬了咬牙,考虑半晌,似乎不甘心地又道∷“干!你有种,够胆的约一天
     单挑!”
       “不必了。”我笑道∷“你有种我知道!够胆约人,没种动手。我要你滚是
     好意,省得老装样子又不出手,嘿嘿!丢脸嘛!”
       “你!”他怒火立升,当下就是一拳打来。我伸手一格,顺手就是一记耳光。
     清脆一响过去,他讶异地一怔,我趁机右肘撞去,准确地击中他的胸口。然后,
     没等他跌倒,左手乘势抓住他领口,又补上一记耳光。
       这三招连环进手是诗圣教的。那天在撞球店我向他说起花痴,诗圣曾道这种
     人无赖至极,若不在一开始便给他来个下马威,以后只怕还会有麻烦,故传了我
     这三手。他还说此招不可用於先发,你一定要待对手出手,这一套招式才会灵光,
     而且千万不可忘记下手要狠。因为对手吃了这几下,一定会愕然失措,你若手下
     留情,给对方留下一点反击馀裕,那么随后的反扑,一定会锐不可挡,厉害至极。
       花痴被我三下制住,我依着诗圣所教,反手侧身,在不易被反击的位置上抓
     住他的领口,随即叱道∷“下次小心,理亏就不要动手。滚吧!”
       他恶毒地朝我瞪了一眼,转过身来,悻悻然地走了。薇待他消失后,才一拍
     我肩膀,不胜讶异地问道∷“凯,这一手好帅,哪儿学的?”
       “诗圣教的。”我一笑∷“专门对付他。”
       “唔……”薇闻言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唉!果然是……”
       “怎么啦?”我问道∷“你不高兴我动手?还是……”
       “算了,没什么。”她牵起我的手∷“走罢!”

         .

       第十段“天安门传奇”表演完毕,小光和我熟练地一鞠躬,随即在笑语掌声
     中分头下台。
       小达随即上台,以社长身份感谢大家的参与。之后,出乎意料地,他竟然对
     大家介绍站在台侧的两位基女相声社同学。只听他说经由本社力邀,相声社决定
     来一段“电视与我”,代表在场五社,对说唱艺术社精采的节目表示支持及答谢。
     於是,在台下一阵掌声中,基女身着苏格兰裙制服的两位同学上了台。
       希特勒趁两人照例鞠躬报名的空档,悄声对小光和我道她们在风格上和本社
     不同,由於大部份都是在汉霖说唱艺团指导,故相声社的表演颇值一看。不但可
     刺探对方实力,更能收攻错之效。是故,小光和我立时屏气凝神,留神於她们的
     “电视与我”。
       的确,在汉霖的训练下,她们的表现比较奇怪,好像在什么地方缺了些东西,
     或者有点不是味道的感觉。我暗忖也许是对传统相声的认定比重不同,亦可能因
     为女生表演相声本来就不是那个调调的关系,我发现她们就口齿灵动上固然强过
     我们。但在台风及最重要的“抖包袱”上却十分薄弱。回想和小光练习“好”的
     时候,傅老师曾一再告诫两人以下三事∷口齿清晰、站台不动与捧哏前放慢。当
     时傅老师并不要求我们的背稿及表情,却在说绕口令、台步动作、吸气吐气、站
     台位置以及念“串活”(指连着念一大篇语气毫无停顿的台词)上花了偌大功夫。
     而此刻当我俩亲眼见到两位相声社同学的表演风格时,不禁体会到傅老师话中的
     真谛,而对如何完成一段表演,有着更深的认识了。
       净顾留着心她们的台风缺失,“电视与我”这个她们自撰的段子似乎一句也
     没听见地便结束了。我回过神来,连忙上台宣布今天活动到此结束,之后便依原
     订计划,和五社就一些社务彼此交换意见。一直搞到傍晚五点四十,大伙儿才尽
     欢而散。

         .

       中正纪念堂“大孝门”。八点整。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薇把车停在路边∷“你自己走去成功吧。”
       “怎么啦?”我微觉奇怪,平常早上她都会送我到成功门口,然后旁若无人
     地吻我一下才走。今天不知为何,竟然把我放在此处∷“你要迟到了吗?”
       “现在过去已经迟到了。”她道。
       “那……为什么?”我追问。
       “我希望你静一静,”她微微一笑∷“刚才你教训那小子一顿,看起来似乎
     蛮兴奋地。加上早上我们又……所以我希望你自己走走,好不好?”
       “嗯,”我点了点头∷“应该的。那晚上我们还见不见面?”
       “不了,”她摇摇头∷“你一早就起床,整天又都有活动,晚上想必累得跟
     条狗一样。回去好好休息吧!”
       “也对,”我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碰个头好。”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笑道∷“既然晚上我会累得像条狗,那想必爬不回家了。所
     以……”
       她会意,大笑道∷“好啦!晚上送你回家!”说着扮了个鬼脸∷“懒狗!加
     油啦!拜拜!”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十八 坠落的感觉

