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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rky (☆受惊若宠☆), 信区: Love
标  题: 挪威森林记 卷四 翔舞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21 11:15:49 1998), 转信

     原着者∶凯子


     卷四 翔舞

       贯注你的精神
       聆听天的声音
       紧握你的双手
       顽抗悲的寒冰

       酒醉沈吟
       心畅狂语
       静默但求重踏云梯万里
       惊雷骤雨
       飞雪狂风
       回眸只为再看碧顷千寻

       海 张狂的风
       吹起强悍的足迹
       於千古之下大步踏去
       海 暴起的风
       刮开永不闭阖的门
       放走海涛里孤独的身影

       浪起了 泡幻影灭
       千万梦境飞舞
       神域破碎
       天界倾颓
       激起深境巨浪 飘零

       大风吹起
       史迹单薄地在岸边卷动
       吹开又吹阖简册扉页
       似你原罪在禁制中撼动
       龙 驰骋千载的龙
       在浪头雪花中翻腾旋绞
       火 炙热的火
       在书卷尽处烬熄无踪

       澎湃汹涌
       海涛拍击大地
       天水一色
       黑暗逆袭光影
       册分页散
       字句流入大海
       墨消迹融 随着千古的哭喊
       流进深渊

       这是你等待的时机
       这是进入永生的契机
       不能迟疑
       不能憩息
       看风暴驱动海的心弦
       巨浪排空 激起千丈水墙
       自负地阻挡

       贯注你的精神
       在巨墙中捣起狂风
       聆听天的声音
       摇憾天地的威力
       紧握你的双手
       让鲜血飞溅 而
       顽抗悲的寒冰

       看!
       巨浪拍击你渺小的身影
       在星海中摔碎历史的悲戚
       火焰烧起
       烧破冰晶
       光芒跃起
       风息雨停

       纷散你的精神
       遗忘天的声音
       松开你的双手
       散了一地寒冰

       长眠於厚土之下
       不醒
       只教火苗 不熄
       但 仍旧执着地
       贯注
       而聆听

              “海风”.凯子.一九八八年冬

       十九 纷扰

       八月二日。一个烟尘漫天,脚步迟滞的周二中午。馆前路麦当劳三五成群站
     着一堆身穿便服的学生,在散乱停靠,占据大部份人行道的机车旁等待他们的狐
     群狗党。阳光热热黏黏地,街上吵吵闹闹地,依旧是那么令人烦躁不悦。
       麦当劳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东西又没什么好吃,环境亦不见一点情调,
     偏偏有那么多无聊的学生爱往这儿挤∷约会的、洽公的、祭五脏庙的,补习跷课
     的,钓马子把妹妹的……一窝蜂地凑过来,当真教人烦透了。
       还有那个死范胖,哪里不好约,跟北一演讲社、基女相声社开会也约在这里,
     有没有水准哪?吵翻天了,还开什么会?看样子他们那个什么说唱艺术社,真是
     越来越不长进了。
       一堆熟面孔,散散乱乱地坐在墙角的位置上。女生依照不同的制服,坐得还
     算泾渭分明;至於说唱艺术社的人马,则穿着便服,三三两两地散坐其中。甚至
     连人也没到齐。此时只见范胖、阿丹、杨哥,还有小光的书包。他们社长不知道
     死到哪里去了?
       相声社的社长叫陈小蕙,长得小小的,双颊像喝了酒一般红红地。她打了个
     呵欠,随即意识到嘴张太大不好看,连忙伸手遮着。和她说话的范胖似乎浑然不
     觉,依然笑嘻嘻地说着那些想必是很无聊的话题。
       演讲社林苑芬和黄孝慈正专注地听着阿丹长篇大论的演讲,一时似乎不算无
     聊,比起基女那个红脸社长,似乎愉快得多。阿丹也算好本事,加入说唱艺术社
     才没有几天,该认识的人他都认识了,适应期可真是短啊!希望他适应相声的速
     度也是如此。
       相声社另外来了两个人∷一个姓吕的留级学姊正和演讲社社长聊天,至於另
     一个上学期社展时有出席,好像叫何淑忆的,也微笑着和杨哥说着话。今天她来
     得最早,起先在里头找不到人,只得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直到陈小蕙出来接,她
     才发现里头已经坐了好多今天要见的人了。
       至於杨哥,他和阿丹一样是一一九班的,也同样因为和王志强同班,才被他
     拉进说唱艺术社。好家伙,这次为了孤立凯子,姓王的可真费劲哪!不但先排除
     其他和凯子有旧的老社员参加,更自己带了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上场。这件事想必
     小达他们不知道,否则他这么胡搞,希特勒还不宰了他?姓王的没搞错吧?九月
     十六的活动,是上学期小达他们和凯子筹划的,要踢走什么人,也轮不到他作主
     啊!幸好小光他不敢招惹,在小光的提议下,他只好乖乖交出这次活动的主控权。
     目前整个主持及策划是范胖在管,听说等凯子回来,范胖就要跟他移交。
       真是一团糟。

         .

       “凯子,你来啦?”小光捧着餐盘,喜道∷“真是好久不见啦!”
       范胖拍拍他肩膀,笑道∷“把东西放下,赶快开会吧!”
       “等等,”小光道∷“北一女还有一个郑雅雯……”
       “她来了,”演讲社社长郑巧怡道∷“还在点餐,马上就会回来。”
       “喔。”小光点点头,放下那一盘薯条可乐,随即坐了下来。
       “我们还没讲完呢!”郑巧怡接回适才的话题,对我道∷“你还是认为整场
     表演,是一个整体的故事比较好?”
       “嗯。”
       “这样也许有困难,”陈小蕙道∷“段子写起来不容易,就像刚才我说的,
     你要大家各写各的段子,又想让这些段子整个是一个故事,太难了啦。”
       “除非是一个人写。”范胖道。
       “绝对不行!”郑巧怡和陈小蕙同声反对。两人随即相视微笑,陈小蕙道∷
     “我们三个社团的表演风格不同,无论谁写,味道都不对啦!”
       “我的想法是,”我道∷“先订好故事大纲,大家再各自完成每一个段子。”
       “这就可以。”郑巧怡道∷“反正写段子不是演讲社的专长,有一个方向,
     我们比较轻松。”
       “这也有问题,”相声社的吕文玲说∷“谁来订故事大纲呢?”
       “大家讨论嘛!”小光嚼着汉堡、咕哝着插口∷“实在没结论,凯子也有腹
     案没拿出来,别担心。”
       我瞪了他一眼,恼他的多嘴;小光故作没瞧见,嚼得嘎嘎直响,津津有味。
     演讲社黄孝慈笑道∷“原来他有主意,难怪这么坚持。凯子啊,说来听听吧?”
       我叹了口气,心想不说也不成了。原本希望先让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
     等到大伙儿实在技穷了,再一举提出,这样我的大纲就必然被采用。否则三社人
     多口杂,加上各有对社团风格的门户之见,一定搞不出什么好东西。
       这次的活动是上学期就计划好了的,小达他们希望说唱艺术社跟演讲社合
     作,在校外办一个独立性质的公演。当时我被内定为社长,几乎所有主意都是我
     提的∷整个活动必须自行拉广告负担费用,段子也必须自撰,藉以训练社员的创
     作与行政能力,更可让学校见识到我们的本事,使以后“四大任务”之第一项——
     打败演辩社——的目标较易达成。
       想不到,社长选举时阿强半路暗算,兵不血刃地把位置坐走,而在我七月份
     因为心情不好而缺席的情况下,他竟然自作主张地邀请相声社加入。虽然人多好
     办事,但基女她们自主性太强,加上两社表演风格的不同,致使七月份的流程一
     直滞碍难行;正好我们有两个屁也不懂的新人,北一女她们又对阿强的办事风格
     颇有微辞,以致开了五次会,到今天段子还没个着落。
       今天是暑假以来我头一次出席,事前我先打听过前几次的情况。当我知道以
     往开会从来都没有全员到齐,工作分配毫无进展,段子仍旧付之阙如的情况时,
     就决定不能再赌气而置身事外了。於是出面召集,二话不说地将事情揽在自己头
     上,在跟小光范胖商量后夺回负责权,以负责人的身份联络,终於召开今天第一
     次的零缺席活动会议。
       适才我趁阿强没到,单刀直入地说明了当时和小达他们商量好的计划;分配
     工作,段子由相声社和我们负责,馀人皆负责拉广告印刊物及处理场务,又硬性
     规定了剩下四十四天的工作进度。当阿强姗姗来迟时,他已经失去主导发言的权
     力。并且,在大家一致决议下,我和范胖被推选为整个活动的总负责人∷范胖处
     理行政工作,完成硬体上的规划;我负责编剧导演,指挥软体上的进度。总算让
     事情有了点眉目。
       阿强坐下来时我们正在谈段子的问题,他满脸不悦地听着我们关於段子是整
     个故事或数个小段的讨论。我才懒得理他,自行推动计划中的“新世代相声创作
     记”,希望以此为大纲,使这次的表演成为一出以相声为表现方式的舞台剧。
       “新世代相声创作记”的故事大略是讲几个初窥相声门径的高中生,试图以
     自己的想法,排除那些包含了长袍折扇以及北京土语的传统包袱,而建构一种符
     合他们所谓“新世代选择”的“新世代相声”。而在尝试失败,丢脸出丑后,才
     知道所谓改革是建筑在现有基础上的,试图凭空妄想,不先花苦功在既有传统,
     其创造出来的东西至多也只是个空心菜,绣花枕头的草包产品罢了。
       这个构想是上学期社展中想到的。当时我看到基女相声社的表演,就其在汉
     霖太过古板,却又不算“正统”的训练下,所发出那种既别扭、又做作的风格,
     立刻就有了“传统现代调和”的思考。在近两个月的思量后,便产生了这个大纲。
       不但如此,我更在故事主轴外试图模糊这个大纲所述的时代背景及现实性,
     以许多虚构的机构及历史,以回忆及倒叙的手法,架出一个没有根基的背景,致
     使观众产生某种失据的、荒谬的、无凭无依的失落感,而使大纲所欲表徵“传统
     是现代基石”的概念油然浮现,呼之欲出。

       我想了一想,正思忖这么一个复杂的故事,要如何让在场的十二位了解。阿
     强忽然开口∷
       “我反对整个表演是一个故事,”他阴沈沈地道∷“凯子,你不要乱出馊主
     意。”

       我一怔,心头火起∷“你讲话注意修辞,什么叫馊主意?”
       “时间没剩多少,大家各自准备段子都来不及,”他道∷“哪有空闲一起撰
     稿?”

       “他连内容都还没讲哩!”陈小蕙道。
       “不用讲了,不行。”阿强道∷“时间不够,谁叫他前几次不来?”
       “你来了,”我反唇相讥∷“办成了什么事?”
       “你是社长还是我是社长?”他怒道。
       “事情现在是我主导,你早就被开除了。”我冷笑道∷“还有,你是怎么当
     上社长的?”
       “好了啦!”郑巧怡连忙打圆场∷“大家好好说话嘛,火气干嘛那么大呢?”
       “对嘛!”陈小蕙道∷“凯子你先说,我们再来看看时间够不够。”说着对
     阿强道∷
       “你半路打岔,太没礼貌了!”
       阿强哼了一声,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

       当下我不再理会他的德行,向大家详细解释“新世代相声创作记”了一番。
     陈小蕙一言不发地听完,然后望了她们另外两位社员一眼,意示询问。
       两人尚未表态,郑巧怡和林苑芬已经鼓掌表示赞成。林苑芬说这个剧本像舞
     台剧,她们比较在行;郑巧怡则道构想很特别,不妨试试看。
       陈小蕙皱眉道,她们的表演方式比较传统(闻言我偷偷一笑),这么新潮的
     剧本,似乎不太容易表演得好。吕文玲也是这么说,她道这个剧本大致不错,但
     她们相声社可能演不来。
       小光道凯子的想法只是大略脚本,我们可以再作修正,加上故事中亦有传统
     方式的场景,相声社不妨多在该处多加着墨。演讲社的黄孝慈则持反对意见,说
     道剧本太深,段子可能写不出想要的效果。
       阿丹表示他刚入社团,这个剧本难虽难,却不失为一个让大家尽快进入情况
     的法门;范胖则提出反对,指出短时间无法练成。
       演讲社的郑雅雯摇头,表示她完全不懂我的想法;杨哥看了阿强一眼,也表
     示他反对。至於相声社的何淑忆,则一直面露微笑,一言不发。
       於是我们还是按照原议,大家各自分组,回去找或写段子。我有点难过,心
     想这么精采的主意你们都不用,真是太没有自信了。却也不再多提,当下分配了
     三校混合的上台编组。又和范胖商议,决定了谁物色场地,谁负责灯光音效,谁
     又负责拉广告,以及制作节目单及入场券。旋即安排完毕,约莫六点半时分,便
     在约好周五再次集合后散伙。
       回程我和何淑忆同路,两人都在火车站前搭车,於是便在站牌旁聊了一会儿。
     她家在敦化北路,平常在基隆女中旁租房子住。她鼓励我了一番,说道主意真的
     不错,要我别失望。我没多说什么,只是谢谢她的好意。
       两人聊着聊着,竟然都忘了搭车。不一会儿我想起这回事,忙提醒她该回去
     了。她似乎早就发觉了,也不多说,只见一班二六二停站,笑着说声再见,便上
     了车。
       好古怪的笑容,我心想。

         .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有双重人格。一方面我喜欢表现,喜欢站在聚光灯下投注
     无穷的努力。每每在大庭广众,当着人前的场合,我就会觉得浑身带劲,充满斗
     志而毫不迟疑。这种性格溶在我身体的每一角,当面对舞台,或甚至只是由眼神
     中透散的光芒时,我就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在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我了。
       但,当我独自一人,或仅只是身处比较陌生的场合的当口,我则是一个自闭
     而羞怯的人。我害怕任何人注意到我,而我却感到,所有人都在注意我,在周遭
     隐藏着他们黑暗的影子,而在一双双包围的目光中,显示着他们的嘲讽及威胁。
     这份感受深埋在心底,每当它像一阵寒意般浮现时,我也不是我了。
       但,近来我变了。当我站在舞台上,试图在光华中表现,在他们的注视下获
     得安慰时,我却感到十分孤独。他们不再给我疯狂的掌声,只剩下不该出现的嘲
     讽及威胁。反过来说,当我在黑暗中独处时,却感到自己是的确存在的,是一个
     真实的人。我不再怕身后有什么人在看了,反正,他们也不想再看了。
       我只剩一个疑惑∷这就是我吗?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坐在舞厅的一角,望着空荡的舞台,我这么问着自己。

       狗弟端着一杯红红绿绿的东西,从吧台的方向走来。他是薇的主奏吉他手,
     一头染黄的长发直泄过腰,长得清秀挺拔,一表人才。除了喝酒,没有别的毛病;
     但除了上台唱歌或睡觉,他从来不会离开酒。
       森怪站在他旁边,也朝这里走来。他是薇的键盘,剔小平头,只在前额和后
     颈各留一撮长约十公分的长发,头发和脸孔都是乌黑一片,远望分不出界限在哪
     里。他很少讲话,但言有必中;凡是听见那满是台湾国语的字句,绝对不会是错
     的、假的。端的是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
       小嘟坐在我左手边,胖胖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是薇的鼓手,虽然今天没
     上班,却仍敲个不停——只不过他是用脑袋上下晃来代替罢了。据狗弟说,他一
     磕药就这样,不足为奇。
       节奏吉他的大姊头没来,狗弟说她和薇去飙车了。那女人一头乱七八糟的卷
     发,成天绑在头顶像粒凤梨,穿得又少又紧,似乎很喜欢穿帮。
       她不来最好,省得又挨骂。最近因为薇的事,她一见我就噜哩八苏的,说有
     多受不了就有多受不了。
       狗弟走到我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将手上的东西递过∷“来一口吧?”
       “这是什么东西?”
       “新加坡血腥起子!”他大笑∷“懂了吗?”
       想必是新加坡司令,血腥玛  及螺丝起子的混合品,我连忙摇头∷“不不不,
     你自己喝吧!”
       “试试嘛!”他劝道∷“不错喔!”
       我不再推辞,心想不知道这杯鬼东西是什么狗屁味道,尝尝不妨。於是喝了
     一口。

       “呸!”差点没呛到,接连咳了好几声。他连忙扶住∷“呀!别洒了!”说
     着把杯子接走,笑道∷“怎样,味道如何?”
       “难喝毙了!”我道∷“什么鬼东西嘛!这么咸!”
       “咸?”他一愣∷“我喝喝看。”说着自己尝了一口。
       片刻之间,他就露出了一个古怪之极的表情,随即道∷“呃……是有点咸……
     他妈的!什么酒嘛,简直是洗澡水!”
       “洗澡水不咸。”我打趣道。
       “唔……”他苦笑∷“是半年没洗澡的人的洗澡水,他妈的!”说着把杯子
     往桌上一搁∷
       “今天怎么想到要过来?是不是想找马子哪?”
       “来喝洗澡水啊!”我瞪了他一眼∷“别提她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他一笑∷“小兄弟还在介意啊?算了吧!”
       “你少管闲事!”
       “是,我不管!”他扮了个鬼脸,喝一口“新加坡血腥起子”,又说∷“妈
     的,越喝越他妈的咸……凯子对了,诗圣在找你,你要不要见他?”
       “那小子摆我道,我才不见他!”我哼了一声∷“他瞒得我好苦,现在还要
     说什么?”
       “诗圣说那是误会,”狗弟说∷“他想跟你解释解释。我看你别闹别扭了,
     跟他把话说开就是了嘛!”
       “他瞒我是事实,没什么好解释的。”我道∷“要是他觉得自己没错,那干
     嘛噜苏?要是他错了,我更不想再听他噜苏。”
       “好吧。”狗弟把手一摊∷“不干我事,当我鸡婆。”说着拿起酒来∷“人
     人都有自己的麻烦,喝!他妈的一醉解干愁!”
       当下两人皆不再交谈。坐在一旁的森怪一直没说话,此时忽道∷“凯子,你
     错了。”
       我一怔∷“怎么说?”
       “她和你上过床了,对不对?”他问道∷“说实话。”
       我还没回答,狗弟“噗!”地一声,喷了一桌洗澡水∷“你跟诗圣上床?你
     们……”
       我闻言一交跌倒,森怪倒沈得住气,缓缓地道∷“你听错了,我是说二姊。”
       “呀!”狗弟眉头一皱,回头问道∷“凯子,真的吗?你跟二姊……”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森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狗弟大声道∷“喂!那就是你不对了耶!二姊
     她……”他顿了顿∷“……反正你这样就是不对!她什么都给了你,你还翻脸,
     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没作声。森怪又道∷“我就是这样想。她虽然瞒了你,但
     不是骗你。”
       “对啊!明天快跟人家和解吧!老弟!”狗弟接口。
       “给我一点时间。”我道。
       “少来了,你还要混到什么时候……”狗弟又说,森怪拉了他一把∷
       “你安静,给他一点时间。”
       “你少拉我!”狗弟推开他∷“凯子,你这个样子已经一个半月了,到底要
     搞多久啊?人家很伤心的呢!”
       “我也很伤心。”
       “你伤心什么?”狗弟问。
       “他伤心两个好朋友骗了他,”一个声音传出来∷“而且,那两人还是串通
     好的。”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小嘟一边用手指敲桌子,一边看着大家∷“干嘛?我说
     错了吗?”说着古怪地笑了笑∷“我了解他,狗弟你别噜苏了。”
       “你这个毒鬼懂个屁!”狗弟骂了一句,又问我说∷“是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反正,给我一点时间就是了。”

         .

       从六月十七日知道薇和诗圣的关系以来,我一直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放暑假
     前除了期末考,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步也不出门,电话也一律不接。当时心
     中只有一个想法——薇的出现是诗圣安排的,诗圣知道小玫给我很大的打击,是
     故“派”薇出现在麦当劳,试图让这个敏锐而特别的女孩来安慰我,使我恢复正
     常。
       倘若只是如此,我不但不会怪他,反而会很感谢他;但是诗圣不在后来向我
     吐实,一直瞒着他和她的关系,却是我不能原谅他的地方。
       曾经有多少次,诗圣在我面前表示出对她的眷恋;又有多少次,薇在无意中
     流露出对他的相思。既然你们仍然相爱对方,又干嘛扯我进来呢?
       诗圣,你以为你很够意思吗?把她让给我,就表示你很有义气吗?当时你追
     上了薇,后来莫名其妙的跟她分手,现在又用我来补偿她。是吗?
       薇,你爱的是他还是我?我努力地忘却小玫,忘却她给我的一切苦与甜,你
     也这么作了吗?
       我是什么呢?是你们两人的替身吗?我对你的友谊、对你的爱情,都是建筑
     在什么上面的呢?我是凯子,还是诗圣?
       七月五日我生日。那天凌晨三点二十分我出现在舞厅门口,看着你们坐在酒
     吧聊了半个钟头。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当天我已决定,只要你们在那天日落前
     打通电话来,我就会忘了一切,和你们重新开始吗?
       诗圣,你写的纸条我读了,但我不接受所谓“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爱情”的
     说法。要不然我对她的爱情,为什么要在忘了张三李四,辛苦努力之后才算真实?
       薇,你也许不知道,上个月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你,一直看着你那如仙如梦、
     长发飘逸的身影;我一直站在当天你唱“一点朋友的帮助”时的那个角落。我在
     那儿站了十六次,你发现我了吗?你的弟兄们都发现了,唯独你没有。这能怪我
     要他们不告诉你吗?

       现在,狗弟不愿给我一点时间,你愿不愿呢?

         .

       八月四日。
       这次三社会议改在金桥召开,不用说,那是我的主意。
       我到的时候阿丹已经来了,今天他依言穿了制服,还算给面子。见时间还早,
     两人便先讨论一会儿。
       原来以为他是阿强的“势力”,我对阿丹是很有一些成见的;没想到这两天
     连络时,他的言谈举止却大大教我吃了一惊。前天晚上他主动打电话给我,说希
     望了解一下社团第一年的历史,以便更进入情况;此外,他也想知道阿强跟我之
     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在心中老是存着一个疑团。言谈之中完全不见阿强那
     种用鼻孔瞧人的臭屁德行,於是我也放下耐心,对他好好说了四个多钟头。
       阿丹表示原本就有考虑要加入说唱艺术社,只是后来因故取消。这次阿强来
     找他,二话不说地便同意了。他表示,阿强的确有以他和杨哥孤立你的意思,只
     是一来他对权力斗争无甚兴趣,二来他也不是很同意阿强的作风,故每当阿强说
     些什么不中听的言语,他都是打马虎眼过去,跟那小子胡扯一番,带开话题。
       他又道,倘若你想把社长抢回来,动作不妨快一点。因为反正阿强当时是来
     阴的,你暗算回去也不能算缺德;再者,就他当上社长后的表现,实在也让人不
     敢恭维,搞了一个月,还不及我周二的四个小时。若论社团的利益,你当社长也
     是最佳选择。只是现在情况复杂,要动手是最好时机,等到开学之后,只怕就生
     米成熟饭了。所以还是快点行动罢!横竖你已掌握了这次活动的主控权,加上外
     校友社也都跟你交好,运作一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我很惊讶他会对我说这番话,加上周二会议中他也支持我的提案,今天见面,
     自然便当他是一个知己,就“新世代相声创作记”再与他讨论了一番。他指出,
     就一个大家都是舞台门外汉的观点来看,这个案子确实太难了。当天他觉得不妨
     强迫自己一下,但见到大家的反应,便不再作如是想。他发现众人虽然都对搞一
     个好的活动有共识,但想做的事太多,反而更无馀力在剧本本身上下功夫;我说
     这简直是本末倒置,他道现实如此,这也没办法。活动全由自力负担,依照那天
     的决议,场务由范胖独立负责,演讲社三人加上本社两人拉广告,实在也是蛮辛
     苦的;基女她们人在基隆,又没办法负责其他工作;我们里头范胖和你都负了过
     多责任,他自己和小光拉广告又是生手,看来除了阿强和杨哥,馀人都已到极限。
     想要再添工作,是绝无可能的。
       我叹道这并非事情太多,而是时间太少。倘若一开始就是我在负责,也许就
     来得及。阿丹一笑,安慰道不要紧,日后我们再搞一次,加上有了这次的经验,
     事情定会更好的。再说,他嘻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
       “那时你是社长嘛!言出令行,还怕什么哪?哈哈!”

