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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rky (☆受惊若宠☆), 信区: Love
标  题: 挪威森林记 卷五 寻仙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21 11:16:57 1998), 转信

                 寻仙卷 


  二十五 遇仙

  这段故事应该从小学五年级时的班长开始讲起。
  她是一个女生。你知道的,就是功课又好,品行也佳,会弹钢琴又会跳芭蕾舞的那
一型。她的头发有点卷,睫毛很长,眯起眼睛的样子就像沾满露水的玫瑰。看到她的时
候,我总有一种喝醉了的感觉。
  长大后开始喝酒,才知道酒醉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比起头晕目眩的浑身腥臭,
班长的面庞看来有意境得多。於是我终於明白∷有些事物的美好只存在於幻想之中,一
旦它真的发生,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班长。当时她是本班最酷的家伙,当然啦,人家功课好,
品行佳,当班长又是模范生,还会弹钢琴及跳芭蕾舞,真是酷得理直气壮。这也难怪班
上那堆早熟的仁兄不敢追她了。
  什么?为什么我不自己追?别扯了,当时我算老几?功课嘛二十几名,成天和导师
大眼瞪小眼不说,就冲全班和我为敌的态势,我凭什么追人家班长?她功课又好,品行
又佳,会弹钢琴又会跳芭蕾舞……就那些,你知道的,比起来我算个屁?况且,就算不
说那些,我也不可能和她怎样。原因有四点∷一、我这个德行和她不搭调;二、她太酷
,我没那个胆子;三、她似乎很“赌烂”我;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我在追别人
。所以,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没去追她。
  事后想想,其实当时应该试试的。虽然说绝对会失败,甚至会被拒绝得很难看,但
总比现在这样好。小学毕业至今四年多,我心头一直保留着她的影子;无形之中,那朵
沾满露水的玫瑰已经成为我心中所谓“梦中情人”的典型。或许这很可笑,但是那股醉
意,却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找寻的,一直希望重温的心情。
  当然,这种寻觅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只要梦中情人被我想得越好,现实里的对象
就越不是那么回事。正如刚才说的∷与其酩酊大醉,不若遥思而薄醺。是不是?
  然而,假设它真的发生了怎么办?当你眼前出现了一个她,就跟你的梦中情人一模
一样,你会怎么办?你会立即起身,毫不犹豫地去实现你的梦想吗?
  或许有人会,但我不会。毕竟那太不真实,也太可怕了。

  前方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得一身白,很合身,却不暴露曲线。
  她的头发很长,有些淡黄,有点卷。
  她个子很高,穿着高跟鞋,看起来更高了。
  她的眼睛很大,微微眯着,有点说不上来的静。
  她的眼神锐利,又十分蒙胧;里头有晶盈的柔润,也有闪耀的光华。
  她的笑容很浅,有点高傲,有点冷;有些欣赏,也有些鄙夷。
  她什么装饰品也不戴,她自己就是装饰品;她一点脂粉也不施,脂粉只会掩盖她的
美。她的头发既不用梳理,也不必扎起或撩拨。就像她的笑——无论怎么飘,就是不会
乱。
  她的气度雍容,无入而不自得;晃似看穿身边的一切,对万事万物都有充分的自信
;她把头偏着,漠然於交错往来的一切;你永远不知道她认可,亦或是正在讥嘲你的言
行。
  她像神话中的女妖,坐在石畔拂动琴弦,唱着葬送你的笙歌。你不知道云雾之后是
醇醉美梦,亦或是一头穷凶极恶的噬人妖兽。
  她的气息飘逸。
  她的面庞艳丽。
  她因此得名∷她叫赵韵仙。

    .

  一九九○年元旦。上午十点十五分,忠孝东路麦当劳。
  一口喝完咖啡,续了一杯,我回到座位上,看了看表见时间还早,便取出随身听,
放披头的歌来打发时间。
  原本我们都不希望约在麦当劳的,只是元旦商店都歇业,只得将就一回了。昨晚在
月光和狗她约我吃午饭时还吓了一跳,毕竟大家都是夜行动物,说到约在中午,还是半
年来的头一回。
  认识她半个月不到,我俩已经约过四、五次会了。其实用“约会”这个名词来形容
我跟她的见面并不十分恰当,两人只不过开车兜兜风,喝杯咖啡而已,实在算不上是什
么约会。前几次我都是利用诗朗队公假之便爬墙出去见她,横竖现在身为学长,只要希
特勒他们几个高三的不说话,八字头学弟谁敢管我的闲事?再说今年我的独诵句也不是
很多,找人代念就行了,也不必有什么抱歉。倒是对玟,我才真的该觉得有点抱歉。
  老实说,玟应该早就知道我跟她私下见面的事了;只是她既然不点破,我当然也乐
得装傻,反正自己知道没怎样就行了。但是,话说回来,我想这种“约会”的频率也似
乎太频繁了点,照此下去玟大概也不会忍耐太久;看样子今天之后应该节制一些,否则
就算玟不说话,诗圣他们也饶不了我。
  诗圣他们也真是的,打从十二月十九日(对,就是我第一次碰迷幻药的那天〉认识
她开始,这几个家伙就成天到晚劝我离她远一点,好像我在跟什么毒蛇猛兽打交道一般
。说来有趣,他们越讲,我反而越有兴趣跟她“约会”;而且,跟她走得越近,我也越
来越觉得诗圣他们是在唬我。他们口中的她是个花痴,是个专门找男人玩变态游戏的精
神病患;记得当天下台后,他们把我拉到准备室里跟我就是这么说。尤其是小嘟,怕她
跟怕鬼一样,诗圣凡是一说她的坏话,这小子就马上点头附和,也不管他说的对不对。
我私下想想,诗圣那天说的话大概有九成以上都是他自己盖出来的,什么“她会用手铐
把男人铐起来玩弄”,或者是“她玩过五、六十个人”等等,一听就知道他在吹牛。尤
其他说“她有一本绿色的小簿子,专门用来记录她玩过的人的尺寸和长度”这件事,真
是离谱的过了分。
  当然啦,诗圣虽然爱盖,却也不是那种喜欢胡乱造谣的人。他会这么说,一定有他
的道理。别的事我不敢讲,至少她和玟的水火不容是很明显的;诗圣他们之所以老是说
她的坏话,我想这是个很重要的理由。毕竟,玟是我们大家的大姐,更是我的马子。诗
圣站在玟这边也是很自然的。不是吗?

    .

  “凯子!我像是会跟你唬烂的人吗?”诗圣气鼓鼓地说。
  “像呀!”我笑道∷“你刚才就唬烂了半天。”
  “你他妈的!”他骂道∷“我说的可都是千真万确的事,不信你问小嘟和狗弟!”

  “他们跟你一样,我不必问就知道。”
  “凯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小嘟插口说∷“我们是把你当兄弟才跟你讲的,否
则平白没事,我们为什么要盖你?”
  “这就是我想问的,”我说∷“说老实话,这些事情未免太夸张了。我真不了解你
们为什么硬要强迫我相信?”
  “一点也不夸张,”狗弟瞪了我一眼,接口道∷“就是有这些事,我们才要告诉你
。”
  “喂,你在瞪谁?”
  “在瞪你!”诗圣小嘟齐道。狗弟又说∷“你不知好歹,不扁你不错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不是就算,”小嘟强调∷“本来就是真的。”
  “好啦,就算本来就是真的,”我笑道∷“那我倒是请问,为什么你们非要我相信
不可?难道把她形容成花痴,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吗?”
  “有什么好处?”诗圣道∷“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是提醒你小心点,省得对不起大
姐。”
  “说这种话!”我反驳道∷“我像这种人是吗?”
  “难说,”狗弟道∷“碰上她,你就没辄了。”
  “他妈的!你才是这种龟儿子!”
  “他没骗你,”诗圣道∷“那女人方法太多了,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实在是她真的
就有这么可怕。”
  “哦?”我笑道∷“这么说,你倒是蛮有经验的喽?”
  “我……”
  “你怎样?被她上过?”我哈哈大笑∷“被她用手铐铐住,然后在小本子上记上一
笔?哈哈!『诗圣∷长度十五公分,直径三公分,未勃起时缩小为百分之三十,神猛有
力,伸缩自如。』她是不是这么写的呀?”
  “凯子,这种玩笑不好笑。”
  “是不是嘛?”
  “不闭嘴你就惨了。”
  “好,我闭嘴。”我说∷“所以啦!既然你又没有被她上过,你怎么知道情况是怎
样?”
  “我又没说……”
  “你哪没说?”我打断他的话∷“刚才都是你在说,什么手铐小簿子的……”
  “我是说,”诗圣打断了我∷“我又没说没被她上过。”
  “你……”我大吃一惊∷“你不会……”
  “没错,”诗圣慢吞吞地说∷“我承认,她上过我。”
  “你……你少来,我不信!”我转头面向小嘟∷“诗圣在唬烂,对不对?”
  “是真的,”小嘟表情复杂地道∷“不只他,我和狗弟也一样。”

    .

  十点三十五分。
  咖啡凉了,我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望着窗外迎风飘扬的国旗继续发愣。
  那天我们没有再往下聊,一来气氛欠佳,二来外头还有“大雁”那堆人在等,大伙
儿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个话题。横竖当晚本来就不适合聊这种事,加上我们表演又出奇
成功,有功夫讲一些有的没有的,还不如把时间省下来,去跟“大雁”他们耀武扬威一
番。
  说起那场演出我就不自禁地得意。当天下台后腿都软了,狗弟扶着我,在台下疯狂
的掌声中回到准备室。大家兴奋未平,一边收拾东西换下制服,一边七嘴八舌讨论适才
的表演。除了森怪陪着有点不舒服的玟先去休息之外,我们大家都仍然处於亢奋的情绪
之中。
  作为和“大雁”的竞赛,我们可以说是打赢了漂亮的一仗。那时大家都使足了看家
本领,全心投注於聚光灯下的狂野内,不但过程顺畅,连平素练习时无法避免的小差错
都完全没有发生。此外,我更因嗑药而不再有所矜持,至使全队士气高昂,带头一冲到
底。当然啦,台下的“大雁”,更早在我们上台不久之后,就露出一副恐惧耽心兼忧虑
紧张的德行了。
  当天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接触迷幻药,也是有生以来感官第一次出卖我的日子。上台
前服下LSD,没过一会儿,我就发现房子起火了,火焰落到每个人的身边,使准备室
中的五人都成了火人。火苗从他们身后烧起,但他们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而且,他们
不是被火焰吞噬,而是像佛教画中的阿修罗一般,让火焰在身后烧成一个圈;在火圈之
后,却又是一环金光,看起来又像佛陀慈和的霞光。
  当时我觉得好热,但骨髓深处却又有一线冷冰冰的血液在流动。四下亮成一片,耳
中响着披头的音乐,差点没把自己吓坏了。最可怕的是——我发现每个人的长相都不同
了!诗圣变成了阿强,小嘟化身为老二,狗弟彷似小光,森怪变成希特勒;而玟,则变
成了薇。
  我发誓那时我是清醒的,他们问我的话我都记得。诗圣问我看到什么,小嘟和我练
了一段“迷途”的歌词,狗弟要我背出“红印第安人”的谱,森怪要我心算二十二乘三
十三是多少,我都很正常地回答了他们。甚至,我还记得玟问我她变成了谁的时候,我
先顿了顿,然后骗她说只有她没变的场景。那时大家的表情好怪,诗圣和小嘟击掌喊宾
果,狗弟对玟说自己有先见之明,玟的表情很兴奋,而森怪则先皱了皱眉头,随后对我
偷偷一笑。似乎识破了我的谎言,又好像在鼓励我,赞许我干得好一般。

    .

  “走吧!”诗圣起身∷“桑尼他们在等我们哩!”
  “要叫大姐吗?”小嘟问。诗圣摇摇头∷
  “让她睡吧,凯子也去休息一下。”
  “我很好呀!”
  “不,现在没事,待会儿你就难过了。”狗弟说∷“第一次嗑药后会吐,你先坐一
会,等肚子和脑袋都舒服了再出来。”
  “有这么惨?”
  “嗯。”狗弟点了点头,又说∷“他们大概早上才会走人,你不用忙着出去。”
  “好,谢了。”我依言坐下∷“对了,帮我叫顺子把饮料送进来。”
  “知道,”诗圣笑道∷“嗑完药喝酒,吐死你吧!嘿嘿!”说着三人离开了准备室

  我点起一根菸,自顾自地坐着发呆。没隔多久,准备室外便传出了一阵敲门声。
  “顺子吗?”我应道∷“进来吧!”
  “不是顺子。”外头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怔,连忙坐起身来,只见大门开处站着一个女子∷身穿白衣,卷发披肩,双手
背在身后,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你是……”
  “董子凯,你好。”她笑道∷“我叫赵韵仙。”
  我吃了一惊,呆了半晌。
  她微笑注视了我一会儿,又开了口∷“我可以进来吗?”
  “呀……”我猛地回神,忙道∷“请进!请进!”
  她一笑,缓步走了进来,随即把门带上。
  或许是刚才跟诗圣他们谈论了这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太久的关系,此刻我忽然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私底下甚至有一点窘迫。见她毫不犹疑地走来,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随
即转身拉张椅子过来,对她说∷
  “请坐。”
  “谢谢你。”她点点头,坐了下来。我等她坐定,也拉了张椅子,在离她约有一公
尺之处坐下。半晌后,她开了口∷
  “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唔……”我应了一声。
  “刚才在外头遇到诗圣,他说你在里头,我就自己过来跟你打一个招呼。”她说。

  “喔……”我又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很累了?”她若有深意地一笑∷“怎么都不说话?”
  “喔喔……”我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大概有点累吧!”
  这话一说,我俩不禁都笑了起来。她笑道∷“你说话真好玩。”
  我有点糗,搔了搔头∷“抱歉,真的是有点累了……”
  “没关系,”她点点头∷“嗑药上台,本来就很累。我不该打扰你休息。”
  “不要紧,”我说∷“刚才休息了一会儿,现在没事了。”我顿了顿,又说∷
  “你怎么知道我嗑药?”
  “小雁除了森怪都嗑药,我猜你也是。”她说∷“再说,你刚才的表演十分精采,
一看就知道有嗑药。”
  “你看得还真仔细。”我笑道∷“不瞒你说,今天是我第一次嗑药。”
  “我知道。”她回答∷“这也是一看就知道。”
  “哦?”我怔了怔∷“怎么说?”
  她笑了笑,摇头不答。
  就在此刻,外头又传来敲门的声音。只听门外说道∷“凯子在吗?”
  “顺子吗?进来吧!”赵韵仙道。
  大门开处出现顺子讶异的表情∷“呀!仙姐,你也在这里!”说着把手上的长岛冰
茶递来。
  我起身接过,说道∷“谢了。顺子,你们认识呀?”
  “当然!”赵韵仙笑道∷“我是月光和狗的常客。”说着对顺子说∷“好久不见啦
,还在这里辛苦啊?”
  “是……”顺子愣头愣脑地应了一声,看样子他比我好不了多少。只听赵韵仙说∷

  “好久没来了,你找到女朋友了吗?”
  顺子傻笑一番,摇了摇头,说∷“仙姊,要不要喝什么?”
  赵韵仙微微嗯了嗯,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也点长岛冰茶好了。”
  “你也长岛冰茶?”顺子说∷“送到这里吗?”
  “是,送到这里。”她看着我,笑道∷
  “凯子的,也算在我帐上。”
  我眉头一皱,随即道∷“喔,不必了。我的是舞厅请的……”
  “我也是股东,两杯都我请。”她打断了我,对顺子说∷“辛苦你啦。”
  “没什么。”顺子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然后就出去了。

    .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忠孝东路上,穿出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将台北的烟尘映
耀出一排整齐的雾光。十点五十分,路上开始逐渐热闹,窗外的台北已经醒了。
  我喝完咖啡,忽然觉得有点饿,但想到中午跟她约好一起吃饭,只得忍着点了。去
上了个厕所,见里头没人,便点起一根菸,在麦当劳小小的洗手间里吞云吐雾起来。说
实话麦当劳的厕所还真小得可以,靠在洗手台旁边连转身都有困难,早知道刚才就到外
头去抽。

    .

  顺子把长岛冰茶送来时我和赵韵仙才刚开始聊了一会儿,他放下饮料,随即自顾自
地离开。当时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我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在冷气机嗡嗡的声响中振动

  赵韵仙不能算是个很健谈的人,聊了许久,好像也都是我在说话。她的谈话风度很
好,从不打我的岔,而每当我接不下话时,她却也一定能够提个新的话题。她很少提到
自己,每当说到她自己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彷佛她说了很多,但
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说;话一讲完,我就想不起来她刚才讲的是什么。
  她的坐姿很好看。怎么说呢?就好像是电影里漂亮的女主角那种样子∷有点特别摆
了个姿势,却又不让人觉得作做的感觉。她的表情也给我同样的感受,好像戴了张面具
,却又不会让我觉得她在客套。
  最重要的,也是让我觉得最想继续跟她聊天的理由,就是她那双嫣红的嘴唇。她说
话时表情都是淡淡的,嘴唇轻轻一动,字句就从里头传了出来,不会让你感到聒噪,也
不会教你觉得矜持。彷佛张口欲言,却似欲言又止;好像才开口,却已把话说完。那双
红唇既不是西方人崇拜的性感厚唇,也不是东方人喜爱的樱桃小口;却像婴儿的娇嫩,
透散着欲滴的艳红。这种感受很轻,却又挥之不去;让我有一种既迷惘,又怅然若失的
心情。
  但是,虽然如此,那双红唇却吸引了我最多的注意力,从两人开始讲话的时后起,
我的视线就一直停在那里。一直到她住口微笑,之后提出询问之前,我都忘了掩饰自己
的专注。
  想想也是奇怪,照理说,才认识不到半个小时,我应该觉得颇为生疏,没什么话跟
她讲才对。但我却讲得十分快乐,有的没有的滔滔不绝,彷佛跟她是很熟的朋友一般,
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事后回想,虽然完全记不得当时讲了什么,但那种聊得很畅快的
感觉,却都像是刚发生过一般地鲜明。
  “第一次嗑药的感觉如何?”她微笑着问我。
  “这个嘛……”我想了想∷“药效刚发作时有点害怕,后来习惯了,感觉倒蛮好的
。”
  “怎么说蛮好的?”
  “嗯……”我沈吟了片刻∷“不会讲。”
  “试试看。”
  “感觉上很刺激,却完全不会不舒服……”我形容道∷“看到很多很奇怪的东西,
也听到一些声音……有种自己好像轻飘飘的,可是又飞不起来的感觉。”
  “不会头晕吗?”
  “诗圣说会,但是我没有,”我说∷“倒是蛮热的。”
  “看得出来,”她笑道∷“你流了满头大汗。”
  “那是在台上又唱又跳的关系,”我解释道∷“我说的热只是一种感觉,那时整个
地方很亮,好像失火了一样;加上穿着紧身衣,所以会觉得热……”我顿了顿,又说∷

  “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一点也不热,心跳是有点快,但那时身上完全没有流
汗,”我道∷“只是老觉得身上某个地方凉凉的,好像有人帮我打了一针冰水到血管里
头一样,有种……”
  “有种想发抖的感觉。”
  “对!”我一怔∷“咦?你怎么知道?你也是这样吗?”
  “我哪样?”
  “就是你刚才说的呀!那种想发抖的……”
  “我可没嗑过药。”她眉心稍稍一皱,打断了我∷“我是听大雁那几个说的。”
  “喔!”我一愣,连忙说∷“抱歉,我以为……”
  “以为在这里混的人都嗑药,”她接口问道∷“是不是?”
  “唔……”我承认∷“是呀!”
  “其实不是这样,”她笑道∷“只有真正需要的人才会去嗑药。”
  “哦?”我反问∷“怎么说?”
  “这种东西很花钱,又没什么好处,除非心情太差,或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需求,否
则好好的谁会去试?”她解释,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了我一眼。
  “不见得吧?”我有点不高兴,哼了一声。
  “呵呵,我可没有说你喔!”她笑道∷“不高兴了呀?”
  “不是。”我摇摇头∷“我想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并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是吗?”她笑道∷“你说说看。”
  “就是这么觉得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看嘛!”她怂恿道∷“你自己就有特别的理由,是吗?”
  “是……”我稍稍迟疑了半晌,说道∷
  “我希望找到一些认同感。”
  “哦?”她笑着问∷“跟小雁他们?”
  “嗯……”我想了想∷“其实也不尽然是跟他们。或许……是跟整个环境吧!”
  “你是说月光和狗?”
  “不是,”我又想了想∷“或许可以说是自己的生活。”
  “我不懂。”
  “我也不懂,”我说∷“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有点失控,不知道在找什么。”
  “所以才试迷幻药?”
  “或许,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我说∷“其实我相信迷幻药并不能帮我找到什
么,只是,假如自己从来都不做一点改变,我想我到最后一定什么也找不到。”
  “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吗?”
  “你是指……?”
  “迷幻药。”
  “当然不是,”我解释∷“我是说自己使用迷幻药之后的状况。”
  “你蛮正常的嘛!”她笑道∷“看样子你似乎没什么收获。”
  “不见得,以后才知道。”
  “这么说,你还会继续用喽?”
  “嗯,反正LSD不是化学药物,不太会对身体产生副作用,别用太多就是了。”

  “你倒是研究得很清楚。”她笑道。
  “有备无患嘛!”我也笑道。
  “不过,”她又道∷“我很好奇为什么非用这种方法不可。”
  “因为试过之后发现感觉很特别,就像是找回心里某种遗忘了很久的回忆一样,觉
得有感触,”我望着天花板,轻轻地说∷“我希望一直保留这种心情。”
  “这是什么心情?”
  “这个我就真的说不出来了。”
  “好吧!”她点点头∷“那还有别的原因吗?”
  “当然,我答应和玟一起戒毒,也算是帮她吧。”
  “哦?对她这么好!”她看着我,不怀好意地问道∷“你们是情侣吗?”
  “是呀!”我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为什么我该知道?”她神秘兮兮地笑道。
  “你不是跟大家都很熟吗?”
  “那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看。”
  “这话怎么讲?”
  “难以解释,自己去感觉,久一点你就懂了。”她摇摇头,站起身来∷
  “该出去了,桑尼他们在外头等着认识你呢!”

