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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rky (☆受惊若宠☆), 信区: Love
标 题: 挪威森林记 卷二 骤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21 11:10:42 1998), 转信
原着者∶凯子
卷二 骤遇
回首再看一次你轻柔的笑颜
我们和着夏日的蝉鸣
笑着过了一季
回首再看一次日落的光芒
我们在沈吟中分离
我们垂钓在湖畔
我们细语在枕边
我们高歌在雨夜
我们祈祷在山巅
我们携手踩过那涓涓的小溪
溅了一身粼粼光影
我们互持迎向那满空的风雨
留下了雷电交击
前望又一回日升在云间
我们伴着昨日的星辰
昏醉中期待了一夜
前望又一回金芒再绽起
我们在沈默中重聚
“骤遇”.凯子.一九八九年春
七 荷花池之梦
二月十七日。
当MTV的服务小姐把我叫醒时,我才发现电影已经放完了。揉了揉惺忪的
眼皮,和那位头发卷卷的小姐挤出一个发窘的傻笑,走出了那个让我睡了四个多
小时的小房间。
洗了把脸,清醒之馀,才想起刚才看的片子是“教父第二集”。真搞不清楚
是片子太沈闷,还是自己太累,竟然睡得人事不知,片头都没完就梦了周公。
寒假放到今天已近两周了,这几天好像都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混掉的。失眠成
了习惯,上周每天晚上都对着窗外的夜空发呆,直到快天亮之际才阖眼。昨天晚
上也睡不着,只是今天社团有事,若早上才上床,一定会睡到傍晚。好不容易捱
到五点半公车发头班车,才出来市区混时间。
走出MTV时是早上十一点半,天空一晴如洗,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忠
孝西路上扰嚷的人群和挤成一团的车辆,给我一种颇怪异的不协调感。早上进M
TV时是六点,那时候街上尚是一片冷清。延续的感觉形成了断层。站在哈帝汉
堡门口,我呆了半天,才把那一份无所适从的感觉定了下来。
在学校旁一家面摊胡乱吃了碗不知名的面当午餐,看看表才一点,社团集训
是两点半,只好先去了,也可以在学校找个空教室睡他一觉。
我们活动在二年三班教室举行。原以为这么早一定没有人来,不料隔大老远
在走廊彼端,就听到里面传出了人声。听口音就知道一定是社长,好重的客家腔。
“嗨!小凯!这么早就来啦!”果然∷小达社长、希特勒、另有一个女孩子,
生面孔。
“反正也是闲着。”
“给你们介绍一下吧!”社长把我拉到身前,指着那个眯着眼睛笑着的女孩
说∷“这是北一女高二演讲社的学姊,她叫陈家祯。”
叫陈家祯的向我点了一下头,微笑地看着我。
“这位是我们学弟,叫做董子凯。”我也点了个头。
“小凯来得刚好,”希特勒说∷“寒训的课程安排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待会儿吧!我想睡觉。”我打断希特勒的话,自顾自的找了个空位子,趴
下梦周公。
“小凯,不舒服吗?”社长问。
“没有。”我咕哝着回答。
“他有点怪耶!”希特勒说。
.
我们说唱艺术社这次“寒假相声及舞台表演技法集训”是和北一女中演讲合
办。课程一共有六天∷头三天是一个长期从事舞台工作的老师“赵炎”来作基本
的指导,接下来三天是给我们分组练习有关相声段子的撰写及表演。依我看来日
子是短了点,只有六天,要从无到有的写出一份相声段子,再加上练习及表演,
说实在成绩是蛮没看头的。不过这一连串的训练,也真的给了我们一套颇扎实的
基础,让我们这些舞台门外汉得以一窥表演艺术之堂奥,老实讲收获也算颇多。
当然,更重要的,这次寒训也让我们更接近了点,也让我们认识了不少人。
.
二月十八日。
寒训的第二天。在赵老师的要求下,我和小光上台表演“好”。虽然段子有
点儿忘了,不过效果还算差强人意。赵老师以我俩的表演为例,详详细细地解说
了表演一段相声,哪里该有动作,哪里要加强语气等技巧。尤有甚者,他还即席
背下了小光的词,和我又表演了一次,亲身示范“逗”的表演;接着又用我的词,
同刚才一样,和小光也走了一回,教大伙儿如何“捧”。
这学期说唱艺术社上课情况不算很好,魏老师有来没来地,加上小达把大部
份精力都放在小光和我身上,老实说大部份社员都缺乏确实训练。不过,要是和
北一女的比起来,我们还算是有功力的了。演讲社那一堆根本就没受过什么训练,
相形之下,我们说唱艺术社大大强过了她们。
我好奇地问希特勒,她们“演讲社”为什么不好好“演讲”,学相声干啥?
希特勒笑道,演讲社要说真正在演讲方面的能力可算一塌糊涂,她们社团的走向
是训练上台,至於上的是什么台,演的什么讲,那可要看每一届社长自己爽。她
们社团分成好多个小组,有的学新闻采访及播报,有的学诗歌朗诵,甚至有的小
组还捞过界,抢北一辩论社的饭碗学打辩论赛。希特勒说既然如此,学相声又有
何不可?
希特勒又言道,她们的社长,就是那个阿祯,和小达他们原来就认识,所以
在说唱艺术社的经费不足,及人力有限的情况下,才邀请她们来合办,说是如此
才符合经济效益什么的。加上台北市高中专门讲相声的社团只有我们一个,故多
找些“同行”,以后发展也容易。据希特勒说,以他所知,只有基隆女中的相声
社也是以学相声为“正业”,只是一直联络不上。所以还是先打好和演讲社的基
础,以后再继续求发展。
.
二月二十日。
寒训的第三天。赵老师详详细细地解释了这学期魏老师未讲清楚的“相声廿
二种技法”,每种技法他都会援引一个段子为例,一人扮捧逗两角地表演给大伙
儿看。这手功夫真不是盖的。
据赵老师自称,他所属的单位是“京华曲艺团”,希特勒说这个团体以前是
“汉霖说唱艺术团”的一部份。汉霖的团长姓王,他和魏老师的“龙团”是死对
头。所以虽然京华因为和汉霖有纠纷而拆伙,希特勒还是私下告诫大伙儿“别给
魏老师他们知道我们找京华的人”。
.
二月二十一日
寒训的第四天。今天课程的进行是分组讨论,靠脑力激荡的方式练习撰写子。
也许是男生比较会搞笑,或者是我们受训较早,比起北一的来说,大部份的
点子都是说唱艺术社提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们女生的敬业精神着实强过我们,
无论高一高二都一丝不苟,有问题就问,不理想的地方便用心推敲。不像我们有
些散漫∷小光一直说笑,希特勒讲不到三句就和女生打屁,而我则有些心不在焉。
.
二月二十二日。
寒训的第五天。我们练了一下午自己写的段子。我和小达一组,写的段子叫
“谈流行”,说实在这个段子虽然是我主笔,但倒是小达比较喜欢它。
课程结束后,我走到学校门口搭公车回家。这时北一女那个社长阿祯也在站
牌上,她笑笑地问我要去哪儿?我说道没事干要回家,她便说咱俩找个地方聊聊
怎样?於是我们便去馆前路的肯德基。
阿祯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她笑起来的样子每每令我感到她似乎很高兴。作为
一个社长,她也许欠缺一点威严,但说真的她做事很认真,而且对大伙儿也很温
和。无形之中,我已对她颇感亲近。
我俩在肯德基中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她点了一杯七喜,而我则点了杯咖
啡。她问我一些社团生活之类杂七杂八的问题,而我则问她有关演讲社的一些状
况。她今天穿着便服,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到她正穿着北一女制服,那种薄薄
的,摸起来软软的绿制服。
感觉上她很像一个姐姐,在她那张淡淡的笑脸中,我无法回避任何问题。是
故当她问我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伤悲时,我无法骗她或骗自己。虽然,从寒训第一
天起,我就一直竭力掩饰我心中正无法自拔地空虚及难过,但在她的询问下,不
知为什么,我就是说了。
我就是说了,说了小玫的事,说了四个小时。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
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寒训的最后一天。赵炎,这个胖胖的、充满莫名喜感的指导老师,要
我们轮流上台表演这几天自己创作的段子。我和小达第一组上台,说来也是可笑,
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场面,我俩竟然起个大早,在中正纪念堂练了两个多小时。
上台前,两人还相对一笑,扮了个鬼脸。任谁都知道我们很紧张。
站了站定,我俩清了清喉咙,开始惯例性地报名∷
“刘致达
董子凯
上台一鞠躬!”
.
掌声响起,如雷动地持续数十秒钟,而随着我俩退入幕后渐渐消失。水银灯
耀眼的光线让我们眼前一片昏黑,好一会才看得见后台的东西。我和远远脱下长
袍,对望一眼,两人都兴奋莫名。毕竟,这回可是我俩有生以来首次在大庭广众
下说相声。
“凯子!干得好!”远远竖了根大拇指。
“别客气,你也不赖。”
“刚才幸亏你转得快,”远远叠着那件深蓝色的长袍说∷“否则可就丢人了。”
“嘿嘿,哪里!”我穿上那件绣着“兴福国中”字样的外套,嘴上笑着谦虚,
心里爽得要死。那小子刚才在台上忘稿,忘得还真夸张,一大段全都混掉。要不
是我临时想到一套打圆场的词,不知不觉间又把话带了回来,咱们可就真让人笑
掉大牙了。
扣上了扣子,我对远远说∷“下次你他妈把稿子背熟点!”
“下次?”
“对啊!”
“哪来的下次?”远远一脸疑惑地问我。
没有下次了。这次上台是因为青年节,景美区办了场庆祝大会及民俗才艺发
表会才有的。哪里还有他妈的下次?
“唔……是没了。不过……我要再找个机会上台表演表演。”我说。
“为什么?”远远问。
“不知道耶!只是喜欢那种感觉吧!”
“什么感觉?”
“就是那个在台上的感觉啊!”我想了想又说∷“怎么说呢……我就是喜欢
表演时的感觉。水银灯一照,我就好自在。似乎我上辈子就他妈的是个演员。”
“嗯,我也觉得,”远远说∷“你在台上的样子好自然耶!搞不好将来可以
当演员。”
“没错。”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小玫。
“你是最好的演员。”小玫,浅浅地,若有若无地,微笑着看着我。水亮的
眼神彷佛在说∷
“我永远支持你。”
.
“你就是这样才加入说唱艺术社的?”
“是啊。”
“这么迷?”
“这不是迷。是狂热,是一种身为一个表演工作者的狂热。你想想,当一个
演员,在舞台上,让大家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将自己心中的东西表演出来,让
台下观众了解你的艺术,这是一件多令人狂热的事!”
“……”
“而当你表演完时,台下的观众给你热情的掌声时,你会多满足,多兴奋。”
“要是台下传来的是嘘声呢?”
“开玩笑。”我说∷“那表示他们不懂。”
陈家祯。这个北一女的姊姊,眯着眼睛,笑笑地看着我,无可无不可的笑着,
笑啊笑地,点了点头。
小玫也是这种表情。
.
“刘致达
董子凯
下台一鞠躬!”
掌声再次响起,小达和我鞠躬下台。下台时我匆匆向台下一瞥,看到指导老
师,赵炎,对我也微笑地点了个头。
又是这种表情。
.
二月二十七日,开学。
天气阴阴地,间而飘着些若有若无的小雨。好久没上学了,今天早上穿起制
服都感到别扭。开学典礼还是那个样子,无聊透顶∷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
总务主任……一个个轮流台上讲着一些他们自己也知道讲了没有用的话题,像什
么“用功”、“不要跷课”、“戒烟”等等。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有一种对牛谈
琴的感觉。台下可比台上有趣多了。大伙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交换着寒假生活
的经验。每个人都是那个老样子∷小光正滔滔不绝地和他那一大票吹他新买的摩
托车,诗圣一本正经地说着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嘟嘟没表情地站个毕挺。老二
和我,也如往常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电脑、漫画、以及那个听说电脑功力
颇深的建中家伙∷小鸟。
“换个话题好不好?”
“为什么?”
“我不想听了,”我说∷“烦死了!干嘛老讲他呢?说一说你自己寒假都干
了些什么不好吗?”
“我寒假都和他在一起啊!”
“去你妈的!”
“你不晓得他有多强……”
“我晓得,”我打断老二的话∷“他从小就搞电子这些东西,国小和你是资
优班同学,十岁就会拆电脑,现在是建中电脑研究社社长,家里有三台电脑,你
他妈的还保证我没听过那些电脑的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数不清的软体了,是
不是啊?”
“哪个……”
“我电脑功力太差,谈他这个天才实在是自惭形秽。所以啊,老二,换个话
题好吗?”
“好吧!”老二叹了口气∷“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不爱听你还一直屁下去。”
一阵沈默。老二和我都不知如何接下去的当口,教务主任也因台下的嘘声,
自觉没趣的下台一鞠躬了!换训育组长上台报告。
“小凯?”老二又要说话了。
“干嘛?”
“没有……”我的口气太硬了,老二别住话没说。看来也不是好话。
“有话就说啊!”我放松口气,缓和一下气氛。
“没有。”
“说啦!”
“嗯……说了你别介意喔!”
“放心。”
“我在想……只是猜猜啦……”
“有话直说。”
“我觉得你在……那个嫉妒……我只是觉得啦……”
“嫉妒谁?”
“小鸟。”
“放屁!”我说∷“每个人都有专长啊!他会他的,我会我的,我犯不上嫉
妒啊!你在想什么嘛!”
“不!你每次听到什么人比你强时,不是这种态度的。”
“那我他妈的是什么鸟态度?”
“你要是知道谁比你强时,一定会作出一个不屑的表情,然后告诉我他没什
么了不起,你随便弄弄,也比他搞得有样子。”
“……”
“可是我每次讲到小鸟时,你总是在逃避话题。”
“那是因为……因为我对电脑没那么大的兴趣,他再厉害我也没感觉。”
“是吗?”
“不是吗?”
“好吧!不跟你辩!”老二摆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手势∷“反正你就是不对劲
儿。”
“随便你讲。”
“真是的,我只是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而已嘛!”
“你要介绍就介绍,但别他妈一个问题讲半天。”
“好啦!反正你怪怪的。”
“哪里怪?”
“你不是想学电脑吗?”
“嗯……”
“对啊!我只是想介绍你们认识而已嘛!而且我觉得你们很像耶!”
“我和小鸟?”
“嗯!你们都很自信、很强、很有办法……”他顿了一顿又说∷“而且……”
“而且什么?”
“你俩的马子都出国了……”
“……”
“而且……”
“老二,”我打断了他∷“好了,换个话题吧!”
.
下午天气放晴了。透过深浅有致的薄云,金色的阳光照在午后的重庆南路上,
映耀着地上的积水,让和煦中微微透着些刺眼。和身飘着风,给人一种春天已到
了的感觉。反常地,路人及车子都很少,走在长长的红砖道,总统府广场显得颇
为安静。顺着北一女的围墙,我一面听着披头,一面向植物园走去。也不知道为
什么,放学之后心中一直在想荷花,想着嫩红的荷花在宽大的荷叶衬托下迎风摇
曳的模样,想着在荷花池旁晒太阳吹风午睡的感觉。
荷花池中没有荷花——因为是冬天。其实过来之前就想到这点了。只是,不
知为何就是拗着想来,而且明知一定会失望的。坐在池畔,看着池中仅有的莲蓬,
感到一阵失落。莲蓬干干的,细瘦的茎彷佛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在风中抖动,似
乎马上就要断了似地令人耽心。
没有荷花的荷花池,在风中起了一阵阵的涟漪,起伏的水面静静地,将太阳
的倒影打散成一抹一抹的光波。在清风及宁谧之中,伴着渐渐睡去的我,在梦中
闪烁摇曳。
.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小薇。
三月二日。一个无聊透顶的日子,没有考试,不用K书,不是假日,天气阴
暗,甚至不是任何大名鼎鼎的人的生日,我跷课坐在麦当劳喝咖啡。想到小玫,
心情沈了下来。下午来往的行人少了些,较之中午的人潮纷嚷显得异常“荒凉”。
拿起菸抽,不一会儿经理便走了过来。想也知道他要警告我此处禁菸。也是他活
该倒霉,心情恶劣的我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任他好言恶语地叫我熄掉手中的草,
我也给他来个相应不理。经理愈说愈大声,四下的人都回头向我们望来。我没好
气地抬头瞄了他了一眼,准备享受一点“狰狞的乐趣”。想不到一瞄之下瞧出了
点苗头∷我认识他。国中时我每天都去公馆麦当劳混,和那儿服务生混得颇熟。
这小子就是当时我的兄弟。年馀不见,他倒在这当经理了。麦当劳的经理真不值
钱。
瞧出是我,他也是一怔。旋即霁了脸色坐下来打屁。搞了半天,他也讨了根
菸,同我躲着哈了半天才回去上班,真没原则。
熄了菸,把桌子整了整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座位上有一个人,绿
衣黑裙,是个北一女。这个大小姐四平八稳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翻着我的课本,
还抽着我的菸!我呆了呆,准备过去同她谈谈领土及主权的问题。想不到,才走
到位置之前,她就开口了∷
“嗨!你不介意我坐这儿吧?”主客登时易位。这一问把我的气势全问没了。
我哼了哼道∷
“没关系,你坐吧。”
“抱歉啦!没位置坐又没菸抽,只得委屈你一下了。”她笑了笑,对我眨了
眨眼。亏她还知道我的“委屈”!
我坐了下来,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她瞧我手足无措的模样,便开口自
我介绍∷
“我叫林美薇。”
“唔……我叫董子凯。”
“我知道,”她又笑了起来∷“你衣服上有绣,好好玩的名字。”
“喔。”
“你介意我抽你的菸吗?”她问。
“唔……我是不介意啦!不过……”我想了想说∷“这儿禁菸嘛!”
“你刚才不是也在抽吗?”
“我认识那个经理啊!”
“我认识你啦!”她说∷“有特权大家一齐用嘛!”
“可是……你刚才拿菸的时候还不认识啊!”
“经理不知道对不对?”
“那你怎么知道我介不介意呢?”
“难道你介意?”
“没有。”
“那不就结了?”她笑道∷“我想你不介意,你又的确不介意,真完美!”
“哼!”我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试图改变一下局势∷“你怎么没去上课?”
“跟你一样,跷课。”
“你……你穿着制服抽菸不太好吧?”
“你不也是一样吗?这就好了?”
“你是北一女的嘛……女生抽菸比较不好看一点,对不对?”
“你抽菸就很好看了?”她顺着我的话说道∷“你不是成功的吗?反正自己
高兴,想这么多干嘛?”
“……”真厉害,我又没话可说了。
“跷课抽菸,我们算同志了,”她愉快地伸出了手∷“握个手吧!董同志!”
我迟疑了一下,伸出了手。她微笑地看着我。老实说这个大小姐长得还蛮好
看的,长长的头发,挺挺的鼻子,加上小小的嘴,教人联想到漫画女主角般的瓜
子脸。但是她的眼神却透出一种充满自信的气息,让人感觉到一些不自在。
双手相握的时候我那不自在的感觉更甚。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浮起了小玫
的脸,以及国三那个我和小玫一齐坐在学校后山上看日落的黄昏。那是我头一次
握着小玫的手,也就是那一天,我告诉小玫……
“想起女朋友了?”一个狡滑的声音响起,顿时把我由记忆中召回。回过神
来我首先便看到一个带着笑意的锐利眼神,并且发现自己握着人家的手,半天没
放。
“抱歉……”我急忙缩回了手。
“不要紧。”她笑着说∷“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好。”
“唔……我不是……”
“不是在想女朋友?”
“没有什么啦……”
“那你刚才发什么呆?”
“没错……我是想起了一个人。”
“你的女朋友。”她肯定地说。
“嗯……”
“她在那?”
“她……不在这。”
“出国了?”
“是啊。”
“那就别想了,”她说∷“忘了吧!这样比较痛快。想太多活得难过。”
我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你不同意?”她又问。
“我同意。”我回答。心想你不懂。说忘就忘,哪有这么容易?
“你不同意,”她盯着我的眼睛∷“言不由衷。”
这家伙还真难缠!我反问∷“这和你有关吗?”
“我只是好心啊!”她仍旧盯着我说道∷“毕竟人家走了,想有什么用呢?”
“我又没说她不回家!”
“你表情上写着『人家走了啦!』谁看都知道。”
她的语气非常夸张,逗得我笑了出来。我俩一齐笑了一会儿,我才对她说∷
“你真厉害!一猜就中!”
“也没什么,”她得意地一笑∷“就是聪明一点而已,同志你过奖了,哈哈!”
两人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个下午。老实讲,虽然她讲起话来锋锐犀利,
但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於是我们的对话便精彩无比。这个女孩,姑且叫她小
薇,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反应颇快,也很外向,说起话来肆无忌惮,想到什
么就说什么。顷刻间我俩已全无陌生可言。两人聊到六点左右,傍晚的麦当劳如
常地热闹了起来,於是我们便把阵地转移到华灯初上的重庆南路。顺着一家又一
家的书店,一批又一批的人潮,顺着尚未暗去的黄昏,顺着总统府前长长的红砖
道,我们在中正纪念堂又聊了一个晚上。
.
三月三日。
早上有两节狗绢课。说不得跷了吧!反正她也搞不清我是跷课还是公假。
本来是想去信义路一家书店逛逛的,没想到一坐上三十八路就睡了个人事不
知,一直到吴兴街才匆匆忙忙按铃下车。看了看表才八点三刻,一时也不知道要
去哪,只有晃晃了。
走到基隆路口,看着塞车塞得乱七八糟的街景就烦。左想右想去哪都不对,
这个时候在此坐公车是一件颇为愚蠢的事,跷课虽然是混,不过去挤公车实在不
算是个好主意。正在想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时,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去小时
候上过的幼稚园逛逛好了。
小时候我住基隆路,爸爸公司也在这一带。於是我就近进入这所位在通化街
上的“信光幼稚园”。一听名字,相信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一所天主教教会学校。
对於幼稚园时代的事,别人也许早已印象馍糊,甚至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我却
唯独对“信光”这个地方,留下了深刻的回忆轨迹。
五岁的我是个眼睛大大的男孩。和所有小朋友一般,早睡早起,在幼稚园里
喝牛奶做运动,满口铁金钢大战机械兽地可爱又无知。在信光里我是个转学生。
忘了是中班快结束亦或是大班刚开学时才转进来。记得当时我是“大黄班”(信
光每年级只有两班,以红黄作区别),有两个好朋友∷宇和嘉。嘉和我同班,宇
是大红班。小小年纪的我们三个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而以我为孩子王。宇有一
个标准的开明家庭,我妈和他妈似乎交情也不赖;嘉的家长我从没见过(也可能
是见过却忘了)。我们三人的配对是个标准的“封闭式小团体”,我最爱讲话,
出些奇奇怪怪的点子来玩;宇长得黑黑的,一个江湖豪客的海派作风;而嘉则最
爱笑。我们从不让别人打入我们之中;而在任一人被欺负之时,另两人一定挺身
而出主持正义。甚至在某些时候,三人更会一齐承担老师对某一人做错事所施与
的惩罚。记得有一次我们看了电视连续剧,有样学样地在操场边玩起皇帝大臣的
游戏。我扮皇帝,宇和嘉扮大臣,为了突显皇帝的尊严及神圣性,我拿粉笔在地
上画了“金銮殿”的位置图∷皇帝的位置是黄色的圆圈,而大臣是红色的圆圈。
不料正在我“登极”之时,老师竟然举义旗吊民伐罪地公然杀官造反,以“乱涂
操场”之口实推翻了我们的政权。从历史上我们都知道改朝换代之时必有血流成
河的场面,当朝大臣或可全其身家,身居皇位的寡人却是众矢之的。果不其然,
我被“发配劳役”,负责清理“金銮殿”的粉笔图案。不知道是兄弟的义气,还
是忠君的传统美德,我的公卿大臣——宇和嘉,竟然自动牺牲下课时间,一齐动
手帮我清理“故宫”。
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永难忘怀。当时我们幼稚园所有小
朋友都必须午睡,这对精力充沛的我们君臣三人来说是件痛苦万分的事。我们午
睡场所是老师办公室二楼一间铺着塌塌米的阴凉午睡间。每天午睡之前,我们都
要把鞋子脱了,整整齐齐地排在一楼楼梯口。有一天我最后上楼,把鞋子摆好的
时候发现兄弟的鞋子没放妥,为了防止“叛贼”有口实扁他们,我自动地帮他们
清理。想不到顾此失彼,没注意地踢到了另一个同学的鞋子。这位姓郑的同学在
二楼楼梯口发现了,不由分说地在我上楼之际,让我见识到生平第一次的“校园
暴力”。那劈山裂石的一掌不但把我震回一楼,更令我脑袋开了花,结果是缝了
三针在后脑。这种暴力事件在小小的校园之中掀起了极大震撼,虽然幼小的同学
不会游行示威,但我的两位弟兄却决不坐视。肇事的郑姓同学在当时算是个“蓝
波”级的人物,宇和嘉知道硬碰必吃大亏,於是采取了“分化”的手段,利用交
谊网路,发挥人脉攻势孤立这小子。当时这算一种杀伤力甚钜的手段,当无数的
同学和这家伙“切八断”之后,他真正尝到了被正义制裁的苦果。而最明显的效
果,是在玩“拍橡皮筋”游戏的时候,他被全部参与者唤作“坏蛋”而被驱逐。
提起“拍橡皮筋”就有说不完的乐趣了。所谓“拍橡皮筋”,是一种靠技巧
取胜的高级运动。参赛的人可以是两位三位十位八位,一人出一条橡皮筋,放在
地上。手掌弓起,使劲地拍地板,靠气流震动移动橡皮筋。玩的时候依序而上,
一人拍一掌,若谁的橡皮筋移动到别人的橡皮筋上,就有连续再拍一次的机会。
只要你把自己的橡皮筋拍离,就可以取走对方的橡皮筋。这种游戏的技巧在手劲
轻重,以及手掌弓起的角度;此外,橡皮筋材质的选择也是个大学问。我们三兄
弟在此道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起初几乎每个小朋友都或多或少带几条橡皮筋来
玩,到了最后,大概只剩我们三个了。幼稚园宝宝的财力有限,谁有本事一天捐
十条八条给咱们三人呢?是故当全班只有我们三个在玩时,这个游戏便成为一种
凝聚我们感情的力量。因为实力相若,鲜少出现大胜大负,故我们每天带个三五
条来,回去时也是三五条。我们从不以赢得对方的“兵器”为荣,只以切磋技巧
为乐。於是,彼此之间的感情更加稳固,更坚定不移。试想,有一个三人的共同
兴趣,既无人加入,也没有强弱差距,在我们而言,会有什么事更能吸引我们呢?