       六月十六日,一个艳阳高照,整个世界似乎都昏昏欲睡的礼拜五中午。我吃
     完便当,爬到窗户外,坐在太阳下吹风。
       一二四教室在五楼,是行政大楼最凉快的一层。面对马路的窗外有一排防雨
     盖,给下面四楼教室挡雨遮太阳,约莫三张桌子拼起来的大小,正好可以让没有
     惧高症的人坐在上头。开学那天我被狗绢派去擦窗户,当时为了擦外侧的玻璃,
     曾战战兢兢地站出来,谁知道这方三面悬空的小天地,竟然便成为之后我在成功
     的一块“私人领土”。其实这一栋除了一楼,每间教室外都有这样的地方;但能
     像我一样不怕高又毫不耽心无扶手之处的人,整栋大楼,似乎一个也没有。是故,
     坐了快一年了,我只看过别班同学在教官突击检查时把A书往外搁,却从来没见
     到有人像我一样,爬出来坐着晒太阳。
       坐着坐着,我忽然想起上星期六社展结束后的事。那天快累坏了,我洗完澡,
     被子一拉就躺了下去,迷糊间似乎听见电话声,不过没几响就停了,想必家里有
     人接了起来,於是我便沈沈睡去。
       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刻,我突然觉得有人在跟我说话。听声音好像是薇,却又
     不太确定。谈话内容我是完全记不得了,只知道最后我似乎不愿再讲,於是那个
     声音便逐渐消失。
       次晨我打了个电话给薇,问道昨天晚上她有没有打电话来。她说没有,声音
     听起来似乎有心事。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只道下周有事,礼拜六再见面。
     我追问道你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她回答说没有,又道即使有困难,她自己解决
     不了的,我一定也解决不了,於是在奇怪的语气中收了线。
       这两天我果然找不到她,晚上打电话过去,她家也都没人接。那种想着人家,
     每天都在答录机中留话,对方却音讯杳然的感觉实在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这
     几天“放假”对我而言也颇有收获∷因为我可以藉这一段看不到她的时间,好好
     地静一静,仔细想想两人的感情问题。而且,最令人高兴的,是当我昨天晚上翻
     日记时,忽然发现近来我几乎完全没有提到小玫,日记显示自从她生日到今天,
     我好像全然把小玫忘了一般,而把昔日保留给小玫的专用名词“她”,彻彻底底
     地转移到薇的身上;并且,我惊讶地发现,自从四月二十四两人表白以来,凡是
     提到她时,我竟然皆称她为“薇”而不是“小薇”。或许一个“小”字无关痛痒,
     但我自知这代表她已然和我跨进了一大步。像希特勒吧,刚上高中时我称呼他为
     “刘学长”,但中新友谊之夜后,我就改称他为“学长”;小光,参加说唱艺术
     社前我叫他“小光”,开始去找傅老师后,便删去了“小”字;又比方老二,没
     带他去麦当劳前我都写“隔壁的”,之后改叫“老二”,而这学期以来,他更从
     “老二”跳至“老五”,升级了百分之两百五十。是故,可以确信的,薇和我已
     然有了很够看的感情了。也因为如此,今早我在麦当劳吃早饭时就下定决心∷从
     此之后,小玫就是过去了。等到明天见面,我要买一束鲜花,穿上那套“情人装”,
     带着薇去两人邂逅的麦当劳,一同像三月二日那天一般地哈一管;之后,我便要
     清楚而确定地、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她——我爱她!六月十七日,将成为我
     们最值得回忆的日子。自此之后,即使我们都不活在世界上了,我都还会如今日
     一般地爱着她,陪着她,而不教她再苦苦地等了!

         .

       想着想着,我在暑气中有了睡意,耳边虽响着一点五分的下课钟声,我却迷
     迷糊糊地打起嗑睡来。这件事是挺危险的,坐在此处若是一个疏神,立时便会栽
     下去。成功教室挑高、五楼的高度够我跌个血肉模糊。但,当睡意开始袭来,我
     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起盹的时候,脑海中所有的理智及警讯顿时不管用了;纵
     然我竭力想摇摇头,站起身爬回教室,此刻却连小指头都无法移动。
       就这么过了许久,突然,有如惊雷一般,小光的声音在我正上方冒出∷
       “凯子啊,你在这里吗?”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身子一震,顿时便清醒过来。但糟糕的还在后头,因为
     我发现,在这骤然的惊吓中,我左脚一步踏空,随即摔了出去。
       “完了!”我心中大声呼喊,两手没命地乱抓。小光眼明手快,还没来得及
     反应,已然抓住了我的手。他忙道∷“凯子抓稳!”,立时用力往上拉。而我的
     另一支手,也在同时抓住了窗格。两人同时使劲,才阻住了我即将下坠的势道。
       而,就在这一刻,在我尚未平衡的那一瞬,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倏然涌起,彷
     佛如地狱传来的寒气一般起自身边。我发现四周再度暗了下来,就和前两天在北
     一女体育馆时一样,天地开始猛然颤动,随后便高速地旋转起来。
       小光惊魂甫定,大声道快回来。我双手高举,左手拉着他,右手按着窗台,
     迅速地往上爬。