    .

  十一点十分。
  麦当劳里头已经很热闹了,左右的位置都坐满了人,喧哗声也大了起来。我一面听
着披头的“胡椒军曹寂寞之心俱乐部合唱团”专辑,一面看着旁边座位上正絮絮叨叨说
着情话的国中生,心中一时觉得十分空虚。心想在这样的一个元旦早晨,当我的朋友们
都还在家中闷头大睡,我们家里正在煮菜做饭的时候,我竟然瞒着自己的女朋友,在这
么一个俗气的地方,早到将近两个钟头,等着和一个只见过几次面,说实话并不能算是
朋友的美貌女子约会,想起来实在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
  国中生们头靠着头,说话声越来越轻,笑容越来越灿烂。我心想反正也不能一辈子
这样在一起,真不懂他们此刻的快乐到底有什么意义。国中男生伸出手,摸着国中女生
的头发;国中女生以手支颐,望着国中男生甜甜蜜蜜地微笑,似乎在告诉我∷事情绝对
不像你想得那么糟,我们可是很幸福的喔……
  “你们不懂的。”我心想。

    .

  “来!大家认识认识!”诗圣拉着我,指着一个比我高上一个头还多一些的帅哥说
∷“这是桑尼,大雁的主唱贝斯手。”
  高个子的桑尼笑了笑,和我握了手。
  “这是鸡头,”诗圣指着一个光头戴耳环的家伙∷“大雁的键盘。”
  “凯子,久仰。”他伸出戴了三四个戒指的手和我握了,手很粗糙,指头很长。
  “这个叫龟毛,”诗圣介绍另一个大胡子。笑道∷“他的胡子是龟毛。至於那个扁
扁的脑袋叫什么,你就自己猜,哈哈!”
  龟毛瞪了诗圣一眼,也和我握了手。诗圣又向我介绍左首一个有点俗气的女人说∷
“这是赛金花,她是红大阳的大姊头,人家很有办法,有事找她就没错,哈哈!”
  赛金花坐着没动,朝我点了个头。狗弟刚才说这个女人在红太阳包娼,玟当时的老
板就是她的姐妹。我心想你不和我握手那是最好,当下点头回敬,什么也没说。
  大伙儿分别坐了下来。不知有意无意地,正好大雁坐一边,小雁坐另一边,诗圣和
赵韵仙则坐在长桌子的两端。此时是四点三十五分,舞厅另外请的“可可”乐团正在表
演,舞池中挤得水泄不通;灯火很暗,四下很乱,我眼前也是雾茫茫地。
  大雁他们今晚是专程来看我们表演的,瞧这几个家伙的德行,大概没一个是好东西
。桑尼说话很大声,看起来十分臭屁;鸡头打扮诡异,十九不是易与之辈;赛金花浓妆
艳抹,身上香气四溢,令人不敢亲近;龟毛脾气挺大,被诗圣挖苦两句,老半天都板着
张扑克脸。这四个家伙这么一坐下,马上教我甚感不适,真是一堆怪人。
  狗弟和鸡头似乎颇有交情,两人叽哩咕噜,你老兄我小弟地扯个没完;小嘟和龟毛
则甚有过节,一见面就互相嘲笑挖苦;诗圣和桑尼两人都是一副大哥德行,讲起话来彷
佛黑帮谈判,谨慎得一塌糊涂;塞金花则无人搭理,朝着讲话中的赵韵仙和我直瞧;看
得我浑身不对劲,直以为这老鸨要来找我拉生意。
  “下次该你们来红太阳了,”桑尼对诗圣道∷“带货来,记得吧?”
  “你除了嗑药还知道什么?”诗圣笑道∷“记得,记得,白的三包,粉的一份。”

  “你再跟我装傻呀!”桑尼说∷“上次摸八圈……”
  “喔喔喔……”诗圣笑道∷“我忘了,粉的五包。”
  “我看你多带点,省得下次比输,还要再拖好久。”
  “比什么比输?”
  “我们跟小雁的比赛呀!”桑尼笑道∷“今晚看凯子的表演,你们的台柱似乎也不
过如此而已。看样子你们非输不可。”
  “哈哈!不见得吧?”诗圣反唇相讥∷“你的英文进步了多少呀?现在念『哈罗』
还是『伙挪』哪?”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桑尼哼了一声。
  “那我问鸡头好啦!”诗圣笑道,转头插进鸡头跟狗弟的谈话,问道∷“喂!桑尼
英文进步一点了没有哇?”
  “这个嘛……嘿嘿,”鸡头看了看桑尼,笑道∷“现在好了一点,打招呼的时候听
起来比较像『滑诺』了!哈哈!”
  众人哈哈大笑,桑尼狠狠地瞪着鸡头,一副“你给我小心点”的表情。赵韵仙眯着
眼睛,似乎颇为得意般地看着桑尼,嫣红的嘴角上浮现一丝快意的微笑。

    .

  十一点二十五分。
  小国中生搂着腰走了,我换了个姿势,把随身听里头的录音带也换了一面。心想不
知道他们待会儿会去哪里?是上MTV看片?是去KTV唱歌?是在忠孝东路上闲荡?
还是找家有电脑刷卡的旅馆,两人自己玩自己的?
  最近常听人家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开放,起先姑妄听之,还不是很有感觉;近来
在月光和狗混久一点,才发现此话确是实情。我们那里有几个国中女生每天晚上都来,
起初以为她们只是来逛逛,后来听狗弟讲,才晓得原来她们是一票自愿下海的雏妓。老
实说我对这件事挺不能理解的,虽说这种勾当进帐不少,但仔细想想,却实在不能了解
她们这么做的理由。要说被卖到妓院也就算了,横竖那是被迫的,虽然可怜,还情有可
原;但月光和狗里面那几个明明就是自愿的,难道非干这种行业,才能满足她们的需求
吗?
  有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找了她们其中一个和我还算认识的女孩聊聊。结果,我惊
讶地发现,她竟然真的只是为了满足一点经济上的需求才来干这个。当时她脸上那份“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神气,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影响所及,近来看到走在路
上的国中女生,我都不由自主地有点不舒服……

    .

  场面没过多久便开始失控,诗圣和桑尼一言不和吵了起来。原本今天大雁来月光和
狗就不怀好意,小嘟和龟毛一开始指摘对方的鼓技,大家登时算起旧帐。
  “所以,”诗圣怒道∷“你这家伙就是在说,是我把你们逼走的了?”
  “没错!”桑尼骂道∷“当时他妈的是谁要鸡头先休息半年不准上台的?”
  “你搞清楚,”诗圣指着桑尼的鼻子∷“鸡头每天他妈的神智不清,我能不叫他先
戒酒吗?”
  “狗弟呢?”桑尼哼了哼∷“他上台又很清醒吗?鸡头现在还是这样,我们的表演
可没出过问题!要说神智不清,凯子刚才那么野,是不是用了迷幻药?”
  “他用迷幻药怎样?”诗圣冷笑∷“唱得还不是比你好?”
  “他唱得比我好?”桑尼不屑地道∷“我开始唱歌的时候,他还在念小学!好你个
屁!”
  “哈!你一嗑药就大舌头,”诗圣大笑∷“人家今天第一次嗑药,英文还比你现在
标准!再吹啊!吹啊!”
  “干!要不要比比看?”桑尼面红过耳,大声挑战。
  “本来就要比,”诗圣道∷“下次去红太阳,再好好笑你的大舌头!”
  桑尼大怒,一挥手就带着他的兄弟们走了。赵韵仙坐在原地没动,桑尼道∷
  “阿仙,你不走吗?”
  “我不会回去摔东西,也没有大舌头,”她摇摇头∷“留着陪凯子讲英文好了。”

  众人大笑,桑尼面泛酱紫,愤怒地离开了舞厅。

    .

  十一点四十分。
  只剩二十分钟左右她就到了,我下楼吸了根菸,回座位取了梳子,便去洗手间照镜
子,自我打扮,检查服仪一番。
  说也奇怪,每次跟她见面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耽心自己的衣着是否有问题;
像是扣子没扣,或是拉链忘了拉等等。其实我是个很小心的人,虽然不太讲究穿戴打扮
,对这种问题却还不至於太迷糊。但是,每次跟她“约会”,尤其是看到她的那一瞬,
我却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衣着某处有毛病,而不自禁地感到十分局促,生怕被她看
到什么一般地,浑身大不自在。
  说实话,我心想,那只是我太在乎这个“约会”的关系罢了。横竖她的外表看起来
是那么的完美无瑕,跟她走在一起,当然要注意点嘛!是不是?
  只是,我必需承认——自己未免也太在乎了一点。

    .

  狗弟、小嘟都回去了,约四点左右森怪跑到外头来,他说玟一直不舒服,刚才好不
容易才睡着,言外之意彷佛希望我进去陪她。我心想既然她已经睡着,现在进去也没什
么意义,便坐着没动,继续跟赵韵仙聊天。
  约莫过了半小时后玟醒了,悄悄出现在舞台后面。见我们正聊得愉快,她皱了皱眉
头,又回房去休息,也没跟赵韵仙打个招呼。森怪眼尖发现了她,跟着进去了一会儿。
不久后他又回来,把我拉到一旁,要我待会儿进去跟她讲讲话。我点点头,随即又坐了
下来。
  就这样又聊了半小时左右,森怪伸个懒腰,起身表示要回去了。只见他拍我一把,
打断我跟赵韵仙的谈话,说道∷“喂,凯子,我先走了。”
  “这么早?”我看了看表∷“才五点不到咧!”
  “回家睡觉。”他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你明天不上课么?”
  “跷个一上午不要紧。”我笑道∷“我现在精神很好,待会儿累了再说。”
  “唔……”他顿了顿∷“你不是要参加什么比赛吗?”
  “那还有好几天。反正今天晚上不唱歌,可以休息。”我说。心想你要走就走,罗
哩罗唆地问这些干嘛?我跟赵韵仙的话还没说完呢!只听他又道∷
  “待会儿你要去哪儿睡?”
  “当然是……”我正要说“当然是玟那儿啦!”,忽地浮起一股奇怪的感受,当下
怔了怔,改口道∷“回家睡觉啦!怎样?”
  “没有。”他古古怪怪地笑了笑∷“第一次嗑药完会想吐。”
  “所以呢?”
  “别改习惯就是了。”他一笑,对还留在场中的诗圣和赵韵仙挥挥手∷
  “拜拜!”
  “拜拜!”诗圣道。赵韵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森怪又拍了我一把∷“保重。”说完他就迳自走了。
  我稍稍一愣,皱皱眉头,接回被打断的主题,继续和赵韵仙聊了起来。

    .

  十一点五十五分。
  离十二点只剩下五分钟了。我坐直身子,望着麦当劳楼梯,等着一身白衣,穿着高
跟鞋,满头淡黄长发,不施一丝脂粉的她。

    .

  舞池里凌乱散落着电线和音响器材,月光和狗空无一人,四下尽是堆在桌上的椅子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打烊到此刻已经五个多钟头了。
  诗圣撑到六点左右终於支持不住,自顾自地回家睡大觉,临走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约莫十点前后玟醒了,出房来看到赵韵仙和我还在聊,有点不悦地进去换了衣服,说
要出去吃早饭,之后自行离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十点半左右小弟打扫完毕,顺子眼睛红红地跑过来和我俩告辞,赵韵仙要付长岛冰
茶的钱,顺子说森怪已经帮忙付了。赵韵仙眯眼一笑,对他耸耸肩,对顺子说今晚等森
怪一到,就帮她请他一杯三合一。顺子答应,收起她的钱便回去了。走之前还给了我一
串钥匙,请我帮他锁一下后门。赵韵仙一笑,说道自己从来不走后门,问顺子怎么忘了
?顺子陪笑,随即告诉我大门的钥匙是哪一支。
  之后我俩又聊了两个多小时,快四点时我实在累了,对她表示要回家休息。她一笑
,说道∷
  “终於累了?”
  “呵……”我打了个呵欠∷“你不累哪?”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笑着告退,进去换下衣服,出来时她已经走了。
  两人坐的地方空荡荡地。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些落寞。信步走了过去,想帮顺
子把杯子收了。刚过去就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纸上放着两颗药丸。我拾起字条,只见
上面写着∷
  “凯子,第一次嗑药,别吐得太凶。这是胃药。下回见了。跟你讲话很有意思。赵
韵仙”

    .

  正午十二点整,时间到了。

    .

  我怔了半晌,心中浮起一股更深的落寞。字条上的字迹细而轻,正像她的声音。我
回想起这一晚上的谈话,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彷佛之中,眼前又浮起她那
嫣红的嘴唇,与那一头不用梳理,有点卷,有点淡黄的长发……
  长发披肩,散而不乱,垂着可以,拨一拨也可以。总而言之,无论怎么飘,就是不
会乱。
  然而,我不用怎么飘,就已乱成一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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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标 题: 挪威森林记/寻仙卷 (27-1)


  二十七 未完成的仪式

  直到现在,耳边仍然响着她的声音。是的,就是那种声音——有点轻,却充满坚决
;有一丝哀伤,却丝毫没有憎恨或埋怨的声音。
  “既然是这样,”她说∷“那就分手好了。”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任何伤害她的意思,甚至到了此刻,我还是不明白当天事情为什
么会搞成这样的。印象中,我只不过把自己最近在干什么事对她说了一些罢了。她为什
么会这么难过?我甚至还没有全部坦白呢!
  好,我承认,同时有两个女朋友是我不好;我也知道,这么久不跟人家联络是我不
对。但是,我不是已经在改过了吗?前天晚上是我主动打电话的吧?昨天的约会,也是
我的主意吧?难道这些都不能让她感受到——我还是很在乎她的吗?
  说句良心话,虽然很久没有跟她联络,但我还是常常会想起她的。或许她欠缺了一
点主动,亦或是少了一丝神秘感,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因此放弃她了呀!
  昨天下午,坐在和平岛的石岸边,她的表情是如此地哀伤难过;想起她许久不语,
望着暗沈沈的天空,看着满是浪花的大海,终於落下两行泪珠的神情,我不知道该用什
么字句,才能形容出我心中的那股歉疚和感伤。
  其实今天早上见面时我俩还是有机会的。从火车站出来时,她的眼神仍旧像以往一
般地明亮和兴奋。直到吃中饭之前,她也一直强颜欢笑,试图在一个比较愉悦的气氛下
,通过对昨天的忘怀,重新培养或弥补两人之间的感情。我知道,她是很努力的。
  但是,我还是没能把握住她的努力。当她问我以后要怎么走下去的时候,我竟然连
哄她一下的话也没说,只是沈默了半晌,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於是,她终於放弃了。在蓦地掩面大哭了一场后,对着一言不发,不知所措的我,
她终於说出那句她一直忍着不说,一直希望不必面对的话。
  “既然是这样,”她说∷“那就分手好了。”
  我发誓,我真的一点都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是,就在这个冬天才过了一半的日子
,在我俩都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只因自己的疏忽,或者说麻木不仁,我终於和小忆
分手了。我承认整件事完全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她,是我辜负了她曾对我付出那么多
的真心努力,但是,我真的一点都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
  是的,就是那种声音,直到现在仍在耳际响个不停。

    .

  一月八日,傍晚四点三十五分的金桥。
  这个学期开学以来我很少来金桥,刚才背着书包,上到二楼咖啡部这张“属於我”
的位置时,心中忽然有一股很奇怪的陌生感。大概是这半年的生活过得太不正常的关系
吧,每天在月光和狗活动,白天在学校大部分都陷入一种模模糊糊的精神状态之中,今
早甚至连看到阳光都有些许的不适应感。我心下自嘲,简直快变成吸血鬼了。
  下午诗朗队照例集合练习,一反常态地,全部高三队员竟然一个不缺地到齐了。当
然啦,这几天再不出席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只不过今年的气氛从开始练习到现在一直都
很松散,较之去年“海祭”时的同仇敌忾,“念李白”则显得十分轻松。打从十一月至
今,队上一直充满着活泼的笑声,尤其是徐胖、阿晖那几个小高一更是搞笑的能手,只
要他们在,就没有一个学长板得下脸教训人。是故,虽然练习过程十分愉快,但进度上
却显得有些落后;至於那种我们一直坚信着的“成功精神”,我个人也对它是否已经完
整地传承给八字头学弟抱持着颇为怀疑的态度。
  算了,管他呢,成功反正是最好的,况且传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还是自己玩
得爽一点才是正经。毕竟这是我求学生涯中最后一次诗朗比赛了,如何好好把握住那种
和战友一起披挂上阵的感觉,如何仔细体会那份一边沈浸於笙歌诗韵中,一边又让赢得
第一的澎湃热血烧过全身的感觉,才是我今年参加比赛的第一要务。再怎么说,这毕竟
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诗朗比赛了。

  咖啡部的李姊把我的维也纳咖啡端来,我笑着对她点点头,看了看手表。
  “又在等人呀?”李姊笑道。
  “嗯,等一个朋友。”
  “是基隆女中的那一个吗?”
  “呃……”我有点糗,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在外头认识的朋友。”
  “喔,原来如此。”她笑道∷“最近和基隆女中那个女孩子过得怎么样了呀?”
  “勉勉强强啦……”我含糊不清地说∷“反正就是那个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

  “她昨天还有来过呢!”李姊说∷“就坐在你现在做的这个位置上。我本来想问她
你去哪里了,后来看她好像心情很差,就没有跟她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呀?”
  “唔……有一点不愉快就是了,”我承认∷“小事啦!哪有不吵架的嘛!对吧?”
  “吵吵不要紧的,”她笑道∷“隔两天就没事了。”
  “呃,但愿如此……”我暗暗叹了口气。
  “对了,”李姊忽道∷“最近有一个北一女的小高一常常来找你,你知道吗?”
  “啊?北一女的小高一?”我愣了半晌,答道∷“不知道呀!找我?”
  “是呀!”李姊想了想∷“好像姓周吧?她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一趟,起先是坐
在……咦?也是坐在你这张桌子上。后来跟我们几个混熟了,偶尔聊聊天,就听她问起
你有没有过来……”
  “然后呢?”
  “也没怎么样,只是因为她每次都会问,所以才告诉你一声。”李姊笑道∷“怎么
啦?又交了一个女朋友啦?不简单喔!”
  “没有没有,一个朋友而已啦!”
  “你的朋友还真不少,”她说∷“还都知道你常来这里。”
  “是呀,我喜欢这里嘛!”我笑道∷“李姊的咖啡这么好喝对不对?”
  “呀,不敢当!”她笑道∷“提起这个,我最近发明了一种新口味,正想找你试试
呢!要不要尝尝看哪?算我请客如何?”
  “好呀!”我说∷“乐意之至,不跟你客气啦!”
  “那你等一等喔!”李姊说,端着盘子回到吧台后头去了。

  我端起那杯冒着热气的维也纳咖啡呷了一口,发现忘了放糖,便取过糖罐加了三匙
。正待搅拌一番,便听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喝咖啡加这么多糖啊?”
  我转头一瞧∷是赵韵仙。
  “嗨!你来啦?”
  “让你久等了。”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没迟到吧?”
  我下意识地伸手看了看表,刚好五点。
  “不早不晚,”我一笑∷“真准。”
  “是啊,”她把皮包挂在椅背上∷
  “早到像傻子,迟到是骗子。”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
  她没接我的话,问道∷“你怎么穿制服?”
  “刚下课。”
  “晚上出去就穿这个吗?”
  “成功制服跟西装差不多,”我说∷“找个地方搁书包就成了。我没有那么爱漂亮
。”
  “看起来有点别扭。”她笑道。
  “随……”
  我一句“随你怎么说”刚要出口,心中忽然浮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当下蓦地住了
口。我发现这几句对话听起来十分耳熟,以前似乎跟什么人也这样讲过。
  “怎么啦?”她问。
  “没事……”我回过神来∷“抱歉,想起一些杂事。”
  “嗯。”她古古怪怪地眯眼一笑∷“不管你了。”
  “你不要点杯东西吗?”我转移话题。只听她道∷
  “我喝桌上这杯就好了。”
  我一愣,笑道∷“你喝这杯,那我怎么办?”
  “刚才那位小姐不是要请你喝新口味吗?”
  “咦?”我又是一愣∷“你听见啦?”
  她点点头。我把手一伸∷
  “好呀,你喝吧,反正我也不想一次喝两杯。”
  她又古古怪怪地笑了笑,端起咖啡杯。