       聊没多久会众已一一到齐,活动的第二次会议(至少我认为那是第二次)随
     即展开。大家首先各自报告这五天内的进度。
       就段子部份,基女自行撰写一段“吃拜拜”,由陈小蕙和何淑忆负责;吕文
     玲和郑巧怡的“谈广告”亦已收集到手;至於另一段由陈小蕙和小光负责的段子,
     小光正在努力进行。
       北一女写稿能力稍弱,故林苑芬和阿丹配组的段子由阿丹主笔,阿丹表示该
     段“谈恋爱”正着手当中,只是他也没经验,可能会慢一些;至於黄孝慈和范胖
     的段子,因为两人都忙,故由我代笔。当时范胖和我商量,因为上次社展我写的
     “刘范家”效果不坏,他希望这次把希特勒的“刘”改成黄孝慈的“黄”,於是
     这段“黄范家”便由本人改写。
       说唱艺术社负责两个独立的段子。我和小光上“天安门传奇”,这段驾轻就
     熟、毋庸担心;至於阿强和杨哥的“超级市民”,杨哥表示正在努力。阿强今天
     没来,杨哥帮他解释道“在家赶工”(这一点,砍了我也不信)。
       场务方面,范胖说已找到实践堂和国军文艺活动中心有空位,但价格皆在一
     万八以上,故正在物色其他替代方案。倘若实在不行,实践堂比国军便宜,是较
     好的选择。至於灯光音效场地有附,不用担心。
       广告的问题比较头大。往常高中生活动都有学校经费,至不济还有班联会补
     助;但纯由自力解决的,我们还是少数中的少数。一般补习班是最有可能的客户,
     但据郑雅雯表示,因为我们的规模不够,加上文宣品的效果还没有一个谱儿,所
     以还没什么搞头。这一点希望说唱艺术社的文宣快点决议。
       文宣是阿强该管,今天他没来,一切停摆。但据范胖表示,阿强说正在找印
     刷厂,而我们连场序都还没决定,怎么设计节目单和入场券呢?再说,拉广告的
     也没告诉他可以动用多少经费,他怎么跟印刷厂问?
       郑雅雯闻言立时不悦,说道要多少钱是看实际支出,他应该先说要花多少,
     我们再拉多少广告不是?范胖苦笑,说道∷
       “他就是这么说,我能怎么办?”
       “话不是这么讲,”陈小蕙道∷“虽然表演内容还没出来,但纸质和数量可
     以事先决定吧?这种话太不负责任啦!”
       “是是是……”范胖只得连声答应∷“我会去跟他说。”
       “下次开会叫他来!”黄孝慈道∷“这次是谁联络的?”
       “是我。”小光道∷“他爱混,我也没法子。”
       “你们怎么会……”郑巧怡眉头一皱,看了我一眼∷“选他当社长?”

       当下说唱艺术社谁也没说话,气氛忽然沈了下来。良久,阿丹忽道∷“那是
     临时的。”
       此话一说,大家都是一愣。陈小蕙问道∷“这话怎么讲?”
       阿丹道∷“我刚入社,也不清楚,问凯子吧!”
       大家顿时都往我这儿看来。我慌了手脚,老半天才道∷“唔……这个嘛……
     其实是这样的,上学期我事情太多,所以社长的事,就交给他去管……大致是这
     样。”
       大家都是一脸不解。小光接口说∷“我们社长是由前任社长指定,凯子上学
     期要负责社展,加上这次的活动太忙,所以小达他们就用选举方式,公推一个人
     帮他忙……这就是阿强当社……临时社长的理由。”
       “是这样吗?”杨哥忽然开口。小光、范胖和阿丹忙道∷“是啊!”阿丹拉
     他一把∷“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听着就对了。”
       杨哥满脸茫然,却也不再问。当下我把话题岔开,讲起有关段子的问题。
       现有的段子一共是七段,除了“天安门传奇”之外都在赶工。小光说整个表
     演都用创作段子似乎有点“虚”,基女她们也是这么想,加上我们只有对口相声
     的表演,於是决定再加一段群口的大陆老段子“云山雾罩”。这个段子要三个人
     表演,目前只剩郑雅雯还没排上节目表。但是,在大家公推我和何淑忆为主持人,
     负责一个开场段子“开场曲”及串场工作,小光、陈小蕙等功力较深的人员皆已
     有两个段子要准备的情况下,大家实在无力负担“云山雾罩”了。除郑雅雯之外,
     势必要再找两个人加入。
       吕文玲说可以叫到一位高三的学姊,她功力够深,老段子应该不是问题。我
     希望找希特勒,但小光说他功课压力太大,这对正在努力追进度的学长而言太残
     忍了。於是,在阿丹的主意下,“云山雾罩”的第三角就交给了阿强。
       我们决定八月十四日举行第一次排练,此外,亦分配好其他行政活动的进度,
     就这样结束了今天的议程。

         .

       八月五日。
       今天阿丹和林苑芬约我出来,希望我帮他们稍作“恶补”,以便撰写他们的
     “谈恋爱”。我心想既然和何淑忆一起主持,应该先对大伙儿的表演内容有个谱,
     便约她一同到金桥讨论。
       我睡到中午(昨晚去舞厅),匆忙赶去时他们已经全到齐了,三人正商量如
     何罚我,当下阿丹提议,要我负责提出“谈恋爱”的“瓢把儿”,林苑芬和何淑
     忆鼓掌赞成,当下我就“何谓瓢把儿”作了一番说明。
       所谓“瓢把儿”是一个相声段子的开头,通常为一段长约三分钟的小笑话,
     或者是段子主轴的必要提示。它的功能就像八股文的“破题”,倘若写得好,这
     个段子便能先声夺人;否则开头就闷,观众也没兴趣往下听了(奇怪,说到这一
     点,我忽然觉得观众其实是很无情的)。当下我拿出带来的“笑林广记”,抽出
     一则古代有关男女关系的笑话,说道我们就将它改一改,作为瓢把儿好了。
       江励——就是阿丹——说这则笑话似乎过於“古典”,他们的段子是以现代
     的题材入手,配在一起可能不太合适。我道这个不妨,一来瓢把儿只是前奏,对
     主线影响不大;二来创作段子内容比较没有传统相声的味道,加上这则笑话才能
     改善;此外,你们转得愈硬,观众愈觉得有趣。此为瓢把儿四大原则的“远”字
     诀。
       何淑忆问何谓四大原则,我道其为“乱、疑、远、疾”四字诀∷“乱”为“逗
     要乱”,演智角的人要天马行空,胡说八道;“疑”为“捧要疑”,演愚角的人
     承逗之乱,表现得木头木脑,反应不及;“远”为“离题远”,瓢把儿内容最好
     胡扯一番,教观众不着边际;而“疾”为“捧哏疾”,这么一塌糊涂的内容,若
     是说个没完,拖拖拉拉,观众马上就会失去耐心,故瓢把儿说得愈快,则收效愈
     宏。
       三人听完愣了半天。我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一个原则而已;日后段子
     写熟,这些东西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於是我们也不多在此打混,随即又往下讨论。
       约莫三个小时,整段“谈恋爱”已然有了个大概。其中除了瓢把儿,我并不
     再提供其他点子。一来毕竟是他们在创作,二来我发现两人的功力尚浅,讲太多
     他们也吸收不了,於是只在段子扯不下去时稍作引导,剩下来的,就让他们自行
     发挥。
       整个讨论进行中何淑忆都没说多少话,只静静地瞧着我们三个,谁说话她就
     看谁。起先我独自演讲,她就一直看着我;后来阿丹和林苑芬交互发言,她就看
     着他们。而当他们两人有意见询问我的时候,她又再度往我这儿瞧来。不只是瞧,
     她还一直微笑,似乎瞧得十分有“哏”。
       还是觉得,她的笑容很古怪。

         .

       八月六日。
       今天我约范胖和黄孝慈出来,将已改写好的“黄范家”段子交给他们,并作
     一点解释与意见交换。当然,为了主持,又邀何淑忆到场,一起研究研究。
       “黄范家”是我从社展时的“刘范家”改编过来的,而“刘范家”则是我由
     大陆段子“赵马家”改编成功的。至於“赵马家”,据魏龙豪的说法,是由“郭
     侯家”改写的。当时我问魏老师“郭侯家”的出处,魏老师说,那是正宗派相声
     大师侯宝林、郭启儒合写的。不过,管他谁写的,只要知道“黄范家”是我写的
     就行了,横竖天下文章一大抄。再说,这个段子表面上看是改写老段子,事实上
     我花的精神比写段新的还多。传统段子博大精深,细微转折之处,真不是外行人
     能体会於万一的。
       写稿难、练稿亦难。尤其是这个段子节奏很快,示范起来着实累人。开始我
     还一人扮两角,忽逗忽捧地示范;之后实在力不从心,只得饶上何淑忆,两人对
     两人地练习。两个半小时下来,我和何淑忆只怕练得比他们更熟。
       较之相声社的传统性质,黄孝慈似乎不太抓得到老段子的感觉。於是何淑忆
     便带她走开,一句句地磨。毕竟女生容易走近,不一会儿,黄孝慈的表现就大幅
     改观了。
       何淑忆对黄孝慈一笑,两人似乎十分亲昵。当时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她的笑
     容,不再那么古怪了……

         .

       以上的故事很无聊吧?就像流水帐,是不是?
       其实不止你这么认为。连我自己,也觉得它很无聊。但是不说又不行。因为,
     它代表了我藉着忙碌,试图麻痹自己的一种办法。没错,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
     同意,但必需知道——想段子内容,总比想到有人骗了我——来得舒服。这点你
     不反对吧?
       当然我不知道,这种作为日后竟然带给你那么大的痛苦;但这不能怪我,毕
     竟人不是神,无法预知将来嘛!你说对不对?当时的我,能正常工作已经很不错
     了。

     凯子,去舞厅吧。有件事正在发生,你该及早知道。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二十 悔意

       八月十四日。
       又是一次冗长的会议。还有,也是一次气氛不好的会议。
       原本打算今天进行“相声联合发表会”第一次排练的。孰料下午一见面,大
     家竟然都没练完。基女她们说人在基隆练习不易,演讲社则表示拉广告忙不过来,
     我们他妈的连人也没到齐。九个段子里只有我和小光的“天安门传奇”以及和何
     淑忆的“开场曲”是练完了的!馀人都是双手一摊,一副“没法子”的德行,好
     像事不关己一般。
       当然,这些都是藉口,要是我写得完两个段子,又练得成两个段子,他们就
     一定也能。当时我按捺不住,立刻把板起脸孔发作,把大家都说了一顿。要不是
     小光连忙打圆场,气氛可能会更差。
       我随后问起行政部份的事,郑雅雯道广告进行得还算可以,只是文宣部份要
     快点出来,否则情况可能会恶化;黄孝慈则道你们说唱艺术社的人效率太差,出
     去搞了半天,连一家广告也没拉到,要不是靠演讲社跑得勤,现在我们连一毛钱
     也没有。
       阿强今天又没来。这次不止我火了,连杨哥也开始数落他。陈小蕙问我是否
     需要相声社的帮忙,我道这是原则问题不能牵就,身为干部不能这样,非要他搞
     定不可。当即和大家夸下海口,指出“这件事你们都不用管,我会逼他搞定”。
       至於场地部份范胖弄得不差,地点已决定在实践堂,灯光音效也都看过,只
     差付订金就成了。我提醒他付钱时别忘了拿收据。他眉头一皱,似乎怪我太不放
     心,连这个也用得着噜苏。
       当下我们又约好八月二十一日再度聚会,我郑重要求下次一定要练好。他们
     好像嫌烦,直道放心就是。我又跟广告组约定必须在八月二十五日前完成,他们
     面有难色,却还是同意了。

         .

       八月十五日。
       今天我未经通知突袭检查阿强在中和的家,好不容易把他给找到了。他似乎
     手足无措於我连珠炮般的追问,什么都瞒不住,坦诚只和杨哥就“超级市民”段
     子讨论过一次,剩下的事,则一件也没在办。
       我怒火中烧,指责他身为社长,不但毫无责任感,更陷本社颜面於不顾。自
     己要上两个段子及文宣制作,到八月中还一事无成,如何和社员以友校同学交待?
     他反唇相讥,说道你不声不响地抢走活动主控权,又置我於何处?我冷笑一声,
     反问道你私下抢走社长,眼里还有小达和希特勒吗?他反驳说当时他一同发起创
     社,我对其有何贡献?我则道创社以来自己辛苦经营,你却又干了什么?
       他语塞,摆出一副你有本事就自己忙的样子,说道看看谁比较有种好了;我
     则威胁道倘若你再这样,我就立刻把社长夺回,然后将你开除社籍。
       他闻言一愣,怒道∷“你以为你是谁?社长是你还是我?”
       “是我,”我哈哈一笑∷“本社章程规定,社长由上届社长指派。”
       “胡说!”他吼道∷“要是如此,上学期的选举在干嘛?”
       “那只是小达的一番做作,”我道∷“事实上,章程就是那么写。”
       “唔……”他一怔∷“那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选了我,现在你想抢,看你怎
     么交待?”
       “你以为真的如此吗?”我冷笑∷“社团四十四人,二十九个现在升上高三;
     剩下十五个我都联络了;只要你办事不力,立刻革了社长,开除社籍。”
       “你!”他闻言大怒∷“……你真卑鄙!”
       “是谁说不跟我抢社长的?”我道∷“你毁约在先,我们谁也不欠谁。”
       他气势当即一弱,我抓紧时机,又道∷“阿强,事实上谁是社长并不重要,
     要紧的是社团的发展。完成小达他们的四大任务,才是头等大事,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我又道∷“只剩一个月了,我们实在不能再起内哄。活动是非
     办不可的,大家别再斗气了。你忙你的段子和文宣,我搞我的主持及表演,把表
     演搞好之后,我自然退出行政,让你继续当社长。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不行。”他哼了哼∷“你这是在威胁我。”
       “什么话嘛!”我知道他已同意,只是面子挂不住∷“你身为社长,多办点
     事难道错了吗?没有战功,大家能服你吗?”
       “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你都跟社员……”
       “那不要紧,”我笑道∷“你把事情做好,我会在大家面前取消那些话,自
     动认错,道歉服输。算是我野心勃勃,结果没得逞。这总成了吧?”
       他想了想∷“好吧。”
       “这才对啊!”我松了口气∷“你是社长啊!大人大量嘛!哈哈!”

         .

       回到家的时候是六点半,我吃过晚饭,帮忙洗了碗,迳自回房写日记。只等
     十二点一过,便即出门去舞厅。
       这两天很奇怪,狗弟那一伙人对我特别好,连甚少说话的森怪也聊个不停,
     彷佛碰上什么好事,中了特奖,还是玩大家乐签到明牌了一般,友善得令人起疑。
       不过,奇怪的是,这两天他们都没有上台唱歌。好像“小雁”乐团已经解散
     了的样子,薇和大姊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影子也不见一个。
       另外,小嘟竟然劝我磕起药来。昨晚他拿了一颗药丸,说什么快乐不伤身,
     算在他帐上,便宜又大碗。我自然拒绝,但他仍是劝个不停。狗弟甚至还跟他吵
     起来,说你自己是毒鬼道友,凯子可是前途无量的高中生,别让他堕落下去,变
     得跟你一样无可救药之类的。我心想迷幻药我是不会碰的,但小嘟无缘无故为什
     么会要我吸毒呢?他又不是什么冲仔。再说,瞧他那样子似乎也没有恶意。难不
     成电视看太多,相信广告说辞“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吗?令人难以索解。
       想着想着,电话响了。
       “喂?董子凯。”
       “你是董子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是,你是哪位?”
       “我叫赵子琪。”她道。我稍微一想,喔!知道了,她是薇的同班同学。上
     次去她们班,我还觉得这人跟老二颇像……此人找我干嘛?
       “幸会了。有什么事吗?”
       “你这一阵子有跟美薇联络吗?”她问。
       “唔……”我迟疑了半晌∷“没有。怎样?”
       “你知不知道人家很伤心?”她冷冷地道。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
       “不知道……然后呢?”
       “那我就告诉你∷她很伤心。”她一句也不放松∷“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禁有气。心想咱们非亲非故,你在审问犯人哪?便道∷“这跟你有关吗?”
       “有关,”她道∷“说吧!”
       “同学,”我怫然道∷“你可不可以客气一点?我跟她怎么样,不必阁下费
     心吧?”
       她一怔,似乎没想到会吃闭门羹,静了片刻又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
     说不说?”
       “不说。”我想也不想∷“多谢关心,再见了。”说着便打算挂电话。
       “喂!你讲不讲道理啊……”她急忙大叫∷“……这样就挂电话了吗?胆小
     鬼!”

       “是谁不讲道理啊?”我道∷“你打电话来干涉我的私事,我不能不理你吗?”
       “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她反驳道∷“她是我朋友,被你欺负,我当然
     要管!”
       “我有欺负她吗?”
       “还说没有!”她怒道∷“人家现在茶不思饭不想,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人
     又瘦了好几公斤,这都是谁的错?”
       “我又没跟她联络,谁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联络?”
       “我为什么要跟她联络?”我也生气了,大声道∷“她自己把事情瞒着我,
     我不能生气吗?我每天晚上去舞厅,她为什么不来跟我道歉?事情是谁弄僵的?
     是我骗了她,还是她骗了我?是我还想着别人,还是她?我为什么要跟她联络?
     我哪里不对了吗?”

       她闻言静了静,随即道∷“董子凯,你确定自己什么都对吗?”
       “确定,”我道∷“否则呢?我吃错药了,没事发飙好玩?”
       “你真的确定?”
       “我说了,”我不耐烦道∷“真的确定。”
       “好吧,”她恨恨地道∷“那我也无话可说了。”说着“砰!”一声挂了电
     话。
       我愣了半晌,才把听筒搁回去。心想这女人真奇怪,无缘无故地打来,胡说
     八道一通,又莫名其妙地切了线。不知道她在干嘛,吃错了药,还是晚上太无聊?
       正怔忡间,电话又响了。接起一听,敢情还是她。
       “董子凯?”她气冲冲地道。
       “又是你?”我没好气地应。
       “对,是我。”叫赵子琪的说∷“我想想不甘心,还是要把话讲完。”
       “请便,”我道,看样子她非说完不痛快∷“长话短说。”
       “短你个头!”她吼了出来,随即连珠炮也似地骂了我一顿。话里夹缠不清,
     什么狼心狗肺鼠肚鸡肠无情无义欠打欠骂寡廉耻卑鄙下流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之类
     的无奇不有,我这辈子听过所有可以骂人的字眼,此刻从她口中倒听了个全;彷
     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棍卖国贼,还是薄幸无良的采花贱男人一般。起先闻言
     怒火中烧,后来反而连气也消了,意兴盎然地听她还能说多久。果然,不一会她
     就辞穷了,话锋一转,开始数落我如何委屈了她的美薇∷又是脚踏两条船,又是
     人在曹营心在汉什么的,净说我未曾跟薇老早搞定的不是。一时之间,竟然连我
     自己都觉得董子凯这个家伙真是可恨,早该原形毕露,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
     生了一般。
       骂了半天,她终於支持不住,声音渐小,而后停了下来。
       “骂完了?”我冷笑一声∷“骂爽了没?”
       “谁跟你嘻皮笑脸!”她吼道∷“休息一下,待会再骂!”
       此话一说,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我笑道∷
       “好玩吧?跟一个千古罪人讲话?”
       “不好玩!”她道∷“差点被你气死!”
       “你先休息休息,”我笑道,随即正色说∷“等一下请先告诉我你在生什么
     气,再继续骂也还不迟。我姓董的到底做错什么值得你这样激动,倒是要领教一
     番。否则这种乱七八糟的言语,我可没闲功夫再听一遍。”
       “你……”她一愣∷“我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
       “你说了什么?我听不懂。”
       “总而言之一句话,”她道∷“你对美薇不起。”
       “所以呢?”
       “所以人家才会那么伤心,”她道∷“然后做了许多伤身又伤心的事。”
       “哦?”我眉头一皱∷“像什么?”
       “今天我去找她,她竟然宿醉未醒,这算不算伤身又伤心?你说说看!”她
     气愤地道。
       我心中一痛,当下又问∷“还有呢?”
       “她从她那个乐团退出了,你知道吗?”
       “知道。”我心想果然如此,难怪狗弟他们最近都在混。又问道∷“还有其
     他的没有?”
       “这还不够?”她吼道∷“你希望她死了是不是?”
       “你别误会,”我忙道∷“只是关心。我和她不过有误会,你怎么可以说这
     种话?”
       “得了吧!你还会关心人家?”她道,随即停了下来。
       我直觉感到她还有话没说,追问道∷“你快说,到底还有没有?”
       “是没有了……”她吭了一声,似乎正在迟疑。我不容她隐瞒,跟着又道∷
     “你别骗我。她发生什么事了对不对?你快说,之前算我不对,现在弥补应该不
     迟。”
S嗯了一声,半晌后道∷“董子凯,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你说。”
       “你还爱不爱她?”她郑重地问。
       “当然!”我想也不想∷“我说过只是有误会……”
       “既然这样,”她打断我∷“那我要求你做一件事。你办成了,我就原谅你,
     并且跟你道歉。怎么样?”
       “好!”我忽然紧张起来,心知事情可能没有想像简单∷“你说吧!”
       “把她追回来。”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没错,”她缓缓地道∷“她被别人追走了,一个很没品的人。”
       我如遭雷殛,力持郑定地问∷“她……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
       “没错,就是花痴那小子。”像一个判人死刑的法官,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董子凯,你很聪明。”
       “那怎么会……”我张口结舌∷“怎么会是那小子……”
       “这是你的错。”她道∷“她根本不喜欢他。但是,你的态度那么无情,对
     方又追得很勤,加上她那天磕了药,所以……”她顿了顿∷
       “你该负责,把美薇追回来!”

         .

       “原来你们都知道?”我讶异道∷“都瞒着我?”
       “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狗弟道∷“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嗯……”狗弟想了想∷“上周二,好像是七号吧,那天你没来。”
       “怎么发生的?”我又问。
       “谁知道?”狗弟说∷“那天她跟那个骚包一起来,问小嘟你有没有到。之
     后找不到你,她就走了。第二天大姊头就和她吵架,要她把那小子踢开。”
       “然后呢?”
       “她对大姊头说了一堆,又是只是玩玩,又是什么没事别多管什么的,我也
     听不懂。”狗弟道∷“小嘟知道得比我清楚,你问他。”
       我转头望向小嘟,他面有难色,吸了口气道∷“就这样嘛!二姊说只是玩玩,
     等你气消了再说……我也觉得这话有毛病,但是……但是我也管不着啊!”
       “那……大姊头说什么?”
       “她要扁你,你小心点。”狗弟悄声道∷“这两天她没来,不知道死到哪去
     了。我劝你还是暂时别过来,省得她砍你……”他又顿了顿∷
       “大姊头要找麻烦,我们可不敢拦着。自己小心点!”
       我摇摇头,又问∷“诗圣知道吗?”
       “知道,”小嘟说∷“他知道得最早,然后是那个赵什么琪,最后才是我们。”
       “他怎么说?”我问小嘟。狗弟代他回答∷“他也要砍你,惨吧?”
       我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凯子,还来得及。”森怪忽道。
       “什么?”我望了他一眼,他正色道∷
       “二姊只是玩玩,你去找她说清楚就得了。”
       “我也是这么想,”小嘟道∷“你听过藉酒浇愁吧?二姊只是一时冲动……”
       “你说呢?”我回头问狗弟。
       “是啊!”他附和两人道∷“那家伙草包一个,当时甩了赵子琪去追二姊,
     我就看他不爽。二姊水准比我们好多了,哪会看得上那小子啊!你去把话讲清楚,
     包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那……”我尚在迟疑,森怪又道∷“去吧。旧事别提,见面就道歉。”
       我咬了咬牙,点头对三人道∷“兄弟们,谢了。”
       “不客气。”狗弟小嘟齐道。森怪对我眨眨眼∷
       “就是现在,否则来不及了。”

         .