       天地慢了下来,随即往反方面转动。
       我踩上窗台,低头避过气窗的横杆,再直起身子时已然进入室内。
       转势停了,四周却仍旧一片漆黑。
       一个箭步踏上菜包的桌子,我跃进教室走道,随即站直身子,喘了口气。
       漆黑之中,另外一种力量又开始浮现。就在适才我进来的那扇窗外,似乎有
     股莫名的力量正拉住我,拖着我往外头移动。这股力量很缓慢,却丝毫不容我抗
     拒,便似百货公司的电扶梯一般、慢慢地、稳定地、无声地牵引着我,一路朝固
     定方向渐渐移动,渐渐移动……
       “凯子,没事吧?”
       “唔……”
       “你干嘛啦?为什么又往外头走?”
       “……”
       “掉了东西吗?”
       “没有……”
       “没事了!你清醒一下!”小光拉住我∷“咱们去哈一管,我有重要的事要
     告诉你!”

         .

       刚走进哈草乐园便瞧见诗圣,小光笑着对他说起适才的惊险镜头。他不胜骇
     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这小子被吓呆了。我没心听他胡说,讨了根菸,自行
     到隔壁间关起门来,一个人独自静静。
       刚才往厕所走来的这一路上,我几乎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松软,那股把我往
     外吸的力量似乎完全不打算放过我,一直无声无息地将我朝教室中拉。要不是小
     光一直牵着我的手,很可能此刻我正在窗口作势下跳。当然,现下关在这个密闭
     的空间里,那股力量已然无法再拿我如何了;但我仍被那种全然身不由主,无法
     自控的感觉所镇慑着,久久无法平复。
       我心想,趁着此时感受尚在,我必须把握时机好好想想,回忆一下上次这种
     感觉是怎么发生的。是故,虽然脑中一片迷惘,心脏剧跳不息,我仍然努力地回
     忆着,藉着那稍纵即逝的片刻回想……一片黑暗……无法自控……天旋地转……
     奇异的力量……
       坠落的感觉?
       等等!我知道了!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眼前一亮,浮起国二时
     的一个周末。那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坐在教室外头走廊矮墙上。此外还
     有远远,小玫……

         .

       “没事了吧?”诗圣蹲在地上,望着打开门的我问道∷“吓破胆啦?”
       “去你的。”我微微一笑,转头对小光说∷“都是你害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下次有事别大吼大叫的。”
       “抱歉呀!”小光抓了抓头∷“说实在我是好意,刚听到一件大事,就急着
     来跟你说。谁知道你……”
       “别讲这个了。”我打断他∷“你说吧,什么事?”
       “今天社团课要选举社长和干部,你知道吧?”
       “知道,怎样?”我问道∷“反正都内定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小光道∷“可是中午我去找社员要资料的时候听见
     风声,有人好像想跟你抢社长。”
       “真的?”我吃了一惊∷“谁?”
       “王志强。”
       “可是小达他们都……”
       “别那么有把握!”小光道∷“内定固然没错,但你别忘了,我们还是要投
     票的。”
       “可是有谁不知道希特勒他们的意思?”我反驳道∷“大家约好就提名我一
     个,这种投票不过是意思意思,形式上的民主罢了。哪会有什么问题?”
       “不见得,”小光连连摇手∷“你回想看看,小达以往有没有正式和大家说
     过一次,表示要你当下届社长?”
       我想了想∷“好像没有。”
       “这就对了,”小光道∷“阿强可能算准这一点,私下去拉高一社员的票。
     你在这里高高兴兴地等着坐上宝座,那小子搞不好正在布局准备,等社团课的时
     候暗算你一把!”小光顿了顿∷
       “这招不可不防。”
       “那……”我迟疑半晌∷“依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光双手一摊∷“你看着办吧!”
       “喂,你想点主意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小光道∷“是吴哥他们说的,听说阿强跑得很
     勤。”

       “希特勒他们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小光想了想∷
       “否则他一定会来跟你说。”
       “你有什么主意吗?”我又问了一遍。
       小光吟哦了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当下一片沈默。突然,诗圣开口道∷“你们两个很奇怪,这件事又还没发生,
     光在这里伤脑筋有个屁用?依我看,干脆把那个王什么强抓出来,警告他两句不
     就得了?”

       “什么?”小光和我同时一怔。只听诗圣又道∷“我建议你们别噜苏了,去
     找那小子把话说清楚。要是他承认就算了,顶多叫他到时候安份点就是;假如他
     妈的睁眼说瞎话,那就放两句狠话吓吓他,说到时候如果他摆你们道,那大家走
     着瞧!这不就结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小光笑道∷“只怕凯子不愿意和他破脸。”
       “你那么没种吗?”诗圣转头问我∷“连这件小事都不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解释道∷“以后大家还要一起合作一年,倘若
     他并没有怎样,莽莽撞撞过去教训一顿似乎也不妥。”
       “妥你个屁!”诗圣道∷“要是他没搞鬼,小光就不会莫名其妙听到那么多
     谣言了!”
       “说得也是。”小光附和道。
       “去啦!别拖了!”诗圣一拉小光∷“你也陪着去,看那小子怎么说。”
       小光点头一笑,拉住我道∷“咱们走!问个清楚去!”