  今天是我跟赵韵仙认识以来,第一次由我主动提出的约会。从昨天和小忆火车站碰
头之后,心情就陷入一种无法控制的混乱情况里,我好想找一个人谈谈,然而唯一可以
说这种心事的人——玟——我又无法对她启齿,这就是我今天之所以会找赵韵仙出来的
理由。
  昨天和小忆从站前麦当劳、重庆南路走到中正纪念堂;我俩走过总统府前长长的红
砖道,走过纪念堂到济南路之间那条总是一个人带着烦闷焦虑独行的绍兴南街。我们走
得很慢,平素自行散步只要两个小时不到的路线,我们却走了将近一整天。约莫三点左
右我俩坐在青岛东路立法院后门的一张椅子上,她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地沈默着,之
后我们就分手了。当时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冷,但青岛东路上的行道树却在风里摇晃得沙
沙作响。落叶飘得满天都是,稀落的行人都把手插在口袋中瑟缩成一团。我一个人在风
中独坐到九点,才在咳嗽声中走过漆黑的济南路搭○南回家。
  回到家时已经是十点多了,家里静悄悄地,彷佛正躲避着围绕在我四周的风暴。我
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看着黑白的显示器上闪动滑出的字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
在写什么,只是无意识地击打着键盘,听着机械式键盘所发出的清脆声音。彷佛一个发
呆中的人在倒水,虽然容器已然满盈,却任它迳自溢出而不知收手一般。
  赵韵仙来电声响时我已莫名其妙睡了不知多久,接起电话后也不知为何对她说了一
大堆拉拉杂杂的傻话;两人一直讲到快两点——或者说我一个人抱着话筒胡扯到快两点
——才在我主动约她今天下午见面后挂了电话。老实讲,今早我还蛮怀疑这场“约会”
的,昨天的事感觉起来十分模糊,要不是早上咳得厉害,我其实对昨天下午的事没有多
大把握。
  第一次约赵韵仙,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的。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
来的遗憾。

  李姊把那杯新作“卢森”咖啡端来了,还特别嘱咐我别加太多糖,否则喝不出其中
的奥妙;我点头表示谢意,便看她带着一副有话想说的奇怪表情离开了。
  “今天想去哪里?”赵韵仙开口。
  “没有想去哪,”我说∷“心情不好,突然想跟你碰个头。”
  “跟人家分手,”她微微笑道∷“心情很糟吧?”
  “唔……的确。”
  “那就不要和人家分手呀!”
  “没办法,合不来。”
  “其实这样不是比较好吗?”她笑道∷“至少现在你只有沈心玟一个女朋友了。”

  “你要是这么讲我就同意了。”我说。
  “对了,”她说∷“昨天晚上你念的那首诗可以给我一份吗?”
  “昨天晚上?”我怔了怔∷“我有念诗给你听吗?”
  “你忘啦?”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当时你还念得很投入哩!”
  “是喔?”我脸上一红∷“我念的是哪一首?”
  “你说是你们今年比赛用的诗。叫做……”
  “念李白?”
  “对。”
  “好啊,给你一份有什么关系?”我说。从书包中抽出了社团资料夹,拿出一张没
有划过任何处理标记的“念李白”诗稿递给她。
  “我不知道你还对诗歌朗诵有兴趣。”
  “的确没兴趣,”她说∷“不过你念诗的样子还蛮有趣的。”
  “取笑了。”我糗道∷“既然这样,你要诗稿来干嘛?”
  “留作纪念吧。”她想了想,笑道∷
  “这辈子还没听过现场的诗歌朗诵呢!你倒是第一个。”
  “呃……”我又怔了怔,心里再度浮起刚才那股“这句话好像听谁说过”的感觉。
只听她又说∷
  “最近练得很勤吧?”
  “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最近练诗练得很勤吧?”
  “其实还好啦,反正习惯了。”
  “你们都是怎么练的呢?”她问道∷“这么多大男生,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嘛……”我想了想∷“我不会,毕竟玩了好几年了。其他人我想一开始会,
但现在也该习惯了。至於练习方法……你有兴趣知道吗?”
  “有啊,”她笑道∷“不然我就不会问了。”
  “好吧,说给你听。”我说∷“只怕你觉得无聊。”
  “不会的。”她依然笑着,看了我一眼。

    .

  “希特勒、凯子、还有骚包,你们三个来一下。”河马伸出手,对着休息中的我们
招了招。
  “什么事?”三人各自起身,慢吞吞地集合。希特勒问道∷
  “又要开始啦?才休息不到五分钟呢!”
  “有事情跟你们商量,”河马道∷“外头说话。”
  四个人走到音乐教室门口。河马单刀直入地说∷“星期四就要比赛了,我觉得练习
的情况不理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是不是该下猛药了?”
  “又要精神讲话?”希特勒问。我说∷
  “我反对,今年气氛不同,精神讲话没有用。”
  “我也是这么想,”河马说∷“所以才把大家找来商量。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好
主意?”
  “我觉得关灯的那一招不错。”骚包社长说。
  “嗯,”我附议∷“要是直接配上录音会更好。”
  “你说呢?”河马问希特勒。
  “跟他们讲讲历史如何?”希特勒答道∷“不然就用上次老乌龟搞的那一手,把处
理方法换半天,等他们练习不下去了再换回来。”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河马问∷“你们说的我通通想过了。”
  “不然……”我想了想∷“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先找两个人用独诵方式一起走一次
诗,他们一个念第一部所有句子,一个念第二部所有句子——包括独诵喔——然后录音
下来,再把两部带开来练。”
  “这样有什么好处?”河马问。
  “两部带开来练的时候,我们同时放录音带让他们跟,这样一来既不怕断掉,更可
以逼大家做到快接慢念。因为只要一落后,马上就会被听出来。”
  “这主意不错。”骚包说。
  “嗯,值得一试……”河马想了想∷“不过这都是念诗上的方法,你们有没有什么
可以激发大家投入情感的主意?我发现即使是用关灯的那一招,对今年这一票搞笑艺人
来说也都不太管用。”
  “这我倒有办法,”希特勒笑道∷“不过今天是来不及了。”
  “哦?你说说看。”河马问。
  “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几个女校的来看他们练习就可以了。”
  此话一说,我们三人不禁同声大笑。只听河马笑道∷“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咱
们明天就这么办!”

    .

  “结果效果如何?”赵韵仙微笑着问道。
  “明天才知道,”我说∷“今晚希特勒会打电话给北一女极光诗社之类的友社,相
信他明天一定能拉到一大票。”
  “你那个学长有这么厉害?”
  “他有他的一套,”我说∷“老实说我还蛮佩服他的。别看他长的有点不三不四,
讲话也有点老不正经,我们社团的对外关系,大半江山还都是他打下来的呢!”
  “哦?真的么?”她眼光微微一动,但瞬间便恢复原本的神色,说道∷“找一天可
以认识一下这个人。”
  “呵呵,那可能会挺有趣的。”我笑道,正待问她有没有兴趣真的这么做,心中忽
然觉得有点不妥,於是马上硬生生地忍住了下头的话没说。
  我眉头一皱,心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她还聊不到一个小时,我心中已
经数度浮出一堆异样的感觉,无论是提到玟、提到小忆、提到诗朗或是希特勒,都觉得
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自然?感觉上彷佛是潜意识在提醒自己不要告诉她太多一般,讲起
话来大大不对劲。
  “怎么啦?”她也皱起了眉头∷“又想起了一堆『杂事』?”
  “没有没有,”我忙道∷“一时找不到话接。”
  “是吗?”她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认识他呢!”
  “不是不是……”
  “那你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她又问。
  “这个……”我愣了半晌,心想她还是认真的呢!当下不知道为什么地只想回避这
个话题,便说∷“介绍当然是可以介绍啦,只是人家已经高三了,我怕这样会影响到他
准备联考。再说……最近要准备比赛,他可能……”
  “你好像不愿意,是吗?”她看着我的双眼,脸上浮现一股似乎已经把我的心事完
全看穿了的笑意。
  “呀!你别误会呀……”
  “我想我没有误会,”她笑道∷“他练诗不会影响联考,认识我就会影响联考,你
的意思是这样没错吧?我又没说要你什么时候帮我们介绍,比赛结束之后也成,不是吗
?”
  “呃……”我无话可说,只得胡乱应了一声。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介意。”她又说,微笑着的。
  我偷偷吸了口气,硬是逼自己不要再跟她说下去。心想她这句话摆明了是一招以退
为进,我要是连这个都破解不了就太逊了。於是干脆什么话也不接,看她怎么玩下去。
  说实话,要不是刚才忽然觉得她有点不怀好意,就凭我平素的习惯,一定会对这个
主意毫不考虑地表示赞同。但是,此刻她给我的感觉好像太急了,彷佛她一直想突破我
某些部份的心防,或者说她想完一个游戏,却还缺什么必要条件才能继续一般。刚才她
说要认识希特勒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我甚至猜她的目的,是不是想“上”希特勒

  老实讲,虽然我也觉得这种想法好像有点荒唐,不过我可不敢让希特勒冒任何一丝
这种形式的风险。希特勒那个人实在太单纯了,从任何角度来看,让他认识赵韵仙这种
朋友都不是好事,更别提人家已经高三了,像这样子一个集美艳及锋锐於一身的女人送
上门来,百分之一万会让他名落孙山。希特勒过去对我好得没话讲,此刻,我绝对不能
让他因为我发生任何意外,绝对不能。
  她仍旧微笑着凝视着我,静待我的回答。
  我一言不发地和她对望,默默地与她坚持着这场无声的战争。

    .

  一月九日。
  “开灯!”河马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坐在窗边的队员乒乒乓乓地找到了开关,喀哒喀哒的声响一过,音乐教室顿时大放
光明,一时刺得大家眼睛都睁不开。
  “呼!”河马喘了口气,从队伍中揉着双眼走到教室前,对大家宣布道∷
  “刚才大家练习的效果很好,现在下课休息十分钟,四点五十分集合完毕。”
  话才说完,练习阶梯旁边座位便传出一轮掌声。北一女极光诗社的高一社员们穿着
制服,正满脸佩服地为大家鼓励。诗朗队弟兄们彼此既羞涩又得意地相对傻笑了一番,
之后便三三两两地坐下休息。
  我拍了希特勒一把,悄声道∷“学长,你这一招还真管用!”
  “那还用说?”他得意地眨了眨眼∷“成功人我太了解了,别的没用,只有美人计
有效!”
  “你不怕极光她们回去把我们的实力告诉北一女比赛班吗?”
  “她们不会讲的。”希特勒信心十足地说。
  “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我知道就是了,”他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拍了我一把∷“放心吧,她们不会讲
的。”
  我看了他一眼,不禁也笑了起来。

    .

  两人就这样地对望着,凝视着,在一片寂静中互相考验着对方的耐力。此时四周一
点声音都没有,唯一的声响,只有空调机微微震动的频率。我知道她正在猜测我心中的
想法,是故唯一能赢过她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要想,让她用那颗古灵精怪的脑袋去瞎
猜,直到她脑筋打结我就胜了。於是,我开始放松自己的注意力,就像拿下眼镜般地模
糊自己的视线,不让她那晶莹而闪耀,朦胧却锐利的眼神如冰刃般地持续刺进我的思绪
之中。只在顷刻之间,眼前的景象已然完全淡去,彷佛陷入一种令人失明的虚无之内,
显得如此空明与漆黑。
  刹那间,四下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

  “各位学弟,明天就要比赛了。”河马站在四十四个队员面前,对大家说∷“今年
练习的情况大致上来说是不错,虽然有点小问题,不过总体而言,我们依然能保持以往
成功诗朗队的水准。因此,对於明天的比赛,只要大家都能保持『成功是最好的』的信
念,特优第一名的荣誉,将是我们……”
  “别理他,”希特勒拉住我∷“我们聊自己的,这些话每年都讲,都快听烦了。”
  “没关系嘛!”我摇摇头∷“反正你也是最后一次听了。再不好好把握,以后你想
听都听不到了喔!”
  “哈哈!”希特勒笑了起来∷“这些无聊话,我以后是绝对不想再听的!”
  “随你吧!”我微微一笑∷“你不听,我可要听。”
  “这么认真哪?”他取笑道。
  我笑着耸耸肩,没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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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标 题: 挪威森林记/寻仙卷 (27-2)


    .

  一月十一日。七十八学年度台北市公私立高中高职诗歌朗诵比赛。
  成功诗朗队四十四位团员下了专车。金华国中门口的学生三三两两注视着众人,目
送我们朝比赛场地大步踏去。一如惯例,我们是高中组最早抵达的队伍。
  国乐社社员在龙吟诗社社员的支援下把乐器从车上搬出来,诗朗队则在河马领军下
,觅到体育馆一角坐下休息。十点三十五分,离比赛还有三个多小时。
  这次是我第二次参加台北市公私立高中职诗歌朗诵比赛。上次我们念的诗是“海祭
”,拿的名次是第二名;至於胜过我们的,则是我最喜欢的北一女。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我必须一边把她们当成敌人,另一边却又期待着她们的出现。
  今年我们是一定要打败北一女的,这不但是学长们的志愿,亦是学弟们的期待;我
们是非打败她们不可的,去年的“海祭”在诗朗队里一向和“大黄河”、“李白传奇”
并称三大难练诗,我们练得炉火纯青都败给她们,这真是情何以堪?再怎么说,我们成
功都是最好的,我们是非赢不可的。今年练习时大家绝口不提去年的事,只一心一意地
苦练。学弟们搞不清楚状况,自然也不会多问。此刻大家一条心,个个志在必得,我们
不胜就不回去了。
  真的觉得很奇怪,口中虽然和学弟们演讲着,满嘴虽然都是激励的字句,但我却一
点也没有把北一女当成敌人。只听阿晖问道∷
  “学长,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早来?”
  “是啊,”徐胖接口∷“别的队伍都没到耶!”
  我微笑道∷“这是为了培气氛哪!一方面先熟悉一下情况,另一方面给别的队伍压
力。等他们一来,发现我们坐在这里看着他们冷笑,人家就怕了嘛!”
  阿晖嘻嘻一笑,有点娘娘腔地拉着徐胖∷“胖子听见没?来!我们练习一下!”说
着两人盘腿坐在地上,搞出一副假腥腥的臭屁表情,似乎正印证着我的话,给外校对手
来个狰狞的示威。一种姿式,两个活宝,逗得大家爆笑不止。
  我莞尔一笑,心想比赛在即,你们还这么快乐,真是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鸟。不
过这样也好,越不紧张,待会儿表现越好,当下也不加制止。河马对我使个眼色,示意
我叫他们规矩一点;不过这种小玩笑无伤大雅,管他呢!
  气氛甚佳,我们是非赢不可的。

    .

  赵韵仙和我的拉锯战终於在她认输式地收回眼神中结束了,我俩经过一阵气氛奇异
的沈默之后,谈起了一些有的没有的东西,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适才的话题。
  虽然在这场彼此凝视的战争中我占了上风,但不知为何地,此刻我心中却充满着一
种被她玩弄於股掌上的感觉。好像整件事完全由她主导,或是她故意让我取得局部的胜
利,却在无形中占据了所有有利形势的感觉。一瞬间,我发现她彷佛又更了解我一点了

  说实话这真的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迷思,昨天跟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只觉得她是一个
懂得很多,生活经验比我丰富的朋友而已,因此我才会毫不矜持地向她发泄着跟小忆分
手之后的失落感及歉疚;但此刻对面而谈,我反而打从心底对她产生了一种排斥感,试
图把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不让她对我的了解更进一步。就好像跟她是通信多年的笔友
,当对方提起要碰头时,不由自主地想要畏缩逃避一般。
  我忽然想到,似乎我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她。我一直下意识地不去过问她的过去、
她的生活与她的心灵世界。她那张艳丽的面庞彷佛是一道冰冷的栅栏,又像是掩盖着荆
棘的玫瑰花瓣,让人有一种只愿逗留吸吮其上,而不想往前更进一步的感觉。
  看着她那吸引了我最多注意力的红唇,我心底再度浮起那股很轻,却又挥之不去;
很迷惘,而又怅然若失的心情。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只是藉着她,以追寻多年前
对班长的回忆,而非和真正的她在交往。我之所以会不顾月光和狗那一票弟兄的劝告,
之所以会背着玟、背着诗圣、背着所有传来传去的流言,仍旧执拗着、放任着自己一再
跟她“约会”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一朵让自己微醺的、沾满露水
的玫瑰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

  “凯子?”希特勒拍我一把∷“你在想什么?”
  “唔,学长!”我回过神来∷“没什么……”
  “北一女一来你就紧张啦?”希特勒笑道∷“这可不像你喔!”
  “不是不是,”我连忙解释∷“我在想别的事。”
  “那就对了,小意思,用不着担心。”他笑道。随即又说∷“河马问你的独诵句怎
样了。今年你句子多,要小心喉咙喔!”
  “放心,”我笑道∷“我没问题的。学长你才要保重咧!”
  “哈哈!”希特勒一笑∷“好不容易捡到最后一句,我绝对不会丢脸的。”说着看
看表∷“待会儿要再练习一次,河马要你叫大家准备。”
  “什么时候?”
  “十一点半,”希特勒说∷“就在这里。我们像去年一样,练两下吓小女生。”
  我笑着点点头,两人分头集合队伍。我对第一部宣布道∷
  “各位学长学弟,现在是十一点十五,我们在五分钟内把东西收好,衣服整理一下
,三十分的时候作最后一次练习。待会儿把声音放出来,注意,不要留手,把声音放出
来!各位注意喉咙……”
  “等一等,”臭屁说∷“凯子,河马要我们……”
  “我知道,”我笑着打断他∷“没有全念,跟去年一样吓吓人而已。”
  “喔,”他对我眨眨眼∷“今年要吓北一女啦?”
  “是啊。”我笑道。
  “你不心疼吗?”黄肥笑道。
  我一怔,大家都笑了起来。徐胖问黄肥∷“学长,北一女跟董学长有什么关系啊?

  “我也不知道呀!”黄肥不怀好意地说∷“你自己问他。”
  徐胖看着我,意示询问,阿晖拍他一把∷“笨蛋!学长的马子念北一女嘛……”
  “喂!没有这回事……”我忙道∷“你们别瞎说!赶快集合,少讲废话!”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河马闻声走过来。
  “凯子!你在干什么?”他不高兴地敲了我一记∷“叫你集合,你在这里逗大家笑
!”说着对大家又道∷“还有你们!不是说不准大声谈笑吗?学长带头胡闹,你们在底
下起哄!太不像话了!”
  大伙儿忍着笑开始准备。我叹了口气,唉!有理说不清……

    .

  “停!”河马大声道。
  我们在第一段中间停了下来,此时四周正是一片宁静。成功诗朗队整整齐齐地排在
金华国中体育馆左侧的操场一角,外头是北一女诗朗队三三两两的队员;她们站成一圈
,刚听完我们“念李白”的开头,表情似乎十分紧张。
  大家都喘了口气。适才河马集合完队伍,对我们小声宣布道今年北一女的实力较弱
,我们不用太隐瞒实力,要大家努力练,好好吓她们一跳。大伙儿自是十分愿意,加上
第一段独诵句较多,也不愁过份操喉咙,当下使出浑身解数,如神龙矫矢一般,在刹那
间念出了这首诗一开头的诗句,只见李白墨在靴在,人影却已水遁失踪。短短九句,已
开出了本诗超凡绝俗的气象。
  北一女队伍原本以为我们会留手,瞧表情似乎都没打算细看,想不到我们却是来真
的,不禁大为兴奋。此刻我们一停,原本散在周围的队员立刻奔走相告,只在瞬间,她
们已经通通聚过来了。
  河马对我招招手,我依言走出队伍,他俯耳道∷“凯子,下面的给你带如何?”
  “我?”我一愣∷“为什么?”
  他古古怪怪地一笑∷“听希特勒说你对北一女有好感,趁这个机会让你表现一番。
怎样,有没有兴趣啊?”
  我瞟了希特勒一眼,心想他嘴真大。便道∷“好,我试试。从哪里开始?”
  “随你便。”河马微笑。说着转身宣布∷
  “来!大家注意!”
  大伙儿随即留神。河马道∷“接下来由凯子带队,我们让他试试。以下的指挥听凯
子的,他说从哪里开始,我们就从哪里开始。”
  “为什么要换人?”臭屁问道。
  “喉咙痛,”河马解释∷“独诵句太多,我要休息一下。”
  臭屁闻言一怔,似乎有点不满。这也难怪,他好歹是龙吟诗社副社长,我只不过是
队员,说什么也不该轮到我。不过我俩毕竟同班,他也没多说什么,当下不再接口。
  我清了清喉咙,对大家说∷“好,那我们就开始了,第一部预备,从『阴山动,龙
门开』那一段团诵开始。”
  大家又是一愣。我说的地方是第二段中间,并非段落的开头。加上是团诵,很可能
接不齐。河马会意,笑道∷“好啊!考大家来了。兄弟们预备,别被考倒了!”
  大伙儿微笑,各自深吸一口气。我沈默半晌,偷偷往北一女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
她们个个面带疑惑,不知我们在玩什么把戏。
  我回过头来,伸手作势,数道∷“来!一!二!三!”
  “三”字一出,成功诗朗队蓦地爆起全诗最壮阔的句子,阴山龙门在黄河中倾摇,
黄河咆哮着诗句,相挟涛涛入海。这一声果然气势不凡,直惊得周遭北一女诗朗队花容
失色,震骇於此突如其来的巨响。
  我一笑,出言叫停。随即从第三段开始练习。

    .