是故,我们的交情,也可以说是一种“橡皮筋的交情”——不只因为这个游
戏本身,也可以说是因为橡皮筋的特性——拉不断。
我笑了。这些回忆每次浮现之时都让我心头暖暖的。虽然因为我的搬家使我
们在幼稚园毕业后散伙,但我却很满意这种结局。因为我们之间是那么融洽,那
么和谐,那么纯真可爱,在没有任何事情污染我们之前就结束,只让我们留下最
好的回忆。毕业后他俩上同一所小学,我一度很羡慕他们俩人能继续在一起,不
过心中其实明白的很——没有我,他俩就不同了。我们三人缺谁都不行。是故我
相信,无论他俩往后是否还是那么血浓於水,在回忆中,我们永远是三位一体,
形影不离。
不知不觉间我又回到了那所当日觉得广大无边今日感到小的可爱的母校前。
小朋友们穿着围兜,在当时我们踩过的每一寸园地上跑跳嘻闹。地板从水泥变成
PU,楼也整修过,当年有个大象浮雕的大门已不复存在,玩具也由回忆中钢条
组成的秋千变成了塑胶的滑梯。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间感觉中气氛庄严神圣的教
堂,以及堂顶的那根十字架。我花了好久,才按捺住那种进去找以前老师的冲动,
因为我知道,十年的时间,就算老师仍在,也不可能认得我了。生命中有许多事,
一去便不回头,永远没有再次的馀地,你只有在脑海中想起,睡梦中回忆。
伸手抚摸砖墙上的苔绿,那是昨日已去的证据;内望小朋友们的忘情,正似
当年自己的倒影。我心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使我笑了,笑得无比开心。小
玫走了以后,我从来没有一分钟开心过;但此刻我是真的快乐,真的喜悦,所有
纷纷杂杂的世界,都淡去了,淡去了,再也不会令我悲伤。温暖一似迎面的和风,
澄净正如午后的阳光,柔和地安慰着这两个月来我无比空虚的心。心头的尘埃与
蒙蔽,只在一瞬间,便随着那一片模糊的泪水,洗得干干净净,澄澈清明。
八 斗法
三月八日。妇女节。
早上班上吵得非常夸张,妇女节等於是放假,老师们都去过节了,整天都是
自习课。我叫醒趴在书桌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老二。
“要不要跷课?”
“……嗯……什么?”这小子还没睡醒。
“我说,要不要一起跷课?”
“不要。”
“今天整天都是自习耶!”
“算了,自己去吧。呵……”老二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呵欠。
“去你妈的睡仙。”於是我和点名员打个照面,说我出去了。“OK!包在
我身上!”他倒是很爽快,说完我拿了书包就走。
走到垃圾场边的围墙,在二楼窗口向外望。对面有一个教官在“埋伏”。走
来走去的,简直暴露位置嘛!真缺乏敌情观念。我从右侧墙边向垃圾场上半层高
的工友室旁前进,看准位置,闪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跃上工友室的屋顶,
将书包跨背在背上,翻身出了校园。两三步跑到科学大楼外的骑楼下,藉着停得
满满的机车及廊柱的掩护,躲过对面马路教官的视线,爬墙成功。
在MTV看完一场“神通情人梦”,身上剩两百块,只好去麦当劳混了。“出
去也是混,留着也是混。出去还要花钱,还不如在学校睡觉”,想想老二的话也
是有道理。不过总是出来了,混就混吧!
啃完一个汉堡时是一点半。取出披头的带子,享受一下一九六○年代的摇滚,
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周围的人。室内黑黑的,外头太阳真是好,令人心野野
地,还好出来了,否则真闷死了。斜前方的位置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背着上一
届成功中学毕业纪念书包“蝴蝶梦”,那个书包真丑。女的看不出是干啥的,但
凭两人桌上那几本“某某补习班三民主义精华”、“某某补习班文法商数学公式
大全”就知道他们是一堆重考的家伙。女的讲得口沫横飞,男的兴致高昂地听,
那样子一时三刻不会走。那天我和小薇就坐在那个位置。
想起当时考上时,还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要用功,要考好大学,不要考前
再拼命。现在呢?唉!真是三分钟热度!想想自己真是没用。
麦当劳内乐声震天,走来走去的都是穿着高中制服的学生,看来自己也不是
唯一爱混的家伙。门开了,又是两个穿卡其服的,书包上四个大字“成功高中”。
看来学校点名制度真的失灵了。我把随身听的音量转大两格。否则披头的“哈罗,
再见!”就要被欧洲合唱团的“最后倒数计时”乐声盖掉了。连戴耳机都不得安
宁,难怪台北车站前噪音老是低不下去。这样到了四十岁,我看耳朵绝对会聋掉。
披头唱道∷“你说哈罗,我说再见!”的时候,那对重考的家伙终於走了。
嘿!哈罗!两位再见!我收了东西过去坐那个位置。餐盘一放,看到那两个刚进
来的成功同学,带了一个穿便服的女孩正要坐下。我先到一步,但位置有四个,
看样子两下都没意思要和对方拼桌坐。高的那个对我说∷“同学,麻烦一下,那
边有两个人的坐位……”
他妈的要赶人,我就不吃这一套。我说∷“我有朋友马上就要来。”
两位成功的对望一眼,看我餐盘上都是吃剩的垃圾,面露一个“少盖”的表
情。矮的那个正要说话,只听旁边有个声音响起∷“对呀!这里有人坐。”
我抬头一看,是小薇。矮的那人抬头一看,空着的座位已有人坐了,理论上
也赶我不走,只好识趣地滚了。
.
“你跷课?”
“和你一样。”小薇点了根菸。
“真巧啊,你这个时候也来麦当劳。”
“没什么巧,我早来了,只是坐在别的位置上,”小薇吐了一口菸,接着说∷
“为什么要换位置?”我愣了愣∷“不知道。”两个人半晌没说话。过一会
我说∷
“那你为什么也换位置?”
“因为我看到你换位置了,便过来和你聊聊。”
“妇女节你们不是放假吗?”
“是啊。但我们班导师希望我们到学校念书。”
“强迫吗?”
“没有,不过我们班全都来了。”她熄了菸,对我眨个眼睛∷
“可是只有我,哈,坐在这里和男生鬼混!”
“你们真用功,不愧是北一女。”
“她们,”小薇笑着纠正我∷“没有我。”
随着读书考试兴趣及欣赏音乐的共同品味,我们古今上下地谈着自己的嗜好
及兴趣。她喜欢民谣及古典音乐,而且都可以谈出些名堂来,不像我只是听得好
听,其他一窍不通。
“喜欢披头?”
“非常喜欢。”
“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们的歌非常自由……”
“自由?”
“就是放得开。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一听就舒服。”
“真有趣,”小薇笑了笑,问我说∷“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国三。不过那时候只听过几首比较有名的。”
“后来呢?”
“上了高一,拿存款去买了全套。就一直听下来了,而且百听不腻。”
“最喜欢哪一首歌?”
“讲了你也没听过。”
“讲讲嘛!”
“好吧!我最喜欢『倘若我坠入情网』。”
“有什么原因吗?”
.
“我喜欢你那一大堆吵死人的披头。”小玫笑着,一撩那一头卷卷的头发。
“我送你一套好不好?”
“不必了,太贵了我收不起,”小玫说∷“你唱给我听好了。”
“算了吧!”我笑着说∷“披头会告我污蔑他们的艺术。”
“不会啦!你唱得很好听。”
“好吧!要我唱哪一首?”
“嗯……唱那首『倘若我坠入情网』好了。”
“可是我记不得全歌词耶!”
“没关系,唱到哪算哪好了。”
.
“结果呢?”小薇问。
“我还是没唱。那样太呆了。”
“她会很失望吗?”
“有一点。”
“那你怎么办?”
“回去之后练了好久。可是当我把歌词背得滚瓜烂熟时,她已经出国了。”
小薇笑了起来,把菸熄了说道∷“这种事一辈子不知道碰到几千件,想开点
就是了。”
“话是如此,想不开,就是没办法。”
“找个新的嘛!”
“往哪儿找?”我苦笑道∷“以前男女合校,现下念个和尚学校,连门路都
没有。”
“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啊!”小薇笑道∷“这不就是个门路吗?”
“算了。”我有点郁闷地道∷“以后我不想再交女朋友了。”
她以乎很不赞同地道∷“要是人家送上门来呢?现成便宜捡不捡?”
“开玩笑!谁会看上我?”我自怜地道∷“我自己都不满意,谁这么三八?”
“别说丧气话!”小薇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审美角度
不同,你还不算糟。”
“谢了喔!”我心想没听说过这种安慰的话,什么叫“不算糟”?於是微笑
道∷“就算你说得对,那还是没希望。”
“为什么?”
“你说的嘛!男女审美角度不同,”我答道∷“送上门来的都是这种自认不
算糟的货色,那可划不来。”
“哈哈!”她闻言大笑。不一会儿又问道∷“你真的这么没信心吗?”
“我说过了,我是没意愿。”
“那倘若……我送上门来,你要不要?”她微笑着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挑战
意味。
我一怔,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似乎知道我在想
什么,又补上一句∷“我是指像我这种『货色』,可别乱爽!”我松了口气,笑
道∷
“你这种货色倒是不错,要不是人家刚走心情不好,原是可以好好考虑的。”
“好极了!你好好考虑吧!”她双手一拍,笑吟吟地盯着我瞧。
“别闹了,”我正色说道∷“这种玩笑开不得。”
“谁跟你开玩笑?”她一派正经八百地说∷“我这种货色不是不错吗?”
“你……”我迟疑了一下,瞧她一脸很认真的样子,便道∷“我说真的,小
玫刚走,对这种事我实在……实在没心情。再说你……你看上我了吗?”
“自然没有。”她笑道。
“所以啦!别闹了。”我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别这
样了。”
“我不是开你玩笑,”小薇道∷“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那么确定而已。”
“确定什么?”
“你对那个小玫的感情啊!”
“告诉你,对於这一点,我再确定没有了。”
她笑了笑,略有深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
下午四点半。学校放学了。
小薇和我离开了麦当劳,漫步在重庆南路上。和往常一样,除了女校的同学
略有减少之外,此时满街又都是高中生。我跟她并肩走着,不知不觉中告诉了她
我那种有些失落的,似乎没有归属感的感觉。她沈默地听着,使我愈说愈多。待
我说完了之后,她告诉我她也有这种感受,但不同的是她并不因此困扰,反而觉
得这就是我们和他们不同之处。她说我还有小光老二那堆朋友,像她才是真的一
个人。她说道,像我们这种人,就因为有某种别人没有的特质,因此才会疏离於
人群。我不应该以此自苦,因为只要找到另一个拥有如此特质的人,不但困扰马
上会消失,更会有别人永远不及的友谊。
我听她这么说,心中颇感温暖,看了她一眼。她鼓励地笑了笑,牵起我的手
说,虽然我俩没认识多久,但她已把我当作一个好朋友了。我受宠若惊地问为什
么,她不语,只是把手牵得更紧。
.
六点整。金桥打烊了。
我俩走出金桥的大门时,天空尚是一片晚霞。她提议去中正纪念堂散步,我
稍微迟疑了一下,最后仍是同意了。她又牵起我的手,说道她知道我在想小玫,
也明白我的感受。不过想再多人家也不会回来,不如享受一下现在的生活,别苦
着脸。
当我俩踏上总统府前长长地红砖道时,我放脱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却不
多说什么,只是浅笑着,似乎很能体谅。我心中想小玫的话∷“我喜欢和你牵手
走在这里。感觉上,这道红砖就像红毯一样。”
踏着斜阳,我俩在沈默中走过了红砖道。
我不知为什么,有点歉疚的感觉。在北一女门口等红绿灯时,好像如此方能
表示什么似地,再度把手伸向她。她轻轻牵起,微笑地道∷
“你真是个敏感的男孩。”
.
八点四十分。中正纪念堂广场。
牵着的手仍未放开,我俩在中正纪念堂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绝口不再提或问
任何和小玫有关的话题,只和我聊一些有关小光、老二及诗圣等成功同学的事。
我告诉她小光平常在大伙儿面前搞笑的趣事,老二有时敏感有时呆的个性,以及
诗圣这一阵子和我突飞猛进的友谊。她仔仔细细地要我告诉她和小光在台上,在
聚光灯下表演时那种既兴奋,又紧张的感受;她和我笑着谈论老二这个家伙的个
性及宝事。在她的询问下,我也告诉了她“老二”这个外号,是开学时有一天历
史老师见到他叫“刘遵五”,一时兴起问他在家是老几?他起立不假思索地道“老
二”,引得全班大笑不止而来的。
这么谈着已是十点半了。她没等我提,就说道你该回家了。我有些不舍地看
着她,她微笑地凝视着我。不一会儿,她打破沈默道∷“回去吧。”
“嗯。”我点头,站着没动。
她嫣然一笑,飞快地吻了我一下,在我讶异的神色中笑道∷“别耽心,只代
表给一个朋友的感谢罢了。”
“感谢我什么?”我不解地问。
“太复杂了,以后再说。”
说着她在笑声中快步离去。只剩下诧异的,不知所措的我,站在原地怔怔发
愣。
.
三月十三日。
无聊的日子,下着没完没了的雨。
早上第一节是国文课,我迟到了十分钟左右。一进教室,就看到七八个同学
站在位子旁,一脸倒霉的样子。讲台上的狗绢正怒发冲冠地吼叫着。我在门口喊
了声“报告!”正要往里走,便听到狗绢的怒骂∷
“董子凯!你干什么?”
“进教室啊!”我心想站在门口不进来干嘛?只听狗绢叫道∷“我有让你进
来吗?”
“你又没叫我不要进来。”我应道。看样子今天她又在发飙了,真是来得不
巧。果然,她立刻暴跳如雷地道∷“你给我站在门口!迟到这么久,罚你站一节
课!”
“我刚才在操场罚过站了,”我抗议道∷“要不然也不会晚进来!”
“你敢顶撞我?”狗绢吼道∷“叫你站门口,你不服吗?”
“不服!”我心想好好讲也没有用,她既然觉得我在顶撞她,索性顶撞顶撞∷
“你上次说过一过不两罚,自己还很得意。现在怎么言行不一了?”
狗绢一听这话火气更大了,尤其看见班上同学连声叫好帮我助阵,更是飙得
厉害∷“董子凯!你真是大逆不道!给我去厕所罚站!”
我一听不禁大乐,想不到不但不用上课,更可以去哈草乐园爽一爽,连忙道∷
“是!”随即在全班羡慕的眼神中离开。走时还听到狗绢得意地说道∷
“我看你还敢不敢顶撞我!哼!”
刚抽完一根菸便见到嘟嘟快步走进厕所,他向我道∷“凯子,很爽喔?回去
吧!”
“怎么?不是要我站一节课吗?”我笑道∷“我还来不及悔过呢!”
“别胡闹了,”嘟嘟正色道∷“她要找你问话。”
“什么事?”瞧嘟嘟一脸正经,我收拾了一下心情问道∷“她又抓到我什么
小辫子啦?”
“没什么,”嘟嘟道∷“她平常上完课都把自己的课本放在讲台里,这个你
知道吧?”
“知道。怎样?”
“今天早上她课本不见了,刚才就是这件事在生气。”
“那问我干嘛?你想我会去干她的课本吗?”
“她一早来就吼人,凡是成绩没有前二十名的,她都觉得是偷书贼。”嘟嘟
道。
“她妈的!”我一听不禁火大∷“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前二十名的都会偷她
书?我去扁她!”说着把正要点燃的第二根菸一收,起身回教室。
嘟嘟见我势头不好,忙道∷“她只是随便问问,别跟她当真……”
我挥手打断他,冷笑道∷“你别紧张,我不会当真!她随便问问,我就随便
回答!嘿嘿!”
一进教室,就看到狗绢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董子凯,你服不服啦?”
“不服!”我斩钉截铁地道∷“你说过一过不两罚!现在三罚了,我怎么会
服?”
狗绢一愣,气往上撞∷“你这个傲慢的学生!”
“你这个偏见的老师!”我立刻还以颜色。全班一阵喝采。
“我偏见?”狗绢冲下讲台∷“我哪里偏见?你给我说!说不出来我就记你
大过!”
“嘿!这还不是偏见吗?”我哼了一声,不答反问∷“我哪里傲慢了?你倒
说说看!”
“你这样态度还不傲慢?”狗绢吼道∷“我叫你站在门口……”
“我不是站了吗?”
“那我要去你去厕所罚站的时候……”狗绢尚未问完,我又接口道∷“我不
是也立刻去了吗?哪里有傲慢?”
“……”狗绢立时语塞,气得满脸通红∷“你……你态度傲慢!”
“我没有!”我知道她说来说去就是要砍我的态度,心想你这个笨蛋要和我
比快,真是自讨苦吃∷“你和我大小声,我对你笑着讲,态度傲慢的当然不是我!”
“那你是说我罗?”
“我没这么说!”嘿嘿!果然上当了。这么一来不但损了她,还不落口实。
她无言可对,僵在那儿。我心想该适可而止了,便不“追击”,笑笑地站在位置
旁。
狗绢忽然又吼了起来∷“你刚才说我偏见!怎么没解释呢?”说着又走近了
几步,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我笑笑,不慌不忙地道∷“请问老师,为什么你叫
他们站着上课?”说着一指那七八个还没坐下的同学∷“有人坐着,有人站着,
老师不是对同学有偏见吗?”
“他们是嫌犯!偷我的书!我在调查!什么叫偏见!”狗绢连吼四句。我立
刻道∷“你凭什么说他们是嫌犯?自己掉书为什么怪同学?你调查他们有什么证
据?没有证据就乱怀疑,”我毫不松口,针对她的话连问四句∷“不正是偏见吗?”
狗绢和我一轮交锋,引起全班大声鼓噪。她说话时全班猛嘘,我反问时大伙
儿掌声连连。狗绢似乎不知道我已经有了准备,又吼回来∷“董子凯!你说我没
证据是不是?”
“有的话,说来听听。”我双手一摊,促她快说。只听她问道∷
“董子凯!你上次段考第几名?”
“四十九。”
“好哇!那你也是嫌犯了!”狗绢大乐,以为扳回一成了∷“我的书不见了,
一定是你偷的!”
“什么理由?”我笑着问道∷“没理由就是偏见!”
“当然有理由!”狗绢道∷“成绩好的同学品性好!你是班上倒数第六,一
定是第六坏的啦!”
“所以呢?”我忍着话不说,等她屁完。
“所以啦!书是你偷的对不对?”狗绢板起脸孔,伸手道∷“书拿来,否则
记你大过!”
“等等!”我心想该反攻了,便道∷“依老师的说法,成绩不好品性一定不
好吗?”
“当然!”狗绢道。
“那么,成绩好品性就好吗?”
“废话!”
“那我请问老师,要是有一个同学考第二,但他国文成绩第一,这种情况谁
的品性比较好?”我追问。
狗绢一怔,似乎没想过这一点,呆了呆道∷“当然是……当然是国文第一的
同学好啦!”
此言一出,全班哄堂大笑。我等大伙儿安静了点,又问道∷“老师为什么这
么认为?”
“这还用说吗?”狗绢得意洋洋地道∷“国文又高雅又深奥,学国文的孩子,
当然是好孩子啦!”
嘿嘿!我心想你完了!立刻说∷“那对啦!老师讲得太对了!你的偏见真是
不浅!”
狗绢听我说“对”,还道我认栽了,正在得意。不料又听我说她偏见,脸色
立时大变,向我疾扑而来。我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她。只见她冲到我身前
不远便止步,看我一脸“狠”状,不敢再前行。
我抓紧时机“追杀”道∷“老师记不记得——我国文成绩在班上是第一——
这码子事啊?”
狗绢闻言,立刻慌了手脚,她根本忘了这件事。经我一提,不禁顿失威严,
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我笑道∷“我当然是好孩子啦!哈哈!”
此言一出,全班顿时叫好不绝,大伙儿都没料到我和她扯了老半天,原来是
在等这一刻砍死她。我双手背在身后,动都不动,心想这一局赢铁了,趁还有机
会,别把事情弄僵,便道∷
“老师,他们这几位……”说着又指了指站着的同学∷“……平常没事都和
我一齐研究国文。虽然成绩不一定非常好,可是都很用功。我想……”
“我想他们都是好孩子,都不会偷书的。”
狗绢愣了半天,点点头。伸手要他们坐下。对我说道∷“好吧!董子凯……
你也有点道理(废话!)。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不然你还想怎样?)下次再
发生类似状况……(你还有下次哇?)”狗绢顿了顿,忽然厉声吼道∷
“我就记你们全班大过!哼!”说着头也不回地疾冲出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只留下全班一阵疯狂大笑,与站在原处,暗道不妙的我。
.
第二节上课时狗绢迟到了十五分钟左右,她没表情地往讲台上一站,等大伙
儿起立敬礼完之后,拿起一本新课本便开始上课。
我有点不安地想着,不知她到底要怎样。按理说,以她的个性,吃了上节课
那种闷亏,理当大大发一下飙,把大伙儿好整一番才是。只见她自顾自地上课,
间而有之地扯一些外话,和平常心情好的时候并无二致。我心想要不是她突然“天
良发现”;便是已然想好什么歪点子,来狠狠整我们一顿。
老二拍了我一下,他正拿着一张纸条。我接过一看,是小光的笔迹∷“凯子,
她这节上课有点怪,可能大事要糟,你小心点。小光”
我想了想,在纸条上写了一句∷“你放心,有什么事我都会顶着。反正没错,
怕她个鸟?”请老二递了回去。老二传走纸条,对我悄声说道∷“你真的有把握?”
“我又没做错事。”
“她要是去训导处告状怎么办?”老二叮咛道∷“她可以说你骂她,记你个
过耶!”
“放心,有老齐在,不会分不清是非。”我道。
就这样上了半小时,眼看下课不到五分钟了,狗绢把课本一合,说道∷
“各位同学,刚才那一节课没上,以后我们要赶进度了。明天开始,上课要
专心一点。”
全班一片静默,等她往下说。
“老师的书放在班上,是相信你们大家都是好孩子,不会乱动乱拿的关系。
这次书本遗失,证明了你们还是不懂自律,这个风气得好好改进才是。”她顿了
顿又道∷
“上一节课老师追查班上的小偷是谁,原来不是很有重点,但在董子凯同学
的大力提供线索下……老师已经改变了调查方向。”
我心想她可不要开班上国文最低的诗圣的刀,否则事情一定没完没了。正怔
忡间,只听她又道∷“老师以前带南门国中,班上同学也有偷东西的毛病。有一
次有个同学掉了皮包,在班上问了半天都没人肯承认。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老师
只好使出最后一招。结果轻轻松松地便查出了是谁作的贼。”
大伙儿兴趣上来了,不知道她的“最后一招”是什么。只听她洋洋得意地道∷
“……我有个朋友会画符,我找他画了三张符。一张贴在前门,一张贴在后门,
另一张贴在讲台中央。上课的时候我就对他们班说,要小偷快自首,否则把符一
贴,小偷的末日便来临了……”
全班都呆了,我们张大了口,连笑都忘了。狗绢接着道∷
“他们都不信邪,於是我便贴上了符。结果,相信你们都也想到了,那个小
偷出门时候跌倒,把腿撞断了,哈哈……”
“后来他自己来自首,还哭着向老师道歉。你们也知道老师为人仁厚,便把
符取了下来,没过两天他就自动好了!”
狗绢眉毛一扬,神情自得地道∷“明天我再去找三张符来!你们识相的,就
快认罪吧!哈哈!”说着一抽书本,在大笑声中扬长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说
不出一句话的一二四班五十五个同学。
早上十点五分,行政大楼五楼的一年级教室,突然传来一阵疯狂的笑声。在
这个春天的日子里,清脆地回响於小小的校园之中,久久无法平复。
.
三月二十三日。
早上两节英文课,我和诗圣窝在“哈草乐园”抽菸。直到听见中午下课钟响,
我俩才起身,舒舒快麻痹了的身子,回教室吃中饭。
据诗圣说,这两天我看起来好多了。较之前一阵子的失神落魄,总算有点人
样。他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喜事,还是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在他的追问下,
我不得不承认之所以心情好转,乃是因为认识了小薇之故。
上礼拜在麦当劳第二次碰见她之后,这两天我每天都固定跷下午的课,和她
在金桥聊天。说来也是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十分投缘,虽然她和我
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无论从谈吐、兴趣或专长看来,我们都没有什么交集。但是,
每当我俩聊天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十分自在,彷佛和她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一般,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觉得有任何拘束。或许是她个性潇脱的缘故吧,我私忖和
她说说讲讲的乐趣,实在比和老二之类的家伙打屁来得有意思。
我和诗圣提到小薇时,诗圣一直古古怪怪地瞧着我笑。起初没发觉,我还以
为他听得很专心;后来看见他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时,我才惊觉自己讲得太爽了。
他见我顿了顿,问我怎么不说了?我反问他笑什么,他忍不住狂笑道∷“小子!
你他妈的是个大花痴!上一个走了没两天,下一个就开始了!哈哈!”我连忙解
释道我没有喜欢她,只不过当个朋友而已。诗圣大笑不止,笑得我不禁恼火,拿
起打火机恐吓他别笑。他这个大浑球竟然笑得更开心,还打趣道∷
“你烧死我吧!讲了快一节课,还说没有喜欢人家!哈哈!快烧啊!等什
么?”
.
我俩刚走出“哈草乐园”,迎面便碰上了小光,小光见我俩很开心,便问道∷
“哈罗!在爽什么啊?”
我还来不及开口,诗圣便道∷“凯子把了一个北一女的马子,刚才跟我臭屁
半天!”
“他妈的别听他放屁!”我连忙抢过话头∷“我没有把人家当马子!他问我
最近跷课去哪儿了,我就告诉他和一个北一的聊天。他就硬栽我把人家!”
“跷课聊天?”小光笑了起来∷“那不就是约会吗?还说不是把人家?”
诗圣一样不禁大笑,得意洋洋地道∷“我说得没错吧!嘿嘿!”
“你们两支乌龟!”我脱口骂道∷“跟你们有理说不清!”
“说不清就承认嘛!”小光道∷“能够三两下把上一个北一女的,也不是什
么丢脸的事啊!哈哈!”