       在舞厅和狗弟他们谈完后,十分钟之内我便到了薇家。她似乎早就知道我会
     来一般,才按下电铃,楼下电门自动地开了。当我跨出电梯时,她已站在星空花
     园中,静静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完全忘了该说什么,她则略带哀伤地告诉我∷太迟了。
       她说这么作是故意的,但却不后悔。
       她说,自从和诗圣分手之后,她就不懂如何去维持一份纯真的,诚挚的爱情
     了。
       她说她的伤害不是我造成的,是诗圣和她自己。她希望我别要误会,和花痴
     在一起,只是她疗伤的方式。横竖那小子朝秦暮楚,等到她开始认清楚自己的道
     路时,便会再度回到我身边。
       她说,以一个刚受过伤的心,在短短半年之内爱上你,那是错的。
       她又说,以一个刚受过伤的心,在短短半年中让你爱上我,那也是错的。
       她说,我们其实还没有准备好,我们都需要更多时间。
       她说,我们的故事只是暂停,并非终止。
       她说她从小没有妈妈,所以一直很“脆弱地坚强着”。遇上这种事,她很容
     易被自己的感情所迷惑,所困扰,所击败。
       她说,我会回来的。至於花痴,算是他对不起琪的惩罚吧。
       她说她其实也在吸毒。迷幻药迷惑自己,但帮助她认清别人。所以,在她戒
     毒之后,她就不再会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却可以找得回自己了。
       她又说,这样的薇你要吗?
       我的心都碎了。
       她淌一下滴清泪。笑着说,我爱你。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这份熟悉的感觉。
       於是,在迷醉中,我们再度留下了永难忘却的痕迹,又留下了永不褪去的烙
     印。
       留下痕迹,留下烙印,於此清晨绚丽的黎明。

         .

       八月二十一日。
       第一次的排练结束,问题很多,但都是些我管不着的问题∷像什么忘稿啦,
     有人迟到之类的。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也懒得骂了。
       阿强的表现还不赖,总算是有了些改进。至於其他人,反正他们是乌合之众,
     这种表现已经该偷笑了。阿丹这人还真热心,九队中就他和林苑芬的请教最勤。
     是故,虽然那段“谈恋爱”实在只有瓢把儿可以听,我还是对他们最寄以厚望。
       广告拉得差不多了,演讲社的效率实在不坏;加上阿强又表示文宣已经有了
     模样,我索性就不再过问这些行政工作,让范胖去负责。自己则专心和小忆撰写
     过场词,把主持的工作搞定。
       小忆的笑随着九月十六的逼近越来越温柔了。这两天找她出来练段子时,那
     股笑意中的暖意是我渡过痛苦及压力的唯一支柱。我颇为后悔曾经在日记上道∷
     “我讨厌别人古古怪怪的微笑。”
       下次排练定在九月二日,开学典礼次日的下午。

         .

       九月一日。开学典礼。
       穿了一个月的制服,今早出门时差点以为自己是去开社团会议。我的新班级
     在一二四那栋行政大楼的正对面的忠孝旧楼,是一楼的二○三——对,就是说唱
     艺术社的活动室。这敢情好,以后上社团课不必背着书包到处跑了。
       二○三是第一类组的人情班,各路好汉云集,许多慕名或熟识的风云人物都
     被塞进这里。除了诗朗队黄肥臭屁,又加上了原本一一九那一票演辩社的高手。
     本班是由一一九、一二四加上几个零星份子合并的,我在成功认识的七字头,几
     乎集合了个全。除老二因为选第二类组去了二一○为美中不足,可说是最令我满
     意的组合。朝会时我站在队伍后头,和几个新朋友打屁,数人见面就投机,若不
     是老齐在身边走来走去(他又是我们班教官!),真的会越讲越黑皮。今天首先
     带头打屁的是芭乐张家和,这小子喜欢人家叫他芭乐,黑黑高高的个子,笑起来
     傻呼呼地有点像山地人。土拨鼠说他篮球打得很好,只不过面包福和岛蛋都不同
     意。
       土拨鼠叫罗人杰,他长得小一号,十足的土拨鼠状。芭乐每回叫他土拨鼠,
     他就发一次飙。人还算随和,一笑起来就全身发抖,颇爆笑的一个人。
       鸟蛋的外号也是芭乐取的,这家伙叫章友谨,也是一支土拨鼠;只是头太大,
     故芭乐以鸟蛋来区分。这位仁兄蛮爱表现的,不过那副一本正经,正好成了面包
     福取笑的材料。
       面包福叫做江建成,外号又是芭乐取的。其来由有二∷一、长得像影集“家
     有阿福”那头食蚁兽阿福,二、投篮老是面包。这小子一身肌肉,个子倒不高,
     讲起话来三句不离“别鸟我”或“我比较贱嘛”,令人甘拜下风。 
       我们班导师叫李美琪,一望即知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教国文(知道这一点
     我长叹一声——怎么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导师不教国文?)。心想无论如何,总算
     不必再跟狗绢大眼瞪小眼了,可算高一结束以来的头一件喜事。
       我个子不高,又跟小光坐隔壁,两人还没等上课就扯成一团。他和我交待“言
     不及义”的练习状况,并偷偷告诉我相声社她们对本社的不满。小光说,因为我
     们不但行政工作一直出纰漏,又有阿强老是在练习“云山雾罩”时缺席的不合作,
     相声社那边已经很不爽了。我叹道该说的都说了,阿强实在扯烂污我也没辄儿。
     小光咬牙切齿地说早该废了他,反问我到底要不要抢回社长之位;我道表演在即,
     此刻不宜再搞这件事,倘若今次他交出一张红单子,我就会动手。小光点点头,
     就不再讲这个了。
       开学典礼的活动在升旗、导师时间之后便是大扫除,美琪分配大家的负责区
     域后,我们便各自去该区摸鱼。我是扫厕所的,当即拿了工具迳往外扫区而去。
     约莫十一点左右老二来找我,两人久没见面,自有一番亲热,他约我明天去小鸟
     家玩,我道社团有事,当下反问他这学期要不要加入说唱艺术社?他说不要。想
     去动画漫画社;我知道这是他的兴趣,也就不勉强了。於是便各叙别情。
       他暑假都跟小妖猪在一起,两人像国中时一般地成天闲逛光华,一同打电动
     看漫画混日子。他笑道小妖猪还是以前那个德行,每次到他家看漫画时便立刻“入
     定”,无论叫他吃饭、催他换一本,还是主动挑个话头,那家伙必定都给他来个
     不闻不见,四大皆空。但当老二一放弃理他而自己看书,小妖猪猛然发出的狂笑
     声必然照例地吓他一大跳。据说这就两人相处的固定模式。
       老二反问我暑假都在干嘛。我不提和薇的那一段,只道在忙社团。他道你这
     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闲不下来,高一搞社团弄得鸡飞狗跳嫌不够,暑假还不肯休
     息,真是劳碌命。你又不是社长,这么忙干什么呢?我心道忙是为了麻痹,社长
     之位仍有争议,一时也说不清,故笑而不答,又听他又说起了小鸟那家伙。
       说真的,我对这个话题实在不感话趣。老二每次讲起他们那三人行就一副得
     意洋洋的神情,看着真是烦人。上次去小鸟家是半年前,直到今日我仍觉十分恼
     火,尤其是那家伙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每当我打开电脑时,都像一幕生动的图
     像般浮现眼前。老二这个人也是,说他敏感,他又常常很迟钝,讲到小鸟时总是
     不注意我的表情,要是他用点心,就会收口了。
       其实我的心情也蛮奇怪的,或许只是爱听恭维,厌闻他人有所表现吧,老二
     一说“你什么都好,就是电脑不行”或“下次带你请教小鸟”之类的话,我就深
     深地感到屈辱及不平,而后便回家用力学电脑。事实上这种心态是很幼稚的,一
     山还有一山高,我大可不必这样的。
       有时候我也在想,事实上不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么紧张∷社团纯属兴趣,
     何苦争权博誉,教原本的乐趣变成了喘不过气的压力?小鸟电脑强又如何?他又
     不会说相声。参加诗朗队干嘛?他们那一票全是演辩社的,念诗之馀还要较劲,
     真是犯不着。
       再说,这一连串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确也影晌了我的生活,教我忘
     了自己是谁,忘了该作的事。不说小玫了,难道薇的事弄成今天这样,不也都缘
     於粗心大意吗。其实,这两天我好好想想,我早该发现“他”就是诗圣了;薇在
     无意中透露出那么多暗示,我哪一件有仔细咀嚼呢?她又不是存心要追我,瞒着
     我有何不对?之后她什么都给了我,我却又是如何回报她的?
       想一想,说真的,都是我的错。并且,最可恨的,我错了两次。一次玫,一
     次薇,重蹈覆辙,愚不可及。
       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知道,绝对不会的。这几天我菸抽得很多,原本一滴
     不沾的酒,也喝得自己阮囊羞涩。我无法处身於没有这些东西,没有披头的歌声,
     或者手上没有别的事的片刻;否则,只要一静下来,耳边一开始只剩窗外的夜声,
     我就不可扼抑地涌上泪水,抱头痛哭直至黎明。想不到我的高一生活,就这样地
     以昂扬而始,含愧而终地消逝了。真想不到。

         .

       放学以后心情颇糟,一个人在重庆南路像游魂般地闲荡了半小时后,我顺着
     总统前长长的红砖道,在午后静静的日光中再度走到了植物园。夏天快结束了,
     暑假也过完了,而我的梦,也在倏忽中觉醒了。
       清风吹拂,静谧依旧,还是那么淡然沈静的一个开学典礼下午。
       半年前,也是在这里,我平静而哀伤地睡着了。只是,不同的,这一次荷花
     池里满是娇嫩的的荷花。而我所期盼的,找寻了许多年的美梦,却已在艳红与青
     绿悄悄盛开的过程里,蓦然猛醒於懊丧和叹息之中。
       我后悔了,我心痛了,我讶异地发觉,我已经不再能淡然置身於午后的舒缓
     中了。我是醒的,亦是睡的,我是迷迷糊糊的。在这个新学期的第一天,我已注
     定被投入黑暗中,随着那不可抗拒的旋转,在天地中飘荡飞翔,再不回头。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二十一 无冕王

       自从薇离开后,一切事情都容易得多了。
       以前的我是一个蛮好讲话的人,倘若的确不是故意捣乱,我通常对他人的失
     误很能体谅,顶多不加理睬,大家一起倒霉便了。这两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
     觉得何苦找自己麻烦?横竖我一向对人好,并不见得就保证人家也会如此;你原
     谅别人的错误,那你便得挑起后果,最后事情彷佛自己搞坏了的一般。我这是是
     何苦呢?
       再说,我不太高兴地发现,其实我也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宽大。倘若真是
     如此仁厚,那我为何不在可以挽救的时间里及时原谅薇及诗圣呢?此刻一切都挂
     了,我才发现自己未免太笨了,竟然将那些耐心和容忍,都花在像阿强之类净扯
     烂污的浑球身上,而牺牲掉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一段感情。想想看,还真是不值
     得。
       是故,我决定再也不管你们怎么想了。我只做我爱做的事,对於让我不爽
     的,
     我再也不会随便算了不去追究;欠我的——像阿强A走的社长——就得还我,无
     论什么表面和平面子人情,我都管他个鸟,不再加以理会了。
       你说我太自私了?我承认总行吧?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反正我再也不管你们
     怎么想了。

         .

       九月二日。新公园露天表演台。
       “好,就练到这儿,”我道∷“大家辛苦了。”
       “啊!终於可以休息啦!”阿丹伸个懒腰,拍我一把,笑道∷“今天怎么
     啦?
     这么严格?”
       我没理他,迳自往阿强走去,劈头就道∷“文宣弄好没有?今天都九月二日
     了。”

       他摇摇头∷“还差一点。”
       “差多少?”我追问。
       “一点就是了。”
       “少打马虎眼,一点是多少?”我不留丝毫馀地,又道∷“时间也只剩一
     点,
     我没空跟你绕圈子说话,快讲!”
       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偷偷拉我到一栋大树下,低声道∷“凯子,时间实在是
     太少了……”
       “这不是理由。”我不让他说下去,正色道∷“你的进度如何?”
       “不太好……”他闪闪躲躲地道∷“可能有问题……”
       我一把拉住他∷“印刷厂找了没?文宣设计了没?要多少钱?要多久才能印
     好?你别吞吞吐吐的,四个问题,该你了!”说着把手松开。他心知躲不掉,索
     性板起脸孔,恶狠狠地道∷
       “好啦!你凶个屁啊!印刷厂还没找!”
       “设计呢?”
       “没有。”
       “经费和时间?”我冷笑道∷“当然不知道了对吧?”
       “你知道就好!”
       “那敢情好,”我道∷“我们约好的事,你总还没忘吧?”
       “你……”他瞪着我∷“你要怎样?”
       “我说过了,废了你。”我冷冷地道∷“之后开除社籍。就是这么简单。”
       “你敢?”
       “当然!”我哈哈一笑,转头叫道∷“小光,叫说唱艺术社的人集合一下
     !”
       阿强一惊,只见范胖、杨哥、阿丹三人跟着小光走了过来。小光道∷“干
     嘛?”
       “上次我们说过,九日二日他要是还交不出节目单,我们就请他走人,对不
     对?”我问道。他们看了阿强一眼,眼神中满是“目睹灾难现场”般惨不忍睹的
     神情。沈默半晌,小光终於开口∷“没错,有这回事。”说着问阿强道∷“你那
     边如何?”
       “不必问了,”我道∷“什么都没有!没有印刷厂,没有设计稿。”
       “这……”阿丹皱了皱眉∷“阿强,这就是你不对了。”
       阿强哼了哼,问杨哥道∷“你怎么说?”
       杨哥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范胖忍不住了,大声道∷“阿强,你到底在搞什
     么啊?下礼拜六就上台了,本来今天你就该把东西带来,你竟然什么都没去弄
     ……
     你打算怎么办?”
       “不用怎么办了,我来弄。”我道∷“至於他,就依照原议开除社籍,回家
     吃自己的。”
       阿强面孔扭曲,痛苦地道∷“凯子……你够狠……我现在就走?”
       “不!”我长笑一阵∷“上完段子再滚。否则就自己去跟基女她们讲,说你
     办事不力,已经被炒鱿鱼了!哈哈!”说着掉头就走,把他僵在那儿。

         .

       九月四日。
       今早一上学,我便抢先一步到训导处,跟训育组陈组长登记了这学期说唱艺
     术社的干部名单,并申请从今天起直至九月十六日止共三十八小时的公假。陈组
     长微微一愣,随即对赖小姐笑道这小子还真勤快,刚开学没两天,社团活动就排
     得这么紧了。
       赖小姐是训导处干事,个子小小的,平常帮我们消公假的事都是她在管。她
     闻言一怔,问道你们社长不是王志强吗?我笑道他上学期违反章程硬抢社长,已
     经在大家的监督下交出指挥棒了。赖小姐道你当社长也好,动作比小达还快,想
     必可以当好社长。当下签了公假单。
       中午吃完饭我又去训导处,请老齐帮我签了一张外出证,之后便迳自出校找
     印刷厂。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暖暖地撒在静悄悄的路上;我心想这可好了,身为
     社长可以自由安排公假,以后跷课可方便得多。当下看着小光给我的地址,找到
     离成功不远的一家印刷公司。
       这家印刷厂在地下室,外面连个招牌也没有;我满腹狐疑地走下去,直到闻
     到一堆纸张的气味才确定就是这儿。只见里头三五张办公桌零散搁着,其中一张
     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留短髭,有点胖胖的。见到我走下来,他面露微笑,说
     道∷
       “同学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成功高中说唱艺术社社长,”我道∷“要印表演的节目单。”
       “是,请坐。”他拉了把椅子让我坐下,说道∷“原稿设计好了吗?”
       “好了,”我拿出一叠文件,抽出昨天小忆陪我一起弄好的节目单∷“就是
     这个。”
       他接过瞧了瞧∷“就印这样?单张双面?”
       “是。”
       “纸质呢?”
       “我希望用铜版纸。”
       “哪一种铜版纸?”他问。我皱了皱眉∷“这我可就不懂了,有很多种吗
     ?”
       “当然啦!”他一笑,从零乱的桌上取出一本纸样翻给我看∷“你瞧,光是
     铜版纸就有这么多种,每一种的磅数又可以选择,有光面的、有去光的……”他
     边说边翻∷“……进口的、国产的、有花纹的……一大堆呢!你要用哪一种?”
       “哪种便宜?”我问道。
       “基本上磅数越低,”他解释∷“也就是越薄的纸越便宜。不过太轻的纸看
     起来比较没有质感。此外,国产的便宜,没有花纹的也便宜。还有,假如你要去
     光,就一定很贵。”
       “什么是去光?”我又问。
       “你看这张纸,”他指着纸样的一个选项∷“是不是会反光?这是铜版纸一
     定会有的情形。要是你怕印刷品会反光,那就要去光,不过这个动作很花钱。”
     他想了一想∷“看你的预算,不过只印一张,我觉得不必太考究。”
       “我也这么想。”我道∷“对了,纸张的颜色可不可以选?”
       “不能。”他道∷“铜版纸就是这种白色,你要是想上色,可得另外加钱
     。”
       “那油墨可以选颜色吗?”
       “这倒可以。”他又拿出一本色样∷“这些颜色是现成的,比较便宜;假如
     你要选特别色,那不但油墨要算,工钱也得加,划不来。”
       我一笑∷“你倒是挺替我打算的嘛!”
       “学校生意接多了,”他温然一笑∷“我知道你们学生的情况。”
       “那多谢了,”我道∷“不过我还是要上底色,印刷油墨用这个。”说着一
     指色样本上的一种深棕。他问道∷“纸色呢?”我反问∷“也是特别色加钱?”
     他点头称是,於是我又在色样本上找了一种米黄。
       “你要印几份?”
       “一千五百份。”
       “这么少?”他眉头一皱,我连忙道∷“这样不行吗?”
       “行是行啦,不过数量少,成本相对比较高。”
       “那没差。”我松了口气∷“反正多了也没用。”
       “好吧!”他又是一笑∷“纸质呢?”
       “别忙,我还要印别的。”说着我又拿出入场卷的设计稿及广告页。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以中磅数国产铜版纸印A⒊大小的对折节目单,
     A⒋大小的广告页各一千五百份,纸上色,用普通色油墨印内容,此外又选用米
     黄云彩纸印入场卷。如此刚好符合我们的预算,一万元整。
       其实我昨天已经分别要小光和小忆找过印刷厂了,根据他们的说法,一万块
     绝无可能辨到我所提的要求。当时横竖我也不懂,没法跟他们争辩,此刻事情如
     此容易解决,我反而吃了一惊。不过当下我也没多说,只和他续谈印刷时间的问
     题。
       “九月十二?”他双眼睁得老大∷“只有一个星期?太赶了啦!”
       “没办法。”我苦笑一番∷“只有这么点时间。”
       “为什么不早点来?”他问。
       此话一说,当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阿强的事嘛,以乎太丢脸了;不说
     嘛,又好像是我不知轻重。一时我哑口无言,心中不可扼制地感到十分委屈。之
     后随即一片静默,无话可说。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为什么该是我弄?既然那个头号人渣阿强要抢社长,最
     后却又为什么要我负担起这个烂摊子?
       我为什么要为说唱艺术社付出这么多?明明可以派出去的事,我干什么这么
     辛辛苦苦地又设计节目单又跑印刷厂?连广告出了问题,我都跨刀帮范胖在亲戚
     服务的单位拉到一万五!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这件事是我的意愿吗?九月活动是小达的主意,为什么我必须在这里完成他
     的志愿;而他留给我的,却只不过是一个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小社团?
       我这是为什么呢?小光说基女她们对我们社团十分不满,言下之意似乎怪责
     我指挥无方。我多无辜啊!阿强把时间和气氛都弄坏了,我一力补救成今天的样
     子,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鼓励鼓励我呢?
       没错,昨天小忆是有鼓励过我,但你听听她说的∷“凯子你放心,我相信你
     有那个能力的。”说起来还真令人悲伤,她为什么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呢?反
     过来讲,就算有又怎样?这并不是一个别人都可以快乐,唯独我一个人应该扛着
     压力和孤独的理由吧?
       有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对社团付出过这么多心血呢?没有!有没有人因为弄
     社团而丢了马子的呢?也没有!我一个人又拉广告又上表演又主持又写稿的,大
     家却在九月十六一起分享这个成果!难道他们不该鼓励鼓励我吗?
       难道我错了吗?用心投入社务,一向以建立社团远大前程,牺牲精力时间及
     自己生活的我,难道做得不对吗?每次排练就看到小光和相声社混作一堆,阿丹
     和林苑芬笑谈不止,或是范胖被黄孝慈亏得满脸傻笑……我不禁疑惑了——为什
     么你们都不理我呢?难道你们都忘了,要不是我筹划於前,克难於后,你们会有
     今天的快乐吗?
       我要求一句关心我的话莫非太奢侈了吗?我希望属於一个接纳我的团体是个
     过份的要求吗?为什么小光有花样年华,诗圣有五湖兄弟,老二有三人团体,而
     我却只有在此接洽社务的份?为什么我诚意待人,只施不受,却只能换得小玫出
     国,小薇离去,希特勒窝进高三,准备他的大学之道的命?为什么此刻我身遭重
     创,就没有人拍我一把,给我一点“朋友的帮助”呢?
       莫非,我真的错了吗?

       老板见我半天不说话,劝道∷“很烦吧,小兄弟?”
       我回过神,连忙强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下子……”
       他微微一笑,打断了我∷“是不是该做事的人不负责,你这个小社长才自己
     来啊?嗯?”
       “是啊。”我叹了口气。
       “别放在心上,”他笑道∷“你年纪还轻,本来就要碰到许多挫折的,不然
     怎么会进步呢?哈哈!”说着望了望狭窄的地下室∷“你看看我,年纪都一大把
     了,还只能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开着这么一间阴死阳活的一人公司。你知道
     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随口反问。他不胜感叹地道∷“前两年母亲生病,花掉我半
     生的积蓄。当时跟我合伙的那几个看我成天喝老酒,一副成不了气候的样子,就
     带着我所有的客人走了。母亲去世后我一毛钱也没有,债主上门只好一逃了之,
     偌大一间外贸公司,连个鬼影子也不剩了。”他顿了顿,喝口茶后又说∷
       “后来开了两年计程车,总算没老婆没小鬼,才积下这点资本,在这个破烂
     地方接你们学生的小生意,七搞八搞活了下来。想想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妈
     的……”说着他微微一笑∷“对不起,一时忍不住。其实这也没关系,我早就看
     开了。反正大概上辈子欠了人家债,这辈子还完倒也干脆。欠到下辈子,我不是
     还得倒霉吗?哈哈!想开点,什么都不过这样啦!”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又道∷
     “小兄弟,一切其实都还好。只要你不放弃,就没有问题了,知道吗?”

       我鼻头一酸,忽然感到这个笑得正开心的老板,才是此刻跟我最近的人。当
     下眼前一阵模糊,不知为何流下了泪,点了点头。
       “咦?你在难过什么?”他讶异道∷“哎呀!对不起啊!不该对你说这些
     的……”说着他搔了搔头,手足无措地道∷
       “真是的……好啦!我下礼拜二一定会印好的,好不好?”
       我看了他一眼,眼泪忍不住地又流了出来。

         .