         .

       果然,当下午第一节下课(也就是选举前七十分钟)我们去一一九班找阿强
     时,他连话都没听完就矢口否认。当时小光问他是否有意要竞选社长,他故作惊
     奇地道完全没有,表示既然小达决定了,他还能有什么意见?小光咬住那个“能”
     字,问道他是否心中仍有此意,只是碍於小达的意见,故“放弃”竞选?他察觉
     到我俩来意不善,强笑道原本是有想过,但小达指定凯子继任,想必有他高胆远
     瞩之处,故此刻他是衷心支持凯子的。
       小光瞄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讨论一番,决定下届干部席次的
     分配如何?阿强一怔,立刻拒绝,说道除社长有内定外,其他干部应该开放自由
     竞选,我们在此“分赃”似乎不妥。小光知道他在推托,说道本社刚创,向来没
     有这种民主传统,小达也表示过头几届不妨独裁点,故我们先分配干部,也说不
     上有什么不对;再说,开放竞选可能造成恶性竞争,在小国寡民的说唱艺术社而
     言,我们仅有的家底可经不起内斗。凯子人缘好,难得大家都服他,由他作主比
     较好沟通。此外,我们又没说过要采多头分工的领导方式,就算选举完再要凯子
     指定干部,搞什么内阁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阿强毫不考虑,小光解释一句,他就摇一摇头。弄到后来小光火了,开门见
     山问道你一昧推托,是否另有诡计?难不成想打发我们,以便名正言顺地半路杀
     出,糊里糊涂地把社长“A”走?阿强似乎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道你说话客
     气点,无凭无据乱扣人帽子,别以为我王某人好欺负。小光一声冷笑,反口一句
     “你在搞的我们全知道了,还想装?”对他又道∷
       “我们把话说明白,再怎样说唱艺术社也是小达他们弄的,现在大家说好要
     凯子接社长,若你想半途搞鬼,不但全无义气,更是丝毫不把学长们放在眼里。
     我知道你很不爽,但是论表现,论人脉,老兄都和凯子差远了。你要是够看,小
     达也不会要凯子接班。所以,要是你有事不做,到头来还想把社长干走,我可是
     不会跟你干休的,自己小心点。”
       阿强表情阴沈,含怒不语,老半天才道∷“你说这种话,要是我没搞鬼怎么
     办?”

       “这样吧!”小光道∷“你痛痛快快说一句,告诉大家你不会跟凯子抢社长,
     那刚才的话就算我失言,选举后小光摆桌,当着大家跟你郑重道歉,如何?”
       “不必了!”他终於忍不住,吼道∷“滚吧,我没空跟你们废话!”说着转
     身就走。
       小光一把拉住他,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想走人,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你给我放手!”阿强一把推去,挣脱了小光的纠缠,转头对我道∷
       “凯子,你们今天是非要找我麻烦不可的了?”
       “我只要你一句话。”
       “好!我保证绝不跟你抢社长!”阿强恶狠狠地道∷“不过,今天之后,你
     别想再叫我做什么事了!”
       “唔……”我一怔,随即咬了咬牙∷“随你吧!别忘了你的诺言。否则……”
       “怎样?”他瞪着我∷“杀了我?”
       “王志强,告诉你,只要你动手抢社长,”我正色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别说竞选我不一定会输,就算你当真赢了,我也会用尽一切手段把它夺回来。到
     时候,你可别怪我无情。”
       “大家走着瞧吧!”他道。随即转身离去。

         .

       三点四十分。社团课,二○三教室照例散坐着刚到齐的社员。希特勒和小光
     坐在一起,两人正在谈适才的行动;小达不时看着表,等那些每次都姗姗来迟的
     社员。大伙儿看起来皆心事重重,尤其是坐在后排角落的阿强,神色之中更似有
     所计较,脸上尽是默默的阴沈。
       范胖来了,他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我伸手和他挥了挥,他眉头一
     皱,快步走来,坐在我右边的座位上。片刻也不停留地道∷“凯子,有人要跟你
     抢社长!待会儿……”
       “我知道,是阿强。”
       “你知道了?”他讶异道∷“谁说的?”
       “小光。”我缓缓地说∷“刚才我们和阿强谈过,他保证不这么作了。”
       “呼!那就好!”范胖松了口气∷“有你的,动作真快!不愧是社长!”
       “也没多快啊!”我笑道∷“我下午第一节下课才去找他,算是刚好赶上。
     要是再晚一点,他很可能……”
       “等等!”范胖突然道∷“你说什么?下午第一节下课去找他?”
       “没错啊,”我疑惑道∷“怎样?”
       “后来呢?”
       “后来就各过各的,没再见面了。”
       “那你糟了!”范胖急道∷“我是第二节下课才碰到他的!当时他跑到外扫
     区找我,说什么你不让他当干部,很可恶之类的话,还要我投他一票……”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么说……他骗了我?”
       “没错!你快想办法!”范胖道。

         .