“厉害得很!”诗圣又凑了一句。
“你们滚蛋好不好?”我没好气地道∷“别跟我说相声!一点也不好笑!”
“不会啊!好笑得很!”两人齐声反驳,随即又大笑不止。
小光喘过了气,对我说∷“凯子啊,算你没在追人家好了,这两天也比较好
些了吧?”
“好点儿了,多谢。”
“那表演的事……”小光正要说,我便打断了他∷“免谈,我真的不想上。”
“可是……”小光想了想∷“希特勒一再拜托,我也答应他了。”
“你不能替我答应对不对?”我板起脸孔∷“这次他又没有先跟我商量,你
自己答应了,我为什么要凑热闹呢?再说……”
“你们先等等!”诗圣打断了我∷“我不参加了,拜拜!”说着挥手要走。
小光拉过他∷
“你等一下,我有事找你。”
诗圣耸耸肩,留了下来。小光转头又对我说∷“凯子!又没有要你练新段子!
就『好』便成了!有什么难的嘛?”
“我这两天是好了些,”我道∷“但可没好到可以上台搞笑的地步。别强迫
我好不好?”
“这……”小光似乎还想说什么,看我一脸坚决的样子,便转口道∷“……
好吧,不勉强你就是了。”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不过你还是考虑一下,好不
好?”
“好,我会考虑……”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一再相劝,似乎非我不可似地三
番两次力下说辞?转念却又想管他那么多,这话一问,他一定又没完没了。於是
道∷“就这样了,你俩谈吧,我回去吃饭了。”
回到座位上时桌上已经放着一个热腾腾的便当,我向正在大嚼的老二道了声
谢,老二道∷
“刚才又去抽菸了?”
“嗯,和诗圣。”
“你抽什么菸?”老二问道,伸手从我上衣口袋中拿出了我的“七星”,端
详了半天说∷
“日本菸?”
“味道不错,你想尝尝?”
“问问而已,”说着把菸递回来∷“上面怎么没有公卖局的『吸菸过量,有
碍健康』?”
“水货嘛!还用问。”我反问道∷“你好像很懂嘛!还知道公卖局的废话?”
“谁都知道,而且那又不是废话。”老二劝道∷“别抽太多,小心长肺癌。”
“得就得,慢性病,”我故作不在乎地道∷“一天抽几根,等开始长肺癌时,
我也差不多该死了。”
“什么话嘛!”老二白了我一眼∷“自己身体不照顾,还说这种话!”
“我心情不好,你少废话两句。”我顶了他一句。他皱起眉头问道∷“不是
又有新女朋友了吗?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喂!你们别这样好不好?”我怫然道∷“她不是我女朋友!怎么你跟小光
诗圣一样,都说她是我马子?”
“你每天下午都和她……”老二正待反驳,瞧我面色不善,连忙改口道∷“算
了,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不一会儿,老二又说∷“对了,刚才希特勒来找你。”
“唔。”
“你怎么不问是什么事?”老二问道∷“他连来了两节下课呢!”
“我知道,他是不是谈仪队社庆,要我上台?”我反问老二,见他点头便又
说∷“小场面,没兴趣。”说着打开了便当。
老二盯着我瞧了半天,忽然问道∷“凯子,这两天心情好些了是不是?”他
偏着头,似乎如此可以证明他的观察很正确∷“不难过了?”
“没事我难过什么?”
“怎么会没事?”老二追问道∷“人家……人家走了之后,你不是一直在难
过吗?”
“走了就算了吧!”我耸耸肩∷“反正难过也不济事。”
“看得这么开?”老二一脸狐疑。我笑笑,拍了他一把∷“这两天和诗圣聊
天,他这么说了几千次,听久了,也这么认为了。”
“不见得吧?”老二似乎知道我不打算深谈,不死心地又问道∷“别骗我喔!”
“见得!见得!”我有些烦,亦有些难过地挥了挥手说∷“吃饭吧。”
“可是……”
“吃饭吧!”我瞄了他一眼∷“我真的不想再谈了。”
一阵沈默,我俩都不再说话。我心想老二这家伙还真不识相,每次问问题都
非把我搞火,真是不知见风转舵。但是,话说回来,他还是很关心我,否则也不
会这么“不耻下问”。对他摆出这种态度,实在也蛮惭愧的,还是道个歉吧!於
是我转头叫了他一声∷
“老二……”
“凯子……”
同时出声,两人都是一愣。他立刻说∷“你讲。”
“不,你先讲。”我说。
“你先。”
“我……我是想说,刚才我有点儿烦,”我说道∷“不过还是很感谢你的关
心……反正你别介意就是了。”
“没关系。”他说。
“该你了,”我问道∷“你要说什么?”
“嗯……”他想了想,问道∷“凯子,你到底还有没有在难过?”
“老实说有一点。”我坦承道∷“还好啦!”
“我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你当时太不关心她了。”老二正色说道∷“你一天
到晚练社团不陪人家,也不问一问人家有什么心事。所以人家走的时候,你才会
一点准备也没有……”他顿了顿又说∷“我相信她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反正你
也没心听,所以她才会没说。”
“然后呢?”
“上次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不是和你说要赶快问她吗?”
“是又怎样?”
“那你问了没?”
“没有。我原本打算考完期末考再问的。”
“结果就来不及了,对不对?”
“话是不错,但又怎样呢?”我反问∷“横竖她也是要走的。”
“也许。可是……”老二略加思索地说∷“我想你要是早一点听到这件事,
搞不好来得及叫她别去。”
“……”
“她老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你没心情听,所以她才忍着不讲。”老二一针
见血地说∷“所以啊!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嘛!”
“就算如此,”我咬了咬牙∷“就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现在说这么多,
又有个屁用?”
“当然有用。”老二道。
我不语,等他继续。老二想了颇久,才道∷“我相信那个北一女的……林美
薇是不是?她会喜欢你的。下次你可要多用点心了!别再跟这次一样。”
“你这么认为?”
“不是吗?”老二解释道∷“她这一阵子每天陪你,我相信她会喜欢你的。
甚至……”老二又顿了顿∷“甚至她已经喜欢你了。”
我摇摇头,心想你不懂。小薇那种类型的女孩,是不会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的。再说……
“别先下判断喔!”老二再次强调。
“你错了!老二。”我忍不住反驳∷“别说她不会爱上我这种人。就算果真
如此,我也不会接受。”
“为什么?”老二一愣。
“小玫和我国小就认识了!我和她之间的感情非常深……”我大声道∷“她
前脚走,我后脚就找个新的。你以为我对她那么随便吗?”
“你确定吗?”
“再确定没有了!”
“我不这么想。”老二在我背上拍了拍,意思要我别激动,他说∷“不过我
也不太肯定啦!但是果真……你们要是果真在一起了,可别忘了我告诉你的话。”
“好,我会记得!”我吸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个头∷
“多谢。”
“别客气。”老二淡淡地笑了笑。神色古怪;我叹了口气,迳自吃饭。两人
便不再谈了。
.
晚上希特勒来电,又再次以表演的事再三相邀。他说这次虽然只是仪队社庆,
我们在他们的庆祝活动中应邀表演的小场面,但是小达要通过这次表演指定下届
社长,而他们都认定我是最佳人选,是故希望我一定要到。我说既然如此,你们
为何不干脆叫我当社长就得了?他回答说,虽然我和小光在社团的人望及表现都
是没话讲的,但有两个六字头留级的学长——范胖及阿强——很可能不服。他说
这两人就性格而言是不错,但办起事来,却远不及我和小光的干净爽快。再说阿
强本人也想竞选社长,就同是六字头的小达而言,不好意思摆明了站在我这一边。
我笑道原来你们是要小光和我“艺压全场”罗?希特勒道,这不过是一种形式上
的竞赛,大家比比谁的实力好,谁就当社长。他又说小光其实对行政活动不太感
兴趣,七字头只有我可以挑起重担,所以我这次务必要上台。我听了不禁大笑,
然后问他是否知道——我根本不打算当社长?希特勒一听大急,忙道你不当谁
当?阿强虽然是高一,但他毕竟是六字头的,不太容易罩得七字头,甚至明年就
入学的八字头新生,我不当社长,以后怎么办?
我笑了笑回避他的问题,只道事关重大,给我两天考虑考虑。他无计可施,
只得答应了。挂电话前仍不住“劝喻”,我不置可否,收了线。心中想∷社长?
我是最佳人选?哈哈!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哈哈……
九 飞驰
四月四日。早上十点。
仁爱路圆环静静的,阳光刺眼地照在马路两旁矗立的办公大楼上。丝丝的暑
气,让这个交通尖峰期刚过的时刻显得特别冷清。我坐在新学友书局三楼的“书
香园”,这里的感觉颇像金桥的咖啡座∷古典乐,高雅的气氛,以及香气四溢的
咖啡。隔着长窗,我望着太阳下一片死寂的圆环。唉!一连跷了两天课,实在有
点心虚。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野得要命,跷课的频率也高了起来。
看了看表∷十点二十五分。小薇迟到了。她昨晚打电话给我。约好今天一齐
跷课来书香园喝咖啡。说实话这种邀请真的颇为奇怪,要人跷课只为了喝杯咖啡?
我猜她定是有事找我。
等得不耐烦,打通电话催她。在自找没趣地听完答录机中不带情感的声音,
晃啊晃地回座位时,我发现她已经到了,四平八稳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真是神出
鬼没。
“为什么迟到?”我问。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无袖的T恤,以及一条洗得
白白的牛仔裤。长发轻松地披在肩膀上。看起来野野的。
“有事耽搁了一下,”她点了根菸∷“抱歉了。等一下咖啡钱我出好了。”
“那倒不必。”
“别客气。”
“你找我出来做什么?”我问。
“喝咖啡啊!我不是这么说的吗?”
“除了喝咖啡呢?”
“聊聊天吧。”
“就这样?”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反正都出来了。”
“你为什么穿制服?”她问。
“早上升旗教官会点名。”我说。
“你穿制服很丑。”
“随便你怎么说。”
“带件便服换不好吗?”
“太麻烦了。我没那么爱漂亮。”
“小心被抓。”
“被谁抓?”
“少年队。”
“条子会抓跷课?”
“看情况,”她说∷“有一次我穿制服去舞厅,就差点被逮。幸好跑得快。”
“你去舞厅?”
“那有什么大不了?”她一脸“看你这个土包子”的冷笑∷“好玩嘛!”
“亏你是北一女的。”
“北一女又怎样?第一志愿并不代表不可以去舞厅吧?”
“话是没错。可是在我印象中……”
“那种印象是骗人的。”
“好吧,反正我也搞不清楚。”我沈默了一阵。接着又问她∷“舞厅好玩吗?”
“还好。”
“你去舞厅都在做什么?”
“没什么,跳跳舞罢了。”
“和谁跳?”
“随便啊,看谁顺眼就找谁。”
“和不认识的人?”
“干嘛一定要认识?”她说∷“反正跳跳就认识了。”
“什么时候去?”
“晚上吧。”
“家长不管吗?”我问。
“我没家长。”
“什么?”
“我没家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父母呢?”
“我爸爸在加拿大做生意,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温哥华。”
“你妈呢?”
“她……”小薇迟疑了一下又说∷“她没在这里。”
“在加拿大?”
“不是。”
“那她在哪?”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看她的神情,似乎是有点难言之隐。想必是父
母之间有什么争执,不是分居就是离婚。还是别问的好。我又问∷
“你晚上出去不会耽心吗?”
“耽心什么?”
“晚上危险啊!女孩子还是小心点好。”
“我不在乎,而且习惯了。”她说∷“只要别被临检的条子抓到就没事。”
“被抓过吗?”
“没有。每次条子来,把风的都会事先打PASS。跑快点就没事。”
“还有人帮你把风啊?”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们是舞厅的人。”她笑着说∷“条子是抓他们。”
“为什么?”
“因为舞厅中有些做小生意的。”
“什么叫『小生意』?”
“就是卖卖白粉啊,或是流莺什么的。”
“贩毒和嫖妓?”我吓了一跳。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看到我的表情,她笑了出来∷“习惯就好。”
“这种事也能习惯啊?”
“看多了就习惯了嘛!”
“你在这种地方混……不太好吧?”
“你不会懂的……”她叹了口气∷“既然这种事有人做,就表示一定有人需
要。这很合乎逻辑,不是吗?”
“这很可怕。”
“我不认为,”她说∷“连孔子都承认食色性也,嫖嫖妓也没什么。”
“最近不是流行爱滋病吗?”
“你以为他们这么呆啊?”她说∷“这些人自然有特种方法去防治。”
“什么是『特种方法』?”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熄了菸∷“你自己花钱去问她们好了。哈哈!”
“算了,我只对食有兴趣,色还嫌早了点。”我对她的观念真是不敢领教。
不一会儿,我又问∷“那你对吸毒的看法呢?”
“要看你说哪一种。”
“有哪些?”
“多了!”她说∷“大概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兴奋剂,另一种是迷幻药。”
“差别在那?”
“兴奋剂就是一种能让你兴奋的药。用过之后会让你精神很好,可以好几天
不用睡觉。而且你会有一种好像是……可以比喻成好像马上就要去相亲一样的感
觉。”
“那是什么感觉?”
“就是兴奋嘛!非常快乐的感觉你懂吧?”
“懂。那不是很好吗?”
“不!那种东西是压榨你的体力,对身体影响非常大。”
“那迷幻药呢?”我继续问。
“那就差多了……”听我一问,她声音突然小了许多∷“吸迷幻药的感觉……
说实在还不错。”
“不错?”
“嗯……”
“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讲……你自己去试试看好了!”
我本来打算继续问下去的,她说她不再想提这个话题,於是我们便聊别的。
她对我的生活颇感兴趣。事实上,我生活中除了社团之外,也没什么好玩的部分。
不过提到社团,相声加上诗朗的生活,也算得上是多彩多姿。她不停地问一些琐
碎的问题,让我讲得更起劲。感觉起来她对我的社团生活兴趣颇浓,尤其是有关
那次台北学苑中新友谊之夜的表演,她把我们练习时的状况,上台的心情问个钜
细靡遗。尤有甚者,我还一人扮两人,把段子背给她听。
讲着讲着已是正午。她提议出去走走。於是我们便结了帐离开。到了此刻我
才看见她带了顶安全帽,原来她骑车。
“现在要去哪?”我问。
“去天母吃蒙古烤肉好了。”笑了笑,她戴上安全帽。长发被帽子盖去了大
部分,只剩一小段搭在她的肩上。衬着白皙的皮肤,看起来颇有韵味。
她发动了车,骑到我前面。伸手一拍后座。
“来!我载你!”
.
中山北路车子出奇的少。小薇把这台“追风”骑得名符其实的追风,到了圆
山附近她更加速到一百左右。迎面强风狠狠地刮来,将她的发梢吹得飘动不止。
引擎稳定的震动和低沈的声音,让我有一种强劲的速度感,大道两旁的事物飞也
似地向身后逸去,彷佛才看见的建筑转瞬之间就在后视镜中消失。我们风驰电掣
地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红绿灯,超过一辆又一辆行动缓慢的车,在行道树及路灯电
杆的目送下一路奔驰而去。
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后视镜中小薇的脸被安全帽遮着,看不见任何表情。
本来想叫她骑慢点的,可是一来车声太大,加上她戴了安全帽可能听不见,也就
罢了。我这辈子就没坐过这么快的摩托车,疾速让我颇没安全感。再加上追风车
子又大又重,虽然她的技术似乎颇佳,还是让我十分耽心。不过,若我说出来,
她一定又要笑我没胆子,想想还是别讲了。被她取笑实在是一件蛮没面子的事。
就这么一会儿,我们已到了天母。
乌鲁木齐。
“就这?”我一边用手理一理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问正蹲在地上
锁车的小薇。
“没错,”小薇起身,拍拍被轮子弄脏的手说∷“天母最好的蒙古烤肉店。”
“乌鲁木齐不是在新疆吗?”
“别噜苏了!”她拉着我的手说∷“新疆也有蒙古人!”
这是我头一回吃蒙古烤肉。小薇像姐姐带弟弟一般地教我如何取肉,怎样配
料;告诉我别拿太多,吃不完难看;最后,又在我看着烤肉厨子神乎其技地耍碗
丢盘子而目瞪
口呆之际,笑话我像乡下人土包子。
“好吃吧?”小薇问我。
“还可以,烤肉就是这个味道。”
“少来!看表情就知道你吃得爽!”她笑吟吟地说∷“一坐下来净顾着吃!
还充面子呢!”
“我饿了嘛!”
“等一下你拿第二碗时就不饿了。”
“为什么?这一碗那够我吃?”
“因为下一碗我不帮你配佐料了。”
“那有差吗?”
“待会儿就知道了。”
“你是说我自己配的佐料会很难吃?”
“我可没说,”她摆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种东西没什么本事,你这么聪
明一定没问题!哈哈!”
我不理她,看别的地方。说实在这家店的装璜也真奇妙,看起来像西餐厅,
却用筷子吃东西,放的音乐俗不可耐,水准和天花板上的艺术品不成正比。尤其
是墙上那幅水墨画,配上巴洛克式的壁纸一瞧,说有多不衬就有多不衬,端的是
怪异无比。
“对了,”小薇把筷子放下∷“等一下回去的时候你来骑车好吗?”
“为什么?”
“我有点累,骑起来不安全。”
“那就骑慢点嘛!”
“这不是快慢的问题,车子重,你又不轻,骑起来不安全。”小薇掏出钥匙∷
“给你!”
“我看……还是你骑好了。”
“为什么?”她看了我一眼。转瞬之间笑了起来∷“喔!我知道了!你不会
骑车是不是?”
“嗯。”
“早说嘛!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她收起了钥匙∷“走吧!去拿第二碗!”
真被她料中了,我第二碗酱油放得太多,咸得无法入口。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的表情,幸灾乐祸地说∷“难吃吧?”
“还好。”
“别逞强了,”她说∷“早就知道有这种结果,我这碗没放佐料。把碗拿来!”
说着便取过我的碗,和她那一份混合在一起,分成两份递回来∷“现在你吃吃看,
是不是好多了?”
是好多了,真可恶!
之后我又吃了一碗。她拿了盘水果两个人共享。酒足饭饱时是下午两点,我
俩各点了一根菸,懒懒地聊天。不一会儿话题便扯到小玫身上。她技巧地问了我
许多本来不会说的问题。从头到尾地让我讲出所有我和小玫交往的过程。
在她的追问之下,我不禁又想起小玫临走的那一天……
.
下决心交了数学考卷,我飞奔到忠孝东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一路便向中
正机场驶去。在路上我不停祈祷能够在偌大的机场中找到她,祈祷能在这永诀似
地分离前能再向她说一句话。高速公路上间而有塞车出现,我又心焦又无奈地期
盼快一点到机场。十点左右终於到了桃园。
从出境管理局,行李托寄处到每个航空公司的柜台。我知道她一定已经到了,
因为柜台上的人员告诉我她们一家已托交了行李。不死心的我找到十一点半,自
觉已经错过了,心灰意懒地坐在出境门前。无法自制的眼泪已在眼前徘徊,只等
我的允许,就要夺眶而出。
就在视线渐渐模糊的当口,我看见了小玫。她和她家人从机场餐厅走了出来。
她已不再难过,只有眉心尚存一丝对这块土地的眷恋,流露着些许的依依。她们
一家四口说说笑笑地朝出境的方向走去。而小玫本人,并没有看到数尺之外的,
正在凝视着她的我。
这一瞬,我迟疑了。是的,她就在眼前,她就真真实实地在我眼前。可是她
是那么地没有忧愁,至少她心中现在并没有我的影子。我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
在临上飞机的时刻,我绝不该再出现,令她更不舍,打破她此刻宁静的气氛。
可是,我怎么办?
我再不出现,以后就再也不能出现了。
我再不向她说一声爱她,以后再也说不成了。
怔在那儿,心中千转万转,就是没有任何力量支持我走上前去。我知道时间
稍纵即逝,再不起身就没机会了。短短数秒心思转了千百回,上去?不上去?心
中不停地决定又放弃。
但,就在这一刹,她们走入了出境的门,我已没有任何机会了。站在原地,
看着她们,小玫的背影愈来愈小,愈来愈远。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看不见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痛苦、后悔、伤心、绝望一齐涌上,令我不再能忍住泪水。
不由自主地,哽咽地,我喃喃地说∷“走了……”
“走了就算了!”一个突然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一支强
壮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扶着快倒下的我。转头一看,是诗圣。
他微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过去,当我渐渐平静了下来的时候,他才打破沉
默∷
“好一点没?”
“嗯……”
“抽根菸吧?”他拿出了一包菸。还没开封。
我伸手接了。诗圣帮我点了火,我俩一起坐下来。他提了一些东扯西掰的话
题,渐渐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良久,我才说了话∷
“诗圣?”
“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的。”
“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好不好。”
“谢了。”
“不用客气。”
“数学考得怎样?”
“不怎么样。”
“你……”我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交的卷?”
“嘿,问这干嘛呢?”诗圣挥了挥手,笑着对我说∷
“聪明的家伙,我比你晚五分钟左右交卷。”
“你……”我心中一阵紧,抬头看他。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盯着天花板。我
又迟疑半天,才说了一句∷
“谢了。”
“少臭美了!”他笑着说∷
“我只想争最后一名!可不能让你抢走了!哈哈!”说着把手往我肩上一
搭∷
“走吧!回台北喝咖啡!”
.
“他人真不错。”小薇听完之后赞了诗圣一句。
“嗯。”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
“你和那个小玫就没再通信了?”
“没了。”我顿了一顿说∷“这样也好。”
“是啊,”小薇说∷“诗圣一定也这么认为。”
“你怎么知道?”
“一定的……”她想了想说∷“难道不是吗?”
“是。”我看了她一眼。
“我说嘛,”她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定的。”
.
三点二十分。
我和小薇离开了“乌鲁木齐”。她载我上阳明山擎天岗。我俩坐在山顶一望
无际的野草上,看着白云,看着群山,看着蓝天,看着对面山顶孤独又冷傲的雷
达站。风在耳际强劲地吹着,挟着高峰上的寒气,在山颠山谷中卷起空荡而辽远
的回声。
四点十五分。
离开了擎天岗,我们在风沙满天的阳金公路上奔驰。阳光已不似正午时的骄
炙,温和地在棱奇的巨岩和蔚蓝的海洋间徜徉。咸咸的海风,高高的晴空,让疾
速奔驰的我俩变成了一个在海岸山壁间穿梭的小点。
五点十五分。
搁下了车,我俩坐在野柳峥嵘玄奇的海蚀岩上看着金黄色巨大的斜阳。凉爽
的清风吹散了小薇的发稍,吹动了我的衣角。波光粼粼,映耀着渐渐远去而沈落
的夕阳,将我们身畔眼底的景色化成一幅昏黄而灿烂的油画。而在橙红的天空化
成一片沈郁靛紫的苍茫,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际的当口,我们道别了傍晚的北海
岸。
五点五十五分。
追着天边残馀的橙黄,我们在省道上向灯火灿烂的台北奔驰。越过一辆又一
辆缓如牛步的车,顺着一盏又一盏点燃中的路灯,我们肆无忌惮地将快车道上的
喇叭声化成后视镜中渐渐远去的车灯。衣衫单薄的小薇无视於迎面强劲刺骨的寒
风,只迳自一言不发地望着日落方向那座庞大的城市。
六点五十分。我们回到了华灯初上,霓虹炫目的台北。
.
顺着拥挤的基隆路,我们在车缝走了将近半小时。最后,车子终於到了我家
楼下。
小薇并没有下车,隔着安全帽对我说∷“我走了。”
我看着她。有点舍不得。今天北海岸这一大圈玩得实在很快乐。
“你骑了一天,累不累啊?”我问。
“还好。你呢?”
“给你载舒服得很,一点也不累。”
“我也这么想。”
“我上去了……”也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我向她挥了挥手∷“再见!”
“嗯。”她应了一声。
我正转身掏钥匙,她突然叫住了我。回头见她下了车,脱下安全帽。
“什么事?”我问。
“你忘了一件事。”她笑着说。
“什么事?”
“你自己想啊!”
“想不出来。”
“唉!没良心!”她笑着说∷“带你玩了一天,也该谢一声吧?”
“喔!我倒忘了谢你了!”我也是一笑,女孩子就是这样,一点马虎不得∷
“多谢了!”
“少来!没诚意!”
“那你要我怎么谢你?”看样子她想要闹闹我。
“嗯……”她装出一付很用心在想的模样∷“这样吧!唱首歌吧!”
“什么?”我一呆。
“我说你唱一首歌算是道谢吧!”
“这算哪门子的道谢方式?”
“怎么,不肯啊?”
“可是……可是在这里……”
“好吧!当着大马路我想你也唱不出来,”她诡异地一笑∷“那我们找个地
方!”
“下次好不好?”
“不好。”
“拜托嘛!”
“嗯……好吧。饶了你。”
“多谢多谢。那我走了!”
“别急!先讲好下次是什么时候!”她一点也不放松,好像知道我在敷衍。
“……”我为难了一下∷“随你好了。”
“那你惨了!”
“这话怎么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既然随我,”她说∷“那就今晚十二点半吧!哈哈!”
“什么?”我吓了一跳。
“没错!就是今晚十二点半!”她笑着说∷“或者可以说是明天零点半!”
“用电话?”
“不!你来我家!”她笑得不可开交∷“就这么决定了!哈哈!”
.
十二点十分。
穿好了衣服,轻轻地关了灯。打开房门,静静地观察了好久,确定全家都睡
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到门口玄关,在黑暗中好不容易找着了鞋子穿上。确
定一下是否皮包、钥匙都带了之后,我轻轻地打开大门,再小心翼翼地关上。全
部动作一点声音也不能有;要是把老爹老妈给吵醒,逮到我这么晚还跑出去玩,
可就难收拾了。
都是那个死小薇,我坐在加成计费的计程车上,心中不住地唠叨。真是的,
出这么个馊主意,觉也不让我睡,明天还要上课哩!唱支歌还要费这么大的劲儿,
这年头的女生真是惹不起。
车子转进敦化南路。平直的大道向前延伸,在橘色雾灯照耀下泛起晕黄的光
雾。白天这里是上班族的天下,一到了晚上,便冷清死寂宛如空城。路旁矗立的
办公大楼死气沈沈地,在黑暗的夜空中显得异常寂寥。尤有甚者,除了超高层大
楼上一闪一闪红灯之外,那些雄壮威武的建筑物在黑暗中竟然连轮廓都隐没了起
来。让我看不出这些大厦的上半部,哪儿是顶楼,哪儿才是夜空。车子风驰电掣
地奔驰在空荡的马路上,不一会儿,便到了我和她约定的地方∷仁爱路的新学友。
才下车便看到她笑吟吟地背着手站在路灯下。我走上前去,没好气地说∷“我
来啦!”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废话,我答应你了啊!”