  约莫六点半前后金桥打烊了,我俩会了钞,在李姊仍然有点奇怪的眼神目送下离开
。赵韵仙本来要出钱的,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终於还是让我请客。说实话,自从跟薇
分手之后,我就一直十分排斥女孩子帮我付钱,即使那是对方自己的消费,或者款项很
少也一样。
  她开车载我在台北市区闲逛,两人漫无目的地行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我说今天只想
逛逛,要不然就找个咖啡店坐坐,她则表示既然是你约的,爱去哪里我都没意见。於是
我俩就这样一直兜圈子。只见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马路上又亮起整整齐齐火炬也似的路
灯;沿街店家的招牌一个个亮了起来,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映照下显得亮丽非凡。
  路上我问起了她的求学经历,她起先笑了笑,随即告诉我她是中国海专毕业的;我
问起她的工作,她则表示自己在南京东路开了一家名叫“小里昂”的PUB;我问她喜
欢听什么类型的音乐,她说像罗克塞那种;我又问她平常空闲的时间都在做什么,她想
了一想,最后表示差不多都是在看电影、跳舞、找个凯子混一混;要是再闲着无聊,才
会找点书来看。我沈默半晌,又问她喜欢看哪一类的书,她终於轻轻地笑了起来。
  “实用心理学。”她说。

    .

  “走吧!”河马一挥手,下达了“出击令”。
  比赛差十分钟就开始了,成功诗朗队排成两列,以整齐的步伐走上楼梯,迈向体育
馆三楼的比赛场。河马拍了我一把,笑道∷“学弟,表现不错喔!”
  我微微一笑,心中充满了一股得意加上兴奋的心情。适才我们的练习果然气势不凡
,大家在我故意挑难练的句子,加上忽起忽落的控制下被激发了斗志,练出了大伙儿原
本尚未达到的境界。河马很高兴看到这种效果,心情大好之下,竟然把指挥权也通通交
给了我;随后一应大小事宜,包括什么分便当,发布注意命令,控制休息时间,甚至修
正欠佳独诵句……等等,完全由我一手包办。
  我依照去年的情况进行这些事务,大致上的表现还算可以,偶有小差池,河马和骚
包社长也微笑着帮我化解了。说来奇怪,大家竟然完全不排斥我的指挥,除了臭屁的眼
神似乎很是不悦之外,好像我是高三学长一般,言出令行,全员一体凛遵不误。
  我暗暗提醒自己不可得意忘形,待会儿要和臭屁弄一下外交。当下随着河马收收东
西,前脚后脚地也上到三楼入座。
  场地乱哄哄地,今年参赛的队伍已然到齐。每一队的指导人员都站在队伍明显处,
为自己的队员加油打气;裁判席空着,司仪正在调整麦克风,气氛依旧充满着兴奋与不
安……一切场景,跟“海祭”时都完全相同。
  我忽然很感动,好像自己回到了高一,穿着卡其制服,正紧张地背着诗稿。
  河马让大家坐下,对我密密叮嘱一阵,要我向大家作最后的叮咛。我站到第一排,
宣布着等一下上台的次序,步伐速度、快接慢念、独前顿休、拉低走高、提防断音、破
音不理与下台缓步等注意事项。彷佛之中,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紧张资格的高三学长,正
对着一众又嫩又纯的学弟加以温和安抚,细细嘱咐一般。而我的心情,也真的宁定了下
来。
  忽然间,我又变成高三了。好奇怪,今天为什么老是不能觉得自己是高二呢?
  麦克风响了。
  “各位来宾、各位老师,各位诗朗队的同学,欢迎莅临金华国中。七十八学年度高
中职诗歌朗诵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各校同学就定位,一号中正高中请准备。”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吸了口长气,试图放松自己的心情。
  司仪介绍完了裁判,开始讲解比赛规则∷“比赛时间是八分钟,超过或不足半分钟
不扣分,其外每半分钟扣分一单位。从第一人从上台开始计时,最后一人下台时计时结
束。比赛时,请顺序的下一位,在舞台两旁的预备位置准备上台。凡是念到号码三次未
上台者,皆视同弃权。请各校同学把握上下台时间。”司仪顿了顿,宣布道∷
  “现在开始比赛。一号请上台,二号请准备。”

    .

  八点多左右她带我去了一趟“小里昂”。那个地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间PUB,
反倒是有点类似一家用心布置过的咖啡店。整个地方的气氛十分柔和,无论灯光或摆设
都采用粉色系列,却又不像时下流行的日本式迷你咖啡座般地小家子气。那里出没的客
人连一个男的都没有,举目只见一桌桌坐着的净是打扮入时的女性,放的音乐也十分搭
调,随然我都没听过,不过就乐风而言,应该是属於英格兰北部地下音乐之流的曲目。
总而言之,非常特别,和我平常去过的PUB截然不同。
  她带我认识那里的酒保,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看起来非常斯文的帅哥。或许是这里
阴盛阳衰,亦或是对他调配的那杯“爱尔兰浪人”推崇倍至的缘故,两人一见面就投机
,天南地北地扯了将近一个小时。尤其当他知道我是“小雁”的贝斯手之后,他对我的
态度更显得亲近的多。据他表示,小雁弟兄里除了跟诗圣不太熟,此外几乎每一个都是
他的“生死之交”,而森怪更是和他换过帖、歃过血的把子弟兄。他更给我了一张他的
名片,表示日后只要有空,就尽管找他出去鬼混。要不是赵韵仙偷偷告诉我这里实际上
是一间女同性恋PUB,要我不要待太久,害我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地溜跑的话,我可能
会跟这位叫“安客”的帅哥聊到明天早上。
  出来之后她继续开车载我在市区闲逛。她跟我说了一点有关安客的事,也讲了某些
当时开店的经过。她还告诉我“小里昂”的室内设计,竟然全是由森怪一手包办规划施
工出来的。我闻言着实吃了一惊,表示还真看不出来森怪这么有本事;她则古古怪怪地
笑笑,说道森怪还有一大堆本事都没有秀出来喔!倘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这个人绝
对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我点头赞同,只听她又说∷
  “假如你想多了解一些你急於想了解的事,找森怪就没错了。”
  说着她又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

  “七分五十一秒,不扣分。四号请上台,五号请准备。”
  静修的队伍下台了,四号弃权,在我的思绪正飘得不知所踪时,忽然听见河马急促
而意外的声音∷“凯子!去整队!该我们了!”
  “四号弃权,五号请上台,六号请准备。”司仪的声音再度传出。
  我的气息有点不稳,虽然知道三分钟以内上台都不会被取消参赛资格,加上四号弃
权,我们晚上台也不能算错;但因为刚才心神不宁,此刻的情况又大出意料,原本得意
而自若的气度,当场就失去控制,连上台前该要大家做的服仪检查,也忘了再度宣布一
次。

  直到第一段结束,全场都飘在李白如仙的醉韵之中后,我才恢复了安定的情绪。
  自从希特勒升上高三开始,我一直无法适应自己要独挑大梁的责任,我好希望他在
身边陪我,帮我真正地变成一个“高二学长”。其实这不光只是一个成熟或不成熟的问
题,它更代表了我对身边来去无常,无法捉摸的变化,所产生的孤单及不安。
  是的,我害怕事情有变化,像小玫的离去,对我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个从小学
一年级就认识,和我有那么深厚感情的人都会不声不响地消逝,生命中其他的事,却又
何尝不会呢?这半年的生活,薇的离去,我对基隆的思忆,甚至幼稚园时自己的天真可
爱……不都一件又一件地过去了,结束了,消失了吗?
  是故,当我身边除了“董子凯”三个字还跟以前一样,其他都在瞬间变了模样的时
候,今年的“念李白”,就产生了无比的重要性。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练诗歌朗诵,
也是最后一次和希特勒在一起办事了。
  国中时我就是诗朗队队员,明年高三要拚功课,我可不敢像河马他们一样下来。我
知道自己的成绩,那不是好玩的。是故,今年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练诗了。此外,希特
勒之所以会下来是我去劝的,要是他不回来,我将不会像今天这么愉快。我叫他时他还
十分犹豫,但当我一问∷“我们两个在一起练诗的感觉好不好?”,他就不再多想了。

  於是,我一直把这次比赛当成一个重要的仪式,这是我身边最后一个可预期的,感
觉跟以前一样的活动了。我辛苦地练,认真地练,享受着这一股马上就会消逝的熟悉感
觉。我知道今天一过,身边将不再有一件事是发生过的,可和回忆印证,使以前的时光
重现的了。但如此一来,我已有了心理准备,情况应该好得多。所以,在整个练习过程
的每一刻,我都一直努力地去感受,去抓住每一刻的感觉。
  但,由於刚才心中想着跟赵韵仙在一起的一些琐事,我竟然把本要深深体会的、要
刻在心上的、要仔仔细细品尝,以便日后回味的“上台时的紧张脚步”,在一片忙乱和
慌张中错过了!
  天哪!我错过了!你能想像吗?在期待了一个多月,甚至晚上还梦到,迷幻药发作
时还亲临过的,那种跟着同袍们上台并肩作战的感觉,我竟然在回想着当时和她分别时
的感觉之中,就让它与我擦身而过,永永远远地消逝了!
  就像一个失散数十年的好友忽然打电话给你,你却来不及接到;或是一个等待许久
的约会,你竟然睡过头而错失了一般。此刻我的感受,就是这么地懊丧而迟悔。

    .

  十一点前后我对她说该回去了,她没有说什么,当下便驱车往景美我家的方向驶去

  回家的路上我有了个想法,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以一个比较正常的心态来跟她交往,
说真的,她其实是个蛮好相处的人,我会对她一直抱持着那种怪怪的感觉,应该是缘於
诗圣他们跟我说的那些话造成的。这种心理障碍实在是不应该在我心中存在的才对,毕
竟我一向习惯用自己的眼光观察世界,而我所有的人生观,也一直是经过自己的评价综
合而有的。别说诗圣他们讲的不见得是事实,就算真的发生过却又如何?她又没有那么
待我,不是么?我们绝对不可以带着有色眼光去评价别人,每一件事情都有好多面,不
管背面有没有住着外星人,只要正面看得到伐桂吴刚或奔月嫦娥,那么它是我们熟悉的
月亮,不是吗?同理,就算她在大家的心中都是一个变态,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通这一点后我忽然发现自己轻松了不少,坐在她的身边,也不再感到局促不安了
。我发现其实自己早就接纳她了,否则我怎么会这么常常跟她“约会”呢?此刻我不禁
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及早想通这一点,而让前几次跟她碰头的时间过得较为自然愉快呢

  车子不久之后就开到了我家楼下,她熄了火,和我坐在小小的车厢之中。
  “你家到了。”她静静地说。
  “嗯,我要回去了。”我说∷“今天谢谢你陪我出去玩。”
  “哪里。”她微微一笑∷“开车开了一晚上,很难得的经验。”
  “总而言之谢了。”
  “不客气。”她伸手按下解除安全装置的插销∷“快上去吧。”
  “等一下……”我沈默半晌,说道∷
  “还有一件事。”
  “你说。”
  “今天讲到希特勒,其实我并没有排斥把他介绍给你认识的意思。”
  “我知道。”她淡然一笑∷“没关系。”
  “我会找一个机会把他约出来的,到时候再……”
  “不要紧的。”她打断了我∷
  “赶快回去吧。”

    .

  “特优,成功高中。”司仪道。
  队伍中有人欢呼了起来。河马叹了口气,和希特勒苦笑了一番。学弟们互相击掌,
似乎是打胜了漂亮了一仗,正在享受着他们的战果。
  “特优,景美女高。”司仪又道。
  景美的队伍高声欢呼,今年她们是第一名。我心中颇觉难过,只是今年大家的气氛
比较轻松,是故也不像去年一般,难过地想放声大哭了。
  “学长,辛苦了!”一个平常不苟言笑的学弟小基基拍了我一把∷“今天多谢学长
的鼓励了。”
  我挤出一个笑,不忍对他说什么“没有第一,什么都不是”的话,便道∷
  “哪里,都是大家的功劳。”
  “学长明年来不来?”阿晖走上来问道,旁边还有徐胖和白鬼。
  我摇了摇头,他们脸上一阵失望。正想说些话鼓励他们,希特勒和河马便走了过来

  “凯子,还好吧?”河马问道。
  “没事,反正是特优,”我故作轻松∷“又没输给北一女。”
  “是啊,”希特勒笑道∷“今年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学长的心血才多,”我忙道∷“都是我没把气氛带好,才会轮给景美
。”
  “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河马道∷“你今天的表现真的很棒了。”
  “是啊!谁说是你不行?”希特勒一笑∷“是裁判没眼光,去年我们还不是比北一
女强?”
  我苦笑摇头,没接口。
  这次我们又没拿到第一,虽然他们都不怪我,但我却觉得这通通都是我的错。要不
是我没留神四号弃权,一定早就把队伍带到预备处耳提面命,让大家都得以气息安详,
沈静稳重地上台;要不是我心神不宁,自己那几句独诵应该走得更好;若非我临上台忘
了要大家再检查一次服装,那几个领带不正的家伙一定都来得及再请人帮忙重打;假如
不是我……
  “那明年就靠你啦!”河马没留神我又在想别的,对我说∷“今年你的表现很稳,
明年只要像这样,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呃……”我一怔,忙道∷“不不不,还是靠诗社的同学吧!我只不过是个队员,
今天这样跨刀带队实在不太好……”
  “这就不对了。”希特勒一笑∷“今年你管第一部,我管第二部,有人在乎我们是
说唱艺术社的吗?进了诗朗队,就不管你是哪儿来的了!”
  “是啊!”河马一笑∷“他们诗社干部还不是演辩社派的?大家插花,谁有能力谁
出头,什么干部不干部,都是一堆倒茶倒水的公仆罢啦!”
  “可是……”我顿了顿∷“这个……我明年也许……”
  “你不会不下来吧?”河马一愕,问我道∷“今年让你带队,就为了让你练习明年
的工作。你明年会回来的,对不对?”
  “我……”我一怔,心想原来如此,当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会下来的,”希特勒笑着望我一眼∷“我最了解他了!你说对吧?”
  我看着他们,叹了口气。有理说不清……

    .

  她发动了车,消失在路口。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路口红绿灯变换的颜色。
  就这样地,我在楼下站了约莫半个小时。当时我心中起起伏伏地,不能克制地想起
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将近十一点的寒风,也在思绪间逐渐扩散着深夜的气息。
  我很想了解赵韵仙这个人,或着说——她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意义。从小到大我一直
深信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它的目的,或许是帮助我们成长,或许是让我们学习承受痛苦
,不论如何,只要一件事发生了,就会造就其一定的影响。此刻,我站在家门口,目送
赵韵仙独自离去,心中非常渴望知道她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究竟会对我造
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也十分想了解从现在开始,由於她的出现,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发展
出一段什么样的故事?那会不会是一段愉悦快乐的故事呢?会不会是一段艰辛困苦的故
事呢?还是都不是,只是一段值得回忆的历程而已呢?
  我非常希望知道。真的,非常地希望。

    .

  傍晚六点二十五分。
  比赛结束,诗朗队在场外集合,又念了一次“念李白”留念。之后大家照相,交换
签名诗稿,一直搞到金华国中校警开始赶人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河马表示学校已经准
了下周一的公假,大伙儿兴高采烈,相约当天一起出去玩。这一天的活动,终於在众人
的欢呼声中告终。
  塞车塞到家,我疲倦不堪地进了家门。吃过晚饭,洗了个澡,准备写完日记就上床
休息,补补近来大量消耗的体力;把这一阵子的忙乱,近日乱七八糟的心事置之脑后,
好好睡他妈的一个大觉。
  刚打开日记妈妈就进来了。她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在我身边坐下。
  “今天累坏了吧?”
  “是啊,”我说∷“帮学长带队,才知道学长不好当。”
  “你近来脸色很差,怎么了?”妈妈问。
  “唔……”我想了想∷“大概是练诗太累了吧!”
  “有没有什么心事?”
  “没有……”我有点心虚,心想心事不但有,还有很多,只是一件也不能对老娘招
认。忙道∷“你放心啦!好好休想一下就没事了。”
  “段考快到了吧?”
  “是,怎么样?”
  “你成绩很差,想想办法吧?”
  “是是是……我会努力。”
  “你总是这样说,”妈妈笑道∷“我才懒得管你咧!考不上大学自己负责,别一辈
子赖在家里吃闲饭就行啦!”说着放下水果,递给我一个信封∷
  “你有一封信。”
  “谢了。”我伸手接过,回头见她还站在身边,似乎有话想说地看着我,便问道∷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摇摇头,拍了我一把∷“没事,早点睡,别想东想西的。”说着迳自出了房门。


  望着妈妈消失在门口,我叹了口气,正要打开信封,外头电话就响了。
  “小凯,你的电话!”
  “喔!”我连忙把信件往手边抽屉一扔,出去接电话。
  “喂?我董子凯。”
  “我是赵韵仙。”
  我一愣,说道∷“嗨!什么事呀!”
  “比赛结果如何?”她问道。
  我又是一愣,没料到她会问我这个∷“唔……第二名。”
  “真可惜。”她笑道∷“还好吧?”
  “看开点就得了。”我道。随即反问∷“你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关心哪!”她格格娇笑∷“怎么,不行吗?”
  “行行行!”我也笑了起来∷“多谢了。你就这件事吗?”
  “当然不止。”她说∷“你晚上会去月光和狗吗?”
  “唔……你有什么事?”
  “唱完歌出去聊聊如何?”
  “今天晚上没有表演,不必在月光和狗见。”我怔了怔∷“为什么想到要见面?”

  “聊聊呀!”她理所当然地说∷“怎么样,聊天需要什么理由吗?”
  “没有没有,”我忙道∷“好啊!几点?”
  “十二点半好了。”
  “在哪里?”
  “我去你家接你。”她道∷“我开车,比较方便。”
  我迟疑片刻,心中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妥,但又找不到不妥在
哪里。当下半晌不语。
  “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我回过神来,说道∷“你不麻烦吗?”
  “不麻烦。”
  “唔,好吧!”
  “那待会儿见了。”她笑道,随即收了线。


标 题: 挪威森林记/寻仙卷 (28)


  二十八 飞梦

  一月十五日的凌晨四点十五分,我坐在白色BMW的前座,和正在开车的她说着几
乎遗忘了的过去。此时四下正是一片宁静,我的声音低沈沙哑,眼前亦浮晃着迷幻药下
的各式梦境。夜凉如水,身周火热,我正在天堂和地狱中徘徊。
  握着方向盘的她一身雪白,紧身套装在金色耳环的反光中摇曳;淡黄的卷发飘散在
裸露的肩膀上,被车窗缝隙传来的夜风吹得飘扬不止。她的气息飘逸,她的面庞艳丽,
她是正要送我回家的赵韵仙。
  近来每天晚上唱完歌后她都固定会出现在舞厅门口,等我摆脱小雁弟兄后溜出来,
再开车送我回家。月光和狗距离我家只有三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晚上虽不塞车,我们却
通常会在车上耗上一个钟头。两人聊聊天,约莫五点左右才各自分手。
  这两天她似乎不再像初识时那般神秘了。通过彼此沟通,我开始了解这个被诗圣他
们批评的体无完肤的女子。我知道她是一个富商的独生女,生日是一月十一日(诗朗比
赛那天),家住高雄,她自己则独自在台北租房子住,如今她们大小开支完全由一间P
UB支持,而那间名叫“小里昂”的PUB,则是她的富豪老爸出的钱。说实话,越跟
她接近,我越觉得诗圣他们对她的恶评是一种有意的误导。她们口中的仙是个有性虐待
狂的大花痴,精力过人不说,更毫无道德可言。近来自己观察,我早已确定她绝非这种
人。首先,我们交往了这么久,她可从来没有对我表示或提到任何有关床第之欢的话题
;其次,她的思路很清楚,每句话都切中窍要,跟她聊天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她不但从
来没有说过一句让我觉得惊世骇俗的话,更对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聊的生活小事都保持着
高度的兴趣。尤有甚者,她更对我的感情生活表示了不只一次的关注,彷佛我是什么偶
像名星,或是知名政坛人物一般,有事没事就提出这个主题来聊。
  说实话,我很好奇她为什么对这个主题特别感兴趣;不过她很会闪避问题,什么事
情她不想说,我是绝对问不出来的。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既然她不置可否,我也就
没兴趣多问。只是,我心想,假如某个女人一天到晚跟你谈什么性解放或高潮权,那么
她还有一点理由被我们认定是个花痴;倘若此女连你小学时候的愚蠢恋爱都有兴趣,我
们实在没有理由把这个人和精神分裂的性虐待狂联想在一起,不是吗?
  所以,我越来越不相信诗圣他们对她的任何评语了。

    .