       九月十三日。下午的新公园。
       “弄好了?”陈小蕙讶异道∷“你……你的动作可真快啊!”
       “先看看吧。”我指着那一叠印好的文宣∷“我没检查品质,不过也只能这
     样了。”
       大家围了上来,一人取了一份,各自偏着头“鉴赏”那份刚出炉的节目单及
     入场卷。唯独阿强坐在一旁,闷不吭声。范胖拿了一份给他,笑道∷“怎样?做
     得好不好哇?”
       阿强瞪了他一眼,接过文宣,随即“嘶!”的一声,竟然把它撕成两半。
       小光见状大怒,虎吼一声,便要冲上前去。我一把就拦住了他∷“别跟他计
     较。”

       “他……”小光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摇了摇头。范胖已经忍不住了,
     当即破口大骂,阿强不甘示弱地也吵了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指责阿强的不
     是,只有小忆比较收敛,只是不满地瞪着他。
       我等大家吵了一会儿,说道∷“安静一下好吗?”
       也许是声音太小,或者大伙儿真的太不满了,对我的话全然不加理会。我吸
     了口气,骤然大声道∷“喂!安静!”
       大家都吓了一跳,当即纷纷闭上了嘴。我等气氛静下来,稍微停了半晌,方
     才续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少了一份,至不济只是还剩下一千四百九十九
     份,
     能差到哪里去?”
       “可是……”黄孝慈开口,我就把她按住∷“一份不到七块,他爱撕就撕,
     反正印刷厂为了保险,一定会多印百分之十,他可以再撕一百四十九份!”我冷
     笑道∷
       “今天好不容易大家都请到公假,相声社的朋友们又大老远从基隆赶来,我
     们别浪费时间。他爱干嘛就让他干,我们应该体谅他的恼羞成怒。”
       大家都愣了,以乎没料到我会如此无动於衷。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
       “好了,开始练习吧!”

         .

       后来的事发生得很快,虽然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中,但现在想起来,却也蛮
     模糊的。总而言之,当天的排练是结束了,除去阿强这么一手,整个过程都还算
     顺利。
       回家之前我去了一下舞厅,当然啦,没有看见薇,不过大姐头倒是出现了。
     说也奇怪,她今天并没有找我的碴,只是冷冷地,对我搞出一爱理不理的样子罢
     了。
       狗弟知道我心情不好,拿了杯酒给我喝。我一口气喝光,又要了一杯。之后
     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开始开怀畅饮,直到第二天早晨来临,我已经醉得人事不
     知,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迷迷糊糊之中,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地出现,我彷佛看到自己站在新公
     园露天表演台上,面色凝重地说着连自己也不感趣的台词;彷佛看到阿强坐在阴
     暗的一角,正狠狠瞪视我的目光;彷佛看到小忆的笑,和阿丹那逐渐熟练的表
     演;
     彷佛看到小光正挥着扇子,和陈小蕙谈笑风生的表情。
       我看到印刷厂老板笑着拿出印好的文宣,和我坐在狭窄的地下室聊天;我看
     到范胖点着和广告客户收到的钱,正和我研究剩下的经费如何筹措;我看到林苑
     芬皱着眉头,小声地和黄孝慈抱怨的景像,也看到郑巧怡把我拉到一旁,希望我
     不要太严肃的场面。

       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象,它们都没有发生过,只不过是我的想像罢了。这些事
     情都令人不愉快,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是小达他们指定的第二届社长,我会把
     事情弄好的。我会在一个很平顺,很愉快的气氛中把事情弄好的,不是吗?
       我知道我喝醉了,很醉很醉,醉得糊涂了。现在不是刚放完寒假,寒训刚结
     束吗?我不是才在麦当劳认识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吗?诗圣不是才跟我去哈草乐园
     抽菸吗?老二不是才约我去麦当劳吃饭吗?
       我不是刚跟小光在中新友谊之夜上完表演吗?
       我不是刚去北一女门口接小玫回家吗?
       不是吗?这些事不都才发生没多久吗?它们为什么都变了,变得如此遥远,
     如此虚幻不真?我为什么会醉倒在这里,醉得人事不知,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想
     像?
     难不成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伤害了谁吗?为什么它们都像一阵飘散中的烟雾,或
     是云中乍现的电光一般,在我还来不及抓住,还来不及仔细瞧瞧之前,就一古脑
     地都消逝了呢?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只是在荷花池畔睡了一觉,满池枯萎萎的莲
     蓬已化成了一片艳红及青绿;而我心中的青绿及艳红,却只剩下枯萎的残影了
     呢?
       我真的不懂。

         .

       九月十六日傍晚。实践堂。
       今早有一上午的公假,大伙儿在成功的会议室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吃过午饭
     后我们便直接到实践堂布置场地。演讲社她们派出七个义工来帮忙,那些贴布
     条,
     安排收票等工作就完全交给她们,我们十三个要上台的人则分别利用这个空档再
     作练习。约莫五点左右活动结束,大家一起去吃饭,只剩范胖和我留在实践堂,
     商量待会儿的灯光问题。

       “凯子啊,这阵子辛苦啦!”我们坐在舞台一角吃便当,范胖道∷“终於要
     上台了。”
       “是啊,真累。”我道。
       “你最近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太好?”他问。
       “没什么,大概只是累了。”我叹了口气∷“事情一大堆,忙得烦死人。”
       “是啊,”他笑道∷“搞什么嘛!就我们两个在忙,他们倒轻松得很。”
       “你也辛苦了。”我笑着拍他一把,问道∷“广告那边没问题吧?”
       “差不多啦!”他苦笑∷“还没拉够,差不多就是了。”
       “还差多少?”
       “你不用管啦!”
       “多少嘛?说来听听不成吗?”
       他叹了口气∷“大概七八千吧。”
       “这么多?”我一愣,他笑道∷“没那么容易。我可不像你,什么都一下子
     搞定。”
       “别提了。”我又问∷“你确定没问题吗?”
       “你啊!就是太不放心了,”他一笑∷“所以才会那么累!安啦!我自有分
     寸。”

       “好吧,不管你。”我改变话题∷“待会儿灯光怎么办?你安排好了吗?”
       “实践堂的人会弄,跟他们说好就得了。”
       “有没有什么问题?”
       “有。”范胖道∷“舞台灯太旧,只能全开或全关,聚光灯有点暗。”
       “这没关系。”我想了想∷“我们不需要那么多变化。对了!聚光灯可以动
     吗?”

       “我看不要动比较好,”范胖道∷“一来他们不熟段子,可能配合得很差;
     二来设备太旧,搞不好一动就坏掉,像什么灯泡掉下来之类的。”
       “这么烂?”我笑道∷“真危险。”
       “预防胜於治疗,”他也笑道∷“只花一万多,将就点吧!”
       我俩边吃边聊,之后便去后台找实践堂的工作人员把灯光搞定。不一会儿其
     他的人都回来了,我叫过小光,问他服装弄好没。小光一愣∷“服装?你有叫我
     弄吗?”
       “没有吗?”我吓了一跳∷“开学典礼……”
       “啊!对!”小光猛然想起∷“糟了,我忘记弄了!怎么办?”
       我暗暗叹气,看看表是六点半,心想表演七点就开始了,现在不是噜苏他的
     时候,便道∷“唉!没关系,我去弄好了。哪儿有借服装的店?”
       “抱歉抱歉!”小光忙道∷“中华路上有,就在实践堂外头不远。”说着告
     诉我地方,又打躬作揖了半天。我也不多耽搁,安排一下该注意的事,便一个人
     出去亡羊补牢。幸好这附近场地多,服装出租店不缺,我找到小光说的那家店。
     当即按照上台人数,跟老板要了十三套长袍。
       老板找了半天,对我说∷“同学,十三件长袍是有,但花色不统一喔!行
     吗?”
       “差别很大吗?”
       “还好啦,都是深蓝色的。”他道∷“只不过缎子的只有六件,其他都是布
     的。”

       我安排一下上台人员,心想只要同台的花色一样,其他的也不必那么考究,
     於是又问∷“布的能不能再凑一件?”
       “可以。”他道∷“那缎子的只要五件了?”
       我点头称是。於是他便回仓库又找出一件布袍,跟我拿了学生证作抵押,便
     将十三件服装交给我。我连忙抱起一大包衣服,三步两步地赶回实践堂。

       活动快要开始了,场地上已有陆续而来的观众。我跟收票口那几个北一女的
     义工打过招呼,便直奔后台准备。大伙儿见我借到服装,不禁都松了口气,纷纷
     领了长袍,便各自去更衣化妆。
       不一会儿大家都把衣服穿好了,三五成群地在更衣室开别人的玩笑。几个女
     生跑来对我抱怨衣服不太合身,我解释道临时借的,大家不要太讲究。她们似乎
     不太满意,不过反正时间来不及,也就不再噜苏了。我有点不高兴,心想这事又
     不是我负责的,现在借都借了,你们还挑什么挑?不过转念又想这件事横竖是我
     督促不周,小光没弄好我也有责任,是故忍了下来不跟她们发作。当下对大伙再
     宣布一次上台注意事项,便跟小忆一起到前台预备。

         .

       七点三十五分。
       场中吵吵杂杂地,观众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我站在台右布幔往外瞧,只见
     台下仍然有许多空位。心想这次宣传毕竟还是没搞好,不禁有些失望。
       小忆拉了我一把,问道∷“要开始了吗?”
       “嗯。”我点点头∷“你没问题吧?”
       “有点紧张。”
       “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我笑着说∷“就跟在新公园那样上,包管错不
     了。”
       她点了点头,看表情仍然十分耽心。我便又说∷“别紧张,等一下要是忘词
     了,我会想办法把词提给你。只要跟着我瞎扯就好了,不必耽心。”
       “嗯……”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不紧张吗?”

       我一愣,突然也觉得奇怪——对啊!我不紧张吗?

       按理说,今天是我上高中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演出,不但整个活动是我一手办
     出来的,自己更负担了主持人的九次串场,以及开头和结尾两个最吃重的段子,
     我应该很紧张的才是。
       中新友谊之夜,我不但连饭也吃不下,上台前甚至因为主持人的表现不差,
     竟然紧张得和小光一起去场外改段子。不得不承认,那次我真的很紧张。
       诗朗比赛那天也是。虽然是团诵,我虽然只有几句无关痛痒的独诵句,但仍
     旧紧张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上台前希特勒鼓励过我几句,真怕自己独诵念破音
     呢!
       上学期末社展就更严重了。那天我四点多自动醒来,在阳台上还耽心了好一
     阵,直到薇对我说了一番话,又是我很能干,又是我紧张别人就垮了什么的,自
     己才宁定了下来。
       但,不知为何,此刻我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好像今晚不是我要表演,亦或只
     是排练一般,不但心跳平缓,呼吸正常,我竟然一点也没有那种即将要上台的感
     觉。
       小忆见我半晌不语,问道∷“怎么了?”
       “唔……”我回过神来∷“没事!我们上台吧!”
       她点点头,我对工作人员打个暗号。只见场中的灯光暗下来,观众席静了下
     去。
       灯光再亮,随即又暗下去。
       小忆擦擦额角的汗,灯光又亮起来。不久之后终於关上。
       我一拍小忆∷“走吧!”
       两人当下走出布幔,观众席晌起一片掌声。我俩不疾不徐地走至舞台中央,
     稳稳站定,面对着黑鸦鸦的观众,望着刺眼的聚光灯。
       小忆吸了口气,定了数秒,打开麦克风。
       “大家晚安,欢迎光临实践堂。”她道。
       “今晚的节目就由我俩替各位主持。”我接口。
       “何淑忆。”
       “董子凯。”
       “上台一鞠躬!”两人齐道。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小忆开始说起她的台词。

         .

       很奇怪的,今晚我不再觉得聚光灯像以往一样刺眼了。此刻虽然面对强光,
     但我的视线却还是很清楚。不像以前,只要一上台,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实在无法理解此刻的感觉。明明站在台上,说着我一手写出来的段子;明明
     是我钟爱的舞台,也同是我最自傲的表演,为什么我没有一丝一毫兴奋的感觉
     呢?
       台词一句句地从口中滑出,一如排练时般地既熟练又精巧。我俩迅捷地装包
     袱,抖包袱,什么疾捧慢逗,智挥愚翻的要求都中规中矩。但,为什么我没有那
     种上台该有的心情呢?
       小忆淌下了汗,观众每一阵大笑,她就紧张一次。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动作
     也因紧张而显得僵硬。段子都快说完了,她仍然没办法把速度拉慢,要不是女生
     讲话比较清楚,观众可能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我却正好相反,不但声音平稳
     厚实,动作也熟练流畅得多。要说台风,那简直比她好上千倍。可是,我知道其
     实自己并不入戏。一个好的演员必须装谁像谁,台词好不好,动作顺不顺,都不
     及觉得自己就是戏中人来得重要。只要演员一忘掉自己是谁,那么,观众也就会
     忘了他是谁了。
       但是,我没有忘记我是董子凯,我知道我在干嘛。此刻的我比一台录音机好
     不到哪里去,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演着自己也不
     爱看的戏。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社长,只是一个别人藉以获得乐趣的小丑罢了;除
     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
       真的,今晚的聚光灯,已经不再那么亮了。

         .

       “开场曲”说完,我俩下台一鞠躬。小忆留在台上,和陈小蕙演出她们的
     “吃
     拜拜”,我则一个人迳自消失,走到舞台右边准备。
       望着台下聚精会神的观众,我不禁感到十分孤独。心想假如希特勒知道我现
     在的心情,他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地拍我一把,笑嘻嘻地要我想开点,说什么你有
     那个实力,我很信任你……之类的话?
       换成是小达他会说什么?是骂我一顿,还是笑道下次努力就得了?
       换成是小玫,她会怎么想?是讶异於我的失败,还是鼓励我∷“你是天生的
     演员”?
       换成是薇呢?她会再次唱歌给我听吗?她会再次抱着我安慰我吗?她会不会
     像以前一样用那深遂迷人的眼光,再次给我强而有力的信心?还是牵起花痴的
     手,隐没於我空虚无助的生命之外,消失於我企盼渴求的神情之中?
       吕文玲和郑巧怡讲起了“谈广告”。
       薇抱着吉他,在七彩的灯光下唱起披头的“自然地演出”;我站在台下,忘
     情而着迷地听着。她说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有这么多的勇气,去唱一首旋律很轻
     快、歌词却很哀伤的歌;她说她很佩服我在台上的表现,她说那是一种演员的执
     着。她还说,只要我永远都能忠於这份情感,这份情感也会永远忠於我,我将不
     再会感到畏惧或迷失。
       “超级市民”的阿强和杨哥,倏地变成了“黄范家”的黄孝慈与范胖。

       表演快结束了,我的工作也即将告终。我知道我累了,从今以后,这些事将
     不再会是我关心的主题。管他什么四大任务,管它什么相声诗朗队,我为它们付
     出了太多,而我所得到的,却只是此刻逐渐暗去的聚光灯。我不再感到一点兴奋
     与悸动,只剩挫折与伤痕,是我这一年辛苦后唯一留下的足迹。
       我真的很累,很累了。
       阿丹和林宛芬说完“谈恋爱”,“云山雾罩”的阿强忘了稿,正被观众无情
     地奚落着。
       我浅浅一笑,管他呢!我再也不会因为这个烦恼了。

         .

       他们要我主演一部电影
       他们要让我成为一颗超级巨星
       我们要拍一部有关那个孤寂家伙的电影
       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学弟!”希特勒温然一笑∷“别再忘词啦!中新友谊之夜就是明天!”

       我向你保证
       我会成为一颗超级巨星
       也许会拿到一座奥斯卡奖
       也说不定

       “不用留下来练啦!”小光背起书包∷“只不过是仪队社庆而已!”

       这部电影
       将让我成为一颗超级巨星
       因为我能把这个角色
       演得像极

       “今晚念海祭,”丁社长叹了口气∷“还真算得上是应景哩!”

       是故 我希望你能在片子中看到我的身影
       而且 我知道你将会清楚地知悉
       有个大傻瓜曾经抓住了绝妙时机
       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你真是个天生的演员。”小玫道。

       我们将拍出那个家伙的孤寂
       以及
       他跪地求谅的场景
       我将担纲饰演这个角色
       而且
       丝毫无需排演复习

       “表演成功极了!”阿祯和四人分别握手∷“多谢你们的帮忙!”

       我所要做的
       只不过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成功帅哥,”占我位又抽我菸的女孩笑道∷“你好!我叫林美薇。”

       是故 我希望你能在片子中看到我的身影
       而且 我知道你将会清楚地知悉
       有个大傻瓜曾经抓住了绝妙时机

       “唔……”我一愣∷“我叫董子凯。”

       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披头.“演得自然”
                      一九六五发表於“救命!”专辑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二十二 冰释

       九月二十日。
       差十五分钟就是吃饭时间了,班上一如惯例地有点浮躁。青蛙公主正聚精汇
     神地上着地理课,浑然没发现坐在前方的我正在偷看看电脑手册,而小光更已睡
     得人事不知。

       九月十六实践堂表演才结束,我就觉得自己松了老大一口气。阿强依照协议
     退社了,听杨哥说已加入仪队;现在阿丹是副社长,小光负责公关,我这个当社
     长的反而闲着,一应大小事宜全交给他们,自己则专心准备下个月某家知名电脑
     公司的检定考试。
       说起参加这个考试,老二可以算是督促我用尽全力准备的最大力量。老实讲
     他压根不知道我在忙这个,最近两人见面时也跟以前一样,不是下课在合作社打
     屁,就是放学去麦当劳聊天。只不过近来我们谈话的内容,却都是他的死党——
     小鸟。
       上学期去小鸟家后我就买了电脑。原本只打算用来写写相声段子,印自己的
     诗看看就算了。谁晓得老二这家伙不知趣,三天两头地说什么人家很厉害,你怎
     么不学学;又是电脑如何如何,又是小鸟怎样怎样,讲得我实在火冒三丈,因此
     才打算考这个试,跟他证明“小鸟算什么?我随便搞搞,也比人家弄得有样子
     。”
       其实我一直有这种想法,认为学电脑并不代表一定要学写程式。电脑不是用
     来处理我们的问题的吗?何必成天K程式语言,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呢?没人
     规定使用榔头前必须先当个铁匠吧?再说,老二尽管讲得天花乱坠,他自己还不
     是对程式一窍不通?有什么资格笑我呢?
       是故,这回我就是要搞出一番名堂,让他知道不是我不行,只是懒得弄罢
     了。
     就像常常对他说的——要么就不混,要混,就混好一点。

         .

       下课钟响,我排队去蒸饭箱领便当。说实话还真想念老二,现在两人不同
     班,
     便当可得自己拿了。拎着烫手的饭盒到水池冲一冲,放回教室,先去厕所哈一
     管。
       忠孝楼虽然旧,但厕所似乎比哈草乐园干净。才进去就碰到鸟蛋,他对我笑
     着说∷

       “又来抽菸哪?”
       我点点头。他道∷“刚才二二四班有一个叫诗圣的找你。”
       “他在哪里?”
       “刚走,”鸟蛋说∷“早上你跷课,他来了两三次。”
       “唔,谢了。”我朝他挥挥手,点上了火。心想这小子找我干嘛?开学那天
     就跟他说得不愉快,现在事情都挂了,他还想说什么?
       思忖间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曹操到了∷“凯子,终於找到你了。”
       “什么事?”我冷冷地问。
       “唔……”诗圣顿了顿∷“我觉得咱们应该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他陪笑道∷“别不爽,我要跟你解释跟她……”
       “你别说了。”我哼了哼∷“你是她男人,她是你马子,这点我已经知道
     了。”
       “不是啦……”他急道,我又打断他∷
       “现在当然不是,本来你换成我,现在我换成了花痴。还有什么?”
       “这……”他想了想∷“凯子,你不讨厌那小子吗?”
       “当然讨厌,”我冷笑着说∷“也讨厌你。你们两个半斤八两。”
       “你他妈……什么话嘛!”他怫然道∷“当时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过我是好意,你要发飙别冲着我来!”
       “谁要发飙?”我瞪着眼说∷“我窝在这里哈草,是你来噜苏的吧?”
       “你讲理点行不行?”他不太高兴,拿出一根菸点上∷“我们好兄弟,干嘛
     一直要有误会?大家把话说清楚,不要每天他妈的不爽好吧?”
       “我有不讲理吗?”我道∷“你瞒着总是事实吧?”
       “没错!”他道∷“这就值得你飙我吗?”
       “我有飙你吗?”我接口,连珠炮也似地反问∷“你知道我觉得被耍了吗?
     你他妈的跟没事人一样,我还以为你几百年没跟马子联络,谁晓得你们交情那么
     够看,还叫得动人家去麦当劳假装跟我打屁?要是你早点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弄
     到今天这样?还有……”我顿了顿∷
       “我觉得你们根本就没有打算分手。那天在舞厅她是不是亲了你一下?”
       “你别搞错了,那不代表什么……”他连忙解释∷“那天我们在谈一件…
     …”
       “够了!”我说∷“不管代表什么,你跟她还有交情,这没错吧?”
       “唔……”他停了停,最后点了点头。我道∷“这不就结了?既然这样,你
     把我拖下水干嘛?真的忘不了,你们自己搞定就结了。”
       “你够意思一点好吗?”他眉头一皱∷“我跟她真的分了,什么叫拖你下
     水?”
       “好,那我问你。”我道∷“你还想不想她?老实讲。”
       “想,”他坦诚∷“但既然分了,人家又喜欢你,我就算了。”
       “嘿,那你可真有义气啊!”我冷笑。
       “这跟义气无关。”他不太高兴∷“你听我解释……”
       “我才不要听你解释呢!”我把菸头一扔,推开他往外走,回头道∷“反正
     你就是骗了我。再说现在她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说什么都太迟了!”说着
     “砰!”地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他一个人僵在那儿。

       烦闷地吃完便当,我趴在桌子上想睡一下。没过多久午间静息钟响,吵闹的
     校园逐渐静了下来,我却反而睡不着了。心中来来去去地尽是薇的身影,一下看
     到她在台上唱歌,一下想起她骑车载我上阳明山的样子;我看到她牵着我的手,
     一起走在中正纪念堂;也看到她睡在身边,脸上清丽而满足的微笑。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当口,身上、臂上都渗着闷热的汗。室内没有一点
     风,
     只偶然地传来青岛东路上的车声。窗外的阳光亮亮地,衬托着中午的宁静,让这
     个秋天的日子显得十分凄凉。

         .