“好啦,”她拉着我的手说∷“既然来了就别摆出这种表情!到我家去吧!”
“你家没人吗?”
“不是告诉过你我家长都不在吗?”她笑着道∷“就算有人又怎样?我们又
不是做坏事!”
她家在敦化南路离新学友不远的一栋大厦里。那栋大厦一看便知道是有钱人
才住得起的地方。刚进大门便看见一座游泳池及一个小小的球场在天井中。大理
石的地板,走起来都不好意思。她住十六楼。出了电梯,我惊讶地发现并不是我
想像中玄关一般的场景,而是一座小型的花园映入眼帘,原来是顶楼。穿过夜空
下有着几盏像公园一般黄色路灯的花园,我们走到一扇敞亮落地窗的门前。打开
了门,小薇笑着对我说∷
“欢迎光临寒舍。”
她家一共有两层,十六楼及十七楼。十七楼除了刚才我们进来之处的客厅外,
其它都是露天的花园阳台。客厅内所有的东西都是白的∷白墙、白沙发、白柜
子……像是天堂一般。
她和我一齐下楼。楼下的空间就更大了。同楼上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
系列。我四下张望,发现她住的地方实在有格调∷不但空间设计恰到好处,使环
境看起来很大;室内的装璜更十分有特色。其中我最欣赏的部分,就是无论哪一
个房间,都有至少一扇长长的玻璃窗。这使得她可以在任何地方,皆能以十六楼
的高度看台北的夜景。
她带我到她的房间。里面东西蛮简单的∷一张大大的床,床头有张小桌子,
上面放着一台音响及一盏灯。床靠着一面有着落地长窗的墙,床对面是一张有整
面墙长度的书桌,上面有一台电脑,及一大堆放着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却看不出是
什么东西的电脑设备;书桌上面是长长的书柜,放满了书。而另一面墙上则挂了
许许多多海报。在海报之下有一张和她书桌一样型式但稍小一点的桌子,上面摆
着一个电子音乐用的键盘,此外有几本乐谱。
我拉了个座垫,坐在白色的地毯上。她拿了两杯咖啡,也坐了下来。
.
“你累不累?”小薇问。
“还好。”
“我这样找你来,可别介意喔!”她眨了眨眼睛,对我笑了一笑。
“放心啦!那你呢?”
“习惯了,”她喝了咖啡后说∷“平常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不会累吗?”我问。
“有一点,”她说∷“所以就在学校睡啦!反正班上同学也习惯了。”
“晚上通常你都去什么地方玩?”
“也没去哪啦。也就是上上舞厅,泡泡PUB,或者找人聊聊天,”她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
“每天都这样?”
“也不会,看心情吧!”
“唔……”我想了想又问∷“你交的朋友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就不一定了,什么样的人都有,像舞厅认识的人就蛮复杂的。”她顿了
一顿问道∷“那你呢?平常都干些什么?”
“其实也没干什么。”
“那你的朋友呢?”她问。
“我没什么朋友,”我说∷“大概也只有老二算是个朋友吧!”
“诗圣呢?”
“他……说实在我不太了解他,”我承认∷“平常除了上厕所碰到,或和好
几个人抽菸时,才会聊一聊。”
“我觉得你该和他多聊聊。”小薇说。
“是啊,他人很不错。”我答了一句。两人都没有再接下去。老实讲诗圣是
个可以交的朋友。只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和他接近。倒是诗圣比较
能够接受我。也许是生活不同吧?诗圣阅历比我广,是故也就比较能和人交往。
“小薇?”我打破沈默。
“嗯?”
“我认为你倒可以和诗圣做朋友耶!”
“喔?”她微微一笑∷“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他是每天东跑西跑,和你一样常泡舞厅吧!”
“就这样?”
“也不是啦……这么觉得就是了……”我又想了想∷“我觉得你和他蛮像的,
可能合得来,可以认识认识,做个朋友嘛!”
“好啊,”她诡异地,略有深意地一笑∷“找一天你帮我们介绍介绍吧!”
.
一点五分。
“你准备了没有?”小薇笑着问我。
“准备什么?”
“我要你唱的歌啊!”她笑着说。
“唉!”我叹了口气∷“原来你没忘啊!”
“当然没忘,”她扮了个鬼脸∷“不然我叫你来做什么?”
“好吧好吧,”反正左右难逃一劫∷“你要我唱什么歌?”
“会唱什么唱什么!”她两手一摊∷“我很民主的,哈哈!”
“唱什么呢?”我想了想说∷“披头好不好?”
“可以啊!”她倒很“民主”!不过马上又紧接着问∷“你要唱哪一首?”
“你有指定吗?”我怀疑地问。听她的口气似乎要点唱哩!
“原来可以指定呀!”她做作地装出一个惊奇的表情说∷“那我就点……”
“等一下,”我打断了她∷“我不是每一首披头的歌都会喔!”
“算了吧,”她说∷“披头你比我听得多,我点的你一定会唱。”
“那可不一定。”
“放心,”她微微一笑∷“保证你会!”
“好吧!你说。”
“我要你唱的是『倘若我坠入情网』。”
我一怔。这首歌小玫当日叫我唱,我因记不全歌词作罢。日后记全了,小玫
已走了。是故对我而言,这首歌有一种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意义。我似乎告诉过
小薇这码子事,但并没有告诉她我曾非正式地向自己允诺“等小玫回来,我一定
要唱这首歌给她听”。
“换一首好不好?我不想唱这一首。”我说。
“不好。”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为什么不好?”
“为什么要换?”
“我有理由就是了……”
“算了吧!”她打断了我∷“人都走了,干嘛念念不忘呢?”
我一呆。原来她也知道我的心事。
“怎样?唱不唱?”她用一个挑战性的眼神看着我。
“唉,好吧!”我叹了口气,避开她的凝视∷“我唱就是了!”
她拿出了一把吉他∷“我帮你伴奏。”
“我不知道你会弹吉他。”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你会弹这首歌吗?”
“会……”她稍稍迟疑了一下∷“你来之前我练了一下子……”
“好呀!原来你有预谋的!”
她脸红了一下,露出了个微微羞涩的笑。
.
一点四十分。
小薇抱着吉他。脸上及嘴角隐隐约约地含着一丝笑意;我看着她,心中似乎
有一点奇怪而无法捉摸的感觉。刚才那首“倘若我坠入情网”一共唱了三遍。第
一遍刚开始时我还不太适应,不过之后愈唱愈顺。当我唱完的时候,她却并未停
下那拨弦的手,反而将旋律带回前奏。而在我正要开口指正之时,她看了我一眼,
随即说她也要唱一遍,於是我们又继续下去。
她的歌声真不赖,吉他弹得也不是盖的。我听得颇陶醉。尤有甚者,最后一
段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唱了起来。
她笑了笑再弹一遍。这次我俩唱得更尽兴。我唱主调,她唱和声,效果比独
唱时更棒。我本来以为她会再来一回的,但她在这一遍结束后便停了下来。我俩
在随即的那几分钟里保持沈默。我想,两人的心里都认为这种气氛委实难得,谁
也不愿打破。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笑什么。但是,我发现一点千真万确的事,那就是此刻
在我心中那股无法言喻的滋味是来自她的笑脸。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她
现在这种神情∷双颊腓红,眼睛眯着,微笑之中带着三分腼腆,与平素那种狡黠
自信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二点三十五分
我们坐在电脑前面,看着老二曾不止一提及的“麦金塔”展示许许多多绚丽
的图形。要不是老二曾经一再表示这台电脑有多神奇,我绝对会以为自己在作梦。
小薇不但拥有“麦金塔”,更是个中高手。在我印象中的电脑,应该是一种只有
高级技术人员才搞得清楚的神奇玩意儿。但“麦金塔”打破了我的观念。这台电
脑不但没有一些艰深难懂的指令,更非常“人性化”。甫开机萤幕上便出现一个
微笑的麦金塔图案,加上一句“欢迎进入麦金塔”;接着,便出现一大堆小小的
“图像”,每个图像代表一种软体。使用者不用键盘,而用一种叫做“老鼠”的
设备来操作。“老鼠”是一个小小的方盒子,用一条电线接在机械上,看起来还
真像支老鼠,使用时只要你把老鼠左右移动,萤幕上就有一个箭头随之左右移动。
当使用者想要用哪一个软体时,只消把箭头移到该软体的“图像”上,再连按两
下“老鼠”的按键,那个软体便开始执行。如此人性化的设计不胜枚举,我只用
了不到半个小时,基本操作全会了。
小薇一步一步地教我使用“麦金塔”。也不知道是麦金塔的简单,还是我特
别有慧根,一下子便进入情况,玩得不亦乐乎。
三点十五分。
小薇在我的挑选下放了一片CD“卡门”。在比才的神来之作中我俩坐在阳
台花园中享受月光浴。我们天南地北的聊,从台北夜景的壮丽一直讲到对未来的
期望。我说将来想当个剧场工作者,她说她想做个摇滚歌星。在如水的月色中我
们像小学生一样幻想只要我长大,煞有介事地想像自己如何苦学耕耘,如何一炮
而红,如何功成名就地衣锦荣归。甚至,我们还假设自己如何在如日中天时遇到
瓶颈而停滞不前;又如何在奋发图强,自我振作之后重回舞台。最夸张的是我俩
还幻想当我们年老之时获赠自己这一行的最高荣誉,在颁奖典礼中接受所有后起
之秀全场起立致敬后光荣退休。
小薇把音乐关了,取了吉他和我合唱“只要我长大”,唱毕两人相对大笑不
止。
四点五十分。
两人都饿了。我们到廿四小时便利商店买了一点吃的解决民生问题。月亮西
移,我俩也倦了。小薇回去骑了车,载我到福和桥上看清晨。天空渐渐泛白,将
破晓的感觉是那么地令人期待。
在日出的前一刻,她已把我送回了家门口。
.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人都在微笑。这一夜我们虽然没有做什么特别好玩
的事,没有去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但皆是尽兴无比。她说以后欢迎我任何时候
去她家。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她向我笑了笑,眨了眨眼,随即在第一道日出的金
光下驰骋而去。
十 新的开始
四月十一日。八点三十五分。
早上连两节国文课,在麦当劳吃早饭时想来想去,决定跷课。这个礼拜真是
颓废∷礼拜一下午和小光、诗圣爬墙打撞球;礼拜二和小薇出去玩,跷了一整天;
昨天又因为和薇玩整夜累不可支,睡了一早上。算了算只有礼拜一早上和昨天下
午在学校,三天一共只上七堂课。人真是松懈不得!这几天下来跷课成了瘾,今
天又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是天气好得让人心野,只是不想看到狗绢就不去,
的确也有些罪恶感。才高一呢,就过得和大学生一般。
一个人跷课着实无聊。我在麦当劳写完了日记。信步走在重庆南路上闲逛。
此时除了几个报摊及银行,所有的商店都没开门。尤其是金桥,十点半才开张,
特别地晚。左想右想没地方去,干脆去“乡村”看MTV吧!在我眼里“乡村”
是台北最好的MTV。不但所有的影片都是影碟,更有着一百二十寸的超大萤幕。
空间其大无比,在里头享受极了。
我选了一片“似曾相识”,随着服务小姐的带领到了五十六号房。在乡村中,
就数这间最小,专门给一个人看片准备的。这学期我早上常跷课,十有八九都是
看MTV打发时间,每次我都是在五十六号房看片。尤有甚者,每次带我进来都
是这个小姐。说来真讽刺∷跷课就是为了想摆脱正常生活,想不到这也变成了一
套新的“正常生活”。
早上看MTV,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一般学生都是用周末例假日来。尤其
是星期六下午,每家MTV都是客满外加排队等候。小光和我有一次还为看女生
而特别在星期六下午两点半来呢!这种场面也算是一种“高中生文化”吧?但是
在早上,MTV的生意算得上是门可罗雀。有几次我来时甚至一个客人也没有。
暗暗的房间,奇异的场合,非正规的生活及习惯外的时间,在此刻的MTV
中化成一股与世隔绝的感觉,让我每每忘却原本的生活,有时这种感觉甚至让我
感到些许的无所适从。学校、同学及教室都成为一幅幅褪了色的影像。时间,彷
佛在此停止。
十一点五十分。
在济南路一家面摊胡乱吃了客炒饭,我回到学校。看看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人在川堂后才敢进校门。时候差不多是教官们
出来买中饭的当口,看到我少不了又东问西问的,还是小心点好。
下课钟响。我看到老师出了教室,才从楼梯口转出来。甫进教室就碰到小光。
“嗨!早啊!”小光把“早啊”讲得特别大声。
“早!”我笑了笑没理他。
“早上去哪混了?”
“看看MTV而已。”
“真无聊,”小光说∷“不过来上课更无聊。”
“今天狗绢有没有说什么?”
“她在问你去哪了。”
“那大家怎么说?”
“班上是没讲什么,”小光苦笑了一下说∷“我倒是帮你撒了个被拆穿的谎。”
“这话怎么讲?”
“我和她说你去社团,她信了……”
“那不就结了?”
“别忙啊,还有下文。”小光顿了顿说∷“结果第二节下课她听到希特勒找
你的广播。”
“倒霉!”我也苦笑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她就找上我,说什么说唱艺术社现在才集合,上两节你去哪里等等噜
苏要死的一大堆。”
“哪你怎么说?”
“唬她啊!我说你是干部,要早到准备,”小光说∷“反正她也搞不懂!”
“谢了。”
“先别谢我,”小光一指嘟嘟∷“谢『摆道王』!”
“他怎么样?”
“狗绢回办公室想想不爽,找班长去训导处求证你的公假节次。”
“然后呢?”
“然后咱们的摆道王班长就摆了狗绢一道,”小光笑着说∷“他去训导处晃
一晃,回来告诉狗绢你的确有公假。狗绢就算了。”
“这奇怪了,”我说∷“我头两节没公假啊!”
“所以要谢他呀!”小光敲了敲我的脑袋说∷“你睡糊涂啦?摆道王唬她
嘛!”
“嘟嘟也会骗人?”
“所以啦!”小光笑着说∷“谢他吧!”
十二点四十分。
午间静息钟响。不到五分钟,校园已是一片宁静。教室中除了一两位用功得
跟神一样的家伙还在K书外,大家都倒在桌上梦周公。我趴在桌上,不怎么想睡,
心里头胡思乱想。我的精神本来就比较好,加上早上在MTV打过盹,脑中清楚
得很。老实讲,每天在学校的生活我最喜欢这一刻∷难得的静,难得的闲,可以
想心事想上半天。上学期我都在此刻想一些令我快乐的事,比如说社团啦、写诗
啦、和好朋友东跑西逛啦,小玫啦……不一而足。
不过,自从那次和小薇在麦当劳的邂逅之后,我的思考主题,却总是这个特
立独行的女孩。上次去过她家之后,我俩已订下每逢双日,便一齐夜游的约定。
前天晚上是我第四次出来了,其间我们泡过PUB、去过舞厅、亦跑到海边看过
日出。我和家长谎称早上起得早,是故从上次开始,每当要出来时,我便会带好
第二天上学要穿的制服,早上玩累了,便先到薇家睡几个钟头,差不多十一点再
去上课。当然啦,这种跷课的频率是可怕了点,久一些必定会出事。是故我以上
表演,并接社长为代价,和小达交换“公假权”,凡是出了问题,小达便去训导
处请公假,帮我掩护过去。好在上学期社团活动频仍,已给班上造成了“凯子不
在就是社团有事”的印象,大伙儿也习惯了,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小薇和所有我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很特别,而且充满了神秘感;她的生
活,她的家庭,她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经验,以及她锐利机智的思考方式,在在
都让我非常好奇。她看起来很冷,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从她和我有得比
的跷课频率来看,就知道她一定没有几个班上的朋友。不过,交往下来,她真实
的一面也渐渐地显露了出来∷她很开放,不像时下少女的做作;她很自由,而不
受任何习俗的束缚;她很自信,却也不会让人感到骄傲;她很主动,但是交往起
来也没有太大的压力。老实讲,这是我所喜欢的那一型。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次和她在聊天的时候,或多或少的,都有一点被动,甚至说是有一点在防她。
我在防什么?这个问题也问了自己不少次了。要是真的要找个答案,也许是
怕……
一点五分。还有五分钟就打钟。欠了个身而四下环顾。嘟嘟醒了,正闲闲地
望着窗外。离了座位过去找他。我隔两个座位叫道∷“嘟嘟!”
“小声点。”
“喔,好!”我顿了一顿∷“今天早上谢谢你啦!”
“你知道了?”
“小光告诉我的。”
“没事就好,”她说∷“你最近跷课蛮凶的耶!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只是不太想来而已。”
“老师已经在注意你了,自己小心点。”
“谢了,放心。”我说∷“狗绢脑子不太灵光,她搞不清楚我的状况的。”
“可是班上也许有人会打你小报告。真要如此,不只你自己倒霉,我和小光
也不太好讲。”
“算了吧……”本来一句“只要你不摆道就没事”正要出口,硬是吞了下去∷
“……不会的啦!”
“你有把握就好。”
“总而言之……”我看着他不置可否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今天
的事谢了。”
“不用客气。”
“我回去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就转身回座。没想到嘟嘟又把我叫
住。
“凯子!”
“什么事?”
“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请便。”
“你是不是交了个新女朋友了?”
“有吗?”
“没有吗?听说是北一女的。”
“谁说的?”
“诗圣说那个女孩长得不错。”
“没这回事啦!”我心想这年头消息真快∷“只是个朋友而已。”
“喔!原来如此。”嘟嘟一个有点失望的表情。
“你又在造谣了!”
“我造什么谣?”诗圣一脸无辜。
“我哪有交了个新女朋友?”
“噢,你在讲这个,”诗圣笑笑的说∷“我有看见啊!证据确凿。”
“你在哪看见的?”
“天母啊,”诗圣说∷“前天你不是和那个女的一齐去吃蒙古烤肉吗?”
“那时你在哪?”
“我也在『乌鲁木齐』啊!哈哈!”
“你也跷课?”
“这算什么新闻?”他笑道。我心想这也是实话,便说∷
“我和她没有什么啦!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而已!”
“是吗?”诗圣略带笑意地说∷“刚认识就让人载着东跑西跑的啊!”
“你又知道了?”
“当然!我什么都知道!”诗圣笑道∷“你俩去北海一周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跳。诗圣用手敲了敲我的头∷“这有什么好奇怪
的?也不过是想看看你们要去哪,就骑车跟着瞧瞧罢了!”
“然后呢?”
“然后就跟着跑了好大一圈嘛!”
“你不无聊啊?”
“这怎么会无聊呢?”诗圣大笑∷“要是我发现你们去开房间,这可就有意
思了,不是吗?”
“我像是这种才认识就『开』了人家的人吗?”
“又不一定是你主动!”诗圣邪邪地笑了笑∷“搞不好是人家『开』你喔!”
“去你妈的!”我脱口骂道,诗圣作了个无辜的表情。我别过脸去不理他。
诗圣古古怪怪地瞧着我,我没好气地问道∷
“你在瞧什么?”
“嘻嘻,没什么。”诗圣又是诡异地一笑。
我突然觉得他不太对劲。开口道∷“诗圣?”
“干嘛?”
“你是不是在瞒我什么事?”
“没有啊!”诗圣一怔∷“我有什么事好瞒你?”
“真的吗?”
“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他推了我一把∷“是你在瞒我,『把』了个马子又
不认!”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马子!”
“不是就不是吧!”诗圣笑道∷“那个小女孩还满正点的,上吧!哈哈!”
我又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
四月十四日,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
从来没有注意过,台北的夜空竟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片神秘的暗红。我
和小薇望着那片奇幻的天空,坐在中正纪念堂的石阶上,在寂静的黑暗中享受着
深夜的沁凉。
很难了解小薇为什么喜欢和我一齐出去玩。打从两人认识以来,几乎每次出
游都是依她的主意,她带我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曾,也不必发表任何意见。好
在她的主意一向都不坏,无论白天跷课,晚上夜游,她带我去的地方从来都不会
令人厌烦,好像她什么都玩过一般。像上两个礼拜去舞厅,她就介绍了一大堆人
给我认识,虽然那一票龙蛇杂处、地痞混混、流莺落翅、问题少年到吸毒的无奇
不有,感觉上有点儿可怕;但是多聊聊之后却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
方式及背景经验,并不全然地可用好人坏人来区分。这一点令我十分讶异,并使
我发觉自己的生活有多封闭。
相形之下,小薇比我见过世面得多。她不但和那些人都有交情,而且在她的
观点中,反而甚为同意“他们可以这么活”。对於这些人,小薇说他们无法决定
自身的生活模式,之所以有许多人常不能苟同的行为,并非他们希望如此,而是
社会造成的。我当时和她有一场激辩,认为人可以突破环境,决定自己的价值;
小薇反驳道我所谓的“价值”不过是一种没有经过考验的坚持,她嗤之以鼻地驳
斥我那些想法不过是“腐儒之见”,就像露水一般,晒一晒就没影子了。
不过,她也承认这不是个办法。她说我们在这儿讲得漂亮,实际上根本没个
屁用。她说她之所以要进入他们,观察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思考,是为了体
会“他们为什么如此”,而能在可能的地方帮他们一把。我问道她是否有了结论,
她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就这样,在无形之中,我的生活已然在小薇的带领下,走到另外一种形式里
了。只是我尚未察觉到这个事实,并且,未曾作好任何心理准备。就好似踏入了
一个新的世界,却完全没有对这个国度的任何知识一般,感到刺激、新鲜、却又
茫然而惶恐。
.
一点半。
把两三个空罐收拾收拾,我俩骑车离开了中正纪念堂。说真的,我的酒量是
差了点,才喝两罐不到的啤酒,就全身发热,而心跳加速。小薇取笑我老半天,
发现我是真的不对,便带我去她家休息。
在她家阳台的小花园坐了一会儿,小薇拿了一杯甜甜酸酸的东西给我喝了,
稍过一阵胃中泛酸,打了个嗝之后,感觉便好多了。她又拿了杯热牛奶,微带责
备地道以后别空胃喝酒,酒量不怕差,只怕逞强充面子。
接着牛奶喝了,我心中突然浮起了一股有点儿暖,又有点儿怪异的感受。放
下空杯子,见她也坐了下来,我忍不住唤道∷
“薇?”
“嗯?”她微微一笑∷“还要一杯?”
“不用了。”我顿了顿说∷“对不起啦……”
“干嘛道歉?”
“我是不是扫你的兴了?”我问道∷“好好一个晚上……”
她一笑,摇摇头说∷“不相干,别多想。”
我看着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中有些疑问,不过并不主动打扰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又开口说∷
“薇,问你一个问题,别见怪。”
“不会,你问吧!”她微微点头,意带鼓励。我停了半晌,才问道∷
“你的生活看起来很丰富……但是……但是我觉得你不是很快乐。对不对?”
“说仔细点。”
“刚才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我问。她不假思索地道∷“一种解酒的东西,
怎样?”
“你酒量应该不错……”我慢慢地说,留意着她的表情∷“为什么要准备这
种东西?”
她一怔,脸上顿时浮现一阵抑郁,但这个表情稍显即去,代之而起的,却是
一个浅浅地笑容。
“你不想说是不是?”我又问道。
“我还没表示什么哩!”她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喜欢我的问题,”我说道∷“用不着瞒我嘛!”
她忽然笑了起来,拉着我的手道∷“你很细心,可惜懂得太少了。”
“这话怎么说?”这回换我不解了。她道∷
“你想说我其实不是很快乐,所以常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就买解酒液搁着
是不是?”
我点点头,她续道∷“我很惊讶你会注意这种小事,而且可以从我有瓶解酒
液推测到我不快乐,实在是细心得出乎意料。刚才听你一问,我那些烦事都跑出
来了,所以可能有些不快乐的表情给你看到……”她顿了顿又说∷
“不过后来我是真的觉得高兴,不是挤个笑唬你!”
“我没这么说啊!”
“说不说没差,你就是这么想。”她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不是么?”
“没错。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觉得高兴了呢?”我反问。
她的手一紧,脸上的表情顿时从坚定自信化成温然一笑,轻轻地道∷“你很
用心……我很高兴。”
“应该的,”我笑笑∷“好朋友嘛!”
“不,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她咬了咬嘴唇,表情有点哀伤∷“连『他』都
不会这样对我,何况是……”
“他?”我一怔,打了个岔∷“你在说谁?”