  “你交过几个女朋友?”她问,嘴角泛起一抹嫣然的微笑。
  “大概……”我想了想∷“六七个吧?”
  “为什么说『大概』?”她问。
  “因为……有一些不知道算不算,”我解释道∷“像青梅竹马,或是一厢情愿之类
的。”
  “都算进去有多少?”她又问。
  “唔……有七次吧,”我说∷“要是算上失败的初恋,那就有八次。”
  “初恋就失败,”她笑道∷“真惨。是什么时候的事?”
  “国小五六年级吧……”我想了想∷“记不清楚了。”
  “呀!国小就谈恋爱,真早熟!”她笑道∷“不错的女孩吧?”
  “小学生嘛!还不是就那个样子?”我含含糊糊地接口。
  “说来听听如何?”
  “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嘛!”
  “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很有意思呀!”她笑道∷“我想知道小学生怎样谈恋爱。”
  “我说过了,没成功。”
  “那更有意思了!”她微微一笑∷“小学生失恋,这比小学生谈恋爱更有趣。”
  “你真的有兴趣?”
  “真的。”
  “好吧,我说。但你可不能拿它来取笑我。”
  “放心。”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迟疑了一下,说起了有关兰的那段故事。说也奇怪,这件事我没有对薇说,也没
有对玟说,天下除了远远之外,我好像只有跟小玫提过一点。此刻她一问,我竟然就完
完全全的,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

  兰坐在我右边的后面。她是个脸圆圆的,戴着牙齿矫正器的可爱女孩。当时是五年
级下学期,我最好的朋友阿湘刚跟我切八断,班上只剩她愿意跟我说话。那时候世上除
了演讲比赛,只有她是唯一能让我觉得活得有点意义的事物;而我也一直以为让她开心
的最佳办法,就是再拿几次台北市冠军。
  我们导师是一个气质跟酒家女差不多的爆炸头,每次考完试,她就当众羞辱成绩在
二十名左右的我;然而教我最不能原谅她的,就是她总对其他老师说我是她训练的。每
次我抱回奖杯,她就把功劳抢走,硬是夺去我那珍为至宝的战利品。此外,她不但从来
没有记得我是如何替她争面子的功绩,更从不对班上同学夸奖我的成就。这个人不但剽
窃我的心血,更每每在大家围剿我这个特立独行的公敌时,枉顾自己为人师表的公正立
场,站在人多的那边敲边鼓。当然,假如不是学校在朝会时有个颁奖仪式,大家绝对不
知道他们的董子凯又再度旗开得胜,帮学校又抱了个全市第一名回来。
  当然,他们其实也不重视我的成就,没有第一就嘲弄,得了冠军就讥讽,老实说导
师是否宣布,对我而言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异。要不是有兰的关心慰问,有时候我真的会
想来一次秀逗演出,上台乱说一番,大家一起出洋相到外校去。
  决定表白时已经六年级下学期了。我去金石堂挑了一枝自动笔,写了一张小卡片给
她。当时那件事轰动整个年级,我的外号第一次从“凯子”变成了“癞蛤蟆”。直到今
日,我还深深地对他们的无情讥刺感到难过不已。
  我当然没有吃到天鹅肉,那次之后我终於了解,原来不吃羊肉,照样可以惹一身腥
。她退回了卡片,也退回了自动笔,还写了一张大家都看到了的字条,告诉我“天涯何
处无芳草”,顺便提醒我“藉酒浇愁愁更愁”。言外之意,彷佛是好意劝告我别作一个
饥渴的自了汉一般。
  我被这件事大大伤害了整整一年。兰,你退回自动笔也就罢了,那顶多表示你拒绝
;连卡片一起还我,那不是在说我们从此不必再做朋友了吗?再说,你为什么不私下把
字条给我,而要交由那酷的要死的班长转交呢?难道,只是喜欢你,我就必须负担这么
大的代价吗?
  替自己买了一管黑底灰柄,质感上佳的自动笔,我换来了一段黑外灰中,情况极糟
的六年级。之后她再也不过问我得奖了没有,我也再也不曾跟班上说过任何一句话了。
整段时间唯一的收获,就是学会如何跟一枝黑底灰柄的自动笔沟通。自动笔陪我上国中
,陪我考高中;自动笔看我学抽菸,看我学打架耍流氓;自动笔是我跟临校干架时的秘
密武器,也是我在远远蛋头等人竞争下追到小玫的唯一法宝。自动笔帮我克服联考的计
算错误,让我以黑马的姿态考上成功;自动笔也帮我克服上台前的紧张,在喀答喀答的
声音里,伴我在中新友谊之夜中一战成名。
  自动笔啊,是我对不起你,不是你对不起我。你为我磨得浑身是伤,却从来没有一
刻对我抱怨或罢工。把你留在中正机场的长椅上,是我将永远耿耿於怀的一大恨事。你
此刻过得如何?现在的主人待你好不好?他会不会跟我一样软弱,跟我一样怯懦呢?他
会不会跟我一样,把你当成一个知心好友,对你无话不谈,对你推心置腹呢?

    .

  “你把笔丢在中正机场了?”她说∷“很伤心吧?”
  “还好……”我低声道∷“丢了也好。”
  “为什么?”
  “笔掉了之后,以前的事也不太去想了。”我说∷“眼不见,心不烦。”
  “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一枝笔?”
  “黑盖圆头,灰色笔杆,”我形容∷“笔尖也是黑的,日本飞龙文具公司做的。”

  “嘿!”她一笑∷“记得真清楚!”
  “应该的,”我叹道∷“它是除了『董子凯』三个字以外陪过我最久的东西。”
  “有没有想过再买一枝留念?”
  “试过了,买不到。”
  “喔!那真可惜。”她说。
  当下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良久,她忽道∷“喂,问你一件事。”
  “你说。”
  “听说,你很喜欢北一女的学生?”
  我怔了一下,点头道∷“嗯,谁跟你说的?”
  “我忘了,那不是重点。”她说∷“是因为阿薇吗?”
  “唔……也不全是,”我想了想∷“理由很多。”
  “说来听听吧?”
  “不要。”
  她微微一笑∷“这么难以启齿哪?”
  “不是,”我解释道∷“有些事我自己也不愿意去想,一提起来心情就不好……”
  “像那个徐什么兰?”她接口。
  “嗯。”
  “凯子,”她忽道∷“那件事给你的伤害很深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后来你还有跟她联络过吗?”
  “有,”我承认∷“国三的时候。”
  “情况如何?”她微笑着问∷“还好吗?”
  “感觉很奇怪,”我顿了顿,说道∷“那时候我没在追她了。但是,看到她越变越
漂亮,我就……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落寞。”
  “当时你有女朋友吗?”她又问。
  “没有,只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干妹。”我停了半晌,又说∷
  “感情很好。”
  她微微一笑,微笑中带着好奇及询问。
  我看了她一眼∷“你又想知道?”
  “嗯。”
  我低下头,停了许久。之后,自动地对她说起了另一段故事。

    .

  国二下我参加了一个景美区的交通安全演讲比赛,那次规模太小,我也没有好好准
备,稿子背熟就上台,后来拿的是亚军。
  学校派我和雅作代表,当时我对这个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十分可爱的女孩毫无印象
。随我们出去的是生活辅导组金组长,他长得像席维斯史特龙和成龙的综合体,高大健
壮,潇洒英俊;当然啦,集中西两大高手的功力,他也是唯一制得住全校大小混混的人
。当时他外御万芳强敌,内除兴福恶棍,下班以后还出去开计程车赚外快,端得是本校
一大风云人物。
  一个小痞子,一个小姑娘,加上一个美式武打英雄,我们三个当天好像是出去郊游
一般地有趣。我上台时组长躲到外头哈草,似乎根本不耽心我会出什么问题;雅上台时
他则一再耳提面命,倒像自己在比赛一般。当时雅忘了稿,在台上涨得满脸通红;金组
长急得满头大汗,硬逼我在台下帮她提词。当时我认为比赛首重公平,但不知为何,还
是帮她作了弊。
  雅下台之后大大地谢了我一番,说道她是导师派来的,以前从未参加过正式比赛;
想不到当着那么多人,自己竟然会紧张成这样。她又问我在台上的感觉,说道你神态自
若,讲到精采处,甚至还会来一段即席演讲,在不知不觉间多说一段稿子上没有的内容
,随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接回原稿。她佩服地问∷难道你都不紧张吗?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反正就那些老套,又是习惯就好,又是稿子是自己
写的什么的。不过,回学校之后我就红了。她在女生班大力宣扬我有多厉害,又对一众
姊妹们直夸我“热情帅气”;害我好一阵子连教室都不敢出去,生怕那些无聊女子硬把
两人送作堆,在大家面前说一堆生安白造的流言。
  两人的交情一路发展,先是交换电话,其次又结拜兄妹;只差一步,她就会成为我
这辈子第一个女朋友了。孰料,就在刚上国三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因为心情不好留在
学校,和正好也留在学校的小玫聊了许久。之后,事情便有了变化。不过那又是另一段
故事,有空再说吧。
  开始追小玫时雅就主动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虽然她依旧说着我的好话,我俩也一
如国二时一般,一打起电话就停不下来,但我却已清楚感受到了她的改变。那时整个年
级都不相信我会追到那个个性强而独立的小玫,加上远远的白雪公主也是她,我一直被
各方反对意见强烈打压着。小玫当时有一个男朋友,她妈妈又是学校老师,加上我们导
师又用高压政策管制着我的行动,这种辛苦就别提了。但是,在这一片“劝退”声中,
只有雅从头到尾一直鼓励我,帮我出主意,帮我送情书,什么她能够想到的,她都主动
地帮我做了。尤有甚者,当她发现三年前兰对我的那件伤害,竟然是此刻我有时裹足不
前,不敢迈开大步行动的理由时,她竟然主动找上了同班的兰,要她“为当时的错误负
责”。
  又是一个周末下午,当我坐在川堂围墙上发呆想心事的时候,近一千个日子没跟我
说过一句话的兰,终於悄悄地,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起初我还当她只是打此路过,是
故也跟往常一般当作没看到,凝望着远方,一动也不动地发呆。
  但是,我马上就发现——这次她不再只是擦身而过而已了。
  当天我们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聊着以往的事。她长大了,我也长大了,陈年
往事,此时尽付一笑。原本兰总是在雅称誉我的时候跟她抬杠,经过这次长达四、五个
小时的长谈之后,称誉我的人突然又多了一个。这件事或许只是个插曲,但自此之后,
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然放下了某些一直郁积着的心事,终於得以毫无负担地,自信满满地
踏出了我国三的第一步。
  其后就一路顺风了。首先,我把自己的成绩迅速拔高,以突然的转变和进步,在很
短的时间里就轰动数班,大伙儿纷纷谣传董子凯终於“看破红尘”,决心背水一战,“
用联考来弥补感情上的挫败”了。殊不知这只是个我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更藉以吸引
大家的注意力,让自己成为话题中心的办法而已。开玩笑,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放弃呢

  其次,我开始用最大胆的方式对小玫表白,又是花又是诗,加上长篇大套的情书,
以绵密紧凑的攻势,在封闭的兴福校园里造成极大的震撼。当时我的作文一向是全校之
冠,改论理为抒情,亦不失其精神;很快地,那些情书就成为女生班同学见习攻错的范
本了。加上雅和兰又在其中策动引导,顺便给我取了一堆什么“徐志摩”、“郁达夫”
之类的溢美外号,推动我的攻势更加顺遂。数周不到,王子追到了公主,从此过着幸福
快乐的日子。
  这一切——我有时反思——都是雅给我的。或许她并没有提出任何我该如何如何的
办法,但她却给我了一把得以登堂入室的钥匙。私下想想,我其实并不值得她的付出;
我给过她的,只不过是一场地区性小小演讲比赛中短短几分钟却又不见功效的提词罢了
。真的,少得微不足道,少得令人汗颜。
  兰曾经私下对我透露——其实从比赛的那天起,雅就已偷偷地喜欢了我。她所做的
一切,也像是在为她的男朋友所做;是如此的尽心,如此的真诚,而又如此的牺牲啊!
  我知道此刻的她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了,那位仁兄甚至也读成功。但是,我在心底
发了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彻底地,不计一切的补偿她。补偿她曾经付出
的,或者说曾失去的一切。
  我一定要。

    .

  故事说完了。赵韵仙冷笑一声,沈默片刻后说∷“这女孩好蠢。”
  我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笑了笑∷“换成我就不会这么做。”
  “你不是她,”我哼了哼∷“你没资格笑人家。”
  “哈哈!”闻言她放声大笑∷“真可笑!”
  “什么事可笑?”我气冲冲地反问。只听她笑道∷
  “其实你心里很喜欢她这么做的,不是吗?”她自信满满地说∷
  “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过意不去,人家这么做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想到要对人家好
一点?”
  “不能这么说,”我连忙解释∷“当时我没想到这么多……”
  “没想到这么多,”她接口∷“就是你的错。”
  这句话简短有力,像一记重锤般地击中我的胸口。没错,当时我只顾追小玫,只想
到如何应付远远和蛋头对我“重色轻友”的质问,却完全没有想到过雅的心情。甚至,
我愉悦於跟兰重新找回的友谊,我陶醉在一众女生的吹捧之中,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
注意力,去想想这些事都是怎么来的,是谁把它们赐给我的。
  的确,没想这么多,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错。
  “是不是?”她继续说道∷“你根本忘掉人家在想什么了。甚至,我告诉你,要不
是觉得人家这种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你董子凯绝对不会这么糊涂。同意吗?”
  我叹了口气∷“同意,你说的对。”
  她看了我一眼,胜利地把眼神移向远方;我低下头,玩味着这番话。心中突然产生
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我发现这种事在我身上好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就像第一次上台说
相声后,小玫曾说我是最好的演员;之后每次怯场,我就告诉自己∷“你是最好的演员
,不会有问题的!”但是,在我随即开始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演员,因而卖力地投入舞台
的当口,遗忘了小玫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终於在一阵慌乱中,永远永远地失去了她。
  赵韵仙看我半晌不语,突然一变话题,问起了我的诗朗队生活。我松了口气,连忙
抽回远逸而去的心绪,回答起她的问题。
  讲着讲着,她问到我参加诗朗队的理由。我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没躲开这一问;当
下便道理由是有,只是不想讲给你听。她笑道∷
  “又是一段情史?”
  “呃……”我一怔,心想她反应真快。只得道∷
  “嗯,是。”
  “你的经验倒真不少!”她笑道∷“说给我听行不行?”
  “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情史,只是有点感觉而已。”
  “说说看嘛!”
  “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看呀!”
  “唉……”我叹了口气。带着一股莫名的伤感,把祯的故事从回忆里抽了出来。

    .

  祯比我大一岁,长得跟北一女演讲社前社长陈家祯简直一个模样。我甚至怀疑过“
祯”这个字,就是为了那种长相发明的。
  国一班际团诵比赛,她因为是兴福诗朗队队长而参与评审。我们班当时拿了第二名
,祯到班上挖角,看中了我跟蛋头。之后,我们就加入了诗朗队。
  我的腹音是祯教的。记得某天练习,她按着我的小腹,要我念“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是一句标准的扩胸句,事先我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孰料当她一把手按将上来,我马
上开始满脸通红,最后念出了一声参加诗朗队以来最不稳的抖音。当时她对我一笑,似
乎了解了我的感觉,便不强迫我再试一次。甚至,她还对指导老师说∷
  “其他人不用试了。我赞成让他当下一任队长。”
  当时我惊讶於她的决定。而就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下,我们参加了第一次的比赛。转
眼升上国二,我更以队长身分,带领全队苦练当年的比赛诗“老松行”。
  那年她以三年级的身分代表兴福比独诵组。团诵比完后,我不待老师们的鼓励慰问
,便一马当先地奔至独诵场地,听她念那首我连试都不敢试的“龙种”。
  祯一上台我就爱上了她,她清楚沈重地念着那首沈重哀痛的诗,只报完题目,台下
就响起了一片掌声。当时我发觉,假设一个女孩比你大一点,本事又比你好一点,她在
你眼中就会突然变得比较美,比较知性而迷人。
  回到学校后我就常去找她了。我们总是在放学后的落日馀晖里,站在校门口一聊就
是个把钟头。我们常聊诗、常谈诗、常一起练诗。对话中的诗句,和着日落的红光,那
阵子的感觉真的好美,好美。
  当时她要晚自习,这一点也成为我国三时酷爱晚自习的理由。她立志要考上北一女
,我则除建中不念;只是,最后我们都黄牛了。她没上榜,我进了成功。在成功又进了
诗朗队,试图寻找过去落日馀晖中的的那种感觉。
  当时没有跟她进一步是不得已的。理由有四∷一、她要专心准备考试;二、她提议
结拜姊弟;三、她比我成熟得多;四、他有一个万芳国中的男朋友……
  虽然,她说那是干哥。
  落榜后她没有继续升学,听说是在市场旁边,她家开的小理发店帮忙赚钱。每次经
过那里我都不由自主地会往里头张望,有几次还特别进去剪头发。只是,我从来没有再
看到她。
  考上成功后国三导师邀我回去替学弟们打气,回去时碰到一个当年曾叫我大哥的老
弟兄。据他说祯后来去酒廊上班,现在已经是某道上真正大哥的小老婆了。她长得不赖
,离开有发禁限制的国中校园,她一定更美,更美了。
  那天傍晚落日很红,满天尽是即将逝去的霞光。我的弟兄人品欠佳,他很可能是吹
牛的,只是我再也无法证实了。不知现在她人在何方?是站在理发店里头帮忙家计,还
是咬着清楚而沈重的字音,一句一句地,对着某个不知名的孩子,念着那首沈重而哀痛
的“龙种”?
  短发的祯,夹杂诗句的对话,在夕阳红霞中拖出我身后一条长得拉不动,浓得化不
开的孤单身影。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兴福。

    .