       四点二十五分。
       整个下午都头痛,好不容易捱到降旗典礼结束,我回教室收好书包,便打算
     去金桥喝杯咖啡。至於晚上要去哪里散心,那就看心情怎样再说。
       还没走出校门就被人叫住。我一看,全是诗圣的兄弟∷菜包、孔子,还有一
     大票熟脸的。
       “凯子,放学有事吗?”孔子问。
       我心想一定是诗圣要拦我,才不上他的当∷“有,你干嘛?”
       “诗圣找你。”他说∷“在中正纪念堂。”
       “我没空。”我转身就走,菜包一把挡下∷
       “凯子,用不了多久,去一下好吧?”
       “我说过没空,”我道∷
       “怎样?你们这个排场是要盖布袋吗?我就一个人,不必这么累。”
       “你误会了,”孔子笑道∷“大家好兄弟,谁敢动你啊?真的是诗圣找你
     。”
       “我知道是他。”我笑道∷“要是我不去,他要你们怎么办?”
       “他没说,”菜包接口∷“可是你非去不可。”
       我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心想要是不跟他们去会怎样?大家又没梁子,难不
     成绑架我吗?但是,他们又能怎么办?我实在不去,只怕也令人为难。再说眼前
     已经摆出这么一副大阵仗,看样子不去也不成了。於是四下看了看,说道∷
       “好吧,我去。”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孔子笑道∷“谢了,我骑车送你过去。”

       四点五十五分。中正纪念堂。
       孔子在大中至正大门放我下来,对我笑了笑,便迳自走了。只见诗圣站在广
     场入口,一脸似笑非笑,快步走来。
       “凯子,抱歉啦!”他笑嘻嘻地说∷“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谈你个屁!”我怒道∷“怎样,我不听你解释,就再叫兄弟们抓我是吗
     ?”
       “你别发火,”诗圣道∷“不是这样请不动你。”
       “好,给你三分钟!”我双手一摊∷“说吧。”
       “别急,我们去吃点东西,慢慢说不迟。”他递来一根菸∷“要不要?”
       “十五秒。”我冷冷地说。
       他一怔,陪笑道∷“好啦,是我不对行不行?别发火啦!你要去哪里吃东
     西?”
       “三十秒。”
       “喂!你别闹了!”他眉头一皱∷“我是很认真的在讲话。”
       “你要讲就快讲,”我道∷“又过十秒。”
       “凯子!”他声音大了起来∷“你给点面子好不好?我们何必搞得这么不
     爽?
     大家把话讲清楚,是我不对,给你摆菸道歉行不行?”
       “谁要你摆菸?”我也大声道∷“现在你说什么都无济於事了,干嘛硬要解
     释呢?反正我他妈的也不能拿你怎样,爱道歉不道歉都是你在讲,你对不对关我
     屁事?”
       “我只要你说一句话,”他道∷“你原不原谅我?”
       “不原谅!”我立刻回答∷“我以为你是我兄弟,结果你摆我道!”
       “我哪里摆你道?”
       “你是她男朋友,为什么瞒我?”
       “我怕你觉得不自然,”他道∷“当时只是想叫她跟你瞎说几句,有什么好
     告诉你的?再说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
       “我不是说那天,”我反驳道∷“后来我跟她在一起,你为什么不找个机会
     告诉我?”
       “我有机会吗?”他辩解说∷“你一天到晚跷课,谁找得到你哇?”
       “你再说一次!”我怒道∷“我有天天都不来上课吗?少跟我讲这种藉口
     !”
       “那……你要搞清楚,我又不是不想跟你说,”他迟疑半晌∷“你们一直搞
     得不清不楚的,我哪知道什么时候说比较好?”
       “什么叫我们搞得不清不楚的?”
       “你不是一直没跟人家搞定吗?”他说∷“我是怕一告诉你,你就把人家甩
     到一边!”
       “你他妈的我会吗?”我吼道。
       “现在不就是吗?”他吼回来,又道∷“我本来就要说,是你自己不要听
     的!”
       “有吗?”
       “没有吗?”他道∷“上次我们一起去打撞球,是你不听的,对不对?”
       “喂!我哪知道你要讲这个?”我道∷“再说,你后来干嘛不说?”
       他叹了口气。我又说∷
       “算了,反正来不及反悔,当我原谅你了行不行?我可要走了。”
       “我还有话没说。”
       “我不要听。”
       “凯子,”他又道∷“我是真的有话要说。”
       “我也是真的不要听。”
       “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他终於沈下脸来∷“管你妈的,给我听完再走
     !”
       “否则呢?”我瞪着他说道∷“扁我?”
       他闻言半天不语,好一会儿才沈沈地开了口∷
       “凯子,不瞒你说,我是真的很想扁你。这件事我瞒了你,但你的态度,未
     免也太让我失望了。要不是看在我俩有交情,今天……”
       “就要给我好看。”我冷笑∷“对不对?”
       他不说话,给我来个默认。我心中登时燃起一把无名火,拳头一紧,又道∷
     “我现在人在这里,而且下定决心不听你噜苏。你动不动手啊?你不动手,我就
     走人。”
       他瞪着我∷“你别逼我。”
       “你动不动手?”
       “我说了,”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别,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我大笑道∷“你为你的错揍我,哈哈,我倒要看看你怎
     么动手!”说着一挺胸膛∷“来!动手吧!”
       他脸上肌肉抽动,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沈。两人之间气氛一片凝重。他狠
     狠地瞪着我,双拳紧握,手臂微抬,满脸愤怒的血红。
       “凯子,你不要逼我!”他再说了一次。
       “我就是要逼你!”我道。
       此话一说,他再也无法忍耐,怒吼声中疾冲上来。我身子一侧避过,右掌一
     记耳光,把他打退一步,随即抢上前去,右肘在他胸口一记重击,接着左掌挥
     出,
     又是一记耳光。只把他打得重心大失,跌在地上。我随即疾退数步,凝神待他反
     击。
       他震骇莫名,万万没料到我竟会抢先出手;我也是一怔,心想自己出手怎么
     会这么重?两人登时僵在原地,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隔了半晌,他猛然站起身来,拳头一握,登时戛戛直响。
       我退了一步,力量布满全身,作势待发。
       两人瞪着对方,四支眼睛瞬也不瞬,虎视耽耽地寻找出手的时机。我们都知
     道只要一动上手,那必是一场凶狠的恶斗。不但下手要重、动作要快,连此刻的
     眼神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
       奇怪的念头忽然涌起,我也眨了眨眼。
       他微微退了一步,身子好像放松了些。
       我感到手臂很酸,拳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
       他凶恶的表情软了下来,我轻轻吐了口气。接着——非常突然地——我俩同
     时放声大笑!
       他快步抢上,一把就把我掀在地上,双手牢牢地压住我的肩膀,大笑道∷
     “他
     妈的龟儿子!你用什么招式打我?他妈的……太过份啦!”
       我被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但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得自己气闷欲死。
     他用力摇着我的肩膀,也狂笑不已。
       原来,这三下厉害招式,正是诗圣自己教我的!哈哈!

         .

       他把我扯起来,两人笑着正了衣冠,互相瞪了一眼,随即不禁又吃吃地笑个
     半天。好一会才背起书包,搭起肩膀。他笑道∷
       “他妈的乖徒弟!练得还真熟咧!”
       我也笑道∷“你太丢脸啦,笨师父!”
       “他妈的猪八戒!”他推了我一把∷“现在去哪?”
       “哈哈,吃饭吧!”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当下两人互相泄气,在傍晚高远
     的天色中走到馆前路麦当劳,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最爆笑的汉堡。
       吃饱喝足,我们一齐在微凉的秋夜中散步,诗圣原原本本地将他和薇的故事
     说给我听。他说当时和薇分手是因为个性不和,薇纤细敏锐,他则迷迷糊糊,时
     机总是在最不适当的时机降临,而两人却也从没有抓住。所以,虽然两人都仍爱
     着对方,但还是守不住那份感情。
       我叹道你早该告诉我这一段,倘若如此,我会更加意地维护着她。诗圣道事
     既如此,多说无益。日后你们复合,可别再搞砸了。我默然不语,心想那不知道
     又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他见我半天没说话,突然道∷“你跟基隆女中那个怎样了?”
       “你怎么知道?”我愣了愣。他笑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小光说的。”
       “他还真大嘴。”
       “你追上她了吗?”
       “没打算来真的。”我道∷“薇刚走,我……”
       “这就不对了,”他打断我∷“前一次就是这样。那个柯什么玫。”
       “可是,薇说会回来的啊!”我急忙解释。他微微一笑,拍了我一把∷“天
     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爱情。你想想,谁能替代薇?”
       我摇摇头,他又说∷“她回不回来不要紧,我跟你说,手上的快乐最重要。
     基隆女中那个跟你的感情,绝对和阿薇不一样;你苦苦地等,只不过一天到晚苦
     瓜脸,何必呢?”
       “那要是薇回来了,小忆怎么办?”我反问。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不过你跟她在一起不了多久的,不必耽心。”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他耸耸肩∷
       “我不会讲。这么觉得就是了。”
       “这可很冒险。”
       “你放心好了。”他笑道∷“你搞清楚,谈恋爱是一件好玩的事,真的来电
     为什么不谈?”他拿起菸两人分了,又说∷“而且就算你同时爱上两个人,又有
     什么不对?”

       “可能吗?”我反问道。他哈哈大笑∷
       “不信吗?我可有现成的例子喔!”说着古怪兮兮地看了我一眼,问道∷
     “要
     不要听?”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你是说薇?”
       “咦?你怎么知道?”他一怔。我缓缓地道∷
       “我猜的。反正她爱我,又忘不了你。”
       诗圣皱着眉头∷“你……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我幽幽地说∷“爱你总比爱我好。”
       他愣了一下,脚步放慢不少∷“为什么说这种话?”我道∷“你虽然有点脱
     线,但是很够意思;我不但同时爱上她和小玫,最后更负了她。再说……”我想
     了想∷
       “至少她的初夜是我的,你比我正直多了。”
       诗圣脚步一停,看着我的眼睛,正色说道∷“凯子,你这么想就错了。她是
     自愿的吧?”
       我点点头。他又道∷“所以了,你不必被这件事套牢。告诉你吧,人生不过
     他妈的几分钟,不要整天有一堆心事。你从她身上拿走什么,只要人家同意,你
     就大方的收着有什么不对?”
       “但……”我反驳道∷“这不一样,一生只有一次的事……”
       “只有一次又怎样?”他道∷“只有一次的事,你通通弄对了吗?”
       我一怔,低下头说∷“没有。”
       “那不就结了?”他说∷“只要她不介意,你用不着太把事情放在心上。不
     过,要是她日后真的回来,你可不能再把机会弄丢,这就行了。懂吗?”
       “嗯。”我应了一声。他摇摇我的身子∷“告诉你,她真的跟平常的女孩不
     同。她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只在乎你的真心。别把自己关起来,在她回来之前,
     你爱怎样都没关系。”
       “谢了……”我抬头道。他傻笑一番∷“不客气。这种话我不太会讲,别再
     要我说一遍就行啦!”说着把菸头一扔∷
       “走!去跳跳舞,他妈的喝几杯!”

         .

       狗弟他们见我和诗圣一起出现,每个人都是一脸惊奇。不过他们当然乐见两
     人和解,故也不提旧事,大伙儿坐成一圈喝酒打屁,气氛十分痛快。
       十一点左右我先回家,一点不到再度回到舞厅。他们还坐在一起,只不过声
     音似乎小得多,此刻只剩狗弟在讲话,森怪一言不发地听;诗圣望着天花板发
     呆,
     小嘟则又在用头打鼓,想必是嗑了药。
       我拍拍诗圣,狗弟随即叫住我∷“别叫他,这家伙也是毒鬼。”
       “他也会嗑药?”我惊讶地问。狗弟叹口气,说道∷“会。不但会,我们几
     个就他嗑得最凶。小嘟一天一次,大姐偶尔嗑一嗑,二姐是要写歌才碰。诗圣却
     一天到晚嗑个不停,一天大概三次吧!”
       “真的?”我看了森怪一眼∷“我怎么没发觉到?”
       “你不会发觉的,”一个声音传出∷“嗑药之后只是看到的东西不同,人又
     不会发疯。”
       我回头一看∷是大姐。只听狗弟说∷“你还好意思说,每次上台就嗑药的是
     谁?”

       “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她瞪眼∷“我爱嗑药就嗑药,你废话个屁!”说着
     推开森怪,坐了下来。对我道∷“你回家干嘛去了?”
       “不回去不行。”我说∷“等爸妈全睡了,我才能出来。”
       “哈哈!”她狂笑一番,推了我一把∷“乖小孩,真是有出息!”说着在胸
     口袋中掏摸一阵,捧出一包小东西。她揭开纸包,拿出两颗药丸∷“哪!请你
     !”
       “LSD?”我身子微微一缩。她愣了半晌∷“原来你不会?”
       “我可不嗑药,”我双手直挥,忙道∷“谢了,你自己用吧!”
       “试试吧?”
       “不不不!”我陪笑道∷“我这人没毅力,一定会上瘾。”
       “上瘾就上瘾,怕什么?”她蛮不在乎地说∷“我嗑了两年多还不是活着?
     你怕没钱是吧?不要紧,来这里上班,舞厅钱淹脚目!”
       “不是活着死了的问题。”我道∷“嗑药陪钱伤身,有什么好处?”
       “谁说的?”她格格直笑∷“钱是少不了,伤身倒不觉得。迷幻药又不是红
     中白板。”
       “慢性自杀而已。”森怪接口。大姐转头吼道∷
       “你给我闭嘴!黑怪头,找死哪?”
       森怪微笑不答,听话地闭上了嘴。狗弟看了看大家,小心翼翼地说∷“大
     姐……
     我看你还是别害人家凯子了。他又不是你,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高中生……”
       “哈哈!”大姐看着我,笑道∷“你是规规矩矩的高中生吗?抽菸喝酒,晚
     上不回家,早上跷课大觉,连处男都不是,这算规规矩矩的高中生吗?”
       “我又没这么说。”我道∷“只是,我不吸毒。”
       “不要拉倒!”她收起一颗LSD,用酒吞了另一颗。又对我说∷“你最近
     快乐吗?”
       “问这个干嘛?”我愣了愣∷“勉勉强强。”
       “要不要爽一爽?”她古古怪怪地一笑。
       “怎么个爽法?”
       “要不要嘛?”她又问。
       “不嗑药,其他的都行。”我表明立场。她摇摇头∷“不是嗑药,只是爽一
     爽。怎样?”
       “你说来听听。”我知道那绝对不是简单的事,可得问个清楚。她还没讲
     话,
     狗弟先开了口∷“大姐,你又来老毛病了。凯子是规……是个小高二……”
       “小高二就不行吗?”她伸手拿起酒杯,无袖的臂膀随着笑声直抖。又问森
     怪∷
       “黑怪头,小高二可不可以爽一爽?”
       “可以,”森怪道∷“这个我倒不反对。”
       我疑惑地看了看三人,一时完全不懂她们在讲什么。只听大姐又问道∷
       “怎样?去爽一下子?”
       “到底是爽什么?”我耽心地问。
       “反正合法又健康,”她眨眼笑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好吧。”我知道她不会先讲,心想森怪的话最可靠,他既然不反对,想必
     只是玩玩∷
       “你说吧!怎么爽法?”
       “不能在这里,”她放下酒杯,拉我起身∷“走,我们去后面。”

         .

       忐忑不安地被她牵着走过舞台右侧黑暗的小道,两人穿过后门,走过一条长
     廊,之后停在一扇还算漂亮的木门前面。
       “就这?”
       “就这。”她对我一笑,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吧!”
       她先进去开灯,我跟着也迈入了门槛。她带上门,顺手便锁了起来。我仔细
     一瞧,里头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此外就一张床,
     加上满地散乱搁在地毯上的吉他、海报卷、笔记本,以及一张张抄写着乐谱一类
     的东西。
       “这是……?”我才开口,她就说∷“我的房间。”
       “你住这里?”
       “是啊,”她笑道∷“这间小店是我们几个开的。我不住这儿住哪?”
       “喔!”我点点头∷“好啦,你要带我做什么?”
       “唱唱歌,散散心。”她要我坐在地毯上,自己抱着吉他也坐了下来∷
       “听说你唱歌唱得不错?”
       “谁说的?”
       “阿薇啊!还会有谁?”她一拨琴弦,调音了片刻,笑道∷“我要听你唱
     歌。”
       “为什么?”我大惑不解。她道∷“我们乐团停了好久,阿薇不在,唱歌没
     味道。所以啦,先听听你的声音,看看是不是合适。”
       “你要我加入乐团?”
       “是啊!”她伸手拨起前奏,双眼亮晶晶地瞧着我,笑道∷“来!『倘若我
     坠入情网』!”
       我一呆,随即道∷“这件事未免……我要考虑考虑。”
       “哈哈!”她大笑∷“还没试音咧,我也要考虑考虑啊!”
       我脸上一红,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先唱不妨,於是吸了口气。她再拨了一次
     前奏,两小节一过,我就唱了起来……

       倘若我俩坠入情网
       你可愿永保真诚 而
       让我知晓?
       因我曾身陷情网 因而发现
       所谓爱情
       并不仅止於紧握的双手
       
       倘若我献出真心
       我必须打从开始即知
       你会比她更爱我
       倘若我信赖你 请不要
       逃避 或隐藏
       倘若我也爱上了你
       请别像她一样伤及我的自傲
       因为我了解那种痛苦
       亦复因为这段新的感情陷入虚空
       而伤悲
       
       故我希望你知道
       我是愿意爱你的
       而她 亦会因为知道我们已在一起
       而难过
       因为我了解那种痛苦
       亦复因为这段新的感情陷入虚空
       而伤悲
       
       故我希望你知道
       我是愿意爱你的
       而她 亦会因为知道我们已在一起
       而难过
       倘若我们坠入情网
                   披头.“倘若我坠入情网”
           一九六三发表於“一个辛苦日子的夜晚”专辑

         .

       歌唱完时我们都没讲话。她似乎十分满意,零零碎碎地奏尾声,对我点了点
     头。我没有反应,心中低沈沈地,浮起许多发生过的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
     缓缓地低下了头。
       她把腿盘起来,上身直了直,开口笑道∷“阿薇没盖我,你的歌声很棒。”
       “谢了。”我道。
       “怎样?要不要加入我们乐团?”她问。我笑了笑,问道∷“我合格了吗
     ?”
       “很好啊!”她理所当然地道∷“要不是合格了,我会这么问吗?”
       “可是……”我迟疑半晌∷“我什么乐器也不会啊!”
       “那有什么关系?”她道∷“谁天生就会?阿薇的贝斯还不是狗弟教的?怕
     什么!”
       “说得也是。”我想了想∷“为什么想到找我?”
       “阿薇推荐的。”她说∷“刚才我跟诗圣说,他也很赞成。”
       “狗弟他们呢?”
       “没问题。”
       “那……”瞧着她那不容拒绝的表情,我又问∷“要是我同意,是不是也得
     学贝斯?”
       “是啊!”她一愣∷“贝斯不好吗?”
       “没有,只是我不确定要学多久。”
       “没关系,”她一笑∷“慢慢来。反正我们不过好玩,什么时候学好都不要
     紧。”

       “你真的要我加入?”
       “没错。”
       “你不怕我不是这块料吗?”我又问∷“我从来没唱过摇滚乐,可能……”
       “我相信你!”她打断我,说道∷“阿薇告诉我你不怕上台,这一点很重
     要。
     其他不会可以慢慢学,怕表演可就不能靠练习解决。”她顿了顿∷“而且,你有
     点像阿薇。她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我一愣∷“我像她?你没搞错吧?”
       她闻言大笑,说道∷“还说不像!那天我对她这么说,她也说我搞错,你们
     真是像透了!”
       “你倒说说看,”我道∷“什么地方像?”
       “你们唱歌的神情就很像,”她道∷“闭着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就这样?”
       “当然不止,”她说∷“太多了,有空再跟你说。你先考虑要不要加入。”
       “唔……”我想了想,点头道∷“好,我试试。”
       “不行,”她正色道∷“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没有什么试不试的!来不
     来?”
       “你真的那么有把握?”
       “我说过了。”
       “好吧!”我笑道∷“出丑可别怪我。”
       “不会的,哈哈!”她似乎很高兴∷“你出丑就是我们出丑,这种事才不会
     发生咧!”说着她把手一伸,笑着道∷
       “董子凯,欢迎加入小雁。”
       我伸手一握∷“大姐,请多多照顾。”

       两人当即大笑不止。她出去把诗圣他们全叫了进来,对大家宣布我已加入乐
     团的事。大伙儿闻言也都很兴奋,当下拿酒庆祝,喝得天昏地暗。六人中就数诗
     圣最开心,拉着我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我自从认识他以来,好像今天是第一次
     看到他这么高兴。只见他把吉他递给狗弟,要狗弟弹一曲助兴;狗弟也不客气,
     叮叮当当地便拨出了好多歌。那些歌我一首也没听过,他们却都会唱,众人当下
     便依依呀呀地唱起歌来。过了一会儿,大姐忽然叫住狗弟,说道∷
       “喂喂喂!是谁要加入乐团哪?你这些歌凯子会吗?弹点别的啦!”
       狗弟敲了敲自己的头∷“呀!我忘了这些歌是阿薇写的……”说着顿了顿,
     问我道∷
       “凯子,你没听过这些歌吗?”
       我摇摇头∷“没有。”
       “奇怪了,”他道∷“阿薇怎么没唱给你听过?她说这些歌都是写给你的
     ……”
       这话才说,森怪忽然拉了他一把。他似乎知道自己说溜了嘴,立时停了下
     来。
     房间之中蓦地一点声音都没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接口。
       我叹了口气∷“狗弟,没关系啦。”
       “对嘛对嘛!”小嘟忙道∷“写给他就写给他,森怪你干嘛不让他讲?”
       森怪叹了口气,没答小嘟的问话。狗弟看了我一眼∷“凯子抱歉,我不是故
     意的。”
       “没关系。”我道。半晌后说∷“狗弟,这些歌你都会唱吗?”
       “会。怎样?”
       “唱给我听好吗?”
       狗弟看了看大姐,她对他点点头,於是他便道∷“好吧,你要听哪一首?”
       “随便,”我道∷“反正都没听过。”

         .

       狗弟想了想,点点头,拨起一段前奏。大姐忽道∷“别唱这一首!”
       狗弟一怔∷“为什么?”
       “叫你别唱就别唱,”大姐道∷“少废话。”
       我觉得事有奚窍,问大姐道∷“这首歌怎样了吗?为什么不让他唱?”
       大姐看着我∷“你最好别听,听了难过。”
       “不会的啦!”我对狗弟说∷“你唱没关系,我要听这一首。”
       狗弟看看我,又看看大姐,一时拿不定主意。大姐道∷“好!我来唱!”
       四人对望一眼,各自起身离开了房间。只在片刻,房内又只剩下我跟大姐。
     两人沈默了片刻,我问道∷“大姐,为什么?”
       “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叫什么?”
       “叫『骤遇』。”她道。
       我一惊∷“什么?”她微微点头∷“没错,就是你写的诗,阿薇把它编成了
     歌。”

       我张口结舌,终於明白大姐不让狗弟唱的理由了。她叹了口气∷“你还要听
     吗?”