小薇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我的男朋友。”
“你有男朋友?”我讶异道∷“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早就分了。”她低头不语。好一阵子才轻声道∷
“要是他像你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
“你想知道?”她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
故事应该从小薇进重考班的头一天说起。
从小学就和爸爸一齐移民加拿大的小薇,在国三下回国念书时,才发觉希望
用这么点时间去应付高中联考,是一件绝无可能成功的事。於是在好好玩了一学
期之后,她进了重考班,开始一段辛苦的日子。
第一次上课时,她就因为和老师争辩“填鸭教育的对错”引起了全班的注目。
当时她很奇怪为什么所有同学都对老师所谓“上第一志愿是人生目的”的谬论毫
不怀疑,而所有同学,却都睁大了眼睛,对这个不认为第一志愿有什么了不起的
同学感到大惑不解。心想你不想考北一女,念什么重考班?於是,打从这个时候
起,她便注定和班上不能沟通了。
重考班以成绩为划座位的标准。当小薇发现他们竟然让成绩好的坐前面,还
理直气壮的指出“不用功的就让他们在后头混好了”的势利言语时,她就暗自决
定永远在后头混了。当然,成绩是自己的事,所以她用功归用功,考试时却从不
认真来。谁知道这个决定,竟然便成为和“他”相识的原因。
他是班上的最后一名。满脸的胡渣子,身上总散发着一种菸味和酒气混合的
味道;他没有一天不迟到,而当老师要修理他时,他也总是嘻皮笑脸地和老师说
一大套无聊话,然后似乎毫无感觉地挨揍;他考试从来都没及格过,而上课时不
是打嗑睡,就是一脸神游物外状地嚼着口香糖(因为从来没见过他换片新的吃,
所以小薇认定他整天嚼的都是同一片);还有,最夸张的是,他上课除了一张活
页纸,从来不带其他任何东西。
起初小薇颇为讨厌这个家伙,因为他总是厚着脸皮和她借课本和笔,无论说
什么难听的,他总是一脸毫无诚意地“致歉”,下次又笑嘻嘻地照借不误。同和
气友善的外国人相处久了,小薇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才是面对这种近乎无赖
的家伙的正确态度;再说,她宁愿和这种人朝夕相处,也不肯坐到前面去,被大
家归类成“上进青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那天傍晚他传来一
张纸条,她对“他”的观感才开始有所改变。
纸条皱皱地,彷佛扯一扯就会破掉。她打开一看,上面是他那丑毙了的独特
笔迹∷“林同学,每天借你东西,不好意思,明天早上去麦当劳请你早饭,一定
要来。”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副很诚意的样子,对她扬了扬眉毛。那个表情使她
完全不能拒绝,只得微微地点了个头。两人没再说什么,放学后照例各自回家。
第二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麦当劳刚开门时她便到了。孰料一直等到七点十
分,这个东道主才摇摇晃晃地抵达。她有点不高兴,坐在位置上一声不吭;而他
大概是酒醉未醒,或是脸皮太厚,对她的不快没作任何表示,只是喋喋不休地讲
述自己早上去敲杆,把那一票小混混宰了一顿的英勇事迹。
七点半的时候她表示要去上课了,岂料他立刻紧张起来,千拜托万请求地要
她留下。她摇头拒绝,说自己可不愿迟到捱打。谁知道他立刻放声大笑,说道自
己打算带她跷课玩一天,今天说什么也不会“迟到”了。当时她一怔,理所当然
地不肯,但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热切的眼神注视下,她又坐了下来,接受
了他那异想天开的邀约。
那天两人也没去哪儿,只不过看了场电影,又在PUB混了一个下午。小薇
和他谈着聊着,突然发现自己逐渐可以接受这个人、了解这个人了;而且,突然
发现,自己其实早就喜欢上这个人了。小薇试图在心里避免这个想法,到底两人
看来是那么地不协调。但是,每当她想到今天跷课的严重后果,而他却对她温然
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紧,接着又出些听起来爆笑无比的馊主意时,她那种
感觉,便如汹涌波涛般不可扼抑地涌上心头。以致於第二天,她不但对这件事带
来的责罚完全甘愿承受,更在潜意识中觉得自己能够和他一同被罚,是一件甜蜜
又快乐的事。
之后,虽然没有说穿,她已经把“他”当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纵然在小
薇心中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是,奇怪就奇怪,那也没什么不好嘛!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有一天上课,他问她有没有什么“好看一点”的纸,说
要写封信给她。她笑道有什么话早上麦当劳说不就得了?这么郑重还真少见呢!
他一脸正经地道,这些话用讲的表达不清,非用写的不可。於是她便依言给他一
张漂亮的活页纸。
接过纸来,他露出一个十分怪异的古怪笑容,然后便伏案写起信来。她很好
奇,也颇为迫不急待地等着那封信,但想不到平素懒得动笔的他,竟然一写就是
一节课,而且一直掩掩藏藏地,不让她看见自己正在写的支字片语。人都是有好
奇心的,尤其是他搞出那副神秘兮兮的德行,更令她无法抑制那颗好奇的心。转
眼一节课过去,他把纸翻过来,拿了本课本压着,对她声明信还没写完,不可偷
看,然后便去厕所抽菸了。
她自然禁不起这种诱惑,等他一离开视线,她便拿起了那封信。他的文笔并
不怎么样,其中错别字更是不少,但是她却为那一封未完成的信,感动得几乎要
流下眼泪。信一开头便告诉她在这段日子里,他已不可自拔地爱上她了,然后便
娓娓道来自己是如何在她的照顾及关切下,开始对以往颓废的国中生活进行确实
的检讨与振作。他说对於她能够毫不在乎他那令人望而生厌的扮相,更对他付出
一片真心感到万分感激;而对她在暗恋自己的心情,也早就清楚地察觉了,只是
自认配不上她,所以从来不敢表示什么。因为实在忍不住了,所以才写这封信,
对她表达自己的心事。他还说,只要她不嫌弃,他一定会用全心全意去爱护她、
保护她,并且好好用功,两人一齐考上前三志愿,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
也许是太感动了,她一点也没发觉在她看信时,“他”已悄悄地站在身后,
脸上还带着一副顽皮的笑容,直到上课钟响,当她正打算把信搁回去时,她才知
道他已经站了好久,而且自己又感动又兴奋的表情,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惊讶
又害羞的她登时不知所措,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任他笑着取回信继续写。直到一
天结束,她一直都不好意思和他说一句话,尽管他写完了信,同她说可以看了,
她也一动没动,迳自紧咬着嘴唇,隐藏那张绯红的脸。
从此之后两人便快乐地过了八个月。“他”不负她的期望,信守承诺地努力
用功,考上一所非常有名的公立高中,她自己也以一个黑马的姿态,轻松地进北
一女穿绿制服。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顺利、那么圆满,而又那么地甜蜜美好。
可是,两人最后终究分了。并且,两人都没有错,都没有对不起对方。也许
这种说法很奇怪,可是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事,虽然浑不可解,虽然一点也不合理,
却就是会发生。尽管两人心中都仍然爱着对方,但是事实如此,结果还是无法挽
回了。要是真的需要一些理由,我们也许可以把这件事想成是一种误会,就是因
为两人的感情建立在一个并肩作战的基础上,当战事告一段落时,感情也随即终
结了。的确,两人都不能算成熟,但谁在这个年纪是成熟的呢?是故,在一个万
分无奈的协议下,两人分手了。
永远地分手了。
.
二点五十分。
小薇把故事停在重考班结束的时候,她眼中已是一片盈然。我不知所措地握
着她的手,两人静默了许久。她忍住了泪,硬生生地守着,不使其夺眶而出。也
许是几分钟,亦或是好几年之后,她才轻轻地向我说了声∷
“谢谢。”
“别这么说,应该……”我忽然想起她的话,连忙改口∷“……朋友嘛!而
且是我问的,是我不好……”
她闭上眼,淡然一笑∷
“你的记性还不坏。”
五点二十分。
日出,又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开始。我和小薇站在阳台花园上,看着太阳由远
方冉冉上升。小薇说之后的故事今天不说了,我点头表示同意。她凝望远方,不
胜唏嘘地说了一句“终於过去了”,之后便不再开口。
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见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也就不必问了。无
论如何,新的一天,新的开始,以前的就教它过去吧。不是吗?她是如此,我不
也是吗?
新的一天,终於临在眼前了。
.
回到学校时已是十二点半。隔着两间教室,大老远地就听到班上吵闹的声音。
我心想不知道又发生什么好玩的事了,连忙走进教室。刚踏进门口便瞧见一大堆
人围在小光的位置旁,七嘴八舌地不知在争论什么。我正要走过去,突然,班上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瞧着我,好像看到外星人一般,神情充
满了惊讶及诧异。
我狐疑地四下张望,发觉气氛十分古怪,正待找一个来问,便听见大伙儿
“哇!”地一声,全部骚动了起来。只见小光排开众人向我冲来,一把就抓住我
向外扯,口中还喊道∷“凯子快跑,否则倒霉!”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朝“哈
草乐园”狂奔。
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教室中又冲出以诗圣为首的一大群人,他们恶狠狠地分
开小光和我,连拉带扯地又把我拖进教室。我连忙大喊∷“等一等……”却没有
人理睬,只是硬架着,把我拉到座位扔下来。
“怎么啦?”我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来干嘛?”诗圣凶恶地问道∷“不是去约会了吗?还上什么课?”
“这……”我心头一阵紧张,心想不知出什么事了。忙道∷“为什么这么问?”
“少废话!”诗圣一把拉住我∷“你先说!早上去哪儿啦?”
“你不是知道了吗?”我疑惑地回答∷“和……和小薇出去玩。”
“玩完了?”诗圣又问∷“不多玩一会儿?”
“这和你有关吗?”我有点恼火∷“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七八个人同时吼道∷“要跷课就好好跷,你来干嘛?”
我吓了一跳,心想你们怎么了?忙陪笑道∷“是!我错了……下次不敢
了……”
大伙儿一见我“狗腿”的表情,不禁都笑了起来。诗圣推了我一把,笑道∷
“没有人要你改邪归正,别紧张!”
“那……”我实在不懂,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到底
在生什么气?是我错了一定……”
“你没错!你好得很!”小光突然从大伙儿中间冒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是他们没品!才输了一佰块就发脾气!”
“放屁!”诗圣骂道∷“是你没品!串通凯子骗我们钱!”
“什么话嘛!”小光笑道∷“自己问问凯子,看看我有没有和他串通!”
诗圣点头,向我问道∷“凯子,你真的没和小光串通好吗?”
“串通什么?”我大惑不解地问道∷“连你们在搞什么我都不知道,一来就
又打又骂的,我才在奇怪呢!”
“真的吗?”孔子插口问道。
“真的啊!我骗你们干嘛?”我说。
“小光没和你说吗?”菜包问。
“他还没说你们就抓住了我,哪来得及说什么?”
诗圣沈吟了一会儿,点头向小光说∷“好吧!算我们输了!你打算怎么办
吧?”
“输了就还债!”小光笑道∷“是好汉就掏钱吧!”
大伙儿都点了点头,一脸不甘愿的样子开始掏钱。我不禁问道∷“小光?你
们到底到在赌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给你钱?”
“我作庄通吃大家,他们当然要掏钱啦!这叫愿赌服输!哈哈!”小光笑着
收了“赌债”,点了点道∷“一仟八,没错啦!”说着抽出八佰递给我∷“来!
咱们分红!”
我摇头不接∷“你快说,到底你们在赌什么?”
小光笑道∷“是这样的∷早上你没来,数学老师问。我就说你公假,诗圣扯
你后腿说你其实是跷课泡马子,於是数学老师就把你骂了一顿……”
“毁了!”我瞪诗圣一眼∷“你他妈的害人不浅!”诗圣嘻皮笑脸地耸了耸
肩。小光续道∷
“下课班上就在问你到底去哪儿啦?诗圣和大家说你新交了个北一的马子,
看样子今天不会来啦……”小光见我面带怒色,连忙按住我∷“别忙,还有下文∷
大家谈了半天,我说你中午就会来,大伙儿不信,就赌了起来。要是你来了,他
们十八个就一人赔一佰;要是你没来,我就一人给他们一佰,他妈的一赔十八,
你说刺激不刺激?”
“去他妈的!”我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不无聊啊?”
“不无聊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光笑道∷“有点好玩的事,上课就有
精神了嘛!哈哈!”说着又把那八佰塞过来道∷“多亏了你,就收着吧!”
“等一等,”我不接,反问道∷“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一定会来?”
“当然啦!”小光面有得色。
“为什么?”我又问。
“你下午有公假要练表演,要是不来社长会放过你吗?再说……”小光说得
高兴,突然发现大伙儿都不住声,表情倏然僵住,看样子他说溜嘴了。
“他妈的!”果然!诗圣吼了起来∷“难怪你这么有种!大伙儿扁他!”说
着把我推开,向他疾扑而去,大伙儿不甘落后地包围成一圈。
小光大叫∷“乖乖不得了!凯子救命哪!”说着硬往外冲,手上的一仟八也
散得满天乱飘。
我笑道∷“谁救你啊?再见啦!”把手一叉,笑吟吟地瞧着十八条好汉把他
架出教室。
小光动弹不得,忙喊∷“凯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管你的!”我哈哈大笑∷“保重啦!”
.
十二点五十五分。哈草乐园。
“那小子真惨,”诗圣笑道∷“刚才我们好好地修理他了一顿。”说着帮我
点上火。
“你们怎么修理的?”我问道∷“阿鲁巴?”
“没错!哈哈!”诗圣大笑∷“四五次咧!爽吧?”
“阿鲁巴”是男校流行的一种整人游戏,又有个名称叫“上柱”。玩法是抓
一个家伙,五六人一齐把他抬起来,打开双腿,把他的“那话儿”推去撞柱子。
乍听之下这种活动很残忍,不但令人剧痛,有时不注意尚且会造成“终身遗憾”,
其实玩起来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通常大家下手都有分寸,从来没有真的拿人家老
二和柱子比硬,只不过摆个样子罢了。不过被上过的倒霉鬼都知道,因为生死系
於一线,大伙儿真要好好干,你是注定绝子绝孙的;是故无论痛不痛,都得扮个
奄奄一息的德行,并“合拍”地惨叫几声给大家听。只要你搞得像模像样的,大
伙儿就会心满意足放你下来。是故,久而久之,班上那几个搞笑的能手““像小
光之流的活宝““便成为大伙儿最爱下手的对象。说实在这真是个恶性循环∷愈
要保命,愈要夸张;你愈夸张,大家就愈爱动你的脑筋。相信小光也明白这一点,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改进的馀地。因为每次上他柱时,他都不自禁地惊恐万状,脑
中除了好好装个惨不堪言的表情外,别的一点也顾不得。是故,在“阿鲁巴”的
次数日渐增加中,他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个“柱王”的外号了。
诗圣和我聊着聊着,不一会儿话题便由我今天没来而扯上了小薇。他有点儿
闷闷地说,这种事他自己也碰到过,那时他重考心情不好,班上有一个女的对他
很亲切,两人就这么谈了一次恋爱。不过,这个女的和他其实个性不同,是故在
去年十月左右就分了。诗圣坦承自己害了那个女孩,因为两人分手后,对方有了
明显的改变,而变得十分“不在乎”,行为模式及心态想法都大大不同,连诗圣
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不过,诗圣又道,受害最深的人其实是他自己。因为自此之后,不但诗圣完
全放弃了向上心,更对前途感到悲观。他说那一次是他的初恋,在两人不得不分
手时,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挫折。是故如同那个女孩,自己亦有了巨大的性格转向。
我没料到诗圣会跟我说这些,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只能讲点“算了吧!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这种事难免的”、“想开些便了”之类的安慰话。孰料
不说还好,一说诗圣竟然火了,说道你这人真是个大浑球!你的小玫要走,我是
怎么鼓励你的?现在你找到个新马子,就来这里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真是他妈
的没良心!他又道还以为我能了解他的心情,结果忍着难过,不过换来这么几句,
还不如少开尊口,滚回教室午睡罢!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顿痛骂镇住了,连忙解释道我之所以会说那些,是因为
根本没料到你会告诉我这一段,平常和你打屁,要不然就是很轻松,要不然就是
你在开导我,几见你如此郁闷?是故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诗圣“啧!”地一声,
瞪着我直瞧。不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我更是胡涂,问他为什么又爽起来了,只
听他道∷
“他妈的瞧你说的话,哪一句我没和你说过啊?你小子现在丢回来,哈
哈……”他摸了摸我的头∷“没办法,只好听你的啦!哈哈!”
.
一点五分钟响,小光跑到哈草乐园来,把刚才的一佰元还给诗圣。诗圣一怔,
问道为什么不要了?小光笑道自己同学,赌着玩玩,岂能真要你的?诗圣道还是
给你好了,刚才“阿鲁巴”太狠,拿去当医药费。小光脸一红,便也不再推辞。
於是和我一齐去社团了。
小光在路上和我说,这次因为是选社长,是故不和我配一组,以免范胖及阿
强不爽,说咱们练“好”已经有底子,就算比下了他们也不算本事。我点头同意,
小光又道他和希特勒虽然也练,但不一定上台,横竖这次是要我和范胖他们拚,
便不必他来抢锋头了。我反问这是谁的主意,小光道这是和小达、希特勒商量的
结果,於是我也没话可说了。
到了会议室时是十点十分,希特勒来了,一个人闲闲地坐在窗边,低头把弄
着一件小东西。见到我俩,笑着便迎了上来。
“来得真早啊!”他把刚才在玩的东西往桌上一搁,说道∷“段子在桌上,
先拿去瞧瞧吧!”
“我们用哪一段?”小光问。希特勒道∷“你和我用『反正话』,范胖阿强
自己带段子,凯子和小达用『谈流行』。”
“『谈流行』?这不是我写的段子吗?”我诧异道∷“小达和我说这次……”
“别急,听我解释。”希特勒拉过椅子让我俩坐下,他自己则坐在桌子上∷
“小达的意思是要你用熟段子练,这样比较轻松,以便你能一下子就进入情况,
然后就可以把台步、动作及语气这些东西弄得更好。”
“为什么呢?”我不解。小光代希特勒答道∷“这还不懂?就是要你加把劲
儿,把他们两个摆平,然后叫你当社长!了解了没有?”
“这种方法……不太好吧?”我犹豫了一下∷“他们要是知道了,不是有
点……”
“他们不会知道的。”希特勒笑道。
“其实……”我沈吟了一下∷“不是我吹牛,像范胖阿强他们,从来都不上
课,上次中新友谊之夜我又有特别训练……”我又顿了一下,小光帮我说道∷
“他们是不会比你更强的。对不对?”我笑着点点头。希特勒道∷“其实我
也是这么想。不过小达既然希望这么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就依他的主意
算了,好歹他是社长嘛!”
“好吧!”我耸耸肩∷“反正省功夫,何乐不为呢?”说着起身拿段子。
走到桌边,一瞥间看见了希特勒手上的小东西。我捡起一瞧,原来是个钥匙
圈。再仔细看看,那个钥匙圈上竟然写着“北一女”三个大字∷木制的一块小牌
子,
下面有一串红色的细 ,整体而言虽然不算很细致,看起来却已是蛮精巧了。
我转头问道∷
“希特勒,这是哪儿买的?”
“演讲社送我的,”希特勒笑着接过∷“她们社团自己做的,听说还做得不
少,要留给以后的学妹。”
“帮我也要一个吧!”我道。希特勒面有难色,说道∷“难喔!我也是要了
半天,她们才给我这一个。你想要最好自己跟她们说。”
“好吧。”我微微一笑,心想北一女的东西,真要挂着还怕别人笑话哩!既
然这么麻烦,干脆别辛苦你了。於是帮他们递过段子,坐下复习“谈流行”。
自己写的段子练来着实容易,小达、范胖及阿强来时,我已然背得差不多了。
小达一进来,就拉着那两个家伙,向我们说道∷
“来来来,大家认认识认识。”说着一指那个胖胖的,一脸横肉的家伙道∷
“这是范友南,刚加入我们社团。你们叫他范胖就可以了。”说着又一指旁边站
着的瘦高家伙道∷“这是王志强,你们知道的嘛。”叫王志强的淡淡一笑。接着
小达又介绍了小光和我。
初次见面,小光和我都有点儿不习惯,尤其是这两人不由自主流露的那副骄
傲神色,加上这几天来都把他们当假想敌,我俩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达瞧出气氛有点儿僵,便扯了一堆废话,讲他这次请公假很不容易什么的,
在不知不觉中转移话题。
不一会儿大家便开始分组练习,三队各自在会议室中找个角落背段子。“谈
流行”我和小达都熟,於是两人便低声打屁。我向小达道今天的气氛真怪,小达
笑着说也许是还不熟,等大伙儿相处久了,自然就不会僵了。我问道阿强选社长
的意愿是否很高,小达点头,说道虽然如此,但绝不会让他当社长。我问小达原
因,小达说∷
“他这个人很散,又死要面子。要是当上社长,不但不能把社团稳住,别人
的意见他也听不进去……”小达顿了顿又道∷“所以你更要加油了。”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我当社长罗?”我问。
“嗯。”小达坚决地应了一声。
“上次我自己想想,虽然不是很轻松,但我愿意试试,”我说道∷“可是说
实话,要是当了社长,我实在没把握能把社团发扬光大。所以……”
“别耽心。”小达道∷“你想想看我和希特勒。当时我们搞说唱艺术社,还
不是什么都不懂,两人互相帮忙,结果也弄出一点东西来了。你和小光合作得很
好,上台经验又没有别人比得上,就算没有很好的成绩,也不致於比现在差。所
以啦,别太耽心,我都不紧张了,你紧张什么呢?”
“希望如此。”我道。
“放心啦!你们会弄得很好的。”小达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十拿九稳地
认定,我会把说唱艺术社经营得比现在强许多倍一般。
说实话我很怕这种表情。每当别人用一个万分信任的眼神瞧来时,我总觉得
那种眼神是一股会把我淹没的可怕压力。或许我是缺乏了那么一点自信,或者说
我太少认真地去负责什么事情,对於这种信任,我通常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不
过话又说回来,像说唱艺术社现在这种局面,除了我以外,又有谁能负担起社长
的重任呢?环顾室内六人,我心中登时升起一种既自得又孤寂的情绪∷小光除了
上表演便万事不管,希特勒小达都要上高三,范胖阿强从未上过台。说真的,我
不当社长,又有谁能当呢?我又望了小达一眼,他还是那个表情,於是便道∷
“社长,放心吧。”说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达一笑,郑重其事地道∷“加油,一切看你了。咱们再练练段子。”
四点十分。
窗外传出了下课钟声,我们六个也已练到了一个段落。整个下午大家都很投
入,几小时下来也都倦了。小达说今天先休息,明天再接下去练,於是大伙儿便
收拾东西离开。
出门时阿强走在我前头,他没等踏出去,便转头对我说∷“学弟,你的表现
不错喔。”说着冷笑一阵。
我一愣,反唇相讥∷“就第一次练段子来说,你也不差。”
阿强哼了一声,悄声道∷“你想当社长吗?”
“你想争吗?”
“咱们来比比看吧。”阿强又哼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我盯着他,笑笑地
道∷“就是这么一句话,学长。”
我特别把“学长”两字加重,他眉头立现愠色,随即转身离开。
四月十三日。范胖阿强为了赌一口气,竟然在一夜之间便把段子背完了。下
午练习时着实吓了我们一跳,我心想你们还真是有冲劲,说不得,只好更加紧练
习。整个下午会议室一片紧张,虽然有小光及希特勒在中间缓冲,我和阿强他们
竞争的气氛仍旧颇浓。
练习结束后小达和我一齐走,路上他告诉我别被他们吓倒了,这两人虽然因
为好强而有不错的表现,但是他们绝不能坚持,明天一定就会开始混了。小达鼓
励道,他们不像你一样,虽然看起来有点儿散,真到紧要关头却能镇定不乱。我
问道你为什么有这种把握?小达笑道∷
“上次中新友谊之夜,上台前大家都很紧张,那时我自己沈不住气,和小光
吵了起来。你却不慌不忙地听随身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事后想想,其实
你比我稳得多,所以就打算把社长传给你。”他笑了笑又道∷
“前一阵子你心情不好,社内活动没来几次。那时我叫范胖阿强上表演,他
们两个每次都是一口答应,到时候却又放我鸽子。所以你别看他们很拚,我敢打
赌明天练习的时候,他们一定又会出些毛病。”
果不期然,第二天下午练习的时候,范胖把小达拉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了
老半天。小达表情淡淡地等他讲完,什么也没说地挥了挥手,看样子已同意他的
要求。范胖随即离开。小达等范胖出了门,走过去和阿强说了老半天,不一会儿,
阿强也走了。室内又只剩下我们四个。
“他们干嘛啦?”希特勒问道∷“怎么回去了?”
“还不是老样子,”小达似乎不太高兴∷“练了没两天又烦了。”
“范胖怎么说?”小光问。小达叹了口气∷“他说反正是阿强抢社长,他何
苦和凯子搞不愉快?所以就和阿强说他不上了。两人吵了一架,然后……然后就
像现在这样了。”
“这么说明天上台就只剩我们四个罗?”我问。小达耸耸肩,苦笑道∷
“早就知道他们有花样,我和仪队说好了只上两队。所以他们上不上台,其
实不会有什么关系……”他顿了顿又道∷
“别谈这个了,赶快练段子吧。”
十一 朋友的帮助
四月十六日。
中午放学后,小达、希特勒、小光和我依约去体育馆,四人吃了仪队请的便
当,便开始友谊性演出,约莫两点二十分左右,表演便在没什么特殊状况下结束
了。表演完后小光先走,小达留下来和仪队的打屁。希特勒问我有没有事,我说
还好,他说等一下要和北一女演讲社开会,於是我俩便告别社长,去火车站前的
哈帝汉堡。
到了哈帝时北一的都还没来,我俩等了半天,终於霸占到一张桌子。星期六
下午真是可怕,每家速食店都是大爆满。我叹口气说现代人真可怜,周末没地方
去,挤速食店也当个节目。希特勒笑道这些人不是没地方去才来吃汉堡,其实多
半是赶补习班;这一带补习班密度很高,无论馆前路肯德基,开封街麦当劳,或
是站前哈帝的楼上都满是高中补习班。周六下午大家没课,正是补习的黄金时段,
所以这些速食店趁着地利,自然就大发利市啦。他又指出其实不止是周六,每天
傍晚速食店的拥挤的主因也是如此。我问道补习班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吗?希特勒
笑着说,大家都要考大学,“人人有信心、个个没把握”,补习班不过考试多,
老师讲话有趣,至於真的有什么帮助,可能只是花钱买安心。你用功,补不补都
考得上;不用功,到补习班又有啥屁用?我钦佩地道像你这种想法真是不同於一
般同学,希特勒闻言大笑,说道其实他上过的补习班还真不少,要我别误会,他
不是脱俗不群,只是摸鱼摸熟罢了!
“否则我那知道补习没用?哈哈!”
.
不一会儿演讲社的人陆续来了,除了社长阿祯及另外两个生面孔,其馀五、
六个尽是七字头的小高一。阿祯问小达去哪儿啦,为什么说唱艺术社只来两人?
希特勒打了个哈哈,说小达和仪队另有谈判,而大部分社员今天下午都补习,只
有我们两人有空,所以抱歉啦!
阿祯神情有点不愉快,希特勒笑着打躬作揖,并说道说唱艺术社的事自己都
有权决定,小达从不会反对他的主张;加上这一位““说着向我一指““是我们
下届社长,有什么事要谈,咱们两人决定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既困窘,却又自得的感觉。心想社长是投票决定的,
现在就嚷嚷,到时候事情有变化怎么办?不过当着北一女的同学,我可不能扯学
长的后腿,再说其实我俩都心知肚明,什么周六都去补习云云,不过是个藉口,
事实上是我们社员没向心力,听说要开会,人人都不见踪影之故。是故也不说什
么,点点头,大家闷声发大财吧!