       小达见时间差不多,拍拍希特勒的肩膀,微笑地走上讲台。大伙儿随即安静
     下来。

       小达等台下都稳住了,便开口道∷“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
     上社团课了,下周碰到考试,所以没有活动……”他顿了顿∷“首先,我要感谢
     大家一年来对说唱艺术社的支持。由於你们的努力,社团终於渡过了……”
       希特勒插口笑道∷“惊险的一年。”
       台下一阵笑声。小达续道∷“的确,这真是惊险的一年。当初我们办说唱艺
     术社,不但要耽心相声这种东西谁有兴趣,更一直遭到演办社的打压。加上新成
     立什么成绩都没有,学校也不是很支持。但是……”他又顿了顿∷“我们不但没
     有倒社,更办了两次公演。这个成绩是大家一齐努力得来的,我这个当社长的,
     贡献反而没有希勒勒、凯子、小光他们来得多。说起来真是惭愧。”
       “您别谦啦!”小光笑道。
       “没关系!他在说相声!”希特勒笑道。
       台下又一阵大笑。小达待大伙儿笑声渐歇,又道∷“总而言之,感谢大家的
     辛苦了。”
       “你也辛苦拉!”范胖接口。
       “哈!不敢!”小达一笑∷“今天以后我想辛苦也不行了,因为待会儿我们
     就要选举下届的正副社长,以后这副重担,就要靠他们了!”小达停了停,想上
     一想道∷“我也不噜苏了,现在宣布我们的选举办法,各位请在我说完后提出意
     见。要是大家同意,我们就直接票选。”
       说着小达便提出了他和希特勒密商之下决定的方案∷首先,大家分别提出三
     个候选人,以一人两票的方式进行投票。开票后第一高票自然是社长,第二高票
     则是副社长。正副社长当场讨论,提出公关、文书以及活动股的人选,再经大会
     表决同意后确认。这个方法是希特勒想的,他说大家都知道我会当社长,两票中
     的一票必然会投给我;至於另一票,则可以选出大家心目中最合适的副社长。这
     样既能依照安排,又不失民主,可以说是两全其美。加上社团中数小光人缘最好,
     投票下来十有八九会让他当上副社长,这样一来他要推也推不掉,以后凯子办事
     也不会太累。希特勒私下对我说,今年小达和小杰不合作,使得社务推动有困难;
     这么选举,明年阵容就齐了,大家办事也方便得多。至於其他干部用内阁制的方
     式产生,也是为了我着想,其不但能让我自由决定人选,也使社长权力在名份上
     加强。日后倘若哪一个干部不“趁手”,你要把他废了,在法理上也说得通。

       小达宣布完选举方式,稍微停了一下,随即道∷“好!现在开始提名!”
       他话声未断,台下已然有一大堆人举起了手。这个场面使他愣了半晌,想必
     他在有了“凯子是社长”的预设下,绝对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提名。
       希特勒拿着粉笔,站在小达身旁准备纪录。他的神情也是十分迷惘。
       小光举直了手,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范胖看了我一眼,又往阿强那一头望去。
       阿强没有反应地坐在座位上,冷冷地望着我。
       小达回过神,想上一想,然后向某位高一同学一指。
       “王志强!”那位同学大声道。
       小达吃了一惊,一时慌了手脚;希特勒皱起眉头,朝我坐的地方望来。
       “等一下!”小光忽道∷“我最先举手的!”说着对台上的两位学长道∷“我
     提名凯子!”
       “你干嘛?”提名阿强的家伙道∷“社长叫你还是叫我?有人让你说话了
     吗?”
       小光闻言大怒,正待反唇相讥,马上被范胖拦住。希特勒见场面快要失去控
     制,马上说道∷
       “没差啦!先提名后提名还不是一样?大家……”
       “不一样。”阿强忽道∷“先提名先表决。”
       此话一说,场面顿时凝重了起来。小达和希特勒对望一眼,似乎发现某些事
     情出了问题;小光猛然一震,缓缓转头,冷冷地瞪着阿强;在场的同学都默不作
     声,不知道该如何表态。而阴谋的主角,自毁诺言的王志强本人,则是一脸心虚
     的冷笑,面向窗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希特勒叹了口气,在黑板上写下阿强和我的名字。

         .