  一月十六日。
  “凯子,你出来!”诗圣猛然打开厕所的门∷“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个清楚!”
  “说什么?”我蹲在地上,把菸灰弹了弹。
  “这几天你去哪里了?”他怒气冲天地问。我笑了笑∷
  “在学校呀!没跷课,没公假,乖得很哩!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少来这套!”他大声道∷“我是说早上唱完歌之后。”
  “我回去休息啦!”我说∷“白天上学,晚上上台,你当我是铁人吗?”
  “是吗?”他冷冷地说∷“休息?跟阿仙一起休息?”
  “我会吗?”
  “你不会吗?大家都看到了!”
  “哦?”我慢条斯理地说∷“看到什么了呀?说来听听吧?”
  “你!”他吼道∷“你都跟她一起回去的,对不对?”
  “没有,”我打个哈哈∷“你看错了。”
  “你还狡辩!”他喝道∷“你坐她的车,五点都还没到家,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

  “这是你自己看到的?”
  “这……”他一怔∷“是森怪说的。”
  “他近视太深,”我笑道∷“想必是看错了。”
  “你再赖嘛!”他霍然起身∷“昨天我在你家楼下等到五点!这还会有错吗?你说
!当时你人在那里?是不是在她家?”
  “我在路上。”
  “你骗谁?从月光和狗到你家只要二十分钟不到!”
  “你不信我也没辄。”
  “你……”他没料到我会一句话否认的这么干净,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我有一件
事问你,给我老实讲!”
  “你问吧!”我笑道∷“我老实讲。”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没有。”
  “真的吗?”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真的真的,”我拉开他的手∷“信不信由你。”
  “要是我不信呢?”
  “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好!”他从口袋掏出了一张活页纸∷“你给我把这个解释清楚!”
  我一见那张纸,就知道是我的东西,登时心下狼狈。那张纸上写着一首诗“醉思”
,并附有下款∷“给深夜里白衣的赵韵仙”。
  “你干什么乱动我的东西?”我怒道∷“谁让你动了?”
  他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只不过是去找根菸罢了,谁教你乱摆
?”
  “那根本不代表什么,”我瞪着他∷“我爱写诗,你又不是不知道。”
  “写诗给女孩子,还能有什么好事?”
  “是吗?”我反驳∷“我自己爱写,你懂个屁!”
  “那我问你,”他一指我胸口∷“你写诗给大姊过没有?”
  我立时语塞。这一问真厉害,马上就攻进我的弱点。让我不得不同意——的确,写
诗给女孩子,是不能有什么好事的。我写过诗给小玫,给薇,甚至给过赵韵仙,却没有
一首给玟。
  “怎样?”他哼了哼∷“没有吧?”
  “是,没有。”我承认。
  “你怎么解释?”他追问。
  “这个嘛……”我想了想∷“没有,我没有什么解释。”
  这话一说,他反而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那么……”他有点紧张∷“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你跟她有一手?”
  “等等!”我忙道∷“你别搞错了,我只有承认没有写诗给玟过,可没表示我跟赵
韵仙有什么关系!这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问道∷“要是你没有怎样,有什么
理由都可以说呀!”
  我叹了口气∷“太复杂了,解释不清。”
  他心知事情不简单,当下拉着我蹲了下来,两人各点了一根菸,他说∷
  “这节不去上了好不好?我们把话讲清楚再走。”
  我点点头,吸了口菸,半晌后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想了想∷“我想知道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样,真的,”我说∷“她送我回家,我们在车上聊聊天,如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那么晚还没到家?”
  “没聊完,我们兜圈子。”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他又想了想∷“说说你对她的感觉吧?”
  “有关哪方面?”
  “随便啊!”他说∷“像你对她的了解,她这个人怎么样,说什么都行。”
  “唔……”我稍稍停了停∷“其实我也不能算是有多了解她,只是觉得跟她在一起
聊天的感觉……那种感觉不错就是了。至少什么都可以说,没有什么须要顾忌的。”
  “所以你写诗给她?”
  “这是两码事。”
  “为什么是两码事?”他问道∷“你在诗里把她写得……呃……写得那么好,像是
老相好还是什么红颜知己之类的,怎么算是两码事?”
  “老相好谈不上,”我笑道∷“红颜知己,倒是蛮贴切的。你不错嘛!还懂得我在
写什么,不亏是诗圣。”
  “你少胡扯,”他说∷“我们回到主题,你觉得他是红颜知己?”
  “可以这么说,”我点点头∷“我说的她都懂。”
  “像是什么?”
  “一些往事,”我说∷“她让我想说,说完了心中很畅快。”
  “你都说了什么事?”
  “很多呀!从小学到高中,一大堆哩!”我顿了顿∷又道∷“很奇怪,像你现在问
,我就没有什么兴趣讲;她没问,我反而很想告诉她。就是这种感觉。”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后道∷“凯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听完别发火。”
  “不会,你说。”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他缓缓地道∷“狗弟也有,小嘟也有,跟她上过床的男人
,都有这种想把心事告诉她的感觉。”
  “喂!我真的没跟她上床。”
  “我知道,”他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跟她走得近一点的人,都会这样。”
  “那又怎样?”我说∷“这至少代表她善解人意,不是吗?”
  “不!”他指正道∷“那表示她在摸你的底。等她觉得了解你了,她马上就会针对
你的弱点发动攻击。”
  “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把持不住,跟她上床了。”
  “照你的意思,她跟我交往,花这么多时间听我说那些,全都只是为了『开』我喽
?”
  “正是如此。”
  “那她未免太饥渴了吧?”我摇头道∷“我不认为她需要这样做。以她的条件,随
便搞搞就可以弄上一大票,又何必这么累?”
  “我告诉你,”诗圣正正经经地说∷“她的确很饥渴。不但如此,她更是……”
  “一个虐待狂。”我笑着接口。
  “凯子,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他知道我只是跟他胡闹,强调说∷“她专门找有
点本事的人下手。等到你被她用手铐铐上,那就只有被她搞的份了。对她来说,能玩你
这种人,似乎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所以,”我打断他∷“你是在说,她现在把我当成了下一个猎物,小弟是个有点
本事的男人。是吗?”
  “没错!”他说∷“她的目标就是你。”
  “哈哈!那可得感谢你们看得起我啦!”我笑道∷“你说来听听,我有什么本事?

  “你是社长,”诗圣想了想∷“又会写诗念诗,歌唱得又好,第一次吸毒也没出事
。别说她了,我也很佩服。像那天表演,你刚嗑完药马上就上台,有种得很。”
  “多谢夸奖。”我笑道∷“还有没有?”
  “当然还有。像是你能够把……”诗圣刚刚开口,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
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啊!”我说∷“很正常。”
  “她有没有问你有关大姊的事?”
  “没有,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我跟玟是男女朋友。”
  “才怪!”诗圣大叫∷“森怪早就告诉她过了!”
  “哦?”我一愣∷“真的?”
  “看吧!”诗圣道∷“她早就摸过你的底了,这是在试你!”
  “唔……”我想了想∷“这么说也是有点道理。”
  “不但是这样,”诗圣又问道∷“她还帮你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对不对?”
  “两杯,”我纠正∷“她自己也喝了一杯。这又如何?”
  “你老实讲,当时你的心情怎么样?”
  “这个嘛……”我迟疑半晌,终於道∷“好,我承认那种感觉很好。”
  “好在哪里?”
  “好在……好在有人陪着我这么做……”我稍稍小声了点∷“以前薇下台后都喝长
岛冰茶,我后来也学她喝长岛冰茶。现在薇走了,我每次喝长岛冰茶都觉得很孤单……

  “所以,当她这么陪着你的时候,你就高兴了对不对?”
  “嗯。”
  “你发现了没有?”他紧追着说∷“她的行动是有预谋的。”
  “这么说也对,”我说∷“可是我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看上我。你刚刚说的理由
都不成理由,什么我是社长,这对她来说算什么?”
  诗圣又沈默半晌,忽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要是没看上你,那才真的叫奇怪
。”
  “为什么?”
  “我跟你说实话吧!”他一抬头∷“你知道为什么阿薇和大姊都会爱上你吗?”
  “这就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交朋友吗?”
  我又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因为你很真诚,”他拍拍我∷“又很善良。像高一我刚跟阿薇分手的时候,有一
次你跟我在厕所打屁,这个你记得吗?”
  “有点印象。”我道∷“那又如何?”
  “那天我问你抽不抽菸,你说心烦才抽,”他说∷“后来看我心情不好,你就陪我
哈了一管。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
  “小事一桩,你记着干嘛呀!”我哈哈大笑∷“没想到诗圣也有这种细腻的一面!

  “不,这不是小事,”他脸一红,又说∷“你会为别人想,这就不容易。再说当时
我们有没有交情,像我这样的人,你原本避之惟恐不及的,对不对呀?”
  “唔……还好啦……”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话题带开∷“别提这个了,你继续
说她为什么会看上我吧……?”
  他没理我,又道∷“期考前你告诉我那个柯什么玫的事,我就在猜你到时候会去送
她而不来考试。后来见你马上就交卷,我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挺
欣赏你了。”
  “为什么?”
  “唉……”他叹了口气∷“你会为自己的感情去努力,我就不会。否则当时我就不
会失去阿薇了。”他顿了顿∷
  “阿薇也说你很有心,这是她会喜欢你的原因。”
  我心头一震,浮出一个念头,问道∷“这也是你介绍她给我的理由,是不是?”
  他点点头∷“是。我知道你们会互相爱上对方的,这也算我补偿她的一点心意。她
跟你在一起,总比跟我在一起好。”
  “可惜……我让你们都失望了。”
  “不!”他忙道∷“这件事我和阿薇都不怪你。她说你一直无法忘掉那个柯什么玫
,是她会喜欢你的理由之一。再说……”他想了想∷“后来事情变化成那样,也是因为
你很至情至性的关系。这一点谁也不能怪你。”
  我又叹了口气。只听他续道∷“阿薇后来要大姊照顾你,其实是希望你们彼此照顾
对方。她对我说过,只有你,才能帮大姊从以前的阴影中走出来。”
  “她这么说过?”
  “是呀!”诗圣温然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事实上你也真的做到了。你不但是
她的初恋情人,让她很振作,人家最近更努力戒毒咧!”他大笑∷“你他妈的用苦肉计
,我佩服你够朋友!”
  “多谢夸奖。”我淡淡一笑。
  “不过,你一定要戒掉喔!”他嘱咐道∷“可别越陷越深。”
  “放心,我会的。”我说,随即问道∷“对了,你不是也在嗑?跟我们一起戒如何
?”
  “一句话!”他爽快地道∷“只要你们两个戒了,我就一定不再嗑!反正迷幻药又
不会让人发抖,冲着你这个兄弟,我就非戒不可。”
  “爽快!”我跟他击了一掌,两人大笑不止。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说∷
  “我们讲远了,你跟阿仙的事还没说呢!”
  “喔!对对对!你继续说。”
  “刚才我讲到哪儿啦?”
  “你说她为什么会看上我。”
  “对,”他顿了顿∷“你知道阿薇和大姊都很不喜欢她吗?”
  “感觉得到。怎样?”
  “她从森怪那里听到不少你跟他们交往的情况,”诗圣镇重地说∷“她对你下手,
不但是因为你很行,一方面也是为了报复她们。”
  “你是说……”我吃了一惊∷“她跟我走得近,只是为了要打击玟和薇?”
  “没错!要是她成功了,你想想阿薇和大姊会有多难过?”诗圣正色道∷“再说,
要是这是事实,小嘟会怎么想?狗弟会怎么想?你自己也知道吧?他们两个嘴上说得好
听,心里可都蛮喜欢她的。这么一来,我们小雁兄弟们的交情会不会受到影响,你心里
有数。”
  我心知他说得对,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不会吧……?”
  “会!”他说∷“不但会,这次她还会用比以前更狠的方法折磨你!她会想∷好啊
!你董子凯很厉害是不是?你追得上阿薇很了不起是不是?你把到阿玟很得意对不对?
我就把你搞得一点尊严也没有,让你爬在地上跟狗一样,看你还帅得起来吗?”诗圣的
语气中充满威胁感∷“到时候她再把情况跟大家说,把你的丑态都暴露出去。你想一想
那种情况吧!这不是我要吓你,她绝对会这么做!”他顿了顿∷
  “凯子,她是一个以征服男人为乐的疯子!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
  “呃,我相信……”我讶异地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道∷“谢了……还好你现在告
诉我这件事……否则……”
  “你小心点就是了。”他叹了口气,劝道∷“凯子,别被她诱惑了。”
  我点点头,说道∷“诗圣,我说句话你别介意。”
  “不会,你讲。”
  “刚才的事你是猜想,”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真的发生过?”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那……”我怔了怔,等他继续。
  诗圣沈默许久,最后终於开口道∷
  “没错,在我身上发生过。”
  “还好吧?”
  “好得了吗?”他吭了一声∷
  “你很好奇,是不是?”
  “你不愿意讲就算了。”我忙道。
  “不!既然说了,干脆通通告诉你。”他咬了咬牙∷“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一点点都不行,否则我就不说了。”
  “我不会。”我道∷“别耽心,这件事我绝对守口如瓶。你要真的不放心,那也不
必勉强告诉我。”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你绝对猜不到她的可怕!”

    .

  清晨六点十五分,日出的前一刻。
  “你家到了。”她停了车,对我轻轻一笑∷“明晚再聊吧!”
  “嗯,明天见!”我笑道∷
  “跟你聊天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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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标 题: 挪威森林记/寻仙卷 (29)


  二十九 诱惑

  “喂?”
  “森怪吗?我是凯子,你在睡觉呀?”
  “呵……没关系。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当时诗圣跟赵韵仙的事?”
  “唔……知道。”
  “她真的是那种人吗?”
  “这个嘛……很难说。”
  “这话怎么讲?”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诗圣讲的。他要我找你谈谈。”
  “喔……”
  “你倒是说呀!她真的干过那种事?”
  “没错,是真的。”
  “这么说……她真的是这么坏的人了喔?”
  “你不能乱下断语,这里头很有文章。”
  “怎么讲?”
  “她不是天生就这样的,对吧?”
  “废话,谁一生下来就是虐待狂?”
  “你记得这一点就好。”
  “你说得太模糊了!诗圣说你跟她有交情,要我跟你多问点她的事。”
  “我也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事呀!不过,专三之前她没有那么夸张就是了。”
  “所以,你是要说,她在专三的时候可能碰到什么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的。是不是
?”
  “没错。”
  “那件事可以告诉我吗?”
  “我真的不知道。”
  “你别盖我,你一定知道。”
  “人格担保,我不知道。”
  “你……那你为什么跟她走得比较近?总有一点理由吧?”
  “凯子,你跟她没有怎么样吧?”
  “什么?”
  “我说,你没有跟她干什么吧?”
  “没有呀!干嘛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要确定你不会背叛大姊就行了。”
  “我是对她十分好奇,也蛮有好感的。但绝对不会……”
  “好,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在听。”
  “下次她要约你出去,尤其是去她家,你就去。”
  “啊?”
  “不用怀疑,只要她开口,你就去不要紧。”
  “你不怕我走上诗圣的老路子?”
  “你不会的。”
  “因为她已经改邪归正了吗?”
  “正好相反,你比诗圣多了个大姊,她玩你只有更狠。”
  “那……那你岂不是要我去送死?”
  “爽一爽死不了。”
  “喂!你开什么玩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她走得比较近吗?”
  “这就是我想问的。为什么?”
  “因为我不把她当成怪物,如此而已。”
  “然后呢?”
  “你把她当成怪物了吗?”
  “没有。”
  “对啦!所以我才叫你去。”
  “你希望我跟她继续交往下去?”
  “嗯,你比我更会体贴女孩子。只有你,才能发现她的秘密。”
  “我不要。”
  “为什么?因为她对诗圣和大姊二姊做了不好的事?”
  “还有小嘟和狗弟。再说,那也不只是一句『不好的事』就可以形容的。”
  “这也说得是……你想整她吗?”
  “有点想。”
  “那你就整她好了,我赞成。”
  “喂喂喂!你的立场一致点好不好?”
  “我的立场很一致呀?”
  “你解释看看。”
  “我不会讲,你试试就是。”
  “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告诉你,只要你跟着感觉去做,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你再解释得清楚一点。”
  “你被她迷住了,也知道她干过那种事,心里很矛盾,却又没有办法把她当成怪物
或变态。是不是?”
  “是,这又如何?”
  “所以我才要你去试试。你的个性我有信心,这对大家都会有帮助的。”
  “要是我又挂了怎么办?”
  “赌一赌吧!哈哈!只要你一直保持清醒,我相信最后不但能够了解她,也可以跟
她做个好朋友,甚至,还会有机会帮诗圣他们报个小仇。这叫三全其美。”
  “你说得未免太玄了。”
  “试试吧!不过小心两件事。”
  “你说。”
  “别嗑药,别被她用手铐铐住。”
  “好,我会小心。”
  “看你的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唉……”
  我叹了口气,放下电话。

    .

  坐在开往月光和狗的计程车上,我望着窗外街灯下的台北,心里反覆玩味着诗圣白
天对我说的话。此刻我的心情很乱,好想什么都不要管,但是诗圣下午对我说话时那张
沈重的脸,森怪晚上在电话中所说的话,薇和玟的表情,在在都催促着我,逼我去面对
赵韵仙那即来的诱惑,让我无法回头地直向前行,去挖掘一个潜藏在深沈迷乱与朦胧恍
惚背后的真正故事。
  说实话,今天我跟诗圣说的话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实情,这一阵子她送我回家的时候
,早就对我展开毫不间断,又若即若离的“攻势”了。她很技巧地把进展速度控制住,
每当话题就要说到重点的时候,车子总是刚好开到我家门口。这使得我心中每每有一种
落空的感觉,久而久之,便不由自主地对两人每天例行性的见面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与期
待。尤有甚者,每到午夜十二点,我的眼前就会浮起她的身影,出现她那无论怎么飘,
都不会乱的长发及笑颜。彷佛之中,她就站在暗沈沈的黑夜里,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裙,
在星空下对我缓缓招手。
  我必须承认,既然诗圣已经对我说过那些事,而在我也相信他不会骗我的前提下,
我应该不再对她抱持这么多幻想了才是;但这种感觉却是我控制不住的,每当想起“赵
韵仙”这三个字,我就会泛起一股很醉、很醉的心情,彷佛她真的是一个下凡的仙子,
令人感到那么地神圣纯洁、光彩无瑕。

    .

  “她用手铐把我铐起来,脱光了我的衣服挑逗我。”诗圣缓缓地说∷“那种感觉很
可怕,你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又没办法反抗,只能随她摸,随她搞……”
  “你为什么要让她搞?”我笑道∷“她力气又没有你大!”
  “这不是力气大小的问题,”他说∷“当时我像丢了魂一样,她先脱光了衣服,再
慢慢脱我的衣服,之后我就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然后呢?”
  “然后……反正被她搞得很难过就是了,”诗圣顿了顿∷“等我受不了,要她办正
事的时候,你知道吗?她竟然拿出另一副家伙铐住我的脚,然后自己去洗澡,把我他妈
的扔在那里!”
  “那不错呀!”我笑道∷“你正好可以放放凉,清醒一下嘛!”
  “你不懂的,”他说∷“她这么做只会让人越来越难过,那时候只能像粒肉粽一样
搁在那里。”
  “真惨。”
  “还有更惨的呢!”他道∷“好不容易她出来了,我心想这回该办事了吧?结果你
知道她怎么样吗?这婊子竟然坐在我身边,从头到脚慢慢地看着我,一面看一面嘻嘻哈
哈地怪笑,嘴里还说一些很他妈的话……”
  “她说什么?”
  “很多……像什么外表看起来不错,里面就不行了;或者是什么连阿薇也没有看过
的,现在我可以随便玩,应该拍张照片纪念之类的。”
  “那你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诗圣气冲冲地说∷“头都昏了,哪有心情理她这些鸟话?”
  “喂!她这样子说话,又扯到薇,你都不会生气吗?”
  “会啊!”诗圣道∷“起先心想别理她就算了,后来她一直阿薇东阿薇西的,又很
故意地一边弄我,一边问什么『阿薇会不会这样』『阿薇会不会帮你吹喇叭』之类的龟
毛问题,我就火大了!”
  “那你怎么办?”
  “跟她斗嘴呀!”
  “你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骂她两句,什么变态花痴婊子还是公共厕所之类的。”
  “你真带种,”我笑道∷“动弹不得,还敢跟人家吵架!”
  “他妈的惨就惨在这里!这女人一听到我帮阿薇讲话,马上就他妈的翻脸起来,之
后……”他顿了顿∷“她拿起我的内裤塞到我嘴里,用胶带封住,然后就用一堆东西整
我,一边弄一边还像疯子一样地拿鞭子抽我,问我爽不爽。只要我摇头,她就用高跟鞋
后跟踹我的头。”
  “哇拷……”我吓了一跳,追问∷“她用什么东西整你?”
  “你看过日本A片吧?”他铁青着脸∷“就是那些东西。A片里有的她全都有,又
是蜡油又是铁链……最后还有……”
  “还有什么?”我讶异地问道∷“你……你别告诉我是那玩意儿……”
  “你知道就好!”他面孔扭曲,似乎馀悸犹存∷“就是那玩意儿!反正她就是要折
磨我,一面用这些狗屁道具,一面问我还敢不敢帮阿薇讲话。不但这样,她还同时挑逗
我,他妈的,真不是你能想像得到的……”
  “那你怎么说?”
  “起先还跟她对骂,最后等她一拿出那玩意儿,我就不敢硬撑了……”他低下头∷
“但她还是不肯放过我,撕下我嘴巴上的胶布,要我亲口承认阿薇跟大姊一样,是臭婊
子、烂婊子……”
  “你……你说了没?”
  “换成是你,”他看了我一眼∷“你说不说?她拿着那家伙,身边还摆着一台照相
机!”
  “这……”
  “我说了,”他长叹一声∷“没办法。”

    .

  兜了一圈又一圈,在她的询问下,我不由自主地告诉了她有关兰、雅以及祯的故事
;而在她的凝视中,我也无法自拔地诉说着那些深藏在我心底,已历经数载的郁积。她
只是点着头,偶尔浅浅地笑笑;只是倾听着,间或在我中断的时候提个问题。行过一盏
又一盏的路灯,穿过一段又一段的故事,我俩在小小暖暖的车厢里,与世隔绝地从黑夜
畅谈至天明。
  约莫六点左右,她终於将车子停靠在我家门口。熄了火,她将身子轻轻靠在驾驶座
的椅背上。此时正是日出的前一刻,四下尽是轻巧婉转的鸟鸣声,回荡在尚馀夜茫的巷
道里,於晨雾中泛起一轮又一轮的回音。
  “你家到了。”她望着我,轻轻一笑∷“明晚再聊吧!”
  “嗯……明天见。”我顿了顿∷
  “跟你聊天很愉快。”
  她微微一笑,没有接口。

    .

  “之后呢?”我追问∷“她总该放过你了吧?”
  “哼……”诗圣吭了一声∷“你说呢?”
  “难道她……”我愣了一愣∷“她还是在你身上用了那玩意儿?”
  诗圣点了点头,表情十分复杂地叹了口气。
  我俩半晌不语。隔了许久,我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诗圣想了片刻,说道∷“然后她就开始搞我。”
  “怎么搞?”我追问。
  “她在我身上用了那玩意儿之后……”诗圣语带颤抖地道∷
  “没多过久我就开始想上厕所。这婊子不但不让我去,更把我按在床上,坐在我身
上挑逗我。她对我说,假如我真的受不了,那就当着她的面表演打手枪给她看,否则就
一直忍下去。”
  我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听他续道∷
  “当时我说什么都不肯,但是一来实在忍不住,再来她又威胁我,说假如你不表演
,那么待会儿我就把你在床上拉屎的样子照起来,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那……”我期期艾艾地道∷“你怎么办?”
  “废话!”他哼了哼∷“能怎么办?只有照做啊!”
  说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浮起了一股怒意,暗忖这件事她实在做得太过分了。这种情
节我虽然在日本A片上也看过,但一想到这是真正发生的事,而受害者又是我的兄弟,
心里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起来。
  诗圣没有察觉我的心事,沈默半晌,又道∷“……之后她把我拉到厕所,把我绑在
马桶上,看着我把东西排泄出来,又逼我说了一些很丢脸的话……”他面露青筋,咬牙
道∷
  “最可恨的是——她还是把我打手枪和上厕所的样子都照了下来!”
  我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看着诗圣那带着恐惧及羞耻的表情。他低着头,老半天一
句话都没有说。又隔了许久,我才开了口∷
  “那卷底片呢?还在她那里吗?”
  “当然呀!怎样?”
  我摇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下去。”

    .