说实话,说唱艺术社的社风还真是不怎么样,人人想上台,个个怕开会,社
团行政除了小达希特勒之外,好像我管得还比其他干部都多呢!副社长小杰臭屁
臭屁的,只会逞学长的架子;范胖阿强不太合群,叫他们上表演还出纰漏;其他
两三个学长闲云野鹤,你不找他不来;而高一的只有小光还算够力,但却对行政
活动毫无兴趣。认真想想,要说可以上台的倒有八九个,真正处理社务的,也只
有小达和我俩了,想来还真可怕,将来当上社长,可得好好用心了。
阿祯听希特勒“狗腿”了半天,虽然仍是不太高兴,却也不再多说,我们随
即开始讨论正事。两社今天开会是为讨论以后各项活动的合作事宜。演讲社四月
底要在北一女社团联展上表演,而六月初亦有社团成果展;说唱艺术社在六月底
有成果展,而小达更希望下学期初能在校外借场地,和演讲社合办一个大型的公
演。希特勒说本社人才多半是高二的,这学期的成果展或许不成问题,下学期的
表演可就不行了。因为表演在九月初,我们想以之为招生广告,自不能把希望寄
在新进的八字头学弟,是故希望北一演讲社的支援。阿祯道相声表演对演讲社而
言或许有困难,不过时间还早,努力试试未必不成,但人力分散在她们也是个大
问题。希特勒指着那五六个高一的社员笑道,起码你们还有这些学妹肯帮忙,我
们可只有董子凯愿来呢!表示要不是人力不够,合作的意义就不大了。阿祯点头
同意,便问我道下一届“当权”后,是否会像现在一样地和她们合作?我忙道当
然,私下想说唱艺术社明年除了小光和我,便只剩范胖及阿强,你先开口找我们
合作,自然最好不过。
阿祯又说下学期表演的事慢来,先讨论这学期的事,他们四月二十一日的社
团联展在即,现在什么都没搞定,问希特勒有什么意见?希特勒道我们只会说相
声,你们起码要给点要求,我们才知道如何帮忙吧?阿祯道这个自然,便开始叙
述她们的计划。
北一女的社团不同於成功,社员是自由参加的,学校不加强迫,却也不另辟
社团活动的时间。这样一来,虽然就规模及数量上比我们远逊,但就素质及向心
力而言却大大强过成功。前两年她们的班联会决定要统合社团力量,是故在学校
的大力支援下,开始举办社团联展。这个活动本身分成两个部份∷针对静态社团
是在校内办一个大型的展览会;而动态社团的部份,则是在校外借场地来办表演。
对演讲社而言,因为本身课程具多样性,加上又不能一本正经地在晚会中“演讲”,
是故她们决定以一种短剧的方式进行。然而北一另有话剧社,短剧表演看来有点
“捞过界”,所以阿祯希望我们说唱艺术社能提供有关表演形式的意见。
希特勒听阿祯说完,想了想道∷“你们去年社团联展时,不就是表演时事话
剧吗?我觉得那样不错嘛!”
“话是不错,”阿祯道∷“可是和话剧社的表演太像了。”
“凯子,你有什么意见?”希特勒问我。我说∷“我想……时事话剧蛮好的,
只要在处理方法上改一改,不一定要一本正经地演话剧,可能就不会有问题了。”
“怎么个改法?”阿祯问。
“平常表演话剧,”我道∷“都是几个人分别扮演几个角色,各演各的,彼
此合作对不对?”我停了停,见大家都点了点头,便又道∷“我们不妨试试看相
声的方式,每个人……”
“表演相声?”一个北一高二的学姊问。
“不是,”我笑道∷“你们表演相声,未免离题太远。我说新闻短剧是不错,
可是在表演方式上,可以套一些相声的技巧,这样一来就不像话剧社了。”我又
顿了顿∷
“我想……像平常电视新闻都有个主播,你们可以找两人用类似相声的方
式,一搭一唱地作个串场,然后在她们的『剪接』下,让四五组其他人员分别表
演不同的新闻事件。这样看来较类似新闻播报,而不会像在演话剧念本子。”
“这倒是个主意。”有人说。我接着又道∷
“那四五组同学的表演不必太长,但每一组都要找个最近大家都知道的新闻
事件去模仿。学得像,再加上一点幽默,相信效果一定不赖。而两位主播则力求
平平板板的表演,愈像平常看新闻愈好。”我又想了想∷“此外,你们也不一定
要用国家大事当题材嘛!可以找一些学校内的趣事,比如说校长啦,训导处啦,
或是教官什么的。把他们写成新闻,用相声和短剧的方式表演,这不就蛮有特色
了吗?”
“听起来不坏。”阿祯道。
“的确,”另一个学姊道∷“这是个好主意。”
说着大伙儿便商量起来,一路讨论四点半左右,整个节目大致的纲要已然差
不多了。希特勒提议休息一下,说有点累,待会儿再谈其他的事。
表演了一早上,加上适才讨论时又示范了许多东西,我坐到隔几步的一个空
位上好好休息。我看着窗外忠孝西路上来去的车辆,及那万头攒动的人潮,闲闲
地发着呆。就在此时,一个演讲社高一的同学向我走来,唤了我几声才听见。她
手上拿着一包东西。
“同学,有件事情想麻烦你……”她有点害羞地说。我手一摆∷
“坐下来再说吧!”
她笑了笑坐下,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道∷“你懂的东西真不少,谢谢你们
今天来帮忙。”
“应该的。”我道。
“听说你是下届社长,我们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说着将手上那一包东西递
过∷“就是这个,希望你帮我们卖一卖。”
我接过一瞧,不禁愣了一下,里头有数十个钥匙圈,就是上次她们送希特勒
的那种。我问道∷
“这……我听希特勒说这是你们『限量发行』的,好像不能乱卖的不是?”
“话是如此,”她解释道∷“但我们社费不够,所以先拿出来赚点社费,以
后若有需要,再做一些就是了。”
“你们还有剩吗?”
“这里有一百零一个,我们在北一女还有五十个在卖,社团剩下五十几个。”
她说。
“好,我帮你们卖。”我点点头∷“一个卖多少?”
“廿五。”
“但是我没把握什么时候能卖完喔!”我道。她面有难色,问道∷“可不可
以在这学期结束前?”
“当然不……”我话刚出口,顿时想到了个主意∷“干脆这样吧,我给你两
仟伍百廿伍,算我全包,以后再慢慢卖好了。”
“这个……不太好意思吧?”
“没问题。”我笑道,说着掏出皮包,点好两仟伍,再拿出廿五元一块递过。
她抽出两仟,说道∷“我们学姊说的,你卖人家廿伍,我们拿一个廿,伍佰算你
抽成。”
我摇摇头,把剩下的也推过去∷“我又不缺钱,何必呢?再说大家作朋友,
抽什么成?”
“那……”她迟疑了一下∷“我要和学姊商量。”
“省省功夫吧!”我笑道∷“用不着,你快收下。”
她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把铜板递回道∷“好吧,那谢谢了。我们卖一百个,
另外那一个是送你的。”
“那倒不错,多谢。”
她起身回去找阿祯,两人小声谈了一会,阿祯想必在说她怎么没按命令行事。
果然,两人随即一齐走了过来。我不待阿祯开口,便道∷“我可不抽成喔!你不
用说了。”
“何必呢?”她道∷“用不着客气嘛!”
“你们才用不着客气呢!”我笑道。
阿祯见我坚持,便微笑道∷“你们真是太像了。”
“什么意思?”我一怔,便听她道∷“上次找希特勒,他也不肯抽成,坚持
不收。原本以为找你……”她顿了顿,似乎难以措辞∷“……你们真的是一对。”
“本来嘛!大家同学,赚什么转手钱呢?”我笑道∷“不信你去找别人,我
们社团可没有人会答应的。”
“那可不……”那个学妹正欲说话,阿祯忽然拉了她一把,抢过话头道∷“那
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啦!”
“怎么啦?”我瞧出她们似乎在瞒着什么∷“我说错了吗?”
“唔……”阿祯考虑了一下∷“说实在也该告诉你……其实这个抽成的主意
不是我们提的。”
“是我们的人?”
“嗯,你们副社长。”
“他……”顿时之间我有点儿窘,想不到小杰这么丢脸,小达和希特勒花了
偌大功夫,好不同才搭上演讲社这根线,这小子竟然背着大家提这种主意,真是
丢人丢到外校去了。於是说∷“他是他,我们是我们,大家想法不同。这件事……”
“没关系的,”阿祯道∷“你们肯帮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稍事休息后,两方继续讨论刚才的事宜。这一路谈到五点半左右,我们已经
把下周北一社团联展,六月说唱艺术社成果展的大致问题敲定,也约好了下学期
两社合办一场相声展,时间暂定九月十六。
阿祯拿了一叠北一社团联展的票给希特勒,千叮万嘱地要他尽量动员成功同
学来棒场。希特勒笑着接过,在他那百宝箱也似的书包里掏摸一阵,拿出了更厚
的一叠票,笑道∷“看样子我要忙坏了!这里还有这么多要我帮忙的人呢!哈!”
.
四月十八日。凌晨一点十分。
小薇把车搁在公馆,和我一同走在福和桥的人行道上。此刻行经的车子已然
十分稀少,隐约还可以听见桥下河水的声音。对岸桥上的路灯映在漆黑的河面上,
浮荡起一排排摇晃的橙色光波。天色阴阴地,看样子快下雨了,空气中飘着微微
的凉意,偶尔传出远方些许的车声。
小薇看起来有点儿累,晚上接我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迟到快半个小时。她
今天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神色间透着些微的笑意,她很少这么开心,平常即使
在笑,也从来没有这种神情。连带使我都高兴了起来,两人玩笑开个不停,十分
尽兴。
我问了半天,她才告诉我原来她晚上去舞厅唱歌,今天是头一次上台。难怪
这么快乐,原来是兴奋未平。我问她去哪一个舞厅,她说反正你没去过,下次夜
游带你去见识见识,两人便约好下次早点出来,我可以去听她唱歌,顺便跳跳舞、
认识一下她在那儿的朋友。
走到一半我就开始觉得冷了,不禁微微抖了抖。小薇看来一副强壮的德行,
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完全不把河上的风当作一回事。我瞧她一脸想亏我的样子,
连忙抢在头里,问她是不是该折回去了?别等到走到对岸下起雨来,等一下拿车
还得淋雨走这么长一段。她看了我一眼,似乎瞧出我的想法,毫不给面子地笑道∷
“怕冷就怕冷嘛!讲这么多理由,只不过想早点回去!”我被她糗得挂不住,忙
辩道我不是冷得撑不住,只不过不想待会儿搞得狼狈不堪罢了。你要是不在乎,
那就继续走下去。她做作地耸耸肩,两人便仍旧前行。
果不期然,没到桥头便开始飘雨了,气温骤地降了下来。我说道刚才就预言
过,你不听,现在下雨了怎么办?她微笑地听我噜苏完,伸手从书包拿出一把小
小的折伞,笑道∷“早就准备好啦!胆小鬼!”说着撑起伞,挽起我的手。
我心想这回真丢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笑笑地别过脸,不去看她那得
意的表情。
顷刻间细微的雨丝变成了唏哩哗啦的大雨,凉气在雨中亦透出一阵阵刺骨的
寒风。小薇把伞交给我,伸手搂起我的腰,两人靠得紧紧地走。
我心中微感不自在,动作有点儿僵;小薇似乎并未察觉,只是自然地抱着我。
她的长发轻飘,拂在我的脸上;而靠着我的身子,也隐约地传来她身上暖暖
的气息。
就这样走下了桥,我俩回到了适才停车的地方。我收了伞,她接过去抖了抖,
拿出卫生纸擦干,然后折好放回书包。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小
薇望着屋檐滴下的水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静静瞧着她,看着她那神游物外
的表情。
又过了好一会,她转过头来问我说∷“你怎么啦?”
“没有啊!”我道∷“看你在想事情,就不打扰你。你怎么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继续望着那滴水的屋檐。
快两点时雨势减弱,又恢复了适才的微微小雨。她打开车箱,拿出雨衣要我
穿。我不接,说道你骑车会淋雨,她说没关系,待会儿回去可以换衣服。於是我
也不推辞,穿好雨衣,两人便一齐回她家。
.
两点四十五分。
小薇洗完澡,换起一件长长的白色浴袍,走到阳台花园,拉了把椅子便坐在
我身边。
“刚才应该听你的,”她用手拨了拨还是湿的头发∷“现在头痛起来了,真
是活该!”说着朝我笑笑,问道∷“你冷吗?”
“刚才喝了杯热咖啡,现在还好。”我关心道∷“别生病了,去睡吧!”
“待会儿吧,我不过有点头痛,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次等雨停再走嘛!”我说∷“干嘛赶这么一会儿呢?又不是有什么重要
的事。”
“好啦!你的噜苏还真不少!”她推了我一把∷“男孩子这么婆婆妈妈的,
像什么东西嘛!”
我摇摇头,不和她辩。她稍微一怔,问道∷“怎么啦?我这么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我笑道∷“听你的话,不噜苏,学着做公公爸爸。”
她一笑,摸了摸我的头道∷“好孩子。”
我不接口,隔了半晌,开口问道∷“薇,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请。”
“刚才你在等雨停的时候,一直没说话,在想什么?”我问道∷“有什么心
事吗?”
“没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见我没说话,便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问问,因为你怪怪的,”我想了想∷“不想说就算了。”
“也不是不告诉你,”她瞧着我的眼睛,古古怪怪地笑了笑∷“只怕你不爱
听。”
“你说说看啊。”
“唔……”她眼神一变,显得有点狡黠,半晌后道∷“好,告诉你。刚才在
桥上我抱着你,那个时候你怪怪的,是不是有点不习惯?”
我一愣,不隐瞒地点了个头。她又问∷“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怕啊,只是……只是有点不习惯,你说的嘛!”
“你没有和小玫撑一把伞走过吗?”她问道。
“你又不是她!”我立刻道。话刚出口就知不对,只见她略有不愉之色,连
忙解释∷
“我是说……你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又怎样?”她道∷“只不过撑把伞走路,要不是你心里有鬼,怕什么呢?”
“这个……”我有点结巴∷“总是不太妥当嘛……”
“凭我俩的交情,这种事也会觉得不妥当吗?”
我一句“当然”刚要出口,突然想起她的话,心想∷是啊!凭我俩的交情,
是不应该觉得不妥当才对。可是,话说回来,“凭我俩的交情”,这个交情却又
是怎么来的呢?
刹时之间,小薇和我从开学到今天的所有交往过程,立刻一幕幕地在我眼前
浮现∷两人在麦当劳认识,之后有一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两人又聊到快早上;
妇女节那次在麦当劳见面,后来在中正纪念堂中她亲了我一下,说是已经把我当
作一个好朋友了;之后是儿童节去北海一周,晚上头一次去她家,从此我们便约
好逢双日便夜游……这个交情,好像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这么短暂地一个多月,说得上“凭我俩的交情”吗?为什么她和我都
非常自然地,毫不犹疑地认为这份交情是那么地深厚?好像两人是交往了许多年
的老友一般?
“你不同意?”她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回过神来,用力
地点点头道∷
“我同意。”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打断她∷“只是想想你的话罢了。”
“想我的什么话?”
“就是你问我……问我妥不妥当嘛!我总得想一想吧?”
“绝对不是。”她肯定地道∷“你骗我。”
“你……不然你以为我在想什么?”我心中微感不安,心想她不会知道我在
想的事吧?岂料她立刻便说∷
“你在想我说『凭我俩的交情』,这个交情是怎么来的?而又是否能谈得上
很深厚?对不对?”
我被她这番话吓到了,顿时之间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她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
直瞧着我,似乎把我心里的秘密完全看透。我意识到瞒不了她,只得点点头,嗯
了一声∷
“……没错,你猜对了。”
她又看了我半晌,忽然微笑着收起那如利刃般的眼神,对我说∷“手给我。”
我不解,依言伸手。她紧紧地握住了我,轻轻地说道∷“我没有不高兴,你
别耽心。”
这句话非常有力,顿时我微微松了口气。她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只听她道∷
“其实,刚才在桥下,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按照常理,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你
交朋友的,便何况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可是事实上,我们都非常认同对方,尤
其是你对我更是什么也不隐瞒……”
“那是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我插口道。
“就是这个不必要,才令我奇怪。”她说∷“在麦当劳第一次碰面的那一天,
我看见你走进来,瞧瞧门上写着本店禁菸,马上就摆出一副『谁理你?』的神气,
坐下来发了会儿呆,便理所当然地哈起草来。当时我觉得你似乎心事重重,正想
去找你打屁,就见你先吵后亲热地和经理扯了起来……”
“所以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到这个了,便又插了个嘴。她一捏我的手
道∷“别打岔。后来经理走了,我心想你这么一来应当分了神。谁晓得你瞧他的
背影笑笑,马上又恢复那个心事重重的表情,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善……於是我就
想了解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烦。”
“你还看得真仔细。”我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略停了一下,又接着道∷“当天晚上在中正
纪念堂,你和我说了你的小玫,当时我觉得蛮看不起你的……别介意,我是想一
个大男人,马子又不是把你甩掉,她为了你好才不告而别,你虽然可以觉得难过,
却用不着难过成这样吧?”
“你是你,我是我。”我道。
“我回家后也是这么想。老实说,现在像我们这种年纪的恋爱,许多人都只
当成是玩玩,像你这么痴情的人,反而很少见呢!我心想你既然能爱一个人爱成
这样,想必一定是个很重感情的人,那时就想和你继续交往下去。而且,我甚至
还后悔没早点认识你呢!”
“这也太夸张了一点。”
“还有夸张的呢!那天晚上我愈想愈多,想起了我以前的朋友,想起了已经
分了的男朋友,想起你说的话,竟然整晚睡不着觉。你说好不好笑?”
“不好笑。”我诚恳地道∷“我很感动。”
“那你就好好感动吧!”她笑道∷“我们后来的交情一路发展得那么快,就
是因为我暗暗决定,像你这样的人,虽然有点婆婆妈妈,虽然有点噜苏,虽然有
时候有点没种,虽然……”
“你的虽然少一点好不好?”我苦笑道。她哈哈大笑,说道∷“你虽然有那
么多『虽然』,但是已经算得上是个很少见的人了。这么送上一个,我当然要好
好把握啦!对不对?”
“薇……”我心中一阵暖∷“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她晃了晃我的手道∷“我也有了个好朋友啦!其实是我该
谢你,像我一天到晚亏你玩,又不让你睡觉,你连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我
才是真的该对你说声谢呢!”
“千万别这么说!”我忙道∷“自从……自从小玫走了以后,我一直很消沈,
要不是你一直陪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
“所以大家就别谢来谢去了,又不是古人,闹什么虚文?”她微笑道。
我看着她那温柔,又充满鼓励的笑容,以及那双清澄明亮的眸子,突然浮起
了一股无法自抑的冲动。我起身,拉着她的手,对她说∷
“薇……我想……”
“想什么?”她微笑道∷“别客气啊!”
“我想抱抱你……”
“当然啦!”她笑着闭上眼睛。
我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她轻轻地靠在我的胸口。我紧紧地抱着她那软绵绵的
身子,刹时间感受到一股和暖,却又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深深感动。我知道,
从此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再也不会是孤独的了。
小薇闭着眼睛,嘴角满足地笑着。我俩从此都不会再是孤独的了。
再也不孤独了。
.
四月二十一日。
放学时希特勒跑到五楼来找我,两人在麦当劳吃过晚餐,便一齐往国军文艺
活动中心,参加北一女的社团联展晚会。
晚会开始时间是七点,看样子我们是早来了。此时国军文艺活动中心门口挤
满了人,有进进出出的北一女工作人员,有捧着花等人的男校帅哥,也有一些各
校的“风云人物”,正呼朋引伴地彼此寒喧。当然啦。像希特勒这种人脉广,面
子大的角色,还没等和我说什么,便已和一大堆男生女生打屁了起来。我无聊地
四下环顾,暗自估计此刻各校同学的比例,结果发现除了北一女的同学想当然耳
地高居冠军,其次竟然是咱们成功的人最多。我等希特勒和那堆人扯完,又应他
的介绍和他们打声招呼后,私下向他请教为什么不是建中的人最多?希特勒拍了
拍我,笑着解释道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他说成功地理位置离北一女近,而成功人
又比较爱玩,加上成功社团在各校中无论数量或品质都首屈一指,像这种活动,
自然是咱们济南学子的“必修课程”啦!
正说话间,国军文艺活动中心的侧门开了,出来两个演讲社高一的同学。两
人见到我们,立刻便要我俩进去,说是阿祯已经等我们很久了。希特勒和我商量
了一下,决定自己先进去,留我在门口等其他说唱艺术社的人,并给我一张伍佰
元钞票,说是要我去买几束花,咱们来捧场,空手到也说不过去嘛!对不对?嘻
嘻!我无奈地点点头,学长放心!我会办好的!哈哈!说着希特勒便迳自走了,
留我和一个演讲社的同学在那儿等人。
不一会儿我们的人陆续来了,那位姓刘的演讲社同学把大伙儿分别带入,一
一让他们坐在安排给说唱艺术社的座位,然后又跑出来找我。我跟她说我们的人
来得差不多了,只剩社长有点事,片刻间便会到。你不用陪我等了,只要告诉我
这附近哪儿有卖花就成。她说西门町红楼戏院旁有花店,指点了老半天我都没搞
懂,於是她便带我去。
两人一齐到了花店,我瞧见那儿的老板和一堆北一的学生熟络地打招呼。刘
同学告诉我,这边几家花店每逢有表演便大发利市,和北一女的衣食父母熟得不
能再熟。我点了点头,便去右边那间和她最要好的那一家。老板见到她带了一个
成功帅哥,胡说八道地乱牵红线,把咱俩亏了一顿。害我们连忙买完花,即刻便
连滚带爬地溜走。真是的!这样对待衣食父母!
回程中刘同学说,阿祯见到说唱艺术社人人都戴着演讲社的钥匙圈,连声同
希特勒夸我办事迅速。希特勒吹牛了半天,说什么要不是他能干,怎么敢指定他
作下届社长呢云云。我一听不禁暗爽半天,嘴上还是连忙谦虚。就这么聊着,两
人已回到国军文艺活动中心了。
.
八点四十分。
表演进行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北一女的吉他社刚下台,两个北一女高
二班联会的主持人正熟练地念着串场的台词。希特勒跑到后台和准备中的演讲社
同学打屁,小达则坐在我右边。
不知怎地,进场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十分低落。望着满场的北一女学生,看着
那一片由绿制服组成的“青海”,我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在全场热闹的气
氛里,我彷佛坐在一个被遗忘了的,完全死寂的寂静中。
聚光灯亮起,台上口琴社已就定位,正在观众热情的掌声中奏起她们的第一
首歌。我突然觉得待不下去了,起身在小达的疑惑神色中,转身离开了会场。
“怎么了?”我问自己。
七点整表演开始时,我和场中大部分的同学一样觉得十分兴奋,加上从来没
参加过这种外校活动,心里更是感到一股刺激及新鲜的愉悦。主持人上台时,我
还和小达一齐对她们品头论足,从她们的身裁相貌一直讨论到两人的台风技巧。
第一个节目是国乐社、听成功国乐社的嘟嘟说,北一女国乐社非常有水准,虽然
和咱们成功还差这么老大一截,但已经是公立高中里极强的队伍了。尤其是她们
的菁英,名为“国乐小班”的高手阵容,更是令人赞叹钦佩的强中手。是故,国
乐社一上台,我便以一个期待的心情,等着她们想必是十分精彩的演出。
果然,嘟嘟的推崇不是谬赞,她们一首“楚留香”,不但一扫我对国乐枯燥
无聊的偏见,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曲中流露的那种广阔、飘逸、潇洒而辽远
的气氛,着实教我为之着迷,而久久不能自己。转头见小达也是这个表情,我便
和他大大地称赞了她们一番,两人抢着话,说着那一份悸动的感觉。
但,就在此刻,我突然觉得怪怪的,一种倏地浮现的感受,顿时把我由亢奋
的情绪中硬生生抽出,顷刻间,我便住了口。因为……
我想起小玫了。
回想起小玫还在身边时,曾经有许多次,我在看了一本令我感动的书,或听
到一首教我迷醉的的歌时,我都是如此兴奋地和她高谈阔论,而非等她接受我的
推荐,也去看看或听听之前绝不停止。
情景依然,小玫却已远去了。
不过,要是仅仅如此,相信我不会这么低落的。小薇出现之后,我已然接受
了小玫离去的事实,所以当我想起小玫时,或许会有一点哀伤,但在时间的逐渐
冲淡下,我是不应该如此低落的。望着周围许许多多北一女的学生,我的目光下
意识地四下搜寻,似乎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催促着我,去找一个同样穿绿制服的人,
让她陪在我身边,让她陪我度过这种空虚的、无助的感觉,让她再次带我那种可
以信任,又信任我的感觉。而,我清楚地知道,这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突然出
现在我生命中,和我过了两个月快乐日子的小薇!
我慌了,我发现她对我而言竟然已经比小玫更重要了!我觉得自己对两人之
间的友谊,已有不同的观感了!我察觉自己开始需要她,不能没有她了……
小玫刚走三个月,我竟然喜欢上别人了!
再进去时已是九点五分,小达微带责怪地问我去哪儿了?演讲社都表演完了
哩!我挥挥手打断他,说道刚才我坐在别的位置上。他点点头,便不再噜苏。不
一会儿阿祯满脸通红,流着汗,一副兴奋无比的样子走到我们的座位旁,问我们
对刚才的表演感想如何?我挤出一个笑脸,缚衍道很好很精彩很有趣,等她前脚
刚走,便迳自拿起书包,在大伙儿的疑问中离开了。我知道现在自己心头很乱,
已经不适合再留在此地了。
.