       事情很简单,却十分耐人寻味。
       我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整件事默默地进行。表决开始,小达面色凝
     重地计票,希特勒皱着眉头,在黑板上写下那超过他想像的票数。旋即选举结束,
     小达不悦地宣布阿强是社长,之后小光怒火冲天地制止阿强上台,发表他那可耻
     的“当选感言”……
       很奇怪的,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好像这件事跟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下课钟响。我回过神来,抽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在希特勒他们还来不及叫
     住我之前,便混入放学时蜂涌出校的人潮,消失於那些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之外,
     消失於面对小达等人免不了的尴尬场面之中,就这样地让一切结束。
       顺着下午暑气已过的阳光,我沿着停满机车的林森南路走到中正纪念堂。四
     点半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当着春天的微风,当着广场上的宁静,我在上星
     期曾和诗朗队一起练过“海祭”的台阶上坐下,觅一角空闲,望着那飘着几丝浮
     云的蓝天发呆。
       就像这一年来的每个下午,广场上洋溢着慵懒而安详的气氛;也跟往常一样,
     偌大地方空无一人,只偶然走过一两个放学的学生。较之适才合纵连横的选战,
     较之那一幅幅尔虞我诈的形容,此刻的微风竟然如此温和,只在转瞬之间,便化
     解了那剑拔弩张,机谋运用的景像。
       气氛转变得真快。我心想。

       跨夜声援活动的舞台已经收掉,此刻广场中央,又再度只剩一根细细的旗杆。
     就在那天夜里,就在旗杆前,舞台上,就在那万馀观众之前,我接连作了两场有
     生以来最尽力的演出。孰料,才过了这浑浑噩噩的几天,那些布景就拆得一干二
     净,连痕迹都不剩了。
       想想真是好快,社团活动结束了,这学期的课也将在明天上完,下礼拜就是
     温书假,然后便是期末考,以及考后那又热又长的暑假。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年,
     也在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轻轻地,毫无痕迹地过去了。
       这是个很奇怪的一年,比生命中的每一年都特别。我从那小学起就不曾离开
     的家附近离开,到这个坐公车十六站之外的成功中学来读书;我似乎完全从以往
     那些狐群狗党中脱出,而在这里重新建立一套新的人际网路;我玩了一年社团,
     上过大小十九次的舞台;我不再像以往一样是个早出门早回家的乖学生,而在跷
     课和夜游中,渐渐产生了一些宁静神秘的疏离感;然而,最重要的,我自知除了
     薇,我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真的很奇怪。按理说在努力了这么久,又早有预期的情况下,我应该对失去
     社长这件事十分介意。纵使不觉得痛苦,也不该像此刻这般平静,心中不起一点
     波澜才是。这种感觉颇为特别,似乎解脱了,又觉得事情尚未结束,好似被吊在
     半空中,上不去又下不来。使我不能松开一年来紧绷着的神经,而真的放开一切;
     尘归尘,土归土,闭幕散场,下台一鞠躬。
       是否我在担心失去主控权,社团的“四大任务”无法执行?或是我仍不甘心
     就此认输,而欲如自己所说,不计手段夺回社长席位?
       莫非我仍眷恋着那聚光灯下,混合汗水悸动交织而成的迷炫?还是舍不得这
     一年来的一切,就在这云淡风轻的日子里告终?
       亦或是,觉得累了吧?

         .

       五点四十分。国旗在晚霞中缓缓地降下,我在宪兵尚未消失身影前,隐没在
     他们拖得长长的影子之中;缓步至总统府,陪着几个回学校自习的北一女高三同
     学,站在长长的红砖道上,望着海军乐仪队胖胖的指挥兵,又参加了一次降旗。
       便衣宪兵让开了路,交通警察伸手一挥,解除了重庆南路上车阵的魔咒。在
     太阳下山,天际尚未暗去之前,街上又恢复下班时间应有的光彩与嚣闹。
       在从总统府走到金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薇。自从上礼拜社展之后就失去
     联络,不知道这两天她在干什么?早上坐在窗外晒太阳时想起这件事,后来因为
     选社长,一时来不及细想,横竖此刻塞车回不了家,干脆就别赶着回去了。於是
     我便走到麦当劳,趁着吃饭时间,好好想一下明天和她见面的事。
       在麦当劳挤到一个位置,又排了半天队点餐之后,我边吃汉堡、边计划着明
     天要干什么∷首先,按照计划是要告诉她我已经忘掉小玫了。但要怎么说呢?直
     接讲似乎很突兀,最好先制造一点“气氛”,类似去个好一点的地方,吃顿烛光
     晚餐之类的;不过转念又想,这样太肉麻了,要是她猜到我是“有所为而为”,
     那岂不扫兴吗?还是自然一点得好。
       其次,是不是要准备什么东西呢?一束花?还是一点小礼物?想想似乎都不
     妥。拿着一束花,她还会不知道我要说好听的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不成我要空手去,什么都不准备吗?似乎也不太好。这
     件事对我们两人的意义都很深,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不该特别点吗?
       还有,最重要的——如何联络。这两天我们都没见面,今晚按照常理她会去
     舞厅唱歌,要是十一点之前没联络上,那可就找不到人了。明天是学期最后一天,
     我可不能跷课啊(尤其是社团活动已经停止,跷课没藉口了)!看样子待会儿还
     得早点回家等电话哩……
       咦?我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晚上去舞厅找她好了!横竖她一定在那儿,也
     不用忙着联络;而且,在一天的开始,在她辛苦“走唱”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突
     然在她完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出现,又给她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喜,效果不是
     比精心策划的行动来得刺激,强烈而快乐吗?
       这个念头实在太棒了!我得意地一笑,当下便决定这么办。不但如此,我还
     想带一束花去,在她唱完歌时送上台,并给她一个众目睽睽下的吻!这个主意似
     乎有点疯狂,不过……管他那么多!反正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疯狂点又怎么样呢?
       於是,我也没心情在此处混了。两三口啃完汉堡,离开麦当劳采办“道具”。
       一个特别的日子,应该送个特别的礼物。我走在傍晚热闹的城中区,一边逛
     街一边思考该送她什么。晚上给她的礼物不但要贵重,更要富有纪念价值;不能
     俗气,更得和我俩之间的感情有关。这种礼物实在伤脑筋,不过我没花多大功夫
     就想好了∷我要去海国乐器,送她那本上次她订购了,却一直没去拿的披头全谱。
       这本乐谱的意义很深,它代表了薇曾经在我背后,为我花下的许多心思;它
     代表了无数我俩曾经在深夜里,在星光下合唱的声音;它是我俩之间不言而喻的
     默契,更会是日后我们共同的回忆;它是一声轻柔的允诺,亦代表了我们携手互
     持,彼此信赖的付托。
       对!就是它!当下毫不犹疑地下了决定。我点了点口袋剩下的铜板,去提款
     机领出仅有的两仟块积蓄,便三步并作两步,朝火车站前的海国书局走去。