       我迟疑半晌∷“要。请你唱给我听。”
       她点点头,拿起吉他,轻轻一拨,便弹出了这首我作词,薇作曲的“骤遇
     ”。

       歌词不长,曲子也很短,那是一首民谣也似,旋律既美又缓的歌。大姐的嗓
     音低沈沙哑,幽幽地、轻轻地、哀伤又凄美地唱着。在一节又一节的陌生旋律,
     与一句又一句的熟悉字句中,唱着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声音,唱着我最美好,又最
     刺痛的回忆;唱得让人心悸,唱得让人神伤,唱得令我震动,唱得令我哽咽。唱
     啊唱地,一声又一声地敲击着我,一声又一声地责备着我,一声又一声地,问着
     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们曾垂钓在湖畔,亦复细语在枕边。
       我们曾高歌在雨夜,亦复祈祷在山巅。
       湖畔、枕边、雨夜、山巅,为何尽在沈吟中分离?
       我们曾携手踩过涓涓小溪,亦曾互持迎向满空风雨。
       我们溅了一身粼粼光影,我们留下了雷电交击。
       然而,却为何又只在沈吟中分离?
       再一次是你轻柔的笑颜,又一回日升在云间,在蝉鸣夏季与昏醉一夜之后
     ……
       我们何时重聚?
       嗓音低沈沙哑,声声问着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

       很奇怪地,虽然很伤心,我却哭不出来。此刻我已经不再能痛哭一场了,只
     能静静地望着地下,不言不语。
       大姐把吉他放下,牵起我的手。良久后说∷
       “凯子,哭一哭吧!”
       我摇摇头。
       “要不要自己静静?”
       “不,”我又摇了摇头∷
       “大姐,陪我。”
       她看了我晌,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我。
       她把我抱起,轻轻地拍着我;她像一个慈和的姐姐,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终於忍不住,泪水如同盼望地滑了下来,随即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弟弟,在大姐
     姐的怀里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泪已流干了,我渐渐止住哭声。她仍然拍着我的背
     脊,
     直到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才发现她正看着我,脸上满是安慰的微笑。
       “好点没?”她问。
       “谢了,”我说∷“大姐,谢谢你。”
       “应该的。”她笑道∷“我们的小兄弟伤心了嘛!做大姐的,当然要安慰安
     慰哪!”
       “不,真的谢谢你。”我又道∷“是我……是我对不起她,你们却都原谅
     我……
     这不是应该的,我真很感激你,你们大家。”
       她又叹了口气,随即道∷“别说了。我们来做点快乐的事吧?”
       我不解,问道∷“快乐的事?那是什么?”
       她没回答,站起身来,伸手把我也拉了起来。对我说∷“你还在自责吗?”
       “嗯。”
       “她没有怪你,”她道∷“这事件没有人能怪你。从今以后,不可以再自责
     了,你什么都没做错,何必老是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呢?”
       “我没办法……”我低沈地说。
       她一笑∷“那就发泄发泄吧!”说着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过去∷
       “来!闭上眼睛!”
       我依言闭眼,她一笑,轻轻地吻起了我。她的双唇火热,舌头毫不迟疑地深
     入,紧紧地、缓缓地、温柔地、恣意地吻着我。之后,她轻轻地离开,对我眨了
     眨眼,悄声道∷
       “发泄在我身上吧!我的贝斯手。”

       说着她轻轻地解开了胸口黑色背心的扣子,慢慢褪下了身上的衣物,然后又
     帮我脱掉了衣服。只在瞬间,我们便一丝不挂地对望着,赤裸裸地凝视着对方
     了。
       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充满了魔法的眼神,我心中满满地、实实地、慢慢
     涌起一股温暖的感受;就像是找到了家一般,觉得全身都热呼呼地。我终於知
     道,
     我已经被原谅了。
       真的,我一直好希望有人关心我、安慰我、告诉我事情都已过去,告诉我现
     在已经没事了。她用最温柔的方法,轻轻地抱着我,告诉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
     知道以前的痛,以前的错,以前发生的许多灾难,都在她的保护下过去;诗圣、
     狗弟、森怪、小嘟和薇,他们都已原谅我,宽恕我那些因为幼稚无知所犯的错
     了。

       深深地藏在她的身体里,真的,现在我安全了。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二十三 雨港之忆

       一个月后。十月十八日。
       火车一路踏着铁轨的声音,在逐渐飘起的雨丝中向北缓缓驶去,这是一班周
     六中午往基隆的平快车。规律的振动,古旧的车厢,在烟尘漫空的沿途留下叮咚
     的回响。
       我穿着制服,坐在这班破烂的火车里数着节拍。从台北到基隆差不多四十五
     分钟,正好让我学习如何听着别的节奏,手上却打出完全不同的拍子。这个月来
     狗弟教得很勤,他不厌其烦地指导我如何抓拍,怎样转弦,什么是切音等等弹奏
     贝斯的技巧。此刻我已是“小雁”的贝斯手了,只差一段时间的苦练,我们乐团
     便将再次出发,醒自五个多月的冬眠。
       第一次上台的时间是十二月四日;为了让我顺利进入情况,大伙儿决定暂时
     不唱贝斯难打的歌。大姐亲自动手修改老摇滚,配合森怪的键盘弄出不少作品。
     一来那些什么“长腿莎  ”、“月光先生”我都熟,二来贝斯变化不算难,加上
     几位明师的指导,相信年底上台一定不成问题。
       其实我并不担心贝斯练不成,最痛苦的还是台步和动作。在说唱艺术社走惯
     了相声台步,我实在很难动得起来。高一苦练的“弓挥”、“羽排”全得忘掉,
     硬是学着如何凑麦克风,如何用上身打节拍等新架子。近来是好多了,刚开始我
     每走一步都想撩袍,每次切音,也都必须忍住不摇扇点头,练得几近发飙。更惨
     的是,不管他们笑了多少次,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在唱完歌后一立正,给大家来
     个“下台一鞠躬”;搞得胡不胡、汉不汉,中体西用,文白夹杂。
       上上个礼拜开始上社团课,我和小光示范“好”给学弟瞧。下台后小光竟然
     问我是不是穿少了,怎么上台净打哆嗦,一副疟疾发病的德行?我苦笑一番,回
     家却还是开着音乐练摇滚,搞得现在连走路都别扭。终於知道学步邯郸的燕人,
     为何会爬着回家了。

       提起说唱艺术社,九月十六的表演还真是成果丰硕。不但学校各记参与人员
     小功两支,我更和范胖一齐得到了“成功三等奖”,预定下学期校庆时在典礼上
     统一颁发。此外这场表演亦招徕不少社员,依照十月初的统计,本社现在已经有
     八十四人。其中高一五十一人,占全社六成以上,可说是前景看好,声势大振。
     照此下去,那被我们奉为南针的“四大任务”,似乎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了。
       北一女方面似乎也颇有斩获。郑巧怡说演讲社的工作人员各有嘉奖,学妹入
     社情况亦称踊跃。尤有甚者,班联会还打算把明年北一社团联展的主持人交给她
     们。我闻言颇感欣慰,这种结果,也不枉我辛苦一场了。
       至於基女相声社的成果反而比预期差,这大概是因为她们地理位置较远,而
     参与行政工作也较少之故。据小忆说,相声社一向在省办相声赛中名列前茅,今
     次出锋头的尽是说唱艺术社,她们好像有点不服气。尤其她们社团成立了八年,
     反而不及一岁的说唱艺术社吃得开,更在社内造成了争执。听说寒假后她们也想
     办一次活动,让我们说唱艺术社赴基隆吃鳖什么的。
       在“小雁”成员及诗圣的联手相劝下,我终於放下包袱,和小忆在一起了。
     这一阵子每天讲长途电话,身上零钱越来越少,昨天我甚至还跷课去银行换了一
     大袋。 
       我们通电话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一般而言都是我打过去。近来发现火车站的
     电话又空又安静,故每天早上我都差不多六点半出门,七点到车站拨通,和她说
     到七点半再去上学。平均一天电话费没有一百也低不过八十。
       我俩见面的日子是周末,一向是我去基隆,两人玩个整下午再回台北。通常
     火车到站是一点半,小忆每次都在候车室等我;两人见面之后,便去庙口吃午饭,
     再去别的地方玩。接连五个星期都是这样,基隆可玩的地方,我们大部份都去过
     了。

         .

       对於基隆,我有一种既怀念又排斥的感觉。这里总是阴阴地,间歇下着恼人
     又无休止的小雨;大街上行人拥挤,却散发着一股死寂的感觉;巷弄阴暗狭窄,
     房舍破旧褪色,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市场与浮油的味道。港中停满雄壮威武的
     巨轮,乍看之下十分昂扬;但走近细看,油渍和锈迹却又指着风霜。走在爱四路
     的大道上,总令我觉得有些低落苍凉。
       小时候我住过基隆,记忆深处,似乎对这里有着深沈而古老的回忆。当时住
     的地方是一处依山而筑的老警眷,沿着水泥斜坡即可看到北回线的铁路。奶奶家
     的房子是一间单进的中式平房,正中一间八角厅,外头即是当时以为广大无边的
     院子。那栋房子很暗,摆设也十分传统,连厕所也只有一盏幽暗如鬼火般的小灯
     泡。穿过正厅到厕所中间是一条黑黑的长廊,或许是怕黑,亦或是长廊太长又太
     窄,只有两三岁的我从来不敢单独穿过去。
       爷爷有一个老部下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叫他李爷爷。他有一支老旧却光滑的
     菸斗,与一台敲几下就能听的收音机。他的声音又慢又不连续,每当他吸着烟斗
     听平剧,我就觉得他好像是收音机那端的周瑜海瑞王宝钏。他脸上满是皱纹,每
     次开始讲故事,我就不懂他在想什么。那张脸为什么提到鬼子就笑,谈到共匪就
     皱成一团,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白天大屋中没有什么人,上班的上班,小姑姑据说还在上学。整个房子里空
     荡荡地,梁柱和长廊中只有李爷爷收音机传出的平剧声。李爷爷的故事则是我度
     过漫长一天的唯一乐趣,那些故事遥远而生动,就像大屋一般,充满了无数既真
     实又虚幻的感觉。故事中有共匪打国军,也有国军打鬼子,打来打去,在八角厅
     中打出如梦似幻的声音。
       就像每一栋古老的建筑,直到今日我还是相信自己在大屋里看过鬼。李爷爷
     说爷爷年轻时遇过一个狐仙,似乎救过谁还是受了狐仙的恩,我们家一到过年必
     定会祭一祭这位大仙。三十八年的故事,游击抗日的历险,常常跟狐仙的传说一
     起出现在大屋里;每天午后,我就觉得有人在爷爷的屋里走动说话。当时我又怕
     又好奇,每次都想看看鬼的模样,却从来没有上前一瞧的勇气。多年之后,我还
     是不知道那是鬼子还是共匪,是狐仙,还是李爷爷的收音机。
       那段日子里唯一可以离开大屋的方法就是是看火车。每次火车来了,李爷爷
     就会背着我走上斜坡,我兴奋地叫着“火车!火车!”,他则沈默地吸着烟斗。
     那时基隆的天空似乎都亮了起来,即使我们打着伞,长空仍一是片开阔。火车叮
     咚叮咚,小雨浠里浠里,天地既热闹又响亮。
       火车一过我就开始撒娇,又是哭又是闹,死也不肯回去。李爷爷很宠我,从
     来没见他对我发脾气,只是用山东国语哄着我回转,进到大屋里,用浓浊的乡音
     说起浓浊的故事。火车朝远方开去,三十八年就朝我开来;青天白日,顿时化成
     满地红。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进屋,就如同我从来不知道屋里是不是有
     鬼一般。在大家心中,对方都有鬼。我不懂为什么国军要杀鬼子,也不懂为什么
     鬼子喜欢去中正纪念堂;我不懂为什么中正纪念堂那么光辉灿烂,而大屋却又为
     何如此阴沈幽暗。一样的杀鬼子,一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凭什么大屋里没有散
     步中的我和薇,而中正纪念堂内,也没有李爷爷收音机中平剧的声音?

         .

       火车叮叮咚咚,小雨浠里浠里,火车从台北叮咚浠里地开往基隆。火车一过
     八堵,基隆站就快到了,我整整衣冠,继续打着我的节奏。
       不知道小忆到车站了没?她今天会带我去哪里?过去几周我们去过和平岛,
     爬过中正公园那爬不完的楼梯;她带我吃遍庙口大大小小的摊子,也带我坐在基
     隆麦当劳,看着行人说非道是。
       上周我们一起去基隆文化中心,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聊了整下午的相声和曲
     艺。她跟小玫一样很少讲话,每次我一说,她就静静地听。我对她说着二十次上
     台的事迹,也告诉了她九月十六表演时的心情。文化中心十分冷清,基隆也十分
     冷清,站在舞台上,我也觉得十分冷清。也许只有她的笑,才是这许多事情里唯
     一温暖的场景。
       她说赖声川那个表演工作坊即将推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的续集,问我
     要不要看,倘若在台北买不到票,她便跟我去基隆文化中心的那一场。我瞧瞧空
     荡的大厅,很想说不要,但还是答应了,脸上更摆出一副颇为感激的德行。说实
     在我不太喜欢赖声川,因为他每次都把剧本搞得神秘兮兮地,本来蛮好的黑色喜
     剧,最后一定急转直下,半途跑出一个超现实的结局,我一向认为这种设计是他
     的败笔;故作玄奇,反而混淆了原本应有的婉转;他想表达的寓意,观众反而难
     以体会。
       此外,他那部“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明明是一出舞台剧,只因效果取向比
     较通俗,反而在外行人的眼中,成了相声的代名词。想来真是讽刺,就凭李立群
     那副德行,好多说唱艺术社的学弟竟然都信了那一句台词∷“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之前,我们就是了。”於是那些笨蛋,也真的追随李国修的捧哏,来个“大家将
     就着用吧!”。把不同的艺术形式混为一谈,指鹿为马,一塌糊涂。要不是小光
     和我在社团课上力证两者不同,只怕此刻我们社团得改个名,叫做“成功戏剧社”
     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之所以不愿答应小忆的邀约,其实跟赖声川没什么关系。
     近来我一直努力地保持着“钢索上的平衡”,白天忙功课忙社团,晚上练贝斯练
     唱歌,行有馀力,则写几段实验性的段子。不但靠忙碌来麻痹自己,更用非常用
     功,非常疯狂的日夜生活差距来冲击心情,逼得自己一天到晚要专心去改变自己
     适应环境,不教心情有一丝馀暇。如此一来,才不会偶一独处便想到薇,想到她
     的笑,想到她的身影,想到她的一言一行。
       然而,赖声川的剧——一如我所说——充满了那种古怪感觉,基隆文化中心
     又是如此地冷清,加上表演在晚上,回程我一定会独自走过那灯火一片的基隆港;
     这三种感受一连系起来,我会很静很静,心情很沈,然后不可避免地陷入低落,
     再度打乱我努力控制着的情绪。到时候会怎么个难过法,便不是此刻能猜到的了。
       不过,我叹了口气∷还是答应她了。

         .

       车子照例停了下来,我知道那是为了等自强号过去才停的;只不过我很疑惑
     为什么如此。难不成自号太快,怕这种老火车翻了吗?
       想起上星期诗朗队集合就好笑,高三下来了一堆,高一新队员傻傻地一个也
     没缺,倒是咱们高二只来了臭屁、黄肥和我三人。河马一如惯例地吼叫着,现在
     人家高三了,真是大声得理所当然。臭屁听听烦了,开言道你骂我们有什么用?
     来的挨骂,没来的倒耳根清静。河马心想这话也对,才不甘愿地闭了嘴。
       见到希特勒的感觉好暖,他一点也没变,还是嘻嘻哈哈,穷开河马秃头胖子
     的玩笑;尤其我把表演弄得不差,又在不损大局的布置下抢回了社长,更使他笑
     得开心无比,直夸我能干,并自称自赞自己眼光卓越。他似乎知道我的情况,拍
     拍我笑道∷“就知道还是你行!看吧,连小达都办不出来的活动,你硬是办成啦!
     哈哈!”
       那一瞬间时光彷佛回到去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就在小光和我演完“好”之后,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满意地也笑笑,学长友,学弟恭,我
     被肯定,亦受期许,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希特勒啊希特勒,学长啊学长,你知道吗?当时我就快要流下眼泪了;我好
     想对你说声谢谢,也好想告诉你我有多需要你这个学长。我可不可以永远不要当
     社长?永远不要自己去筹划经营?你说什么,我就去做好不好?你知道我会弄好
     的,只要你在旁边,什么都不必管,只要你在身边就好了,真的。
       学长,我们不要走下去了好不好?我想练“海祭”,我想练“好”,我好希
     望自己永永远远是高一。你不知道,上学期结束后我受了好多委屈∷我没有存心
     要赶走阿强,可是现在他逢人就说我逼他滚蛋;我很用心地做着公关,但是相声
     社她们硬是觉得我对她们不公平;我帮范胖好多好多忙了,但是他现在仍为广告
     差额负着债;还有,虽然阿丹很愿意分担课程教授,但他什么都不会,小光也不
     肯帮忙行政,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训练任务。学长,我不敢跟你说这些事,可
     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要是换成你,你会怎么办?请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怕
     你会失望,但是,我真的没有像你想像得那么好。我是一个失去行伍的将军,亦
     是一个没有冠冕的帝王,四大任务真的太难了,我怕等我指定下届社长的那一天,
     你会发现我什么都没完成。学长,要是果真如此,你会拍拍我,说声没关系;还
     是会叹一口气,让我羞愧无地呢?

         .

       自强号当当当当过去了,我们的平快车一阵抖动,随即缓如龟爬地,又叮咚
     叮咚地开始前行。窗外的雨是越下越浓了,没头没脑地平铺而降,在山峦和民家
     的外头罩上一层薄雾。我偷偷擦去了眼泪,四下心虚地瞧了瞧,随即又故作镇定
     地打起节奏。
       大姐那天听诗圣说我会诗歌朗诵,笑嘻嘻地把大家叫到她的房间要我当众表
     演。当时我的脸有些热,不知道是因为跟他们念诗不太搭调,还是想到这一阵子
     在房间中干过的好事,一向在他们面前举止轻松的我,不禁也局促了起来。
       很奇怪的,那天我没有念“海祭”,也没有念我连用两次於诗韵杯独诵比赛,
     两度得到亚军的“我在长城上”,竟然从书包掏摸出今年的比赛诗,念起那由数
     首诗拼凑成的“念李白”。
       前四句是引子,用的是一首忘了谁写的古诗,我念着“昔年有狂客,号尔谪
     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那一瞬,胸中忽然浮出一股既高傲又自信,
     彷佛便是李白的心情;登时石碎纸破,一扫原本羞怯;行云流水,狂兴冲天而飞。
     刹那间字句错落而出,但见李白开阴山,动龙门,忽尔水遁,骤然入海,开元迄
     天宝,洛阳到咸阳;终至酒杯逸空,回到传说的樽中故乡。低头,再度笑对杯底
     的月光。
       大家听罢一阵疯狂的掌声,众人皆道今日大饱耳福,终於听到一次“不恶心
     的朗诵”。我心想没听过这般赞人的,满腔豪兴,忽成力士捧靴的的羞愤。大伙
     儿齐道安可,我推辞不成,只得在诗圣的建议下,再度念起一首自撰的“海风”。
       我的诗写得不算高明,什么格律规定,那是一窍不通;创作诗也不同於朗诵
     诗,用看的勉强及格,用念的就惨不忍睹。幸好“海风”还有押点韵,句子也不
     长,总算凑和凑和还能念念。
       这首诗是某日和小忆站在海边忽然心血来潮写的。不知为何,写得十分“激
     烈”。我不否认自己的诗一向都软软的,彷佛流行歌词般地风花雪月,没什么文
     学价值;寄到唱片公司,或许另有一点商业价值。但“海风”的激烈和顽强,真
     的连我这个作者也吃了一惊。细究内容,或许别人会觉得不知所云;但我自己却
     完全能感到诗中那股受尽风浪,然而依旧不屈不挠,拚死反抗的决心。彷佛之中,
     我正在海岸边缘迎风面雨,贯注而聆听。
       念着念着,我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写出这首诗了。当天写就时我还不知道,
     此刻自己吆喝,反而体会得深。我发现这是一股内心的声音,逼我尽速恢复自信;
     这是一声急切的钟鸣,试图用最清晰的方法醒我於警讯。我真的不振太久了,不
     自觉中,潜意识已经浮出心底,要我快去找到一个方法,彻底把自己从泥沼中拉
     出身来,焚身以火,於灰烬中重生。
       只不过,我万万没料到,那个方法竟然来得那么快;并且,竟然是这样的方
     法。

         .

       我醒的时候大姐也醒了,只是我是倦极而眠,她是药力刚退。
       我们躺在小房间的床上,四下正是一片静默。她拿起菸两人分了,黑暗的环
     境里,只有菸头暗红的火光。
       “练得怎样了?”
       “还好。”
       “刚才累吗?”
       “嗯……”我微微应了一声∷“现在几点了?”
       “三点多而已,”她说∷“你没睡多久。继续睡吧?”
       “不了,”我道∷“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嗯了一下,两人聊了起来。此时正是半夜,外头隐隐传来舞厅中的嚣闹声;
     我俩赤裸裸地躺在一起,她架起细嫩修长的小腿,靠在我的腰际。
       这一阵子我还是半夜就出来,只不过睡觉的地方换成了大姐的房间。这是一
     种非常难以解释的感觉,我发现只有躺在她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从某种角度
     来看,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她很自然地让我住过来,就像一个大姐
     姐带着小弟弟,每天晚上都睡在我身边。要是当天我心情不好,她就和我狂野地、
     恣意地作着爱,直到我缓缓睡去为止。
       我知道每次和她作爱时她都是刚吸过迷幻药的,虽然外表全无异样,但那种
     眼神我一望即知∷其深邃复杂,好像涟漪一般地抖动不止,又似火苗般地颤着金
     光。那时她全身火热,雪白的肌肤上淌着一层薄汗,扎在头顶的褐发半掩着脸孔,
     随着动作时缓忽疾地哼着、呻吟着,在旋舞中吞噬着我,又在旋舞中让我占据着
     她。直到事情结束,才把我按在床上,伸手拨开头发,满足而温和地对我一笑,
     让我安安稳稳地依靠在她的胸口,直到次晨叫醒我为止。
       我真的不会解释跟她的关系,一方面她是我们大家的老大,另一方面她又是
     我独有的避风港。小嘟狗弟他们全知道这回事,但却没有任何人表示这有什么不
     对。我私下曾告诉诗圣,这家伙竟然说∷“很好啊!那有什么不好?”而一点也
     没有诧异或惊奇。言下之意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倒是我有毛病一般。
       是故,我渐渐地也不再多想了。大姐跟我除了姐弟还是姐弟,其他的反正也
     没有人提。如此一来感觉反而好了许多,我确实地在她的怀里平静了下来,更逐
     渐能放松自己,令我们火热的片刻更加曼妙。没过多久,这种行为已经变成我和
     她沟通的媒介,我们唯有袒裎相对时,才能毫无禁忌地谈天说地;只在深深结合
     的片刻,我们才能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国庆日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爬到楼顶看烟火。当时天空暗暗的,秋夜在七彩绚
     丽的火光中晕染出满天斑烂的深红。她背对烟花站着,双手伸展摆动,晃似挑起
     一波又一波浮晃粼粼的光幕。那种样子真的好醉人,好醉人。
       那一晚我们都醉了,她波动的眼神似乎再也无法冷漠如昔,娓娓对我说起了
     她的过去。她说自己是人家的养女,养父成天酗酒,醉了就鞭打她、污辱她。她
     逃了出来,但不多久便被抓回去;之后,她更以三十万的价格被送入妓院。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也过去了,她迷失过,也振作过,就在物换星移中浮
     沈。直到某一天,她碰到一个女孩,这才彻彻底底的改变了她的生活。那个女孩
     陪着她不久,她就开始有了方向,有了勇气;后来便来到这里,和一堆朋友开了
     小舞厅,过起我从来不能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而那个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叫林美薇。

       许多事情缠绕着、虬结着,迸散出光彩各异的火花。每一件事都有好多面,
     我们穷毕生之力或许也无法一一发掘。这次没有人隐瞒了,她说她是薇请来陪我
     的,至於如何让我从那些自以为是无边的苦痛中走出来,薇则表示随便她。她说
     她们两人彼此曾互相影响,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不同的特质。此刻,她问我,如
     果薇再也不回来了,她能够替代薇吗?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陪着她,在傻笑中滴着莫名的泪水。我不懂她在哭
     什么,也不懂我在哭什么;没有人懂,也没有人需要懂。烟火灿烂,我们都醉了,
     大家哭一哭,泪水化成五彩晶盈的甘露,於是我们又笑了。
       那个问题不再有人管了,我很想知道她是为了我、为了自己、为了薇,还是
     为了我们大家才那么说,但是我不再会知道了。我们都在物换星移中浮浮沈沈,
     倘若有一天周期止息,相信我们都会知道的。
       她再度伸手挑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幕。我们在光幕下,当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中
     结合。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弟弟了,她是姐姐亦是妹妹,我是弟弟亦是哥哥,
     我们又熟稔又陌生,又陌生又熟稔;在缠绕和虬结中,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们
     既是陌生的,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烟火更亮了,光辉的十月。

         .