回家之后心中乱成一片,我打了个电话给小薇,取消晚上去舞厅看她表演的
约定。电话中她的声音似乎颇为失望,不过她仍是没说什么地便答应了。我微感
歉咎,叹了口气便往床上一躺。孰料心中纷乱,辗转难眠,直到一点半左右,决
定还是别让她失望,便即起身换好衣服,搭计程车赶去。
两点十分。
坐在离舞池数步之遥的吧台上,我静静地看着狂舞中的男女,看着舞台上的
小薇。我讶异地看着聚光灯下她迷人的身影,发现此刻的她,和平日穿着绿制服
的她直是判若两人。她抱着贝斯,在一节又一节沈劲的低音中,唱着高亢而狂野
的歌曲。汗水湿透了她黑色的紧身衣,但她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睛,却仍旧充满了
冷静沈稳的自信。
舞池中的人们在乐声中浑然忘我,七彩的灯光四下旋转,强烈的节奏奔腾流
泄,带动着汗水中的迷醉,达到高潮。此刻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被她所控制。
鼓手是她发号施令的权杖,主奏是她迷惑人心的咒语,在如天籁似地纯净以及狂
风般地怒吼声中,她正指挥着已然迷失自我的人们,为她起舞,为她疯狂。
怔怔地望着小薇,我发现自己和她差得太远了。同样是孤独的两人,她能够
在舞台上那么如意地,那么自信地建筑她的世界,而我却只能坐在暗处静静地望
着她。顿时之间,我明白了自己的矛盾∷我自知需要她,或许可说,我明白自己
已然爱上了她;我希望进入她的生活,进入她那迷人的,绚烂的世界,但却又惭
形秽,裹足不前。我不断地回避两人友谊如何定位的问题,而却在不知不觉中,
一步步地被她吸引过去,让她成为我生活的重心,成为我快乐的来源。我自知配
不上她,却在心底深处深深盼望着属於两人的世界;我嫉妒那些跳舞的人,因为
此刻他们与她,是那么地协调,那么自然地融合;而我,却满腹心事地坐在远方,
对身旁的一切,感到无限的惶恐及陌生!
我叹口气,喝完了手中的酒,心想自己还是不该在此出现的,起身打算就此
离去。正要转身,音乐突然停了。我回头一瞧,见到小薇正和鼓手说话,她比划
一阵,鼓手点点头,朝她笑了笑。我心想她不知道要唱什么,不禁停住脚步,凝
神倾听。
半晌乐声响起,我一怔,听出这是一首披头的“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我
心想小薇会唱这首歌,倒是不可不听。於是便又坐了下来。只见主奏吉他手数一
二三四,便开始奏起中板的前奏,台下登时响起一轮掌声。
小薇拨着贝斯,低着头暗数节拍,脸上不露任何表情。看她神色自若的样子,
我眼前不禁浮现了第一次去她家,她抱着吉他,和我合唱“倘若我坠入情网”的
场景。那时她长发垂肩,面带微笑,和此刻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微觉失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心中暗想着这首歌的歌词,自忖虽然她
不知道,但我还是可以和她合唱,一如那时一般地合唱着……
倘若我唱了首歌 你会想到什么?
你会起身走向我吗?
请你倾听 我要为你唱首歌
我会尽量不唱得荒腔走板的
吉他间奏。小薇脸上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她熟练地按了个切音;然后,突然
地,她转头朝我望来,慧黠地向我眨了眨眼,笑着点了个头!
她竟然早就看见我了!
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好多了
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雀跃不已
我将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尽力尝试
刹时间我惊喜交集,她那一笑不但是告诉我她很高兴我还是来了,更是向我
说,这首歌是她为我唱的!不为别人,只为我!在这个疯狂的地方,她正为我唱
歌!更藉着这首歌,和我交换着“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
当我的爱人远去时 我该怎么办?
你因孤单而忧愁吗?
当一天将尽时 我会感觉到什么?
你因独处而伤悲吗?
不!
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好多了
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雀跃不已
我将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尽力尝试
我俩同声唱着,相对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水银灯照耀着她,使场内别人
皆尽失色;坐在黑暗之中,她眼中却只有我一个人。只一瞬间,我那股疏离的无
力感,那种对眼前一切感到遥不可及的心情,便有如风中轻烟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再不留丝毫痕迹。
你需要任何人吗?
我需要一个人让我去爱
能够有这个人吗?
我希望一个人去爱
你愿意相信当爱开始的那一瞬吗?
当然 我确信它随时都在发生
当你关上灯时 你会看见什么?
我不会说 但我确能掌握
“然后呢?”诗圣兴致高昂地问道∷“你们去哪儿快乐啦?”
“少胡说,又去她家聊一晚而已。”我道。
“你跟她『求婚』了没有?”
“你别用这种字眼不行?”我推了他一把,他耸耸肩∷“这种事要快搞定,
人家是在等你主动,你知不知道啊?嗯?”
“这点我可没把握……”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跟她说?”诗圣问。我想了想∷
“再过一阵……等我确定是不是真的爱她的时候,才说这些……”
诗圣一把打断我∷“我就是讨厌你这种婆婆妈妈的个性!告诉你,这种女的
现在可不多了。你再混下去,她早晚会被别人追走!要是……”
“好啦!你少摆大哥架子,我会注意点还不行吗……”
你需要任何人吗?
我需要一个人让我去爱
能够有这个人吗?
我希望一个人去爱
“这么说,”我诧异地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了喔?”
“当然。”小薇温然一笑∷“你不是来了吗?”
“那你早就准备好这首歌了?”
“看你怎么想吧!”她双手一摊。
“这话怎么讲?”
“我的确准备了几份披头的谱在那儿,”小薇道∷“不过你说不来,我就没
把它排入表演顺序。后来瞧见你,就和他们商量了一下。反正练过,也不怕临时
表演。”
“会不会很麻烦你们?”
“麻烦倒是没有,”她凝视着我,眼神中满是笑意∷“只是被他们亏了一番,
他们还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那你……你怎么说?”
“嘻嘻,不告诉你!”她抚掌大笑,一脸地诡异。
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好多了
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雀跃不已
我将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尽力尝试
凭着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
披头.“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
一九六七年发表於“ 椒军曹寂寞之心俱乐部合唱团”专辑
.
四月二十二日。十点十五分。
“我要回去上课了。”我道,一边踩灭手上的菸头。
“你少来,别想跑!”诗圣拉住我∷“你回答完我的问题才能走人!”
“大哥,你饶了我行不行?”我哀求道∷“给我时间想一想嘛!”
“你连自己喜不喜欢她都不知道?少来了!”
“我承认喜欢她。可是那不一定就表示可以跟她说爱她吧?”我道∷
“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马子是不一样的。”
“这有什么不同?”
“喜欢她,常常见面就是了,”我郑重地道∷“爱她,可得想清楚了。我还
不确定对小玫……”
“别提那个出国的了!”诗圣有点儿不高兴∷“你其实早把她『开除』了,
否则才不会让那个小薇随随便便就跑到脑子里去!”
“你太武断了!”我抗议道。
“你太婆婆妈妈了!”诗圣反驳道∷“上次就告诉你快上,想不到你现在还
在想这种白痴问题!”
“喂!到底是谁在和她交朋友哇!你逼我决定有个屁用?”我皱眉道∷“别
说人家只把我当成好朋友,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就算我向她说什么,搞不好还
会吃闭门羹呢!”
“吃你个屁!”诗圣骂了我一句,掏出一根菸硬往我嘴里塞∷“你给我想清
楚!人家不惜给鼓手亏,还唱歌给你听,这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他妈的你小子
给我怕这个怕那个,你还算男人吗?”
“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我不服气地道∷“说你武断,你还真是独裁
呢!”
“独你奶奶裁!告诉你,我当然比你了解她!”诗圣瞪眼道∷“这种事我见
多了。像她这种女人有什么了解不了解?你他妈自己龟着不上,竟然怀疑起我的
眼光来。老实说女人就是这样,拐弯抹角的一堆毛病,等到你『开』了她,她就
乖得跟狗一样了!懂不懂?”
“你在说的都是他妈的什么狗屁!”我心想诗圣这人还真粗俗,说这种话竟
然毫不在意∷“你不就只谈过一次恋爱吗?懂什么女性心理学?”
“你再提这个,我就揍你!”
“可是……”
“你再说!”
“好啦!我闭嘴……”诗圣表情不善,我心想再不收口可能真要挨打,连忙
把下面的话收起来。正要找个别的话打发场面,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诗圣迅速把菸往粪池一扔,动作敏捷俐落。
“小光。”外头的人说。诗圣松了口气,把门打开道∷“干嘛?”
“狗绢在找凯子,大事不妙。”小光道∷“快回班上,她还没到教室。”
.
“怎么回事啊?”我看狗绢若无其事地进了教室,跟平常一样地上着课,不
禁问小光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妙了吗?”
“上节下课我去补交周记,她问我昨天的事是不是你干的,”小光悄声道∷
“就是中午锁门的事。”
“为什么怀疑到我?”我不满道∷“那是狗腿贤的花样啊!”
“谁知道?”小光作出一副天晓得的表情∷“搞不好是嘟嘟摆道。”
我摇摇头∷“他不会找我麻烦的,这点我相信他。”
“那就走着瞧吧!”小光道,晚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昨天寒流过境,中午下着阴冷的雨,午睡时大伙儿把门窗都关了。一点五分
下课时我去厕所哈草,回来时正巧打上课钟,远远瞧见狗绢出现在楼梯口,一进
门便向坐在靠门最近的狗腿贤道“老师来了”。谁知平素正派的他,竟然在那张
仍有睡意的脸上露出诡异地一笑,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起身,把门给反锁了。
我一怔,还没会意到他在干什么,眼尖的小光便立刻通知全班“大家趴下装
作还没醒,等一下狗绢敲门谁也别鸟她,看她怎么进来!”狗绢平日倒行逆施,
全班早已对她十分不满,当即一齐趴下装睡,连第一名的小鸭鸭和正直不阿的嘟
嘟,竟也毫不犹疑地如此作了。
狗绢敲了半天门,全班连动都没动;她在外头暴跳如雷,我们却在里头安枕
高眠。不一会儿,见情况快搞僵了,小鸭鸭才帮她开了门。
进来之后,她可想而知地太发脾气。大伙儿倒忍得住,一个个都装出一副“刚
睡醒,什么都搞不清楚”的德行,就这样地给她骂了一节课。直到下节上课,在
大家半请托半强迫派出的马屁精言语下,她才稍稍敛了怒气。
最令人不可想像地,是等到火气渐减时,她竟然得意地说道∷“今天看在你
们还知道认错,没和老师狡辩,就原谅你们一次。要是再发生类似情况,老师就
会用真功夫对付你们!”说着不可一世地笑笑。没等大伙儿问,她便继续释其“真
功夫”道∷
“今天老师心情好,下次你们要是再把门锁起来,老师就用『气功』劈破窗
户,而那些被我震碎的玻璃……”说着她顿了一顿,随即在大伙儿目瞪口呆的表
情中说道∷“就会全数刺在锁门的那个坏蛋身上!哈哈哈!”
就这么想着昨天的事,一节课也将近结束了。狗绢合起课本,稍微沈默了一
下,开口道∷
“董子凯,起立。”
我心想来了,她一定又要开始胡言乱语地扣我帽子,可得小心应付∷“是。”
说着站起来。
“昨天下午第一节上课,锁门不让老师进来的是不是你?”狗绢问道。
“不是。”
“你不要骗老师喔!”
“我没有。”
“好,那我问你,”狗绢面有怒色∷“昨天我进来之前,你是不是刚进教室,
把门关上?”
我想了想∷“是的。”
“后来有没有人进出?”
“没有。”
“那锁门的除了你还有谁!”狗绢突然吼了起来∷“你还敢不承认?”
我心想这一句还真厉害,正做没理会处,忽听小光举手道∷“老师!不是他
锁的门!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怎么知道?”狗绢一愣,转头问小光。我看了狗腿贤一眼,他脸色苍白,
似乎十分紧张。於是朝小光缓缓地摇个头,他微微点头,偷偷地向我挥了挥手,
意思是说“放心,我不会摆狗腿贤道”。随即对狗绢说∷“班上的门常出问题,
好像是坏了。关门用力点就会自己锁上,门轴也有点儿松。”
“是吗?”狗绢眉头一皱∷“你试一次给我看!”
“是!”说着小光走到门口,抓住门把,砰地一声关上门。他笑道∷“老师
请来试试看,门已经锁上了。”
狗绢走近一试,门果然已经锁上了。她心下起疑,自己试了一次。轻轻一推,
门关到一半便停住了;她一怔,使劲再推,只听“隆”的一声,整张门竟然垮了
下来!
全班登时一阵错愕,大伙儿张大了口,完全作不得声。小光手快,在门快压
到狗绢身上时便替她挡下,使劲把门板推起,扶到墙边靠住。他喘了口大气,在
大伙儿爆出的狂笑声稍弱之后,才忍着笑对狗绢道∷
“老师,我就说门有问题吧!你看是不是?它都垮了呢!”说着憋不住地放
声大笑。
“那是你搞的吗?”下课后小光和我被狗绢派公差,去总务处找人修门。路
上我问小光道∷
“这么巧门就塌了,我猜一定是你搞鬼!”
“废话!”小光笑道∷“当然是我!”
“你怎么弄的?”我问道。
“这要从早上说起,”小光道∷“升旗完我去办公室找英文老师,狗绢等我
要走的时候把我叫住,要我替她刺探昨天是谁锁的门。我心想你这可找错人了,
当时也没说什么,便答应了她。第二节体育课时我没下去打球,就是在教室弄门。”
“那……”我正要问,小光已然迫不急待地道∷“是这样的,我先把门框的
螺丝松掉,然后拿根铁丝插进去。只要一用力关门,门就会垮掉!”
“咦?那你自己关门时怎么没事?”
“那当然啦!我练了一节课哩!”小光得意地道∷“怎样?厉害吧?”
“厉害!”我赞道,随即又问∷“既然如此,你干嘛吓我呢?说什么大事不
妙?”
“这样才好玩嘛!”小光笑道∷“第二节下课我叫菜包顾门,自己去找狗绢。
跟她说查不到,然后叫她想想昨天是谁最后进来的,说搞不好就是这个人锁的。
你别生气,这样她才会信任我,待会儿作怪,才有可能让她上当!”
“你这小子真坏!”我笑道。
“还有更坏的呢!”小光道∷“我还叫孔子在后头准备,门一垮下来就照相!”
“真的?照了没?”我双眼一亮。小光举臂,作了个搞定的姿式道∷
“当然!下礼拜一全班各一张!哈哈!”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事∷“说到照相我想起来,上次中新友谊之夜的照
片你还没加洗给我呢!你这小子可真能拖!”
“啊……”小光一听,突然僵住了笑容,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好好好……
我尽快拿给你……”
“你别又忘了!”
“好啦!这次……这次不会再忘了!”
“下礼拜一行不行?”我问,小光冲口而出∷
“不行!最快礼拜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礼拜二就是了!”小光别过脸,似乎有什么困难。我心下疑惑,
问道∷“是不是照坏了?底片曝光?还是……”
“别瞎猜!”小光道∷“底片借人了,礼拜一才拿得到,你想我怎么会照坏
呢?”
“底片借人?借给谁?”我问道∷“说唱艺术社的人吗?”
“对啦对啦!”小光看样子不愿多说∷“反正下礼拜二就是了!”
十二 游戏
四月二十四日。早上九点四十分。
今天是礼拜一,下午和小薇约好出去玩,早上本来就不太想去学校。坐上○
南后发现零钱不够,忙在公馆分段点下了车,看看表发现已然迟到,便打定主意
跷课了。我跑到路旁票亭买菸找铜板,心想待会儿干脆来坐一班从来没坐过的公
车,让它带着我随便逛,一方面可以认识台北的路,另一方面又蛮新鲜的。正巧
车站上停着一班五十二路,我便上了车。
没到光华商场我就拉铃了,下车整整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制服,我暗暗发誓以
后再也不坐五十二路。上车时空位一堆,没过五站竟然挤满了人,好心把位置让
给欧巴桑,自己倒差点挤不下来!他妈的真是倒霉!
掏出耳机,放入一卷披头的“救命!”,我信步走到光华商场。光华商场十
点才开,门口满是盗版书摊贩。我走过那一排停满台北工专学生机车的人行道,
在一家用塑胶布搭起的小豆浆店里买了个饭团,步至书摊前看书。
书摊老板没理我,正和一个穿白色汗衫的老头聊天,彷佛对我这唯一的顾客
没有丝毫兴趣。我自顾自地翻捡,看了老半天除了A书就是童话,心想这两种书
我的年纪都不太适合,加上疑惑两者的关系,便离开了这个怪异的地方。
光华商场后方是火车道,因为铁路地下化工程的关系变成了一条又宽又长的
工地。找了半天,才发现原本架在光华路桥下的行人小桥已然拆去,而在工地上
另搭了一道临时铁桥。於是便信步走上,站在桥头看四周。
说真的,台北的确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城市,路又窄又不整齐,车子挤成一堆,
随处望去必然可见到凌乱的角落,而远眺长空,却也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不过,
此刻我却觉得蛮轻松的,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开心,好似解脱了什么似地傻笑着。
想起车上对我连声道谢的欧巴桑,小豆浆店那位头发蓬松的老板娘,和老头聊天
的书商,以及在暑气下打赤膊工作中的工人,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十分美好,每
个人都很正常地忙着,大家都很满足,在这个一天到晚有人游行示威的城市里,
为着日常琐事,来来往往地活着。不必多加思考,没有什么烦恼,一切都是如此
地自然而应当。
这种感觉真好,尽管今天我的出游是那么无目的及无聊。我心想。
.
十点二十分。
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走到松江路上。我回头疑惑地望了望,心想刚才不是
走在新生南路吗?怎么笔直地过了桥,倒没瞧见新生北路的路标?想了想不明所
以,也就不管了,反正没发现自己出现在高雄,已经蛮不错的了。
这一带不像光华商场的古旧阴暗,给人一种颇为振作的感觉。四周林立着办
公大楼,过往的行人也打扮地规规矩矩。但是,这种感觉却又不同於敦化南路的
前卫,走在松江路上,不禁觉得有点儿复杂。这里的建筑较为老式,公司行号多
半是什么贸易公司,较之敦化南路的气派,这儿显得有点“中年”,彷佛是属於
我老爹那一代,给人一种台湾经济刚起步时的联想。我自忖好笑,那时我才刚出
生,怎么会有什么“时代印象”呢?真是古怪。
长安东路上没道理的挤,又没有什么店面,看起来全是贸易公司的仓库,我
顺着骑楼走到了建国北路口。建国北路?对!这个名字才像经济起飞期嘛!想来
登时一片有理,我抬头望着高架桥下的红绿灯,吹着口哨,轻松地过了马路。
.
台北市立中山女子高级中学。
过了马路,我才发现原来这儿就是白衫客的家,登时心虚地往内瞧了瞧,确
定没人看见我,才又放慢了脚步,以一个跷课成功人的身份继续前行。
中山女中,我边走边想,为什么这所学校给我一种很奇怪的陌生感?较之北
一女,好像她们不是前三志愿一样。是不是地理位置离城中区较远?应该不是,
人家景美更远呢?是不是平素没有和她们进行社团来往?也不会,每次看演办社
打比赛,对手一定有中山的。我一怔,喔!心想原来如此!之所以觉得中山陌生,
是因为她们太“酷”了!光看每次中山辩论队那一副正经八百,冷艳无比的德行,
对她们就不得不敬畏三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她们学生的气质为什么都是
那种的女强人状呢?我心想搞不好是因为她们校长的关系。据希特勒说,中山校
长是一位姓梁的女超人,她待中山学生很严格,要求十分高,中山学生对其又爱
又恨∷乐其推动中山在各项表现上的突出表现,恶其高压统治的严管作风,实是
极端复杂。
我暗想好险成功于校长是个年近退休的好好先生,虽然在其统御下,咱们被
人称为“成功呆”,不过一样米养白样人,像小光这种精灵过头的家伙,咱们还
不是有一大票?再怎么说,都比被一个信奉女性主义的老婆婆制得端不气来得
好。光凭像我这种跷课率,我想中山四千人中就一个没有。登时我明白“知足不
辱”的重要,心中浮现一股孺慕之情,而想大声地对成功於校长喊一声“坚定信
心,迈向成功”哩!
.
“哈哈!”小薇捧着肚子,停在总统府前狂笑了起来∷“哇塞!从来没看过
像你这么三八的人!哈哈!”
“我哪里三八了?”
“跷课压马路,”她一脸别不住的样子,对我笑道∷“竟然可以想出这么多
没营养的东西,我真是输给你了!”
“你再笑,我就要发火了!”我警告她。
“请啊!哈哈!”她两手一摊∷“你又不是第一次恼羞成怒了,我才不管你
呢!嘻嘻!”
我不语,冷冷地瞪着她。她见我神色不善,笑吟吟道∷“好啦,不笑你。”
说着牵起我的手∷“好好一天出去玩,别板个脸,我们走吧!”
“今天打算去哪儿?”我问。
“你跟着我就对了。”她神秘兮兮地说∷“咱们不是约好不噜苏的吗?”
“先去吃个饭好不好?”我微笑道∷“早上买饭团买错了,吃了一口发现是
咸的,我扔了没吃,现在饿得很呢!”
“别急,我们就是要去吃饭!”她微微一笑。
正午的太阳骄炙地照着,天空蓝蓝地,点缀着几朵亮亮软软的浮云。我俩牵
手走过总统府前长长的红砖道,一齐走过热闹的重庆南路,她拿了车,两人一齐
奔驰在明亮的台北街头。约莫十二点半左右,我们到了松山机场。
搁下了车,我问她道∷“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是敦化北路。”
“那又怎样?”
“敦化南北路上有许多很棒的店,”她笑道∷“今天我们来个『敦化一日游』,
你看怎么样?”
“我不懂。”
“我是说,反正最近有很多话想聊,”她解释道∷“我们今天就来散散步,
我带你去一些没去过的餐厅或咖啡店,你看哪一家喜欢,咱们就去哪一家。从现
在玩到晚上十点,十个小时,痛快吧?”
“好主意!”我心想这个看样子还真不错,但是……
“等等,我可没那么多钱啊!”
“我有,这个你不用担心。”她道∷“我出钱,你出力,只要你不累,其他
问题不必想。”
“好!现在去哪儿?”
“先吃中饭吧,”她拉着我的手∷“别吃太饱喔!”
.
一点整。
我俩坐在“双圣”,一家美式的餐厅吃羊排。小薇说怕待会儿吃不下别的东
西,於是我俩便只点一客分着吃。她切羊排的模样真好看,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我笑着亏她将来可以去当服务生,她朝我眨了眨眼,笑道你这种人还真是没良心,
好意帮你切,你倒坐着说风凉话,要是再噜苏,你就自己来。我不服气道这算什
么,接过刀叉便动起手来,不料羊排带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弄不开。她见我
笨拙的样子,在大笑声中取回餐具,说道你还是等人帮你服务好了,谁教我有服
务生的潜力呢?不知道将来谁作你老婆,想来这个女人还真倒霉。
说到这儿,我抬头瞧了她一眼,她没有任何异状,仍是笑吟吟地分着食物。
我想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便又转开目光。她取过我的盘子,将切好的羊肉递了
过来。我怔怔地看着那双纤纤素手,心里不禁一阵紧,好想立时伸手握住,不教
它再离开了。
.
一点四十分。
走到棒球场对面的“福乐”,两人同时停了下来,看着门口冰淇淋的照片,
不禁相对大笑。刚才吃完羊排时我觉得不饱,她要我别着急,待会儿还有得吃呢!
我看着隔壁桌客人的香蕉船,不顾一切地点了一客。小薇也不多反对,於是两人
又分着吃了。吃完后突然觉得非常撑,我们彼此埋怨不该吃这一客。两人嘻嘻哈
哈地出了“双圣”,漫步在敦化北路上消化。
望着“福乐”门口诱人的冰淇淋广告,我俩相对苦笑,很有默契地摇摇头,
便一齐离开了。她提议去棒球场走走,我说今天没活动,可能进不去。她笑着拉
着我,说道山人自有妙计,於是便往棒球场走去。
搞了半天,原来她认识棒球场的管理员,难怪这么胸有成竹。我俩坐在看台
上,在阳光下闲闲地聊天。我从书包摸出太阳眼镜,她忽然夹手夺了去,说道咱
们换着用,於是她也掏出她的,递了给我。我一看她那副太阳眼镜是男用的,便
问她为什么不买一副好看点的?她笑道平常见你老用地摊货,这副是我买来送你
的,戴上试试吧!说着便拿出一块镜布擦了擦,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帮我戴上
了。
我颇为感动,对她说下次也买一副送你。她摇了摇头,说道她宁愿要我的地
摊货。我问道为什么。她偏头想了一会,笑道拿来做纪念,说着便戴上了我的眼
镜。
.
三点二十分。
两人离开棒球场,继续“敦化一日游”。经过复旦桥下一栋房子时我停了停,
看着那栋砖红色的房子,叹道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住这种有庭院,有游泳池的大楼?
她拍了我一把,作出一副放心吧的表情,说道别对自己没信心,你有很强的潜力,
假以时日必然会很有成就的。像这种闹区的水泥监狱,搞不好你将来还看不上眼
呢!我耸耸肩,向她说了声谢谢,便不再谈这个了。
走过火车道,我俩在近忠孝东路口处转入了一条小巷子,她带我进了一间明
亮宽敞的咖啡店。这家咖啡店客人不多,不知道是因为下午生意本来就差,还是
地点太偏僻的关系。小薇要我别点咖啡,说这儿的果汁有特色,於是我俩便各叫
了一杯特调果汁。
小薇说,她刚和“他”分手时心情不好,有一天晚上骑车散心,因为要躲塞
车而骑入小巷子,因而发现这家店。当时她也正要点咖啡,想不到隔壁桌一位独
坐的小姐叫住了她,说道这儿的果汁不错,可以试试,於是她便依言换了果汁。
那天晚上小薇和这个小姐聊了颇久。原来那位小姐也是刚失恋,两人因此一
见面就投机。小薇道这个小姐五专刚毕业,有一个很棒的名字叫“仙”。而不负
这个字,她长得也是够棒的了。“仙”谈话很有趣,虽然正在失恋中,她却像个
没事人一般,和她肆无忌惮地大谈男人有多可恶,有多愚蠢而又是多么的自大。
当时“仙”见她很闷,所以便带她去跳舞,在跳厅里那个“仙”随便晃了几招,
就有一堆色眯眯的男生跑来大献殷勤。“仙”说道他们就是这样,你也没特别怎
样,他们就觉得你对他有意思,这种男的她见多了。又道你要小心,倘若一个不
注意爱上这种货色,他将来一定会负你。天下只有规规矩矩的男人才会忠於爱情,
凡是很容易上钩的男人,一定也很快地会把你甩了。
.