         .

       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
       熄了灯,我在黑暗中穿上薇送我的“情人装”,小心翼翼地捧起鲜花及礼物,
     轻轻打开大门,在一片寂静中离开了家。
       晚上天气差了,随着凉意开始飘雨,我走到平常薇等我的路灯下叫车。出门
     时忘了带伞,小雨如一片轻纱地披了下来,在花的包装纸上洒上一层薄雾。雨凉
     凉的,但我全身却热热的。
       伸手拦了一辆空车,我七手八脚地腾出手开门,将礼物及花移上车∷“忠孝
     东路五段。”
       司机点头,按下里程表,踩了油门。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他开他的车,我
     发我的呆。不一会儿,他忽然打破沈默,操着一口台湾国语说∷“去约会啊?”
       “是啊。”我笑了笑。
       “现在的少年仔真有精神。”司机道∷“半夜了,还出去玩。”
       “没办法。”我笑道∷“她要上班,我去接她。”
       “上班?”司机问道∷“什么工作这么晚?”
       “舞厅唱歌。”
       “喔。”司机应了一声,递了管菸过来∷“会不会吸菸?”
       “谢了。”我一笑接过,点上了火,登时小车中一片烟雾。
       车子高速奔驰在入夜的台北街头,路上照例是一片宁静。小雨随着风吹进窗
     来,将包着花的玻璃纸吹得戛戛直响。
       今晚的气氛有点奇怪,似乎和这半年来的每个晚上都不同。适才回到家时是
     十点半,当时大家都睡了,家中黑沈沈的,感觉起来有些冷清。我自己洗了个澡,
     坐在床上看书混时间。看着看着已是十二点,当我想起该出门时,外头已不知不
     觉地飘起了雨。
       当时我愣了一阵,浮起些许莫名的感受——今晚太静了,彷佛世界上只剩下
     我一个人,顿时感到有些不安。这种气氛好比一股凉意,似乎想对我暗示些什么,
     当下使我担起了莫名的心事。不过,我马上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待会儿还有重
     要的事要办罢了,有点紧张是难免的。
       车子仍疾速地行驶着,四下一片寂静。
       自从三月二日在麦当劳跟薇初识,至今已经一百二十七天了。当时她莫名其
     妙地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大摇大摆地吸我的菸,还对自己跷课的事振振有词……
       一百二十七个日子,我们一共夜游过七十七次,去舞厅二十九次,在她家睡
     过二十三次。
       还有,和她作爱,十七次。

       车子经过敦化南路口停了停,绿灯一亮,又再度前行。平常我们都在这里左
     转,一路去她家。七十七个夜晚我们都这么共乘齐驰,在一片静谧里,在星空及
     骤雨下,在无际的神秘幻妙中度过了。而七十七个黎明,也曾在不知不觉之间,
     陪着我们悄悄展开,启始那周而复始的循环。
       经过一百二十七天的等待,我们终於解除了最后的心结,在等待明晨的阳光
     之中,展开那段将持续到永远的故事了。
       等待已久的事,终於就要发生。

         .