  日出了。金芒从远方升起,穿过高楼大厦的缝隙,化成一抹又一抹的光波传进车里
。透过她那有点淡黄、有点卷的长发,在鸟鸣声中反射着清晨炫丽的光华。
  她依然微笑地望着我,水亮的眼神悄悄地扩散着迷人的柔媚与艳丽;而在金光的映
照下,默默传导着许多至今仍然尚未被我完全尽解的讯息。此时的我正笼罩在她诱人的
炽焰里,正一步又一步地,无法自拔地被她拉近,陷入她那令人心炫神迷,令人不知所
措的陷阱中。
  “明晚再见了。”她说,身子微微地靠近了些。
  “我晚上不上台……”
  “有事吗?”
  “没事……”
  “出去玩玩如何?”
  “嗯。”
  “那我们约晚上一点,月光和狗门口。”
  “好……去哪里?”
  “我家。”
  她望着我,又笑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只见她轻轻地凑了过来,伸手蒙住了我的双眼。
  她的手凉凉地,是那么地洁白而柔软。
  我的心缓缓地跳着,没有一丝紧张或抗拒。
  她又凑近了些。在洁白柔软的玉手下,在一片温暖无涯的黑暗中,她毫不犹豫地,
用她嫣红而滚烫的双唇,恣意又任性地给了我一记长吻。这记长吻是那么地长,那么地
任性又恣意,在入冬时节一个难得的清晨里,随着朝阳,在尚馀夜茫的晨雾中溅起盈满
车厢的露珠。而没有一丝紧张与抗拒的我,也在黑暗中追随着她的长发,於满天金芒中
毫不散乱地飞翔。

    .

  “她把我绑成各种姿势,一边用皮边抽我,一边又向发狂了一样对我大笑……”诗
圣用惶惧、惊怖的声音,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不但如此,她更在我脖子上套着一条狗
链,要我跪在地下舔她的脚!”
  “那你怎么办?就任她这样玩弄你吗?”
  “没办法……”诗圣痛苦万分地说∷“你不了解,当时她真的是疯了。她的眼神好
可怕,只要我有一点点不爽的表情让她发现,她马上会大声吼叫,然后没头没脑地打我
……”他顿了顿∷
  “而且,她会用一种很可怕的方法整我。”
  “什么方法?”
  “帮我打手枪。”
  “啊?”我一愣。只听他道∷
  “没错。当时她要我跪下,我不肯,她就从后面把我按倒,拖到厕所里开始帮我打
手枪。你要知道,她不是把我搞出来就算了,而是一直弄个不停……”
  “弄个不停?”我疑惑道∷“打出来后还能怎么弄?”
  “再打第二次、第三次啊!”他大声道∷“不到一个钟头,我被她弄了四次!”
  “天哪!”我叫道。
  “这还不算,之后她把我拖出来,又要我舔她的脚。这回我不敢顶撞了,只好乖乖
地照做,”他道∷“想不到,她不但在同时一直踢我、踩我,之后更要我舔她下面,直
到她爽了才准停下来。”
  “那得搞多久啊!”
  “是啊!我搞了好久,这婊子还没爽够,於是她又把我拖到厕所打手枪。”
  “结果呢?”我惨不忍睹地问。
  “反正……反正那一天她一共搞了我七、八次!搞到最后我什么都搞不出来了,而
且还痛了好几天!”
  “……那最后呢?”
  “最后她还是没有放过我,用尽方法把我兄弟撑起来,骑在我身上和我做爱。”
  “这简直是强暴嘛!”
  “是啊,那个时候我动都动不了了,她怎么弄,我都只有随她了。”
  “事情结束后呢?”
  “她……”诗圣道∷“她把我绑在厕所,自己出去不知道干什么了一个上午。回来
后拿着洗好的照片,要我一张一张亲手签名,之后才放我走人。”
  “你没给她好看?”
  “没力气了……”他道∷“当时我快死了,只希望赶快逃走,她把我的内衣裤都拿
走,我也没敢跟她要……”他顿了顿∷
  “而且,她把底片藏了起来,要是我对她怎么样,你想想结果如何?”
  “有道理……”我想了想,又问∷
  “对了,那些照片呢?她没有给别人看吧?”
  “有……”诗圣咬着下唇,痛苦地道∷
  “她寄了一份给阿薇……”

    .

  对月而酌
  对你对我
  以酒化语
  相见也迷蒙

  今夕你我共游梦土
  你拥彩虹
  我有清风
  相隔如纱
  能见不能求

  别说我醉
  我只不过是
  呃……

          “醉思”.凯子.一九九○年冬

    .

  十二点四十五分。月光和狗。
  和她约好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不知怎地,我却觉得还是早一点到比较安心。她并没
有告诉我今晚要做什么,但我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心想就在今夜,就在这个有点
阴沈的夜空下,她正设下了一个陷阱,等待我傻呼呼地往下跳;她已布置好一张毫无破
绽的天罗地网,在我没有一丝警觉的当口,准备给我一场出乎意料的惊愕,让我措手不
及,让我猝不及防地中伏,而乖乖地向她弃械投降。
  月光和狗依然那么热闹,台上的“可可”正浑然忘我地演出。我穿过一个个奇装异
服、浓妆艳抹的男女,好不容易在吧台后找到了顺子。
  “嗨!”顺子拿着调酒杯,笑道∷“今天怎么有空来呀?”
  “睡不着,过来看看。”我道∷“小雁的哥儿们呢?”
  “都没看见,”他想了想∷“只看到森怪。”
  “他在哪?”
  “后台。”顺子顿了顿,又说∷“还有阿仙,他们在聊天。”
  “赵韵仙?”我一怔∷“她已经到了?”
  “是啊!”顺子眉头一皱∷“你跟她约好的吗?”
  “唔……”我有点狼狈,心想怎么说溜嘴了,连忙改口道∷
  “没有没有,只是……只是上次见面时她说……说最近会常常过来逛逛就是了……

  “是吗?”顺子看了我一眼,满脸的不信。
  “是啊是啊!”我装傻∷“不信哪?”
  “信。”他耸了耸肩∷“凯子的话,我哪敢不信?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
  “你说啊!”
  “没什么啦!”
  “喂!顺子!”我隔着吧台,一把拉住了他∷“有话直说。”
  “我……”他迟疑了半晌,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悄声道∷“后面说话。”
  我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到舞台后的长廊。顺子四下瞧了瞧,开口道∷
  “凯子,我想问你一句话,可别介意。”
  “不会,你说。”
  “你跟阿仙到底怎么了?”
  “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说∷“这几天大家都在传,说你跟阿仙……跟她上床
了。”
  “胡说,”我哼了哼∷“没有的事。是谁在乱传?”
  “大家都这么说。”
  “为什么?”我有点不高兴∷“我跟她有怎么样吗?大家凭什么这样子认为?”
  “你这一阵子唱完歌之后都跟她出去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门口阿财讲的。”
  “妈的!”我不悦道∷“泊车的不好好工作,闲事管的倒不少!”
  “你每天一下台就不见人影,”顺子续道∷“闪人又闪得不漂亮,大家传小道消息
也是很正常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阿仙在月光和狗形象很差……”
  “所以,”我打断了他∷“你是要说,大家因此就应该认为我跟她有一腿,是不是
呢?”
  “你别生气呀!”顺子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接口∷“你反正也是这么想嘛!”
  顺子见我生气了,一时慌了手脚,嗫嗫嚅嚅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哼了哼,又道∷
  “大家爱怎么想我管不着,你要是也相信他们的话,那你就尽管这样看我好了。”

  顺子怔在原地,似乎没料到我对他这几句话会产生这么激烈的反应。隔了半晌沈默
,他才道∷
  “凯子,抱歉。”
  我摇摇头,没接口。只听他说道∷“凯子,你要知道大家都是为你好,生怕你一时
控制不住,被她……呃,中了她的圈套。”
  “嗯,”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你对大姊很好,”他说∷“你绝对不会对不起她,这点其实大家都很清楚
。只是……”他顿了顿∷“只是有了小嘟、诗圣还有狗弟的先例,我们大家谁都不敢小
看她。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当你最近变得比较奇怪的时候,大家难免会开始瞎猜啦!”顺子劝道∷“我
看你干脆把话跟大家讲清楚,就算他们原本有点怀疑,凭你凯子一句话,我想他们都会
相信的。”
  “是吗?”我耸了耸肩∷“有些事不讲也罢,一讲反而越描越黑。”
  “不会啦!”他强调∷“只要你跟她没有怎样,怎么会讲不清楚呢?”
  “要是我跟她有怎样呢?”
  “啊?”顺子一呆∷“凯子……你……”
  “我跟你说,”我接着道∷“有些事没有你们想像得那么简单。我没跟她上床,并
不代表我们之间没有暧昧;反过来说,即使我跟她上床了,也不能说我俩一定有什么超
友谊的关系,是不是?”
  “这是没错。”
  “所以啦!今天你们老是把我有没有跟她上床当成一个重点,我觉得这是你们认知
上的问题。别说我不会跟她上床,就算真有其事,那也并不等於我背叛了玟。”
  “不,”顺子摇头∷“只要你跟她上床,就是背叛大姊。”
  “想不到你这么保守,”我笑道∷“跟玟上床的时候,我也没有跟她在一起呀!你
当时怎么不说我对不起薇?”
  “你……!”顺子当场呆住,睁着发直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一愣,不明
白他的表情怎么忽然变得那么快。就这样沈默了数秒,他又开了口∷
  “凯子……你变了!”
  “我变了?”我闻言一怔∷“怎么说?”
  “你以前不会讲这种话的……”他颇为讶异地说∷“尤其对二姊,你的态度一向是
很严肃的,想不到你现在会说出这种话!”
  “我……”
  “还有,你以前是很会检讨自己的,”他说∷“在我印象中,你绝对不会像今天一
样,找一大堆藉口来逃避问题。你大概没有发现,现在你为了辩解和阿仙的来往,竟然
会扯出大姊和二姊当挡箭牌。你敢说你不是变了吗?”他越讲越大声∷
  “凯子,难道你都不知道你被他迷惑了吗?这一阵子我们聊起你,大家都觉得你变
得越来越顽固。像上次小嘟找你聊阿仙的事,你连听一下都不肯,还要他少管闲事。你
知道吗,大家都觉得你根本就在护着她!尤其是大姊,虽然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难过
得要死!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
  “所以,凯子,就算为了大姊,你也该稍微检讨一下自己了!”顺子指着我∷“老
实告诉你,虽然平常我们大家都在一起哈啦,但只要你对不起大姊,我们月光和狗是没
有一个人会站在你那一边的!况且……”
  “够了!”我大吼,重重地拍击桌子,打断了他。
  顺子一愣,当下便住了口。我俩凝视着对方,老半天一言不发。
  又过了许久,我心中忽然浮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感觉,就像听到了一个异常爆笑的笑
话,抑或是当场看到某个神情高傲做作的家伙,一个不小心跌了个狗吃屎一般,忍不住
哈哈大笑了起来。
  顺子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不了解我在笑什么。只听他恼怒地问∷
  “凯子,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哈哈……”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对他连连挥手,意示请他稍等
,待我缓过气来再讲。又过了好一会儿,我终於喘着气,对他说∷
  “呵呵……真抱歉……”
  “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告诉你,”我笑着说∷“你说得对。”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好说的?”我笑道∷“你们全部站在大姊那边,只要我对不起她,
就联合起来与我为敌,这是不是你在讲的?”
  “假如你对不起大姊,”顺子道∷“是的。”
  “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对不起她,”我挥手打断正待打岔的顺子∷
  “你听我说完!说实话我跟赵韵仙根本没有你们想像中的那种关系,没错,我跟她
上过二垒,但那是在一种你们无法了解的情况下造成的。这个先不说,反正你们在乎的
只是我是否对得起玟,这个没错吧?”
  “没错,可是……”
  “听我说完!”我续道∷“你们在讲的我都懂,现在的问题只在我是不是能够证明
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大姊而已。是吧?”
  “是。但……你能证明吗?”
  “能呀!”我大笑∷“这就是我在笑的事。”
  “这有什么好笑的?”顺子愠道∷“你要怎么证明?”
  “嘿嘿,这你就管不着了!”我道∷“我没办法解释这件事有什么好笑,我笑,只
是因为我觉得好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是在笑我吗?”
  “也许是,”我耸耸肩∷“也许不是。也许是笑你们很荒谬。”
  “你笑什么我不管,”他坚决地说∷“但是既然你说你能证明,那请你证明给我看
。”
  “呵呵,我只证明给我自己看。”我笑了笑,转身欲走。回头对他说∷
  “反正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你等着瞧吧!”
  说完我就迳自走了。留下满头雾水、不明所以的顺子,一脸茫然地待在原地。

    .

  跨进准备室的那一刻我马上就看见了聊天中的森怪和仙。他们见到我进来,不约而
同地都露出了一副“终於来了”的表情。我伸手向两人挥了挥,随即拉了张椅子,在他
们旁边坐下。
  不知为何,当看到他们两个的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浮现一股很安心,却又带着几
分释然的感觉。他们彷佛是一对情侣,我则是这对情侣的老友。尽管外面的世界很乱,
而这对感情稳固的情侣,却和我有着足以抵抗所有纷乱之稳固情感的感觉。
  森怪先开了口。
  “凯子,你来啦?”
  废话一句。我笑道∷
  “刚才在外面和顺子聊天。”
  “你们要走了吧?”森怪问我,转头看看仙,意示询问。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仙则没有什么反应。
  我心想森怪这个人实在值得欣赏。他跟她聊了半天,绝无可能装做不知道我跟她有
约会;换成是小嘟或狗弟,就不会这么直截了当,理所当然地问我。
  “那我也不浪费你们时间了。”森怪说,站起身来。
  “拜拜。”她终於开了口。
  “喔,对了,”森怪忽道∷“凯子,你的贝斯在哪里?”
  “在玟……”我顿了顿∷“在玟房间。”
  “帮我拿出来好不好?跟你借一晚。”他说。
  “玟不在吗?”
  “她出去了,门锁着。”
  “好啊。”我站起身,对仙道∷“对不起,你等我一下。”
  “请。”她笑笑。

  於是我跟森怪就一起往玟的房间走去。两人什么都没说地穿过后台黑黑的长廊,在
玟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拿了贝斯出来交给他。
  “拿去,用完放在准备室。”
  “谢了。”他伸手接过。
  我转身锁门,锁完后便欲离开。只见森怪站在原地。
  “走吧?”我问道。
  “等一下。”他说,伸手在口袋一阵掏摸,半晌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给你,”他看着我∷“相信你用得到。”
  我一怔,伸手接过,当下不禁一愣。
  “这个是……”
  “你了解的,收着吧。”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黑暗的长廊,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东西,忍不住地,又笑了起
来。
  “谢了。”我心中暗道。

    .

  晚上的天气很好,满天都是神秘灿烂的星星。橘色的雾灯像两排接引的火炬,在明
暗中整整齐齐地向远方延伸。我坐在白色BMW的前座,瞧着窗外的夜色,看着我们一
路奔驰於忠孝东路、中山北路,望着身周深邃壮丽的台北市。
  握着方向盘的她一身漆黑,紧身套装顺着她的曲线起伏;淡黄的卷发飘在裸露的肩
膀上,被车窗缝隙传来的夜风吹得飞扬不止。
  长发披肩,散而不乱;垂着可以,拨一拨也可以。
  她的气息飘逸。
  她的面庞艳丽。
  她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在云雾后隐藏着,准备捕获的我的一头噬人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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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标 题: 挪威森林记/寻仙卷 (30)

  三十 陷阱

  今晚的她有点不一样。既非初识时神秘飘逸的她,亦不是近来逐渐熟识,优雅大方
的她。
  从穿着上来看,她换下了往昔很合身,却不暴露曲线的一身雪白,代之以无袖的、
紧身的、漆黑的连身短裙;代之以深灰的及腰披肩,与令人兴奋的黑色长靴。短裙之短
,长靴之长,都不是一切恰到好处的她应有的极端。更何况,她还穿着如此毫不保留的
紧身衣裙。
  从神态上来看,她收回这个月里我们相交互识所培养出来的熟稔愉悦,再度令我感
到被锐利而朦胧的眼神注视下,被有点高傲、有点冷,有点欣赏、也有点鄙夷的微笑面
对下,那种无可捉摸,无论扎起或撩拨都不会乱的寂寞心情。然而,和初识时不同的,
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感觉,你感觉得到她有她的目的,无论是浅浅的微笑,亦或缓缓敛去
注视中静默的眼神,她都毫不隐藏她的刻意。总而言之,不再飘渺不定,不再深邃神秘
了。
  是的,今晚的她的确不太一样了。只是,那不是景色变迁、物换星移的不一样;不
像走到大楼转角,预期会吹起一阵不可预期的强风,因而可以事先拉整衣冠一般,那是
一种你心理准备之外的不一样。打个比方,如同分别多年的老友即将重聚,你必定会预
期对方的改变;会面之后,却发现他依然和离开之前一模一样的错愕。是的,就是这种
不一样。
  今晚我们要做什么?我问。
  你说呢?她笑道,不要紧张。
  我没有紧张,我辩解。
  是啊,不用紧张,她说。跟你想像的不一样。
  她毫不隐藏她的刻意,只是你无法了解她为何刻意。是的,就是这种不一样。

    .

  午夜一点半,仰德大道。
  满空尽是灿烂的星光,沿街洒满了难得的月色,我们沿着大道向阳明山的深处奔驰
。车窗缝隙吹来带着深夜气息的凉风,驾驶座上仪表透着几许温暖的微光。车厢内的气
氛是静滞的,静滞得有压力,静滞的令人难以喘息。
  难以喘息的人是我,猜想中的人也是我;是故,我一刻都不能平息的,对今晚去她
家之后情节的猜想,必是此刻我难以喘息的原因。直觉清楚地告诉我,今晚绝对会是一
个永难忘怀的夜晚;我一直迷惘疑惑的问题,今晚就会得到确定的答案。加上,森怪又
给了我那样东西,难道这还不足够说明么?她也说了,跟我想像的不一样;如此刻意,
怎么不教我胡思乱想呢?
  “凯子,你怎么都不讲话?”她问。
  “唔……”我回过神,忙道∷“没什么,在看夜景……”
  “你在胡思乱想喔?”她笑道。
  “我哪有?你别瞎说。”
  “没有么?”她泛起一股奇怪的神气,说道∷“问你一件事。”
  “你说。”
  “今晚跟我出来,”她问∷“有没有告诉阿玟?”
  “呃……没有。”
  “干嘛不告诉她?”
  “没想到要讲就是了……有差吗?”
  “没差。”她说∷“真要告诉她就有差了。”
  “哦?”我一怔∷“怎么说?”
  “你会不明白么?”
  “说说看嘛!”
  “没什么好说的,”她耸了耸肩,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明白就算了。”
  “你说说看啊,差在哪里?”
  “你记得昨天早上的事吗?”她说。
  “昨天早上什么事?”
  “你记得的,”她笑道∷“别假了,就是我们接吻的事。”
  “唔……”我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点点头∷“记得。”
  “你有没有告诉阿玟?”
  “我……你觉得我敢吗?”我勉强地笑了笑。
  “差别就在这里。”她笑道∷“你要是告诉她今晚跟我出来,恐怕你就出不来了。

  “会吗?”我不知为何只想反驳∷
  “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平常有在碰头,也没听她说过什么啊!朋友见见面有什么关
系,你不要把别人形容成小心眼行不行?”
  “呵呵,我可没有把她『形容』成小心眼喔!”她扬了扬眉毛∷
  “再说,假如你说得对,那么朋友见见面是没关系。”
  “我的话不对吗?”
  “你觉得对就对,”她古古怪怪地说∷“反正你又不笨,自己会判断。”
  “判断什么?”我越听越模糊。
  “判断小雁那一群人跟你形容的呀!”她大笑∷“他们怎么说我呀?你会没听过吗
?”
  “我……”
  “看你信不信吧,我无所谓。”她笑道∷“那种人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不是?呵呵!

  “你……”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假如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干脆找个机会把
事情跟大家解释清楚呢?”
  “我有解释的必要吗?”
  “不是呀!假如没有那样……”
  “假如有呢?”她打断了我∷“你帮我解释看看?”
  “这……”我想了想,的确很难解释。只得道∷“反正你又不是真的那样……”
  “假如是呢?”她又打断了我。
  “你……你是吗?”我心跳微微加速。
  “你说呢?”她向我微微一笑。
  “我……我不知道。”
  “别心急,”她敛去了眼神∷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一点五十五分。
  她把车子停在文化大学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前,熄了火说∷“明早不去学校了吧?