       一进市区天色就更暗了,古古旧旧地、破破烂烂地,基隆依然凝结在一片阴
     沈的霪雨里;彷佛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在青苔与红锈间和变迁对峙。
       国庆日后我察觉自己有了些变化。一方面我的心情正在快速好转,对於手上
     该做的事,像是社团或诗朗队,都比较积极参与;白天的时间也振作得多,不似
     刚开学那几天的萎靡,上课打嗑睡的情况颇有改善,跷课频率也降了下来。
       但,每当太阳下山之后,我的老毛病就再度出现,心事重重,看着路人都觉
     得人心惶惶。此外我开始不爱说话,尤其跟小忆打电话时,言谈中那股疏懒和答
     非所问的情形最为明显。从前的我很善於表达自己,要说什么劈哩趴啦就是一串,
     跟我谈天可以一句话也不用问,想知道什么,我都为你想好了;而且不但详细,
     更兼周全,什么人对什么有兴趣,我的演讲中总有个谱。
       然而近来就不同了,不但常常聊到半途心思跑掉,有时我即使有话想说,也
     找不到合适的句子,造成一肚子主意,却说出∷“喔,我没意见!”的场面。
       最先察觉这种情形的是小光,他发现近来每次社务会议上我都不太表示意
     见,事后却又有一套全然不同的计划。起先他还以为我对阿丹有疑忌,因而不肯
     将点子让他知道,后来发现阿丹反而早一步得知我的安排,才在仔细询问中让我
     承认这种情况。
       老二不多久也感受到了。很奇怪的,虽然我开始不太讲话,两人却增加了出
     去打屁的次数。这学期以来——或许因为不同班——我们三天两头就一起吃麦当
     劳,之后到中正纪念堂聊到九点。他说我现在说得少听得多,不但心思捉摸不定,
     回话内容也多半莫测高深,他常常听得一头雾水,想上半天才霍然开通。我心想
     除了莫测高深,老二你自己说话还不是有一句没一句?故也不觉得这是一个问
     题;两人同一套招式,反而讲得更有意思。於是,我们反而开始说一些高一时不
     会提到的问题,像他的家庭,我的“夜生活”,对长大的想法,甚至是老二这家
     伙最外行的爱情与性生活等。
       这么一谈,我俩反而更了解对方了。他对我说及他那法官爸爸,以及和差距
     四十岁的父亲的代沟问题;他说到上高中以来逐渐疏远的三人行,也告诉我他那
     种和老友不再亲近的苦恼。我开始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不再认为他没什么心事,
     因而也比较不介意他三不五时冒出的烦人问题;如今他再就我没兴趣的主题讲个
     没完,或在我试图逃避的事件上穷问不休,我也逐渐地学会适应,而不感烦躁了。
       比起老二,小忆跟我的情况可就糟得多。刚跟她在一起我很健谈,一讲就长
     篇大论,她则看着我毫无声息,脸上微笑地听,两人似乎各得其所,自得其乐。
     但近来我收敛了很多,以致通电话时常常忽然一阵沈默,要不然就是讲一些张爷
     爷李奶奶的鸡毛小事;喂?醒了啊?上学啊?学校有没有什么事哪?喔,没有,
     好,好,对,对,那再见啦!拜拜!无聊透顶。
       其实这应该怪我,没话可说,变的是我不是她。不过就算装包袱,总也得有
     人抖吧?倘若我不讲话,两人可以坐在海边静一个下午;再说我跟她也没什么话
     讲,我会的她全不会,又不能对她说舞厅或薇的事,其他什么相声诗朗队的又都
     讲了好多次,近来真是越来越言不及义了。
       诗圣曾说我和她维持不了多久,这一点似乎给他料中了。我自知再不改善,
     两人终不免於分手,为求收场不致难看,近来我的一举一动都竭力控制,两人顶
     多牵手散步,没有任何进一步发展。之前我还会亲亲她的,现在连“我爱你”也
     很少再说。如此一来虽然没有后患,却更促成两之间的鸿沟加深。她不知道是没
     留心亦或无计可施,除了像暑假时一般地微笑点头,对我这种改变没有任何反应,
     沈默依旧,而不加任何努力。是故,在两人都把心事隐藏起来的情况下,此刻只
     能希望——分得漂亮了。

         .

       相形之下,北一女一年级的云,则跟我别有一番相处的趣味。
       第一次段考考完的下午没事干,我漫步到重庆南路上逛逛,不知为何想起以
     前跟希特勒聊过的一个荒谬念头∷当时我跟小玫还在一起,希特勒似乎很羡慕,
     三天两头要我托小玫帮他介绍女朋友。他说他很想找一天放学的时候去北一女门
     口站岗,找个可爱的小妹妹看场电影,搞不好就此来电,搞定终身大事。我笑道
     就阁下这副不古不新的德行,干这个未免太不搭调;再说非亲非故的,谁肯跟你
     去玩哪?别搞得人家避之不及,引为校际大笑话。他则叹道试试不妨,只不过自
     己没胆,不过空想一番而已。
       没想到,当天心血来潮,我真的试了,而且一试就中,因此认识了云。

       从金桥往北一女走去时我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反正也是闲着,何不鼓
     勇试一试呢?至不济一无所获,只要闪人得早,想必也不致太过招眼。不过,当
     时我还是蛮紧张的,站了十几分钟,却一步也没迈出去,心想不知道这种行为是
     吉是凶,人家又会如何反应?是把我当成怪人逃开,还是恶言相报?
       再说,如何选择对象呢?长相是一定得挑的,然而漂亮的女孩多半是死会,
     成功机率可能不高;其次人要阿莎力,否则羞羞怯怯,即使想也不敢同意;还有,
     一定要看人家是不是优哉游哉,要是待会要补习,我看也没什么搞头;最后,最
     好是高一,因为高三太老,高二油条,高一菜鸟脸嫩,机会应该比较大。
       想着想着,门口的人都快走完了,我心想时间不多,要上就是现在,当下便
     往六七个正出门的小高一起走去。那时我看中的,就是后来跟我一起出去一下午
     的周致云。也许有人奇怪为什么要往那六七个走去,难道不怕人家人多势众,有
     拒绝的胆子吗?其实正好相反,女生爱热闹,大家一见此事新鲜,多半会嘻笑鼓
     吹;再说那一票看起来都蛮外向的,不致於视我为色魔,较之安安静静的一群,
     似乎令人心安得多。
       我走到她们面前站定,开口叫住众人,自行报名报头衔,说道在下是成功说
     唱艺术社社长,本来约了干部放学开会,岂料那些家伙考完想玩,全跑得一个不
     剩;我没事可干想去看电影,但独自一人实在太逊了,是故提供戏票一张、午饭
     一顿,徵勇夫一名,不知诸位谁信得过小弟,惠赐青春,赏纳邀请云云。
       她们一听登时愣了半晌,似乎跟我一样惊疑不定,一会儿后才语带试探地连
     我详情。我打个哈哈,对她们捧了好一阵子哏,连说带演,表演起难度最高的即
     席单口相声。众人被我逗得嘻嘻哈哈,随即互相怂恿,一时情势大好。我抓紧时
     机,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云愿不愿,大家登时一片叫好,让她代表北一女出征。云
     见推辞不得,加上也十分想试试,当下点头同意,於是在众女锣鼓助兴下,和我
     一起消失於北一女门口。
       当天我们也没干什么,两人看场电影,之后便去金桥聊天。一开始她还蛮拘
     谨地,不久后便笑语晏晏,和我熟了起来。我按照写段子的技巧,重新诠释一遍
     刚才看的片子,把原本刺激的警匪动作片化成了一个爆笑的段子,一应瓢把腰口
     葫芦肚蜂尾哏全算上,端是场精采的相声表演;她大笑不绝,兼而搭口两句,却
     也不失捧哏精神。於是,六点半金桥打烊时,我们的下巴和肚子都已疼得难受毙
     了。
       两人交换电话后就各自回家。隔天她又约我出来,这次我们反而比较正经,
     只聊些生活故事、家庭背景什么的。她生在一个公务员的环境里,爸爸是公卖局
     经理,妈妈则在故宫上班。她对古物的了解还真不含糊,说起玉器国画就停不下
     来;不过也因如此,我那充满传统味道的相声才能吸引她那么大的兴趣。她是一
     个脸方方的,个子小小的保守姑娘,很能谈天,一笑起来彷佛天下尽是趣事,令
     我感到心情很好。
       她说今早一去学校,同学就围上来追问昨天情况,没到吃饭时间,这件事就
     轰动数班。我有点不安,不知为何地觉得此事不妥,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故也
     就没再多想了。
       近几天没有特别联络,只有她寄来一封信,希望我给她几份相声段子,并附
     上一张玉照而已。我拣了“反正话”、“谈流行”、“好”和“天安门传奇”寄
     去,并稍稍改写了“刘范家”,使之成为“董周家”,相信这种感觉一定不错,
     段子则是我捧她逗。

       果不期然,前天她打电话给我,表示她们班听说我为她写了个段子,纷纷要
     求两人练一练,找个周末去班上“公演”;於是约我星期天碰面,要我教她说相
     声。我心想这也有趣,当下便答应了,想必没过多久,好玩的事将接踵而来,心
     下也是颇为期待。
       对於信中附的照片我却不太明白,心想我又没要,你把玉照寄来意欲何为?
     不过转念又想,这或许是她的习惯,漂亮女孩爱表现也是常情,也就没再多问。
       再说,自从薇的事后,我觉得朋友之间换张照片也是好的;想起对方,却没
     有实物怀念,那种感觉还真不舒服。像薇吧,我直到今日,也没有一张她的相片。
     真是遗憾。


         .

       火车进站了,我把云的相片收好,背起书包准备下车。窗外的雨仍然又浓又
     沈,铁轨上叽叽地传出煞车的声音。车厢猛然一震,随即停了下来。
       这一路好静,好静。我似乎听着叮咚的车声打着拍子,此刻却完全想不起刚
     才是否真的这么做过。四下很暗,天上也很暗,我的心情也是冰冰凉凉地。
       看着云的照片,我心中来来去去浮现各式各样的场景,眼前亦出现那些亲友
     故旧的面容。他们笑着,也哭着,叹着气,也忙着各自的事情。三十八年令我飘
     在半空,文化中心教我低落,谪仙李白令我狂傲,国庆烟火使我迷醉;彷佛之中,
     我见到希特勒站在“小雁”团员中间,为他们念着歌诵李白的新诗;我也看到小
     光拿着扇子,和云一齐为学弟们示范如何表演相声;我瞧着老二坐在大屋里,听
     李爷爷说起三十八年仓皇逃难的故事,亦发现自己站在满空灿然的屋顶,和薇一
     齐飞升至远方的天际,刻着深藏的烙印,划着不灭的痕迹。
       车停了,旅客一个又一个,排着整齐的步伐鱼贯而出;活像出征的士兵,面
     无表情地走向未知的埋骨之地。我隐藏在行伍中,随着洪流缓慢移动,不能回头,
     亦无法摆脱;一条铁路直通向北,两轮节奏杂乱不齐;我在笔直的分离中,硬生
     生被挤向阴滞的天空。
       老旧的车门无法关闭,一根铁链当当地挂在两端;列车无声无息地开动,告
     诉我们路已走到尽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台北的一切晃似幻梦,挪威森林云
     雾依旧,空寂的月台在海风的吹拂下早已锈蚀,直逼着我走向湿冷的港都。火车
     一晃眼就不见了,转瞬后又将叮叮咚咚地开向远方;斜坡上,正有一个孩子期待
     着,焦急地等着它。
       剪票口的老头收了票,脸上的皱纹似乎完全不为电脑印出的光鲜票根所动。
     候车室中一股尿味及菸味,老老破破地,活像个山中文明罕至的小站。三五个人
     零散坐着,一位流浪汉正抱着全副家当睡觉,鼾声平缓有序,是天地仍在活动的
     唯一证据。
       基隆在浮油中晃动。我找不到小忆,也找不到她的笑容。


     §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二十四 星火路之舞

  十一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周末,中午诗朗队练习结束,我马上去重庆南路吃中饭,随即依约去北一女
,和云表演那段“董周家”给她们班听。
  这几周事情很多,变化像山间阴晴一般地不定,一件又一件地接踵而至。首先是我
跟小忆有了裂痕,两人虽然没有吵架,但都知道对方中心有话没说。上个月底去基隆后
我们就没再见面,早上固定的空中约会也时有时无,端看我是否打过去而定。
  其实这样也好,我心想。这个月来见面得少,正好在我和她之间制造了一点距离;
今早打电时反而更显亲近,比前些日子的对坐无言,反而更添几分男女朋友的感觉。

  诗朗队那边是越练越紧了。令年比赛在一月十一日,距今天只剩一个月左右,时间
比去年少得多。要不是“念李白”比“海祭”容易,上次的乱象只怕又得演出续集。
  今年老乌龟没来,一应带队事宜全由河马和七字头社长骚包陈负责。说实在也是奇
怪,龙吟诗社的社长总是那个调调∷有点斯文、有点女性化,兼且带点京剧花旦的味道
。去年小丁就是如此,今年骚包也不例外,每次集合时吼人的都不是社长,反倒是高二
、高三的学长们出力较多。像今年吧,第一部的集合状况和秩序就是我在管;不过我跷
队的情况也算不上轻微,是故近来河马一天到晚找我麻烦,真是怕他怕透了。
  “念李白”这首诗虽然是三首诗拼凑而成的,但仔细感受一番,可以说拼得实在不
错。开头先用高力士捧靴,李白却失踪破题,创造一种飘渺虚幻的气氛;之后李白诗成
,黄河自诗句涌出,惊涛豪笑,万里滔滔入海,一路倾泄而下的气势,直接带出第三段
的侧写;诗仙饮酒而醉,一醉而狂,冠盖京华的嚣闹,皆不及水晶绝句当然挑起的回音
;诗尾长安陷落,满地伤兵难民,李白醉卧在胡马羌马交溅的节奏里,把酒杯往空中一
扔,在诡绿的闪光中疾旋,在大鹏不惊,仙鹤未招的寂静里完成万里归程。整首诗完全
没有点出李白的一言一语,但诗仙的狂傲,却在周遭的事物中明显浮现∷现於力士的怨
憎,龙门的壮阔;现於楚狂的隐遁,而成在天下大乱之时的一醉不醒。以至人逝名传,
止於永恒的传说故乡。
  今年高一人才济济,较之去年只有黄肥、臭屁和我还算够力的场面,可算是盛极一
时。得天下英才,我们当学长的自然不亦乐乎地教之;加上高一演辩社的队员不多,我
和希特勒更是乐於和他们亲近。才一个多月,我们已经和小基基、徐胖、白鬼、阿晖等
人混得很熟了。比较起去年那些演辩社的老兄,反而数我们几个玩得最愉快哩!
  十二月五日上台唱歌的日期越来越近,虽然我练功的情况还称顺利,心情却越来越
见紧张。这两天我有点累,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怎地,喉咙的状况不太好。狗弟说这是
常事,不过你缺乏上台经验,最好还是多休息。是故这个礼拜我晚上都乖乖待在家里,
偶尔精神较好,才跟他们去练习。

  近来跟大家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前天晚上小嘟和大姐喝醉吵架,我还居中调解了
半天。小嘟近来脾气很差,常常动不动就发脾气,我们之中他反而最听我的话。据诗圣
说,小嘟几乎跟我同时和女朋友分手,那一阵子他毒性大发,整天都以迷幻药麻醉自己
,自从暑假跟我同病相怜半天之后,他才算恢复了正常生活。是故,诗圣叹道,我们之
中除了狗弟还算正常,大家几乎可以像披头一样,组个“  椒军曹寂寞之心俱乐部”了

  前天晚上气氛真的很怪,除了大姐和小嘟不知为何吵得天昏地暗,狗弟更和森怪因
为酒量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狗弟当天真的醉了,讲话一塌糊涂不说,舌头更短得令人
难以了解他在说什么;森怪叫他别喝了,他则怒气冲天地辩解说自己千杯不醉,一个不
知所云,一个不善辞令,吵起架来真的很搞笑。昨天午间静息的时候,我甚至还将两人
的对话写入段子,搞出一段名为“醉鬼行令”的单口相声,打算今晚讲给大家听,好好
糗他们一顿。

    .

  我想着心事,穿过中午行人扰嚷的重庆南路,在总统府前红砖道上默念着“董周家
”的段子,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北一女大门口。
  云早就等在那里了,我隔着红绿灯整了整衣冠,便大踏走走过去。她立刻迎上,微
笑着说∷“呀!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哪!”
  “有多少人留下来?”我问。
  “全班差不多都在,”她笑道∷“只有五六个去补习。”
  “这么多啊?”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快要五十人了吗?不禁有点紧张,当下把
领带松了松,她上下打量我一番,赞叹地道∷
  “你们成功的新制服真好看。”
  “谢了,”我笑道∷“我也觉得,这套制服真的蛮神气的。”
  “呀!神气不神气,还是要看谁在穿!”她也笑道∷“你穿起来蛮爆笑倒是真的。

  我对她作个鬼脸,两人当下走进北一女校园。她向门房打声招呼,我则把松开的领
带再度拉上,心想这套制服得来不易,可别随便穿歪了。
  成功换制服是今年轰动北市高中的大事。我们学校一改往昔“台北成功岭”的古板
保守,在代联会(班代表联席会)把班联会(班长联席会)推翻后,大大实行校园民主
改革,放宽社团名额限制,开放训导会议学生列席不说,更在代联会的努力下,以学生
设计的式样进行新校服的票选活动,制定出现在这一套白上衣,黑色打折裤,黑色细领
带配上短西装外套的制服。这项改革被全校同学奉为建校以来的最大德政,如今咱们走
在外头,终於得以别於中正和建中的卡其服,而扬眉吐气得多了。
  云和守门的说过话,便和我并肩穿过操场,来到明德楼的高一教室。她们班在去年
薇那一班的正上方,这是我第三次到北一女来了。
  一进班上,半百个绿衣天使马上开始笑闹,我不禁面红过耳,心想今天势孤力单,
可能会被闹得很惨。好在她们都是小高一,一声声“学长好!”听在耳里毕竟舒服。当
即在云的介绍下,上台和大家道迎报家门。她们一听我叫董子凯,马上他妈的又凯子凯
子了;我心想你们少来这套,难道云事前没告诉你们在下的大名吗?还搞出一副很好玩
的样子,显然故意的成份居多,於是便摆出一副很正经的德行,对她们授之以长幼尊卑
,说道鄙人虚长一岁,德行学问固然不足作为表率,但大家也当敬老尊贤,不叫学长罢
,也当退一步,抱拳恭敬地以“大哥”相称。如此当不负传统儒家精神,得以创造一个
富而好礼的社会。上承五四精神,下造中国人的廿一世纪云云。
  也许是我的德行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到周公孔子吧?此话才说,她们就笑成一堆。其
中有一个高个子还站起来,退步抱拳,以“小学弟”尊称本人。云在一旁解释道这人国
中重考一年,高中又挂了一年,就年龄只怕比您老大上十次月圆有馀,於是我只得苦笑
回揖,敬此屡败屡战的仁兄为“老学姐”,直到大家都心满意足之后,才在班长的一声
令下,上台表演“董周家”,打个把式规矩献艺。
  下台之后大家叫好不绝,三三两两地要求安可。云面有难色,对姐妹们解释本领有
限,只会一招;大家随即把矛头改向,要我一人扮两角。我心想你们真没学问,难道没
听过“说学逗唱两角易,装逗翻捧单口难”吗?当下再度披挂上阵,说起今晚本就打算
开讲的“醉鬼行令”。
  她们见我竟然还有一手,不禁采声雷动,再度报以热情;我心中暗爽,一本正经地
照本宣科,乍捧乍逗,忽穿旁白,就像真的上大场面一般地卖力演出。

    .

  十二月十五日,第一次身为“小雁”的贝斯手,在月光和狗演出。
  站在舞台上,我彷佛听见自己的声音由麦克风传出,在光华和色彩中飘荡。聚光灯
再度亮起,於眼前闪出一轮又一轮的金色光圈,和周遭旋舞的天地相伴而转,在鼓音琴
韵中飘然飞升,穿过成千上百专注的神情,化为手中精确而狂野的力量,透出无穷的吸
力,震出不止的馀响,在疯狂的应和中悠然不绝。

  乐曲终结,一阵疯狂的掌声传来。我和大姐对望一眼,在微笑中走下舞台。又是一
轮欢呼和掌声。
  “呼!好累!”声音仍在颤抖,我伸手抹了抹额角的汗,和大伙儿在吧台坐下。狗
弟说∷
  “老兄,有你的!今天表演够看喔!”
  “谢了。”我喘着气,对他微笑道∷“多谢你帮忙。刚才要不是你故意把单音挑出
来,我只怕已经走调了!他妈的,真的是太紧张了。”
  “好说。”他笑道,拍了我一把。酒保帅哥走过来。
  “我们的新人主唱,要喝什么?”
  “嗯……”我想了想∷“长岛冰茶好了。”
  帅哥一愣,和诗圣对了一眼,奇道∷“咦?真的被你猜中了!”
  “我说嘛!”诗圣一把就搭住我,笑道∷“我最了解他了……哇!他妈的,你真湿
哪!”说着把手一抽∷“没出息,流这么多汗!”
  “人家认真啊!”大姐呵呵一笑∷“哪像你,才来没两天就退队了。”
  “他也待过小雁?”我问大姐。她笑道∷“当然啦!当时他带阿薇来这里混,我们
几个就找过他。这小子没用,跟你比逊毙了!后来我们把踢他出去,才换阿薇的。”
  “喂喂喂!”诗圣急忙解释∷“是我自己不干的吧?你算老几?这不是胡扯吗?”

  “你少来!”狗弟笑道∷“那天大姐开骂,你翻桌子走人,大姐才叫你滚的对吧?

  “放屁!”诗圣骂道∷“你这醉鬼,别在凯子面前亏我。小心我揍人!”
  “你揍我吧!”狗弟大笑。小嘟凑上来∷
  “我也皮痒哩!哈哈!”
  诗圣哭笑不得,问森怪道∷“你倒说说看,我该不该揍他妈的这些白痴?”
  “该。”森怪微微一笑∷“算我一份。”
  “你帮谁啊?”狗弟小嘟齐道。诗圣面有得色。孰料森怪又道∷
  “你们搞错了。”说着往他们身后一站∷“我是说我也想被揍。”
  众人登时放声大笑。诗圣恼羞成怒地哼了哼。忽见帅哥酒保还在看热闹,怒道∷
  “你还站在这里干嘛?他妈的去弄喝的!”
  “是是是!”帅哥酒保一笑,转身欲走。我叫住了他。
  “等等,老兄贵姓大名?”
  “陈火顺,叫我顺子就行。”他说。
  “是,顺子,”我对他说∷“以后我下台,就麻烦你帮我弄一杯长岛冰茶……”我
顿了顿∷“就跟阿薇一样的。”

    .