四点五十分。
两人会了钞,离开了那家名叫“孤寂.台北”的敞亮咖啡店,又走回敦化南
路。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谈到了那天晚上的“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小
薇说她开始喜欢披头是受我的影响,自从为了帮我伴奏“倘若我坠入情网”开始,
买了第一张披头CD之后,她便陆续地购齐整套披头。而在十年十六张的专辑里,
她最喜欢“橡皮灵魂”以及“ 椒军曹寂寞之心俱乐部合唱团”这两张。我问道
为什么,她解释道“橡皮灵魂”是披头步入中期时的首张实验作品,其中利用西
塔琴的效果,以及歌词透散出来的那股飘渺无定的空虚感,和她自己的生活感触
颇有相合之处,尤其是“挪威森林”及“无所适从的人”两首,直教她心醉感动
不已;至於“ 椒军曹”那一张,因为其时披头已然成熟地发展出属於他们的哲
学,故专辑中的每一首歌,皆各自有自触及与深入的问题,像“当我六十四岁”、
“迷人的丽塔”、“生命中的一天”、“露西与钻石在天上”以及“一点来自朋
友的帮助”,皆是她所欣赏的绝世之作。别的不说,就那首“一点来自朋友的帮
助”吧,表面上听来很温馨,但一连上歌词想来,却又觉得唱歌的人很孤单。当
你仔细品味后,一定会发现当他唱“我因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而好多了”那句时,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朋友的帮助,所以后来他才“需要一个人让我爱”。
不过,小薇又道,整张专辑听完,尤其是当最后一首“生命中的一天”突然
一声钢琴击打,而馀音未绝之时,你会发现虽然大家都是“寂寞之心俱乐部”的
成员,都有着那一颗失意悲伤的寂寞之心,但这一路十三首歌下来,大家都紧紧
地站在一起。无形之中,我们已然得到“一点来自朋友的帮助”了。
我颇为讶异小薇的体会,睁眼怔怔地望着她。她一紧牵着我的手,轻声问道∷
“你同意吗?”
顿时,我心中浮现了那天晚上,我俩远远地对望,而合唱“一点来自朋友的
帮助”的那一幕。不自觉地,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我轻轻地点点头,登时无法自
制地哽咽了起来。她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抱起了我。
.
六点十五分。
我俩离开了来过许多次的“书香园”,小薇看了看表,对我说∷“该吃晚饭
了。”
“嗯,我正好也饿了。”我道∷“去哪儿吃?”
“第地司。”她道∷“一家法国餐厅。”
我一怔,摇了摇头∷“我看不太好。”
“为什么?”她眉头一皱∷“你知道这家店吗?”
“知道,以前爸爸带我去过。”我说∷“这家店太高级了,我们……我想不
太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她笑道∷“你觉得我们太低级了吗?”
“不是这么说,”我连忙解释∷“别说可能碰到我爸,他一定会怪我小小年
纪去这种店太享受;再说让你花这么多钱也不好……”我顿了顿,又道∷“还有,
我们穿这个样子,我觉得不太搭调,建议你改个地方,下次再说吧!”
“当然不能穿制服去啦!”她噗哧一笑∷“我的绿制服也就罢了,你那身卡
其服,可真是上不了台面。”
“我可没带别的衣服,”我说道∷“所以啦,算了吧!”
“没有好衣服,不能去买吗?”她打断了我∷“这附近多得是服装店吧?”
我吃了一惊,连忙摇手∷“使不得,这太夸张了!”心想她看样子不像在开
玩笑,忙道∷
“为了吃顿饭还去买衣服,又不是……反正没这个必要。你把钱省着自己用,
我可不想让你花钱!”
“倘若我坚持呢?”
“坚持没用。”我道∷“这太夸张了。”
“你不要这么噜苏好不好?我自己愿意,你穷客气什么?”她有点不高兴的
样子∷“你这个人就是会扫兴!我又不缺钱。”
“你……我们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下次我打扮打扮,自己买一套好一点的
衣服,约个时间再去好不好?”我小心翼翼地说,试图不要让她不高兴∷
“也给我一点心理准备嘛!反正……时间还长得很。”
“时间还长得很……”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一副复杂而古怪的神情。
想了一想,她摇头道∷“不行,一定要今天。”
“假如我一定不肯呢?”我问。她脸上突然闪出一丝异常气苦的表情,但马
上敛去,随即微笑道∷“这样吧!我们比比运气好了,看上帝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你。”
“怎么个比法?”
“小孩子游戏,”她道∷“猜拳,一把定胜负。”
我一笑∷“看样子你很有把握喔?”她不答,笑眯眯地瞧着我∷
“如何?你赢了,咱们另找地方;我赢了,你就别噜苏。”
“好!就这么办!”我双掌一拍∷“来吧!你数一二三。”说着伸出右手,
准备出拳。
她抬头想了想,对我道∷“准备了!一!二!三!”
“三”字一出,两人同时出拳。我出剪刀,她出石头,胜负立时决定∷她赢
了,只见她笑吟吟地道∷“哈!没话说了吧?”说着拉起我尚未缩回的手∷
“咱们去买衣服吧?”
我心想她还真是好运,我连猜拳都赢不了她。於是点了点头,对她道∷“算
你运气好,走吧。”
我们一齐走回忠孝东路上置装。她带我去一家不太便宜的店,各自买了一套
衣服。之后她又帮我买了一双鞋,我们找了间速食店换衣服。差不多半个小时左
右,两人已然焕然一新了。
.
“穿一身好衣服,人变帅多了!”小薇和我沿着敦化南路,往“第地司”的
方向走去。路上她不时眉花眼笑地瞧着我,对我那一身看起来十分光鲜的休闲装
品头论足∷“你以后还是别穿那几件旧衣服了,咱们一块去逛逛,帮你『洗心革
面』,来个大翻修!”
“你少噜苏两句,”我道∷“那些衬衫舒服得很,我才不想扔了呢!”
“又没要你扔掉,”她一脸无辜∷“只不过和我出来时别穿而已。”
“不过,老实说这套衣服是蛮不错的,”我看着那件浅浅印着一些花纹的米
黄色衬衫,以及那条深褐色的休闲裤,配着浅棕色的帆船鞋,心中不禁佩服她真
会挑∷
“我以前从来没穿过这种类型的衣服。”
“当然啦!谁选的嘛!”她微笑着说道∷“你看,我除了穿长裙,全身的打
扮和你是同一个款式的呢!这个样子好像……”说着她脸红了起来∷
“……好像穿情人装一般。”
“可惜我们不是情人,”我笑道∷“未免美中不足。”
“是啊……”她轻轻一声∷“真可惜。”
我心下一怔,觉得她的语气十分怪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转头瞧了我
一眼,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我道。她嘴角轻轻浮起一抹笑意,稍稍顿了顿,又道∷“算你
运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和别人穿过情人装。今天倒便宜了你。”
“衣服是你挑的,”我笑道∷“怪我不得。”
“也没人怪你了,”她脸色有点儿落寞∷“我怪自己。”
“怪自己什么?”我疑惑地问。她不答,反问道∷
“你和其他女孩子穿过情人装吗?”
“好像没有。”我想了想道。
“有想过要这么做吗?”
“没有。”我说∷“就算想,现在也没有人陪我穿了。”
“要是有呢?”她问道,眼神颇不寻常。我心下一阵迷惘,不知道她问这句
话是什么用意。便道∷“反正事实上是没有,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是说『要是有』,”她又看了我半晌∷“要不要试试?”
“这……”我微微想了想,道∷“也许吧。”
“嗯……”她顿了顿,忽然说道∷“假如对象是我,你愿不愿试一次?”
“你……”我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今天咱们正好穿一样的衣服,”她避开我的眼神,低着头说道∷
“反正两人都不曾和过去的情人穿过情人装,那么别辜负这一身衣服……到回家
之前,就算我们是一对情侣,你说好不好?只有今天,就当是种不同的感觉,我
们试着感受一番。”
“不太妥当吧……?”我心跳加速,登时不知所措,心想这个未免太超出自
己想像以外了。只听她续道∷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
“不是不愿意……”我结结巴巴地道∷“只是……我实在不懂你这个……”
她打断了我∷“就像家家酒。懂不懂?”
“嗯。可是……为什么呢?”
她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太寂寞了吧。”
听她这么一说,当下我就呆住了,心中不自禁地浮起一股对她既怜惜又同情
的感觉。其实我老早就察觉,“他”对她的伤害,不但远远超过小玫给我的伤害,
更是她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虽然小薇平素表现得泰然自若,彷佛对什么事
都具有十足的信心,事实上那都是她装出来的,或者说——她努力维持的。和我
在一起,她从来不曾由我这里得到任何慰藉,反而是我,一直或多或少地把她当
作生活的重心。此刻别说我心底对她已然颇有好感,就算真的是家家酒,我也该
陪她玩一次。
顿时我问胸口涌起一股无可言喻的冲动,想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再受到“他”
的影响;想把她拥进怀里,抚慰她那颗看似愉悦实则孤单的心;想好好地保护着
她,不教她心中再被“他”的一切刺痛。於是,我定了定神,然后毫不迟疑地对
她点头,肯定地说∷
“好,我愿意。”
说着伸手轻轻搂起她的腰,将她身子拉过来。她微笑着低下了头,毫不抗拒
地靠在我胸口,轻声对我说∷
“凯,谢谢。”
.
九点四十五分。
“第地司”穿着正式的服务生走过来,礼貌性地问了一声,便将我俩桌上吃
剩的空盘收了去。这顿饭吃到现在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而小薇脸上的表情,仍旧
和适才进来时一般,看起来那么地温柔而美丽。
“第地司”的气氛颇佳,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盏小小的蜡烛,而室内的灯光
虽暗,却亦散发着那种暖暖的感觉。烛光中小薇正瞧着我浅浅地微笑,眼神明亮
透澈,而掩映着两人中间那朵颤动中的火花,显得其意无尽。说真的,虽然这种
神情教我颇不自在,但此刻的她,却是认识以来我见过最美的。
两人一直没说什么,点完菜到现在只很偶尔地谈过几句,多半时间皆互相凝
视着。我活了十几年,这是头一次和人用眼神沟通那么久。不过,即使有点而忸
怩,我却不愿破坏此刻宁静安详的气氛。
不一会儿服务生送来了咖啡,小薇向他点了个头,随即又向我望过来。我等
那服务生刚走,便开口道∷
“薇?”
“嗯?”
“谢谢你,这顿饭吃得很开心。”
“不用客气,我也开心。”她笑眯眯地眨了眨眼∷“怎么客气了起来?又怕
我要你唱歌?”
我一愣,随即想起那天和她北海一周回来,她要我唱首歌以示感谢的事,於
是便笑道∷
“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是没有想起那回事,还是不怕再唱歌?”她问道∷“你说没有的事是哪一
件?”
“两件都没有。”我道。
“那就是说,我要你唱歌,你就唱了喔?”她追问,神情顽皮。我心想还没
温柔半天,你又要闹我了,忙道∷“唱是唱,不能在这里。”
“为什么?气氛太好怕丢脸?”
“没错。”
“那若是我坚持呢?”她笑道。我暗想果然不错,她每次都想出这种点子,
真是拿她没办法。正待说“坚持没用”,忽然瞧见她那试图逗我的表情,登时想
起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即使是闹着玩,我也当让她开心一下,於是道∷
“好吧!你要听什么?”
她一怔∷“真的要唱?”
“反正这种地方一年难得来几回,丢脸就丢脸吧!”我笑道∷“别再犹疑,
省得我又改变主意了。”
她望着我,皱了皱眉,稍微想了一会,随即笑道∷“算了,饶了你。”
“真稀奇,你也会饶了我!”我笑道∷“看样子你当我的临时女友,我还真
赚到了呢!”
“你喜欢的话,我就继续当下去。”她接口,随即低下了头。
“你……”我吃了一惊,正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见她又抬起头,笑道∷
“开玩笑的,别当真。”说着顿了顿,有点儿夸张地把脸一撇,道∷“今天
已经委屈了你,怎么能一直这样呢?哈哈!”
我看着她,心中怦怦乱跳。她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做作,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
笑。尤其是刚才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是如此地羞涩而温柔,与平素的她真是天
上地下,大不相同。我心想她也许是一时被四周气氛影响,把我当成是“他”的
化身,才会控制不住地说这种话,可不能太自作多情了;别让今天的家家酒,把
我俩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谊搞乱,於是便扯几句别的,把话题带开,一方面躲
避这种尴尬场面,一方面也使自己宁定一下。
她见我说起别的了,也松了口气,看样子刚才她也在担心我想歪。我问她待
会儿要去哪,她想了想,说道敦化南路再下去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店了,我们回
松山机场拿车,先送你回家,等到过了十二点再出来。我疑惑道午夜后是二十三
日,我们不是约好双号才出来的吗?她摇头道自有主张,现在别问,於是便这么
决定了。
两人随即付帐离开。我偷偷地向帐单一瞥∷好家伙,三仟七,还不连小费哩!
登时望了小薇一眼,她朝我笑了笑,拿出四仟伍,连着帐单一齐交给我。我微微
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伸手招来服务生,我将钱夹着帐单夹一齐交给对
方,服务生笑着说稍等,便往柜台走去。
“薇,谢了。”我道∷“你真体贴。”
“我是你的女朋友嘛!”她甜甜地笑道∷“哪有我请客的道理呢?”
“事实上就是你请的。”我道。
“那又怎样?反正人家不知道。”她道∷“等一下找钱拿五百,留三百给小
费。刚才那个小帅哥没打扰我们,可得给他一成,你说好不好?”
“你出的钱你决定,用不着问我好不好。”
“大少爷!别不好意思了!”她微笑着捏了我一把∷“就当成是你请的成不
成?我喜欢这种感觉嘛!”
“是!小公主!”说着我也笑了起来。
.
十点五分。
回程的计程车中两人一直没说话,只紧紧地拥抱着,享受那一份短暂的宁静
气氛。此刻我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深深感动於这种温暖,彷佛久违了的感觉;
另一方面却又颇为恐惧而不安。我知道我不但是在害怕今天的所作所为,可能会
影响两人的关系;在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因此而背叛了对小玫的情感;更是在担
心这种感觉,我将因为明天的到来而再度失去。而其中最令我不安的,便是这最
后一点。反覆自问“怎么了?”,实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矛盾,明明只
是个游戏,明明只是想为替她尽点力,明明是由於她那孤寂的神情,我才会答应
她当这么几个小时的“临时情人”。但是,此刻我十分清楚,若不是自己非常当
真,我绝对不会有现在这种既兴奋又悸动的心情,而彷佛好梦将醒似地,对那份
飘渺的感受觉得如此地不舍依恋,而生怕其即刻幻灭,消失於转瞬之中。
是故,我一直试图回忆小玫的面孔,希望利用对她的回忆坚定自己的所在,
而挥去这种迷惘困扰的情绪。但,可恼的,小玫的影子却是那么地模糊;我顿然
发觉,自己已然逐渐忘却了她的样子了!我想着当年国三的那个下午,和她一齐
走在落日馀晖中,我紧张地告诉她我喜欢她,而她却一直静默不语,直到回到她
家门口,才向我浅浅一笑,点了个头的场景。令我讶异的,是虽然这段回忆的每
一幕,包括路上小贩以及满天晚霞都那么清晰纯净,但是小玫的脸孔,却是一片
空白,竟是一片迷蒙的空白!
我慌了,我害怕了,我震惊而焦虑了!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抹去了小玫给
我的印象了!我望着自己的回忆开始片片瓦解,却没有任何力量去维持,去修补,
去反抗那种盲目似地侵蚀。照这样下去,我马上就会在另外的某个片刻,成为一
个没有任何过去的人了!
小薇拿了车,把我送回家。她似乎发觉我的神色有异,但却不主动开口相询。
到家后我迳自下车,两人彼此凝望了片刻。她似乎很想知道我的心事,但是她亦
察觉我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只得凝视我的双眼,彷佛想用她那深邃的眼神直透我
内心。
就这么望着,望着,再回过神时,时间已然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舒了舒在书桌前坐到麻痹了的腿,我打开窗户,关上房门,在黑暗中吸了一
根菸,望着夜空发呆。我知道此刻并不合适多想,待会儿小薇来时,我仍须打点
好精神,好好“爱”她,教这个她必然十分珍惜的日子,能始终美好而甜蜜。
菸头在黑暗中缓缓延烧,暗红的火光把四周微弱地照亮,彷佛在浓得化不开
的夜色里尽力挣扎。而在万籁俱寂中,轻轻地传出细微的燃烧声。
十二点十分,小薇来了。
.
今晚的夜色十分美,壮丽的夜景在时钟进行的声响中逐渐开展;而一反平日
尚馀的景象,路上竟然一辆车也没有。使得虽然站在十七楼“星空花园”的小薇
和我,依然能清楚听见远方大楼的声响。月色银白如水,衬托我俩身上米黄色的
“情人装”,显得十分和暖且纯净。
适才小薇下楼煮咖啡,要我先上阳台坐坐。她进来时见我正仰望星空,於是
便陪我在满空星斗下站了许久。我俩牵着手,皆为这难得一见的星空感到十分兴
奋,前一阵子晚上常下雨,鲜少如同今夜一般,能够见到如此繁多的星星。我对
小薇说以后我们称这里为“星空花园”好吗?她微微一笑,眯着眼睛点了个头,
两人随即坐了下来。
刚坐下来时我俩都没说话,感觉上今晚的气氛有点儿怪异。我心想好不容易
当她一次“男朋友”,今夜她一定会有些特别的主意,是故便不提什么点子,只
是捧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慢慢地啜着。
小薇把脚盘起,斜斜地躺在宽大的椅子里凝视天空。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
杂,彷佛正在出神,又似等待我先说话。有点羞涩的笑意,又有些顽皮的俏丽;
好像十分满足,却又隐含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孤独。
好一阵子沈默后,我开了口∷
“薇?”
“嗯?”她转头向我微笑∷“怎样?”
“你怎么都不说话?”
“待会儿嘛!”她浅浅一笑∷“我们有一晚上呢!”
“你在想什么?”
“待会儿告诉你。”说完她便转回头,继续望着星空。
望着她那捉摸不定的神情,我心中顿时有点儿紧张,感觉上今晚一定会发生
什么出人意料的事,而不得不教人坐立难安。据我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认识,凡
是有什么连她这么聪明的人都要好好想上一阵子的事,一定不会简单。
胡思乱想间,她开了口∷“凯?”
“什么事?”
“你累不累?”她问。我摇摇头∷“还好,你呢?”
“一点也不累。”她顿了顿,问道∷“你知不知道今晚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不知道。”
“猜猜看!”
“猜不着。”
“你这人真是!”她推了我一把∷“想都不肯想,就说猜不着!”
“你的主意一向夸张,”我笑嘻嘻地说∷“哪一次我猜到过了?所以干脆放
弃。”
“还不算太差嘛!”她一脸看似褒实则贬的亏人表情,眨了眨眼笑道∷“你
已经猜中一半,知道我的主意会很夸张,算是了不起了!”
“多谢。”我耸耸肩,等她往下说。她想了想道∷
“凯,现在你还是我的男朋友,对不对?”
“嗯,怎样?”
“帮我一个忙。”
“你说。”
“吻我。”
我一怔,不禁紧张了起来。她笑吟吟地瞧着我,看起来十分认真。我眉头一
皱∷“你……”
“怎么,不肯哪?”
“你……说真的吗?”我有点儿窘,结结巴巴地问。她点点头∷
“当然啦!为什么要开你玩笑?”
“不太好吧……?”
“喂!你是我的男朋友呢!”她笑道∷“有什么不太好?”
“可是……我们只有今天是啊!”
“所以更要把握时间啦!”她顺着话头道∷“否则明天就没理由了!”
“唔……待会儿好吗?”
“嗯,好的!”她轻轻巧巧地嘟了嘟嘴∷“不过有条件,算是利息。”
“唉!”我松了口气,心想准没好事∷“请说吧!”
“唱首歌吧!”
“又唱歌?”
“这也不肯?好吧!那就换一种……”她话还没说完,我立刻挥手制住,忙
道∷
“好!唱唱唱!别出别的主意了!”心想唱歌还好,待会儿换成别的事,不
知又会多难办。
“你说吧!什么歌?”
“又可以点唱?”她眯眼睛笑道∷“这么好?”
“反正你假民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叹道∷“还不如认了,省得噜苏。”
“爽快!”她大笑,双手一拍便起身,回房拿出吉他。
“老样子,唱『倘若我坠入情网』。”
“又是这首?”
“少废话,我爱听行不行?”说着她便弹了起来。
.
两点整。
小薇放下吉他,牵着我的手,两人一块儿站在“星空花园”的栏杆边,看着
满天神秘灿烂的星空。从唱完歌之后我们便一直伫立在此,其间完全没有说过一
句话。我知道她要说一些很重要的事,因为刚才在唱歌时,她一直怔怔出神,似
乎考虑着什么。放下吉他后,她原本顽皮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
张心事重重的神色。是故我便不打扰她,只静静地等着。良久,她开了口∷
“凯,今天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
“当我的男朋友。”
“喔,”我微微一笑∷“应该的。”
此话一出,她忽然震了一下,但随即低下了头。我双颊一热,不敢转头望她。
她沈默片刻,又道∷
“我知道你很勉强的,心里一定觉得亏欠小玫。是不是?”
“有一点。”我承认。
“所以才谢你,我很感动。”
“别客气。”
“凯,”她忽然转头,牵起我的手∷“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一定要诚
实回答。行不行?”
“当然……”我吸了口气,避开她的眼神∷“你问吧!”
她稍微停了停,道∷“你觉得我和小玫比起来,你跟谁在一起比较快乐?”
“这话怎么说?”我吃了一惊。
“我在想……”她仍旧凝视着我∷“小玫走了,你还是一直想她,证明她陪
着你的时候,那种感觉一定很好。像今天我们当上了一晚上情人,你却仍旧被她
所绊住。所以我想知道,你跟她在一起,是不是比跟我在一起快乐?”
“这……”我的心怦然乱跳∷“……这不同,没办法比较。”
“为什么不同?”
“我们……”我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只有今天……是暂时的,可是跟她
却……”
“跟她就是永恒的?”小薇神色有些黯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顿了顿,镇定了一会儿,然后鼓起勇气面向她,
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说道∷
“薇,我知道你今天很寂寞,所以当你下午提出这个主意时,我才会立刻就
答应你。对於小玫,我……我的确忘不了她。在我心中,她也一直是我的女朋友。
不过,尽管如此,今晚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去想她,而真心诚意地把精神放在里……
可以说,虽然只有今天,但我是很认真的把你当成我的情人。所以,也许你只是
需要藉着我来回忆『他』,但这也不要紧。只不过我希望今天以后,不要因为如
此,把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交情搞乱了。好不好?”
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伸手到肩头摸着我的手掌,微微点头道∷“谢了,凯。
你很勇敢。”说着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了?”我生怕这段话伤了她,忙道∷“我有点紧张,你……你别
生气。”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问道∷“凯,那你打算思念她到什么时候呢?一直
下去?”
“我没想过……”我有些难过∷“也许吧。”
“不会难过吗?”
“老实说……蛮难过的。”
“所以嘛,你一点也没懂。”她笑道∷“今天我花了半天力气,就是在忙这
个。否则做一天情人有什么乐趣?”
“我真的不懂。”我疑惑道∷“这有什么关系?”
“想不想知道?”
“想。”
“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喔!”她笑道。说着眼神一变,恢复了往常的自信锐
利∷
“那我就说给你听。首先,我已经发现你喜欢我了,但心中又放不下小玫。
所以今天我挖空心思,让你在不太别扭的情况下和我做一天情人。这叫先享受后
付款,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快乐,那就来追我;否则明天到期自动退货,也不伤感
情!这样最自然不过了,不错的主意吧?”说着她顿了顿∷
“如何?懂了没?”
登时我僵在当场,张口结舌,彷佛遭五雷轰顶般地震骇莫名,只能连喘大气。
不知过了多久,才喃喃地点头道∷“……懂了……”
她见我六神无主的样子,笑着凑近身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将脸埋在我胸口。
我靠着她的肩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颈上雪白的肌肤,以及那飞扬於
夜空中的一头长发。
她轻声道∷“凯,别紧张,你不用说什么,因为我也知道这样把话说开有些
突然。等一下我有一些很重要的话要说,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
我刚才的问题“跟我在一起,让我做你的女朋友,是不是比她好?””
“嗯,”我轻声坦白∷“我承认。”
“嗯……”她身子微微一动∷“现在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你也看不到我的表
情,但我们又靠得那么近……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告诉我,你喜欢我。”
“薇,我喜欢你。”
“喜欢我,却从来不试着表达,”她又道∷“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小玫,对不
对?”
“嗯。”
“那怎么办呢?”她问。
是啊!那怎么办?我不禁为难了。此刻她已知道我暗恋她,我又已经承认,
除了追她,我俩已经丧失了当回原本的好朋友的机会了。但姑且不论她是否能接
受,我心中对小玫的回忆却又将怎生安置?别说骗薇了,我自己都无法过自己这
一关!
那怎么办?
“薇……”我迷惘地道∷“你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办……?”
“当然,”她温柔又鼓励地道∷“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怎么办。”
登时我又一阵紧张,只听她道∷“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绝不是因为要回忆
『他』,才要跟你当一天的情人的。事实上,我早就喜欢你了。从那天在福和桥
上抱着你一起漫步雨中的时候,我就发誓要拥有你,不再让你离开了。所以,从
此刻开始,我俩的情人游戏,我要就这样地一直玩下去……”
“我不在乎你心中还有谁的影子,因为要是你因为我而随便忘掉她,我会打
心眼里瞧你不起。所以,你不用太在乎我的感受,只要陪着我,直到你真的忘了
她为止。我会耐心地等下去的……”
“凯,我知道也许会等很久,甚至可能等不到。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
不害怕,我对你有信心。至少,这辈子中有过这段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
“凯,这么办你喜欢吗?”她温柔地问。
再回忆我们双手紧握的
那一刻
星空闪耀着,夜空高挂着,此刻天际一片辽阔。晚风轻拂带来远方的声音,
告诉我们寒冷的长夜已逝。在苦苦追寻,苦苦等待了这么久之后,那个声音终於
响起,沈雄有力地宣布着——寒冷的长夜已然消逝了。
沈灰之中
“我喜欢!”我悸动地道∷“再喜欢没有了!”
“那么,可以吻我了吗?”她微笑着说∷
“吻你的情人?”
南风
又开始
她合上双眼,缓缓地靠近我。我俩在如春晨般地绚目光彩中,从鲜绿的平野,
飞升至七彩幻妙的彩虹顶端。时间,在此刻顿止;世界,也开始片片纷散。整个
星空彷佛顿时凝结,只剩拥吻中的薇和我,在宇宙中遨游。
柔和地吹拂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骤遇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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