       一点五分。
       司机找了钱,笑嘻嘻地向我说了声再见;我微微颔首,感谢他一路上不打扰
     我的沈默。车子随即离去,我到了舞厅。
       舞厅门口站着几个泊车的小弟,见得熟了,当即走上来招呼。他们见我捧着
     花,有一句没一句地亏了我一番,我也不多噜苏,付了门钱就往里头走。
       门才开就传来强烈的节奏,舞厅中一如往例地喧哗不堪。七彩的灯光四下旋
     转,在黑暗中旋成了一幅迷醉颓废的景像,在狂野的乐声里,弥漫着汗水及酒气
     的潮湿。
       挤过周围的人群,我立时见到了薇。她一身黑衣地站在光芒中,唱着我从未
     听过的高亢歌曲。
       她的长发飘逸,披散在黑衣的领口。
       她抱着吉他,手指和琴弦一般修长。
       她嗓音清亮,划破电子鼓那化不开的撞击。
       她眼神深邃,在一片浓浓烈烈中,透散着闪耀晶亮的光芒。
       她是夜中的女皇,引领着沈沦的世界,在一片晦暗与堕落中飞升;她是星空
     下不可知的神奇,在狂风中燃起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梦中璨然而至,在寒雨中冲
     天而飞,在厚重地云层中闪出震撼的电光,而在黎明到来前,挥手招出满空的彩
     霞。
       站在柱子后,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我对匍匐在世上的,潜沈在大地上的人
     们高喊∷你们看到了吗?她就是我的薇!你们都看到了吗?她就是我的薇!你们
     都看到了吗?


         .

       一点四十五分。
       台上响起疯狂的掌声,薇和四个团员一起朝大家点点头,随即从舞台后方离
     开。我心想她要喘口气,平常唱完歌她都固定会去洗把脸,然后到吧台上喝一杯
     再走,故也不忙着过去。当下站在原处,等她出来。
       她消失了片刻,随即又从后面出现。
       四五个她的朋友走来,笑嘻嘻地和她讲上了话。
       她将头发撂在身后,绑了一根马尾,然后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笑着和他们
     一起往吧台走去。
       她找到一个空位,酒保端上早就准备好的酒。她习惯在下台后喝杯长岛冰茶,
     那个留着小辫子的帅哥酒保不用她点,已经为她弄好了。
       她的朋友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正和她讲得高兴。
       她拿起杯子,抖了抖杯底的水珠,喝了一口……
       我的背上忽然被拍了一把。
       “凯子啊?在这里干嘛?”转头一看,是薇那胖胖的鼓手。
       “呀!还捧着花!”他笑道∷“来找马子啊?”
       “嗯。”我微微一笑∷“小嘟,刚才表演得精采哟!”
       “少来!”他推了我一把∷“你都在看哪里?想骗我吗?”
       “哈哈!”我笑道∷“算你聪明。但是我还有耳朵吧?老哥一手绝活,谁敢
     不洗耳恭听哪?”
       “少拍马屁。”他对我眨眨眼,笑道∷“怎么呆在这里?找不到二姊?”
       “没有啊,她在吧台。”我道,伸手往薇的方向一指。
       小嘟顺势瞧去,随口道∷“喔,对!她在那儿……啊!”忽然惊呼一声,双
     眼圆睁。
       我吓了一跳,也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薇仍然在那儿,身边依然是四
     五个朋友……
       啊!不对!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墨绿色衬衫,白色长裤的男人在薇身前,手上拿着一根点燃的菸,
     背对着我,正在和她说话。
       薇看着他,微笑倾听着他说的话。
       那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挥着另一支手助谈,似乎正讲得高兴。
       薇的表情很奇异,似乎很满足,又彷佛颇为愉快。但不同於我所习惯的,此
     刻洋溢在她脸上的不是那充满信心,蛮不在乎的神气;而是一股从未曾见过的,
     就像个小女孩对邻居大哥哥讲话时的,掺杂着仰慕及亲近的古怪神情。
       而那个高大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爱情导师,一直鼓励着我的好兄弟∷
     诗圣。


       他竟是诗圣!

       刹那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事情∷薇口中的“他”,就是这个一直十分消
     沈,大哥也似的诗圣!而诗圣一直在惦记着,言辞之中怀念不已的“过去的马子”,
     就是这个跟我认识一百二十七天,夜游七十七次的,和我共枕而眠,什么都给了
     我的薇!
       天啊!这就是薇所谓“不能告诉我”的事!
       这就是每次提到诗圣时,薇那怪异表情的原因!
       这就是第一次去阳明山时,诗圣会不怕麻烦,跟着我俩骑车绕了一圈北海岸
     的原因;这亦是他之所以一再询问我俩进展,似乎非常关心的原因。
       甚至,这就是三月二日那天下午,薇突然出现在麦当劳的原因。

         .

       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倏然涌起,彷似地狱传来的寒气般起自身边。四周再度暗
     了下来,天地猛然颤动,随即开始旋转……

       薇点了点头,对他浅浅一笑。
       他双手一摊,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起身,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他吃了一惊,退了一步。
       薇摇摇头,说了句话。
       他想了想,点头同意。
       四周数人一齐鼓掌。其中一个还拍了“他”一把,竖起大拇指,意示鼓励。
     但“他”却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不出数步,他便停了下来。
       薇刚抬头,也怔在当场,作声不得。
       而那几位仁兄,亦都呆住了。
       因为,我正捧着花和礼物,站在他们面前。

     黑暗中,天地疾旋不止。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痕迹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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