  “都几点了,”我笑道∷“可能吗?为什么这么问?”
  “我家有点偏僻,早上没地方吃饭,”她说∷“既然你不去学校,那我们先买点吃
的,早上就别出来了。”
  “我没意见。”
  “那你等我一下。”她说∷“要不要买什么?”
  “一包七星。”
  “好。”她说。忽然又问∷“你有打火机吗?”
  “有,怎样?”
  “那就不用帮你买了。”她古古怪怪地一笑,随即下了车。

  我看着她走近便利商店,忽然觉得有点不太自在。适才跟她在车上一段莫名其妙的
对话之后,我不禁被她挑起一股越来越强的渴望;我希望扫除此刻眼前的迷惘,我希望
能更清楚地、更彻底地了解她,看透她,让她在我眼中毫不保留,让她在我眼中展现所
有的部份。你知道的,那简直是一种挑逗,我不得不承认此刻我心中满是想要占有她的
欲望。我想脱去她那一双紧束着双腿的长靴,我想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我身前,想进入
她的体内,想让她在呻吟声中,用她那嫣红欲滴的嫩唇,带着喘息与颤抖的声音,亲口
告诉我所有埋藏在她艳丽面旁后的秘密。我想扫除那份捉摸不定的飘逸,我想看到她真
正的,而非带着鄙夷的高傲笑容。真的,我承认这种渴望越来越强,已经烧遍了我全身
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了。
  思忖间她出来了,手上还提着两袋满满的民生物资。我心想今晚必定会有一顿丰盛
的大餐,当下微微一笑,俯身帮她开了门。
  她把东西放到后座,上了车。
  “没有等很久吧?”
  “没有没有。”
  “走吧。”她说,随即发动了车子。

    .

  车子一路奔驰,路旁的房子越来越少,我们顺着崎岖的山路,蜿蜒曲折地往更深的
山里前行。她伸手打开车上雷射唱盘的开关,只听一阵短短的机件滑动之声过去,音乐
传了出来。
  是罗克塞的“留意!”专辑。
  流行摇滚在刹那间打破了静滞的气氛,强劲的电子音乐与鼓声,彷佛电击般地闪动
暴起。我微微一怔,被这种忽然转变的气氛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她看了我一眼。
  “听这个好吗?”
  “唔……”我应道∷“……好。”
  强烈的节奏一首又一首,从“留意”到“哭泣”,转眼间响起第七首“危险”的前
奏。听过那首歌的人都知道,就是那段听起来有点蓄势待发,却又包含着几分张惶失措
也似的前奏。这段旋律每次响起,我就不明所以地会感到一丝慌乱,就像此刻一般地慌
乱。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是高一下学期,地点是月光和狗,唱歌的人是玟。那时薇
带我去月光和狗看小雁的表演,当时她尚未加入小雁。记得那时候我坐在吧台,看着玟
浑然忘我地唱着这首歌,看着她那一身皮衣,以及小雁弟兄奇装异服与精湛痛快的演出
。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到那股张惶失措的感觉,那是一股不知名的,完全没有来由的
慌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只要我一听到这首歌,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像听到
“倘若我坠入情网”就会想起薇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这样。

  “喂,睡着啦?”音乐嘎然停止,赵韵仙的声音传来∷
  “到了。”
  我连忙回神,只见车子停了下来。四周什么房子都没有,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树林
或草丛。
  “不是要去你家吗?”
  “我家到了。”
  “在哪里?”我问道。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说道∷“你住在这种荒郊野外啊?狐狸
精?”
  “咦?”换她一怔了∷“你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我笑道∷“走吧。”
  她皱了皱眉头,两人一块下了车。这时我才看清楚,车子是停在码路旁边一条微微
缩进去的停车位里头。而旁边被我看成是草丛的地方,却正是她家那堵爬满九重葛的围
墙。往前走去,一道铁栏杆组成的大门出现,栏杆之后,便是一幢有着花岗石外墙,看
起来十分特殊的独栋建筑。不消说,这间别墅也似的房子就是她家。
  “狐狸精变出大房子了。”我偷笑。
  她领我走进铁栏杆的大门,穿过一个有着水池与休闲桌椅的庭院,走到一扇颇为精
致的铝门之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她微笑着带我进入了她的地方。
  刚进玄关这里就吸引了我。倘若你看过好莱坞电影中那种独身艺术家的房子,那我
告诉你,这里就是那种样子。只见里头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精巧的餐厅,当中以不同高度
的地板以及许多呈半圆形,造型抢眼的圆柱矮柜将空间切割成数块,使得偌大的空间看
起来颇有变化;墙角、天花板与矮柱之间彼此配合地打着灯光,在明亮中造出神秘高雅
的数道阴影;墙上挂着框裱过的现代绘画,虽然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不过整体而言与环
境十分搭配。
  她带我从客厅中央一道白色的旋转楼梯走到二楼。上头的气氛与一楼相若,只是简
单得多∷只见楼梯口正对着一块十坪大小的空间,此外就是三间房间紧闭着的木门,以
及靠着墙的一座吧台。
  她带我走进左手边的房间,那是她的寝室。这里倒跟想像中女生的卧房蛮像的,简
而言之,十分有女性化的味道。尤有甚者,才踏进那个房间,你就可以闻到一股只属於
女人才有的气息。只不过,如你所知的,她从来不用化妆品,是故那股气息中也完全没
有一丝人工脂粉以及香水的味道。只是纯然的,闻起来好像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或者是
下雨天走在野外的那种清芬。
  她要我在房间里先坐一下,问我想喝什么?我从她提供的选择里挑了一杯贝里斯加
冰块,然后就在厚厚的白色地毯上坐了下来。
  她的床有点像外国小孩用的那种,很低又很有弹性,唯一不同的只有床单及被子的
颜色∷浅紫配粉红。这两种颜色是我最喜欢的组合之一,加上颜色淡,让人兴起一种在
上头躺一下的冲动。不过,一如男孩子的通病,坐在女孩子的房间里毕竟不太自在,而
女孩子的床更是一碰就敏感。於是我还是乖乖地坐在地下,像个冥想中的喇嘛一般。
  没过多久她回来了,拿着我俩的饮料。她放了一张专门在厚地毯上摆东西的玻璃桌
在两人中间,拿了两个浅褐色半透明玻璃杯垫放好饮料,随即也坐了下来。
  “要不要来点音乐?”她微笑着问我。
  “随便你。”我答,忽然想起一事∷
  “喔,对了!讲到音乐,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哦?”她问道∷“什么东西?”
  我取出自己的袋子,拿出一张CD。
  “这片送你。”
  她取过一瞧,愣了愣,说道∷“唐.麦克连?这是什么人?没听过。”
  “你听听看就知道了。”我笑道。
  “好。”她又看了看那张封套上完全没有写出曲目的CD,起身将它放进音响里。
  片刻后音乐传出,是这张精选辑的第一首“美国派”。
  她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谢啦!”
  “不客气。”我也笑道。
  上次我们在麦当劳碰头时店里在放中广音乐网,当时她听见这首歌,就表示过很喜
欢,只是不知道是谁唱的。也是恰巧我对美国民谣风的东西正好稍有认识,於是便跑去
宇宙城请他们进。这两天还在想什么时候送她比较合适,昨天早上听她说要来她家,晚
上出门前就带在身上。此时送给她,果然让她高兴了一番。
  她回到我对面坐下,说道∷
  “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没花多少钱,别客气。”
  “既然这样,”她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我也有个没花多少钱的东西要送给你。

  “哦?真的?”我笑道∷
  “真有默契,我们同时都有东西要送给对方。”
  “是啊,”她也笑道∷“好像串通好了一般。”
  “你要送我什么?”我问道。
  “等一下再拿给你,”她笑着举起杯子∷“来,敬你一杯。”
  “请!”我也举起了杯子。酒杯在空中相碰,传出叮的一声清脆交击。

    .

  两人开始聊天,天南地北地两点半一直扯到三点四十几分。或许我能这么精确地说
出这段聊天过了多少时间是件很古怪的事,不过我必须承认,在已经有了某种“今晚绝
对不会这么简单”的心理预期下,我看手表的频率的确高得出奇。要不是一张CD最多
只能储存七十四分钟的资料,我甚至觉得这段对话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聊到了唐.麦克连的音乐,聊到我曾经为了寻找阿巴的“超级演员”这首歌费
尽心力,最后才发现它在每一个唱片行都买得到的趣事。我们聊到罗克塞,我对她说起
了自己对“危险”那首歌的感觉。之后,当话题从我第一次听这首歌转到玟身上的时候
,我才由问起“小里昂”的创立经过把话题转移。
  老实讲,今天我不想听到任何与玟有关的话题。
  我们从“小里昂”谈到了森怪,她告诉我当年狗弟介绍森怪和龟毛给他们认识的经
过。那次他们约在狗弟的小公寓,出席者除了上述四人,还加上了小嘟、桑尼和鸡头。
当时众人一进狗弟那间被谑称为“狗窝”的小套房,便连声称赞狗弟对室内设计有一套
;狗弟则连忙解释,表示这一切都是森怪的设计,而森怪在这方面的功力也在当天泄了
底。之后,从小嘟家顶楼加装、薇的“星空花园”、“小里昂”、“月光和狗”、“红
太阳”一直到此刻的这幢别墅,都出自他的手笔。她还表示玟最近跟月光和狗房东租的
那间八楼小套房,也正准备请森怪出马布置。
  我本来打算问她怎么知道玟要租房子的事的,但还是忍住了没问。反正一定是森怪
讲的,不必问也知道。正打算再找个话题把话头岔开,便听音乐停了下来。
  “音乐放完了。”我说。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觉得怎样?好听吗?”
  她又点点头,笑一笑。
  “要不要换一张?”我继续说∷“还是再放一次?”
  “不听了。”她望着我,笑道∷“不用没话找话说,不提阿玟了就是。”
  我一愣,没料到她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正欲扯几句话转移注意力,便听她说∷
  “走,带你去看看要送你的东西。”

  说着她便拉起了我的手,走向楼梯右边的第一个房间。这里是她的工作室,只见里
头摆着一大堆绘图用的工具∷制图桌、工具柜、画板、素描用的石膏人头及水果,还有
满墙挂着的画作。对了,还有一台公认是最佳设计工具的电脑,麦金塔,以及一堆相关
的周边设备。
  望着这间专业美工才用得着的工作室,我不禁问道∷
  “原来你是搞美工的呀?”
  她摇摇头。
  “不搞美工,怎么会有这么多……”
  “不是搞美工,”她纠正∷“我是平面设计师。”
  “喔……”我愣了愣∷“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说着笑了起来,又问道∷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个?”
  “你又没问。”
  “你在广告公司兼差吗?”
  “没有,”她说∷“我跟一家公关公司合作,论件计酬。不过多半还是自由创作。

  “楼下的画都是你画的?”我佩服地问。
  “没错。”她笑道∷“你喜欢吗?”
  “老实说,我看不懂。”
  “我知道,”她又笑道∷“所以从来没跟你提过。”
  我一怔,忽然浮起了个念头。她这几句话让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似乎只跟别
人讲他们懂的,已有基本知识或经验的话题。对於自己其他的部份,好像比较不太会说
出来。我仔细回想,发现情况的确如此,我跟她常聊音乐,常聊我自己,除此之外,我
没有跟她聊过其他任何主题的印象。转瞬之间,我发现了她为什么一直让我有那种飘渺
不定的感觉了。因为,她根本不跟别人提自己!想想看,她连她自己的专长职业都会瞒
住,又何况是她的心思情绪呢?
  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当下我就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她问,定定地看着我。
  “我在笑……”我回过神,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总有一些令人意料之外的
部份没有展露出来,忽然觉得很好玩而已。”
  “哦?”她微微敛去了一些原本的凝视∷
  “这有什么好玩的?”
  “很有趣哪!”我装傻∷“你看嘛,像你这样许多事情都留了一手的人,交往起来
一定常常有惊喜,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真正的心事。我笑笑地望着她,装出一副若无其
事的模样。片刻之后,她把目光一收,说道∷
  “不讲这个了,我把东西给你。”
  说着她便俯身至放置麦金塔的桌子,从下层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包装好了的东西。
  “送你,”她对我微微一笑∷“希望你会喜欢。”
  我称谢接过,拿在手上。
  “怎么不看看是什么?”她问道。
  “我不习惯当面拆礼物。”我说。
  “为什么?”
  “怕碰到尴尬场面吧,”我叹了口气∷“有些不好的回忆。”
  “真稀奇,”她笑道∷“人家送你东西就是希望你喜欢,当面拆当面高兴,送礼的
人才会觉得自己送得有价值,了解吗?”
  “嗯。”我点点头,随即把包装纸撕去。
  打开包装纸的那一刻我大吃一惊,心中刹那间涌出一大堆感受。你绝对想像不到当
时我的心情有多复杂,倘若非要找个成语来形容,那么说“五味杂陈”应不为过。因为
只有这个词,才足以形容那股交错着喜怒哀乐挣扎情欲的感觉於万一。
  她送我的东西是一支笔。黑盖圆头,灰色笔杆,一支日本飞龙公司出品的自动笔!
  是的,你知道的,就是那支我原本送给兰却被退回,和我建立过深厚的友谊,看着
我考联考、进成功,陪我走过一段又一段成长的艰辛岁月,伴我渡过一关又一关的考验
及试炼,在我年轻的岁月中陪我整整五年,却在我的疏忽大意中与我永别的那支自动笔
!是的,完全一模一样的一支!
  我惊喜地说不出话来。
  她微笑着望着我,似乎十分满意我的反应。
  自动笔呀!我心中狂喊,终於再次见到你了!
  橡胶制的笔杆微泛光泽,似乎在说∷凯子,好久不见了。
  我怔怔地、傻傻地注视着它,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温润的表面。我心
疼地,怜惜地望着它,似乎生怕把它弄痛了般地捧着。我想大声地告诉它,对不起,我
不该背弃你的!我想把它抱在怀里,保证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珍惜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一定会在我的护卫之下,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它!是的,我在
心中坚决地保证,绝对没有人能伤害它,绝对没有!
  就这么望着望着,不久之后,你们绝对猜不到,我竟然忍不住地掉出了眼泪。或许
别人不懂,在我眼中它不仅止是一支笔而已。它包含着我清纯稚嫩的初恋回忆,它包含
着我每一次面对挑战时的决心恐惧;它像是一个既为情人又是朋友的伴侣,如果我是杨
过,它就是神  、玄铁剑或小龙女。甚至,它亦是我自己的倒影。我们讲过的话,超过
我生命中曾经出现的任何人;它看过我自我塑造的过程,它也知道我每一刻的心情变化
。此刻,除了流泪,我找不到任何方法来宣泄心中对它的感情及歉疚。我只能这么做。
  赵韵仙微笑着看着我。锐利而朦胧的眼神迅速闪动,彷佛在说∷
  “这一招收效这么好,真是始料未及。”

    .

  不知为何,或许是心情激动,亦或是时间太晚的缘故,虽然只在工作室待了不到十
五分钟,此刻我却觉得颇为疲倦。回到她房间,在地毯上坐下,我开始必须强打起精神
,才能保持清醒而不致於当下睡着。我移了移姿势,斜靠在她的床边,顿时感到一阵舒
服。
  “怎么,累了啊?”她问道。
  “是啊……”我打了个呵欠∷“奇怪,才出去没有几分钟,好像过了几个小时一样
。”
  “大概是你心情起伏太大了吧?”她说。
  “嗯……也许。”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激动,”她说∷“原本以为你只是会很高兴而已。”
  “你不懂的……”我想了想,本欲跟她解释一番,但一来以前好像有提过,二来脑
中一片空白,只得道∷“……那支笔给我的回忆太多了。”
  “嗯。”她点点头,忽道∷“时间不多了,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啊!”我道,心中忽然觉得她的话有点奇怪。什么叫“时间不多了”?
  “要是那支笔跟阿玟给你选,你会选谁?”她问。
  “这算什么问题?”我一愣。
  “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我……”我愣了愣∷“这种问题无法回答嘛!笔是我的回忆,玟是我的女朋友,
这两件事根本扯不在一块不是?”
  “那我这么问,假如两者必须牺牲一项,你会牺牲谁?”
  “那要看你对牺牲的定义何在。”
  “就笔而言是抛弃,”她毫不迟疑地“定义”∷“就阿玟而言是甩了她。”
  “那……”我顿了顿∷“那只有牺牲笔了。”
  “哦?”她问道∷“为什么?”
  “这不是废话吗?”我说∷“我丢过一次笔,至少忍得住那种痛苦。至於玟,她是
我的马子啊!人的价值总比笔来得高吧?”
  “是吗?”她笑道∷“你只丢过一次笔,可丢过好几次马子呢!”
  “每次失恋对象不同,”我解释∷“对我而言,那都是完全无法承受的痛苦。”
  “是吗?”她反驳∷“你刚跟基隆女中那个分手,我看不出你有多痛苦。”
  “别提这件事了。”
  “你不能只靠逃避了事。”
  “别提了,拜托。”
  “好吧,那我只问一句,你老实讲。”
  “说吧。”
  “你跟她上床过吗?”
  “这……”我一愣∷“这个问题好没道理。”
  “上过没有嘛?”
  “没有,只上过三垒。”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有点烦了∷“你够了没有?”
  “够了。”她笑道。随即沈默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她说道∷“现在已经四点多了。”
  “怎样?”我问道。
  “你不会不知道吧?”她微笑着问。
  “不知道什么?”我反问。此刻我虽然想打瞌睡,不过整体而言还算是清醒着的;
当然啦,脑筋已经有点打结了。跟她讲话本来就累,今晚我又一直告诉自己要保持警觉
,是故此刻的我已经十分疲倦,不太能够思考了。
  “你难道觉得,我们会就这样聊到早上吗?”她笑嘻嘻地问。
  “你说你有主意的……”我心理有点紧张,想了想又说∷“我随你啦,讲吧!”
  “凯子,”她看着我,眼神之中满是莫名的光芒∷“今天你一直很小心,对吧?”
  “小心什么?”我再度装傻。
  “小心我呀!你记得诗圣他们说的话吧?”
  “你……”我小心地,仔仔细细地想了想,说道∷“没错。不过说实话,我不太相
信那些说词,至少等我自己证实过,我才会相信。”
  “那你怎么不采取行动呢?”
  “等你先动手啊!”我笑道∷“否则怎么证实?”
  “你不怕对不起阿玟吗?”
  “我有我的想法,”我说∷“今天晚上不要提起她,算我拜托你。”
  “凯子,”她看着我,缓缓地靠近了一些∷“老实说,你是不是想要我?”
  我吸了口长气,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感觉的。”她说∷“你自己也清楚,只要你爱的是她,其实你在她看
不到的地方出轨一下也无妨,是不是?”
  我心跳加速,仍旧没作声。
  “你想了解我,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个变态,对不对?”
  她更靠近了些,我发现自己已经顶到了床。
  “你在等我,看看我是不是会动手,可是你一直在告诉你自己我不会。对吧?”
  无路可退,我点了点头。
  “你已经忍了很久了,”她清楚分明地,语调柔和地说∷“你花了太多精神在防范
我上面,你甚至连喝我调的酒都十分小心,所以你现在真的很累了。没错吧?”
  “唔……”我努力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也知道,只要你是清醒着的,我就没有办法把你怎么样。所以……”她伸手捧
住我的脸∷
  “不要忍了,来罢。我也等你好久了。”
  此刻我心底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要我别上她的当,要我把持住,不要在这
个关头弃守。但是,当她的手指拂过我的下额的那一瞬间,我的防线终於崩溃了。我顺
从地被她轻轻带过去,在无法抗拒的诱惑下,她的双唇毫不迟疑地吻起了我。她像一个
征服者,理所当然地让她那湿润的舌头侵入我,占据着这个属於她的,完全为她控制的
局面。
  我只感到一阵昏眩。
  良久,她离开了我,跪在我的身前,对我说∷
  “你一直想要我,现在,这一切都是你的了。”
  说完她便轻轻地卸下了披肩,脱去了束缚她一整个晚上的黑色连身短裙。她脱下了
黑色的网状丝袜,只在一瞬间,身上就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蕾丝衬衣了。
  “我没有穿内裤,也没有带胸罩,”她轻轻地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眼前只见一片模糊。
  她拉起了我的手,带我抚摸起她的身体。我双手颤抖,任她带我探索着她的每一寸
肌肤。我感觉着她那滑嫩柔软的双峰,也感觉到她那已然挺起的乳头,彷佛正在招唤着
我,要我不要迟疑地滋润它们。
  “闭上眼睛。”她柔和地吩咐。
  我顺从地闭上了早就重如铅块的眼皮。她带着我,缓缓地走过了光滑的小腹,深入
她最神秘,最湿润的地方。她拉住我的手指,在一阵颤抖间带它进入了她的体内。火热
的感觉整个地稍过我的指根,我感到那滑腻的、娇红的肌肤正吸吮着我,正迫不及待地
,毫不迟疑地向我追索着它期待中的饱足。
  “留在里头,然后睡吧。”她带着胜利的语调,轻喘着说∷“你已经很累了。”
  然而,此刻的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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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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