  下台之后,她们也逐渐散伙了,最后只剩七八个同学,云和我坐在空荡的教室里。

  云和那一票交情不错,那几个也蛮阿莎力的,跟她们聊天没什么压力。众人说得很
来劲,其中一位还一直牵红线,想把我跟云拉在一起。无论我表示多少次自己是死会,
她却都像没听见一般,暗示明讲地说个不停,似乎是她在搞对象一样。
  云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每当她那个同学在说那些别有所指的话,她就抬头望着天
空,瞧着窗外发愣。我心知这种事情多说无益,三两下把话头带开;那个家伙似乎知道
我在躲避,七搞八搞又把主题拉回。倘若这是一场棋局,那可真是说得上寸土必争,难
解难分。
  其他人似乎也发现我们的内容为何,不一会儿纷纷加入战团,这个问我恋爱史,那
个打听我对云的观感;我则见招拆招,回答一些难以索解的话试图蒙混过关。
  岂料,当某人问了一个问题之后,我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问的是∷你喜欢我们北一女的学生吗?
  我喜不喜欢北一女的学生?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小玫?薇?我喜不喜欢北一女的学
生啊?
  凯子,你为什么跟小忆变淡了?别拿什么没话可说当藉口,你不是很喜欢别人安安
静静地听你说话吗?近来自己心情复杂,你也知道这只是个过渡期吧?你不满意的是什
么?安静的笑容,还是基隆女中苏格兰裙?
  你为什么特别偏心演讲社?九月十六日的表演,你是不是故意把她们的过场词写得
特别好哪?上次黄孝慈和陈小蕙有争执,你都在帮谁说话?还有,你连成功的校庆都不
去,为什么最近老是期待十二月十二日?
  你最近为什么不再坐○南上学,而改搭尽是北一女同学的二三六呢?二三六又不到
成功,你那么累干嘛?别说什么换车太烦,那是个像样的理由吗?
  凯子,你最近为什么不背成功的新书包,老爱背那个帆布的破烂书包?那不是和新
制服不配吗?还有,你新买的垫板是什么颜色?前两天你买的衬衫,又是什么颜色?
  哈哈!它们全都是绿色的!你干嘛?绿色不伤眼是不是?你说啊!你喜不喜欢北一
女的学生?你敢说不喜欢吗?是哪个家伙在跟郑巧怡要下学期社团联展的票,只为看那
一票身穿绿衫的女孩?你说啊!说啊!你说个理由出来,为什么当天约人看电影,你不
去中山约,不去景美约,偏偏去北一女约?你倒说说看哪!你喜不喜欢她们北一女的学
生啊?
  我嗯了好久,又想上一想∷“唔……你们北一女是很好啦。不过……不过谈恋爱嘛
,学校不是重点对不对……?”勉强地笑了笑,我说∷
  “来电,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

  接连数日,我每天晚上都在月光和狗中和“小雁”兄弟们尽情地表演。通过一场又
一场的演出,随着灿烂回旋的七彩灯光以及强劲击打的热门旋律,我发觉自己也有了一
些改变。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这里已经逐渐接纳了我,他们已然在无形中将我视为一个
属於这里的、不可或缺的一员了。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从以往的高中生活中剥离了出来
,除了每天或多或少地会去一下成功,意思意思地表是自己还是个高中生之外,我的心
思、活动、甚至每一个清醒的时分,都无法独立於小雁,或者说月光和狗之外。
  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感觉到自己有一件事情要去做。否则,我跟他们之间的隔
阂,仍然无法解开。而且,这件事将大大改变自己以后的生活方式——甚至命运——只
是直到此刻,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十二月十九日。
  天色微微亮了起来,这是今夜最后一刻了。大姐负着双手,背向大门站着。我走上
前去,拍了她一把。
  “嗨!你怎么啦?”
  她看了我一眼∷“没事。”说着又转过头去。
  “别闷着嘛!”我又说∷“有心事说给我听不成吗?”
  她没再回答,只迳自望着天空。

  适才顺子依例把长岛冰茶送过来,诗圣问我近来还有没有在想念薇。我说想是想,
那又有什办法?又道你不要太耽心,我最近想开多了,该我的终会回来,不该我的,再
努力也没什么用。我会等她,无论多久,我都会一如以往地爱着她的。
  诗圣叹了口气,说道他自己就是这点比不上我,能为一个人痴得像前一阵子那样,
也难怪人家会看上你了。他说当时薇曾问过他一句话∷“要是将来我回来了,我们能跟
原来一样吗?”诗圣说不行,因为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爱情,只要我们遇上别的事,就
会逐渐改变自己,到时候即使重新开始,也只是在跟回忆交往罢了。
  他叹道你就不同,只要心中对她仍有一丝希望,无论怎样,都能坚持着当时的心态
。此外,你更利用任何一个机会去把时光抓住,尽力使自己永远深爱着人家;让自己永
远是那个样子,永远拒绝任何足以影响自己的诱惑。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期待她回来
的那一天到来。
  说到这里,狗弟忽然阴阴地说那可不见得,他不是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了吗?再说
他现在又跟大姐住在一起,这种夸张的改变,只怕在场众人都要瞠乎其后,甘拜下风。
诗圣闻言不大高兴,两人吵了一会儿。狗弟道你和凯子都差不多,追上人家,又不知好
好珍惜;诗圣反唇相讥,说道你追不上就追不上,在这里吃干醋有什么出息?两人越说
越僵,差点还动起手来。
  我等了片刻,忽然大吼一声,把两人全都叫住。对狗弟说∷
  “老哥,我不知道你原来也喜欢她。”
  “现在你知道了,”他道∷“怎样?”
  “我很抱歉,”我正色道∷“你说得对,我没有好好珍惜她,这是我不对;你说得
一点也没错,我怕寂寞,所以才去跟小忆在一起。我承认自己是废人。”
  “你……”狗弟一怔,我又说∷
  “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但是,要不是有了诗圣和你们大家,我想她不会这么特别
。对吗?”
  “对!”森怪接口∷“狗弟教人家弹吉他,她连台风都是学你的。你的功劳最大。

  “对啦!”我双手一拍∷“我就觉得她唱歌的样子很像你。狗弟,我真的很感谢你
,你心中喜欢她,当时我在郁闷,你却最用心地安慰我。我享受着你们带给她的改变,
却害她离开了你们;我不但没有为此作出任何补偿,更一直要大家来安慰我。我承认这
是我他妈的没用,我对不起大家……”我顿了顿∷“我也对不起薇,还有大姐。”
  “凯子……”
  “狗弟,”我伸出手,微笑道∷“还是兄弟吧?我都认错了,难道要我摆桌吗?”

  他咬着下唇,用力握起我的手∷“凯子……我他妈神经病发作,你别介意……”
  “你说什么了?”我笑道∷“我听不懂。”
  “他说他欠扁。”小嘟笑着拉住狗弟脖子∷“我们来修理他!”说着诗圣也敲起他
的头。
  狗弟抱头笑道∷“凯子,兄弟被揍……啊唷!你见死不救吗……”
  “兄弟揍兄弟,”我大笑道∷“不敢救哪!哈哈!”
  大家当下闹成一团,森怪对我一笑∷“有你的,真是凯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又道∷“大姐呢?”
  我四下一瞧,大姐已然不见了。森怪古古怪怪地一笑,俯身在我耳边悄声道∷
  “她心情不好,从大门那边出去了。你快去找她,只有你劝才有用。”
  “为什么?”
  “去就知道。”他推我一把∷“快去。”

    .

  “你到底怎么啦?”我见大姐神情凝重,又问了一句。
  “你下去吧,”她说∷“别管闲事。”
  “大姐,你不是说我们是一体的吗?”我又道∷“你可以安慰我,我就不能关心你
吗?”
  闻言她难过地笑了笑∷“森怪要你上来的?”
  “是,”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嘿!只有他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顿了顿,又道∷
  “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叫森怪少管闲事,这件事他什么都不懂。”
  “我不回去。”我坚持道∷“大姐,我一定要知道。”
  她又看了我一眼,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大姐……”我道∷“别这样。”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半晌后终於道∷“好吧,我说。”说着叹了口气∷
  “凯子,我有告诉过你……我跟阿薇互相影响得很深吧?”
  “有,怎样?”
  “你觉我跟她比起来怎样?”
  “这……”我一愣∷“为什么?”
  “你先说说看。”
  “你……”我皱起眉头,想了一想,心中忽然浮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於是问道∷
  “大姐,你谈过恋爱吗?”
  她震了一下∷“你问这个干嘛?”
  “有没有嘛!”我追问。
  “你……呃……”她脸色一沈∷“谁肯跟一个婊子谈恋爱?”
  我心中一紧,牵住她的手。她又道∷
  “你在想什么?”
  我吸了口气,缓缓地说∷“大姐,你跟薇完全不同,没什么好比的。”
  “然后呢?”她眉心皱得更深。
  “所以不要怕,”我说∷“想追谁就去追,你很好的。”
  “唉!”她长叹一声∷“你比阿薇还厉害!”
  “我猜对了吗?”
  她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
  “不行的,他不会爱我的。”
  “为什么?”
  “反正不会就是了。”
  “是吗?”我浅浅一笑∷“为什么不去问人家看看?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我不敢……”她低下头∷“他一定会拒绝的,而且,我……”
  “而且,”我伸手拉住她的肩膀∷“你还怕对不起好朋友。”
  “什么!”她吃了一惊,连退数步∷“你……”
  “大姐,我不会拒绝的。”我微笑着伸出双手∷“而且,薇也不会介意的。”
  她讶异地望着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笑道∷“如何?我说得对吗?

  “凯子……是森怪说的?”
  “不,他没说。”我道∷“你的表情很明显,我自己猜到的。”
  “你……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不能……要是阿薇……”
  “她不会怪你的,”我道∷“她永远不会怪你的。”
  “不,我不能!”她急得流下眼泪∷“你骗我!阿薇一定会介意的!你……你只是
想安慰我,你不会喜欢我的……”
  “我喜欢你。”我轻轻地说∷“大姐,你改变了我,我和以前不同了;把眼泪擦一
擦,做我的情人吧!这没什么好难过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阿薇要是……要是她介意怎么办?”她耽心地道∷
  “还有,她说过要回来的。”
  “她不介意,”我道∷“这是她亲口说的。”
  “什么?你们谈过了?”
  “没有。”我走上前去,对她说∷“她要人传话给我,『好好照顾玟』,之外什么
都没说。”我看着她的双眼∷
  “这就够了。”
  “那……你们之间怎么办?”她表情奇异地问。我叹了口气∷
  “不怎么办。她回加拿大了。”
  “什么?”她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

  十二月十二日我去北一女校庆。那天爬墙出校时忽然想起以前跟薇跷课的事,一时
无法克制自己,心想管她身边是不是有个花痴,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我要在失去联络
了整个秋天之后,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我有多想她。
  到北一女时我反而耽心了。我怕见到花痴站在她身边的样子,也怕见到她那微带忧
伤的表情。穿过操场周围满是啦啦队的人潮,我心中一阵又一阵地为难。但是,随即我
就下定了决心;因为,不自觉地,我已站在她们班门口了。
  “喂!成功帅哥!找谁……”一个声音传出,忽然停了下来。我转头一瞧,是那个
骂过我一顿的赵子琪。只见她愣了愣,随即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
  “找薇。”我道∷“麻烦你叫她出来。”
  “哈哈!叫她出来?好啊!”她狂笑,把手一伸∷“拿钱来!”
  “什么钱?”我眉头一皱。
  “机票钱!”她微带怒意地道∷“你连人家回加拿大了都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你别开玩笑。”
  “谁爱跟你开玩笑?”她瞪眼道∷“上次叫你把她追回来,你做了没有?”
  “做了,”我道∷“她说再等一阵子。”
  “然后呢?”她继续审问∷“你就没再联络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她道∷“你这人可有多笨哪?大好机会放着不要!人家跟花痴分手你知
道吗?”
  我摇摇头。她接着道∷“反正就这样,她办了休学,回加拿大去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她阴阴地笑了笑∷“怎样?后悔了吧?”
  “那花痴呢?”
  “他快乐得很!”赵子琪狠狠地道∷“操他妈!我是你,就好好揍他一顿!”

    .

  “她……她怎么没对我们说?”大姐低下了头,黯然道∷“难道她……”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我道∷“她知道我们的事,她希望我们在一起。”
  “凯子……”大姐抬起头∷“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我问。她说∷“我有不祥的预感……我们不该在一起的……”
  “大姐……”我顿了顿∷“我可以直接叫你玟吗?”
  她点点头。我伸手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道∷“玟,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是别
忘了,天下没有一模一样……呃……那是不同的就是了。再说,薇比我更早认识你,她
知道我们在一起不会有问题的,这你也清楚的不是?”我想了想∷
  “你太倦,我也太倦了,我们都该休息一下,对不对?”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半晌后道∷“要是她回来了,你会不会把我丢掉?”

  “不会。”我说∷“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反正我既不会对不起你,也不
觉得自己会对不起她。但是,既然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把你丢掉。”
  “凯……”她看着我,又流下了泪∷“你对我真好。”
  我微笑不语。她忽然说∷
  “凯,你在乎我是个……是个婊子吗?”
  “你再说这个我就要生气了。”我正色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那是你愿意的吗?你现在有这样吗?你是我们老大,也是我
的情人,谁敢说你这个,我跟他拚命去!”
  她泪流得更多了、更多了,再也忍耐不住,当下放声大哭起来。我轻轻地抱着她,
让她在我怀里发泄着多年来的委屈。天亮了,穿过马路对面的高楼大厦,一道金光正照
在我们身边;照着她,照着我,照着这个宿醉刚醒的台北。
  不知不觉间,诗圣他们已经站在四周;他们看着我俩,每个人脸上都露着浅浅的笑
意。狗弟背着手,眯着眼睛看着我;诗圣和小嘟靠在一起,对望着会意的眼神;森怪看
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是个泪流刚止的黎明,我心想。

    .

  十二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后台准备室零散传出调音的声响,离上台唱歌还差半小时左右。小嘟踩着节拍,一
边和站在一旁的诗圣打屁。说实在我蛮佩服他的,为什么一个人能听着噜苏,却还有馀
力打着四五个鼓的节奏?而且,鼓在外头,他根本是靠想像在打。
  森怪坐在墙角嚼口香糖,脸上一副万变不惊的德行,似乎入定的老僧,无论狗弟在
一旁走来走去,满嘴胡说八道些什么,他都全然不为所动。狗弟也真是的,虽说今晚的
表演很重要,他也不用紧张成这样吧?再说主奏的角色这么吃重,他再不镇定下来,待
会儿岂不是真的会出问题吗?瞧他喝得醉醺醺地,真是太没种了。
  玟坐在我身边,正和我说着乐团成立的经过。她说当时小嘟和狗弟在五专弄了一个
实验乐团,成员除了两人,还有一个外“鸡头”的兄弟;后来狗弟三大过退学,鸡头就
在校内另外找了位“桑尼”,以及另一个好像叫赵韵仙还是什么的重组乐团,取名“大
雁”。
  狗弟在外头混了半年,认识了森怪和“龟毛”等一堆哥们,自己也弄了个二重唱;
不知为何,他的团也是小鸟一支,名叫“南雁”。后来和小嘟说起,两人就有合并之意
,只是一个在学校唱,另一个在民歌餐厅,一时还拉不到一块儿;加上角色分配摆不平
,结果还是没搞定。
  玟当时认识诗圣,这也不必瞒,诗圣是她的老主雇。之后薇跟诗圣在一起,她要他
想法子把玟弄出来;诗圣也是有办法,七搞八搞地运用道上关系,还真的给他成功了。
薇和玟当时结拜姐妹,两人也在民歌餐厅,加上诗圣一个叫“赛金花”的女兄弟合组三
重唱。当然啦,她们也因此结识了“南雁”的狗弟和龟毛。
  几方人马一凑和,大伙儿决定要搞个小事业,当下由众人中最有关系的诗圣和桑尼
奔走,加上另外八人合资,真的弄出这间名叫“月光和狗”的地下舞厅。一时道上兄弟
云集,这里成了英雄聚会的要冲重镇。
  “月光和狗”有人、有钱、有关系、加上三个乐团的驻唱,原本是最完美的组合。
但一来桑尼和狗弟一直有心结(听说在五专时两人就大打出手过);二来薇和赵韵仙原
本就认识,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的德行;三来小嘟和龟毛同行相忌,互相指谪对方鼓技
太逊的积怨;四来赛金花、鸡头都对诗圣太过海派,老是使收入出现红字的作风无法苟
同,以致众人大吵数次,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桑尼带走鸡头、龟毛和赛金花,另外又
弄了一个叫“红太阳”的PUB,沿用“大雁”之名和“月光和狗”打对台。
  赵韵仙则不受任何一方节制,游走两地,反而自在得多。听说这个女人十分先进,
除了森怪,原本九大天王的每一个男人都跟她有一腿;薇和诗圣的分手,似乎也跟这件
事有关。当然,玟和赵韵仙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至於今晚的“重要表演”,就是“红太阳”的“大雁”和“月光和狗”的“小雁”
在分手之后的头一次正面比试。玟说诗圣和桑尼前一阵子已经和解,为了表示友善,两
方人马决定各去对方老巢玩一晚,瞧瞧老弟兄近来功力进步得如何。此举乍看亲善,实
则充满火拚意味;是故今晚我们大家都十分紧张,心想再怎么样不能输给“大雁”,定
要来一场恐怖超强的表演,让他们夹着尾巴溜跑,以便保住“月光和狗”的金字招牌,
独领风骚,江湖称霸。
  玟自信而坚决地说,原本“小雁”的主唱是薇跟自己,两个女人虽然别具特色,但
就气势上却不及对方的强而有力;再说桑尼、鸡头的组合原本就强,龟毛在“南雁”时
代又隐隐超前於森怪,他们的实力更是不容小觑。如今我一加入,情况却大大改观∷首
先,我的音高而软,腹音也受过正式训练,和十人的玩票性质全然不同;其次,男女对
唱的歌路一加入,反而比对方更有选择空间;第三,我带来的民谣曲风是他们全都外行
的领域,如今我们可放可收,不再局限於摇滚;最后,她开心地说,你的形象最好,一
众男人里头,就数凯子有清纯可爱的特性(闻言我俩大笑不止)。是故,只要今晚我稳
住,我们以小雁克大雁,将是可以预见的。

    .

  十二点五分。
  玟拿起包包,掏出迷幻药正要吃,我一把就拉住了她。
  “今晚情况不同,”我道∷“你别嗑了吧?”
  “不行,”她叹道∷“不嗑药,我上不了台。”
  “为什么?”
  “放不开,”她说∷“我每次上台,就觉得……觉得大家在看我……”
  “那又怎样?”我奇道∷“你在台上,人家当然会看你啊!”
  “不……”她低下头∷“我觉得他们都知道我以前……以前的事。”
  我心想原来如此,难怪她一上台就必须嗑药。於是安慰道∷“英雄不怕出身低。别
说人家又不见得知道,就算知道了,谁又来笑话你呢?想开点嘛!”
  “不……”她恨恨地道∷“那个赵韵仙就说过……”
  “说过什么?”
  “算了,别问了。”
  “她说过什么?”
  “她说我……”她顿了顿,忽然大声道∷“她说我是婊子!你听见了没?她说的是
∷婊!子!”
  我们大家都是一愣。众人走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安慰她。森怪拍我一把,摇头示
意,要我别再要说了。只见大姐安静了下来,对大家点点头,说道∷
  “没事了,歹势,你们快准备吧。”
  “你别理那些屁话不就得了?”诗圣不太爽∷“那个女人才是臭婊子,管他娘的说
什么屁,她比起你来差远了。”
  “是啊!”小嘟拿起鼓棒,互相一击∷“大姐你多够意思,赵韵仙她玩一个甩一个
,我他妈到现在还在干!别理她就行了。”
  “你呀!”狗弟推了他一把∷“少来了!上次你在哭什么?”
  “你少说两句可不可以?”小嘟满脸通红,和他三句两句斗起了嘴。诗圣分开他们
,怒道∷
  “喂喂喂!你们在干什么?他妈的没几分钟就要上台,吵这种无聊事干嘛?统统给
我闭嘴!”
  还是诗圣够力,他一吼,两人立刻安静下来。我想上片刻,对玟说∷
  “你别不高兴了,好吗?”
  她点点头,抱着我说∷“凯,我不嗑了,谢谢你。”
  “不,你还是照老习惯吧!”我摇摇头∷“省得等一下不适应。”
  “对,”森怪接口∷“一下子不嗑,太怪了。”
  她看着大家,我们五人都点了点头,於是她又取出药丸。小嘟说∷
  “大姐,我去倒水。”
  “倒两杯。”我道。
  “什么?”小嘟诗圣狗弟齐道。森怪眉头一皱∷
  “你也要试?”
  我还没讲话,诗圣就大摇其头,连声道∷“凯子,别意气用事,你乖一点。”
  “对对对……”狗弟也说∷“你不习惯,上台可能会出毛病,我看还是算了吧!”

  玟看着我,一脸不解。我等他们都不再噜苏,才慢慢地道∷
  “怎样?不可以吗?”
  “不可以,”诗圣道∷“试上了,就戒不掉。”
  “你无法想像那种效果,”小嘟说∷“待会你就惨啦!”
  “对,为大局着想,你不许碰。”森怪说。
  “那你怎么说?”我问玟,她也点点头。
  “你们都错了。”我微微一笑∷“我不是想跟小嘟一样用迷幻药麻醉自己,而是要
陪你们大姐。我知道这一碰就完了,但是,为了她,我甘心。”
  “你们想想,我既然可以克服从薇离开我开始的那么多事情,戒毒又算得什么?再
说,你们忍心让大姐一直这样沈迷在阴影里么?还有小嘟也是……诗圣,你也有份。要
糊涂,我们一起糊涂,要戒,我们一起戒!”
  大伙儿都是一愣,我打个哈哈,又道∷“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试试解脱的感觉,你
们可以感觉到的,我也希望感觉得到。自从我加入你们以来,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但
我又不白痴,其实我们没有那么近,对不对?所以,这一次就依我的吧!你们应该相信
我,只要我们是一体的,我就不会输给红太阳他们。让我把自己烧一烧,跟你们溶在一
起,好不好?”我笑道∷
  “真的,要糊涂,要清楚,不管要干什么,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

  一时准备室内没有一点声音。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番话。
  良久,玟蓦地放声大哭,诗圣却忽然哈哈大笑;森怪把手搭在狗弟肩上,满脸都是
无声的笑意;狗弟抱吉他,叮叮咚咚地胡奏一通。
  小嘟笑笑地站在原地望着我。诗圣抢过鼓棒,在他脑袋上就是一记∷
  “死胖子!你还站在这里干嘛?”
  小嘟一笑,出去倒了两杯水。

    .

  我服下了药,到隔壁更衣室换衣服,诗圣跟了过来。
  “凯子,没问题吧?”他关心地问。
  “还没发作,”我强笑说∷“现在好像还好。”
  “保重了。”他正经地说∷“待会儿要是撑不住,可不要太勉强。”
  “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一笑,绑上马靴的鞋带,又问道∷
  “对了,刚才你们说的那个赵韵仙,待会儿会来吗?”
  “她已经来了,”诗圣脸色一沈∷“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知道多一点有关她的事。”我道∷“你可以说说吗?”
  诗圣愣了愣,随即露出一副十分复杂的表情。叹道∷“唉!一言难尽。”
  “据说……”我缓缓地道∷“她跟你有一腿?是不是?”
  诗圣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顺子讲的。”我说∷“还有狗弟,小嘟,都跟她上过床。这没错吧?”
  “唔……没错……”诗圣结结巴巴地道∷“他妈的顺子……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别怪他,”我一笑∷“我们不是一体的吗?”
  诗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喂,”我又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答我。”
  “你说。”
  “你跟她上床的时候,”我问道∷“你还跟薇在一起吗?”
  他长叹一声,又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和她分手的理由?”
  诗圣脸色通红,急忙解释∷“喂喂喂!这里头大有文章,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别乱
猜!”
  “我没有猜,”我道∷“就是在问你。”
  他顿了顿,咬了咬牙∷“好吧,待会儿你下台来找我,我叫小嘟和狗弟一起跟你讲
。”
  “有这么复杂?”
  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比你想的,只怕复杂得多咧!”於是又小声道

  “还有,千万别给大姊听到。否则我们都惨了……”
  “为什么?”
  “你小心点就对了。”他不回答,拍了我一把∷“走吧!你要上台了。”

    .

  火焰,终於在当夜疯狂烧起。
  第一声大鼓击出时四周就炸了起来,聚光灯“哗!”地一声爆裂,玻璃碎片漫空旋
舞,一盏又一盏被攻破的七彩旋灯,在屋顶墙缘发了狂。
  天花板塌了,火苗猛然腾空而起。聚光灯笔直地射出一道宽阔的光束,直上夜空如
长虹般地奔去。烈焰紧追在旁,顺着光束点燃两排又整齐又壮观的路灯,晃似在万籁俱
寂中划出一条通天之路,指引我走向寻仙的楼梯,一级又一级地踏火而上。
  这把火吞噬着我,释放我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积;让我沙哑,让我疯狂,让我彻彻底
底地在星光中分裂,而於火焰中冻结。神秘的力量霍然涌出,排山倒海地扑向光芒中的
通天之路,直上神奇幻妙的苍穹,於夜空中爆出一圈又一圈的烟火光幕,照亮幽暗的人
界,与星空一齐永恒,伴大地而不朽。
  刹那之间,我落上了地面。
  站在总统府前的红砖道上,当着橙黄的路灯,我悄悄现身於沈睡中的台北街头。四
下泛着夜雾,远方传来深夜静滞的声音。我闻着夜的气味,抚摸着夜的苍茫。我知道这
不是梦,自己的的确确站在重庆南路上。
  太静了,我心想。伸手一划,一排笔直如站岗宪兵的路灯霎时爆炸,乒乒乓乓地巨
响一过,登时燃起整条路的大火。太静了,我心想。双手一分,星空立刻应讯而动,顺
着天体轨道的安排开始运转,随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万点星空化成千道长曳的
光线。
  地上是延烧的大火,天际是疾转的光线,这一夜,再也不会静了。
  哈哈!我自由了!我将不再迷惘,这一夜燃起漫天的光芒,烧过四散的奇景,在每
一个海风狂啸的巨响发生之际,我终於在星火之路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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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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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liux@fengyun.hit.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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