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victoria (断翅的蝴蝶), 信区: Love
标 题: 好帖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0月05日09:27:29 星期六), 站内信件
吻她的感觉我早已忘记了。她的嘴唇是一双翅膀,我的是另外一双。
两只鸟儿本来各飞各的,后来却飞到一处筑巢,现在想想,也许这就
叫做“缘分”或者“宿命”吧。
从小妈就说我是好孩子,喜欢一个人玩,也不要大人抱。“那时候你
生痱子,小屁股上红点密密麻麻的,妈心里那个疼哟......”站在妈
面前,我已经整整高出一个头了,可是妈还是一高兴就提到我的小屁
股,也不管当着多少人。我很不愿意自己二十几年前的小屁股今天还
被拿出来展览,就背书似的说,痱子,是由于天气炎热、高温潮湿、
汗管口阻塞导致汗出不畅而形成的小的水泡及丘疱疹……妈笑着拍我
一巴掌说“这孩子,读书都读傻了。”当然,这都是在我结婚以前,
结过婚的人不能再被当成孩子,妈也就适当地改了口,叫我“没良心
的”,因为我平生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愿娶了个她不喜欢的女孩。我娶
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的,我又不要。有时候我想,一以贯之地当一
辈子好孩子是多么难啊。
结婚以前的路都是妈安排好的,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也就从未反
对。妈说考重点中学我就考,说上大学我就上,填志愿的时候妈说,
学医吧,我看过报纸,医生和律师以后最有出息。我想说那是在万恶
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应该去当新时代的农民或者炼钢
工人,不过转念一想,学医未必比学工学农更坏,思考了一下也就点
点头,又作了一回好孩子,虽然我从小就最怕闻消毒水。五年里风平
浪静,背无数药名,做无数实验,毕业分配也没用我费事,妈早就找
好北京一家有名的医院了。
医院的印象如今已经很模糊。如果有人问我医院是什么样的,我会认
真想想,然后告诉他,忙起来像兵营,静下来则像坟墓。我不大合群,
也不想和别人有过多接触。女医生谈论的无非是家常里短,男医生嘛,
也大致一样,碰到漂亮的女病人就检查胸部,老丑的只需看看舌头。
一天午饭时一个同事绘声绘色地讲一个女学生如何在他面前“羞涩地脱
去内裤”,我起身一言不发走到最远的桌子前坐下,从此更受孤立。
新来的小护士倒似乎对我颇感兴趣,一个言语不多,对院长和主任都
爱理不理的人在她们眼里就叫做“酷”吧。
她来住院的时候我没多留意,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年纪不大,脸很苍
白。她临床的女孩高考落榜吞了安眠药,抢救过来就整天看着天花板
哭。一天她妈妈来了,屁股刚挨床板就开始数落,说白养了女儿这么
大,没出息考不上大学还要自杀,给她丢人什么的。我想象不出世上
还有这样的父母,就请她离开。她蝎子蜇了一般跳起来对我展开了三
段论:母亲教训女儿是天经地义的(大前提),她是我女儿(小前提)
,我教训她是应该的(结论),最后再来一个反问句以壮声势——你凭
什么管我?我很冷静,没叫她泼妇,也没让她滚蛋,只是告诉她不凭
什么,就凭你影响了病人的休息。她威胁说要找院长,我说找也没用,
这是医院,我是医生,这所病房我说了算。她认真打量了我几眼,看
出我不好对付,骂了女儿几句就走了。那女孩的眼泪早就决堤,我没
学过水利,掏口袋也没找到纸巾,就递给她一根棉签让她擦眼泪。回
头一看,她正在旁边床上看着我笑,很开心,我很想问她为什么笑,
突然发现她笑起来很美,就忘了问了。从此有点注意到她,看她的人
不多,也没见她父母来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我
跑去查她的病历,是孤儿,21岁,得了一种很难治愈的病。下次看到
她的时候我就想,这样的年纪,能有这份从容,也够令人奇怪的了。
和她说过不多几句话,她声音细细的很好听。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
有点怪,大概以为我是个怪人吧,其实她不也一样。人家说两个怪人
凑到一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可听到消息我还是吓了一跳——她居然
指定我主刀为她做手术。人命关天啊,她怎么就敢把性命交给一个毕
业不到一年,还没有认真摸过手术刀的人呢?我猜她是不想活了,就
跑去劝她不要自暴自弃,还给她念汪国真的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她这次没笑,看着我说我就想让你给我做,我相信
你。我胸口一热没说出话,回去闷头把《临床医学》又看一遍。手术
很成功,没有割错内脏,也没把剪刀镊子缝在伤口里面。术后是很疼的
,我问她要不要打止痛针,她淡淡的说不用,眼神里有种柔和的光一漾
一漾。她恢复得很快,能下床就让我陪她散步,当然是在工作时间以外
,她说得很坦然,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于是医院的林荫路上就有了
两个人,穿白大褂的是我,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是她,这样的装束够扎
眼的,我知道窗子后面有很多闪闪烁烁的目光,因为不久主任就让我去
他办公室,提醒我注意影响,我说主任我懂,他们只顾看我没工夫去摸
女病人的乳房了,主任脸一青说你出去吧。那年北京春天没怎么刮风,
很可爱。她靠在我胳膊上,身子软软的,一路数路边树上的新芽又长出
几颗。我发现自己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轻,刚开始象是在讲演,后
来象是在打电话,再后来就几乎是耳语了,我心里一惊,奇怪自己怎么
堕落成这个样子。我对她说累了就歇歇吧,她鼻尖上顶几粒细碎的汗珠,
摇头微笑说不累不累。这条路好长好长,一走就走到街道办事处领了两
张大红大红的结婚证出来。
一天晚饭妈格外高兴,笑眯眯地一个劲儿往我碗里挟菜。知青返城这么
久了,妈当年喂猪的手艺倒没落下。妈说过了生日二十七了吧,我嗯了
一声预感到妈要说什么。果然,妈以一声叹息开场,简要回顾了一下我
小时候长满痱子的小屁股,感叹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好像我二十几年的
粮食都白吃了,最后才切入正题——妈托人帮我介绍了个对象,约好星
期六见面。我一愣,说我不去。妈说不去怎么行,那姑娘我看过,人挺好
,是人民教师。我说反正不去。妈逼问为什么,我知道革命者不好当,
何况妈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就把她招了。妈又惊又喜,连声让我带回
来看,都忘了责备我怎么瞒她这么久。那时候她已经出院,我挑个日子
带她回家吃饭,妈很满意,等我把她送走以后就不住夸我找对象有一套
,就像夸我从菜市场买回的黄瓜很绿,茄子很黑。但妈毕竟是过来人,
很快想到什么,问她身体怎样。我说她有病,而且治不好。我说了实话
——谁让我是好孩子呢?可是妈脸色变了,说那不行。我问为什么不行,
妈说她是病人,我说病人怎么了?妈急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我也有点
急:我就是要和她过一辈子。妈没想到好孩子也会顶嘴,开始抽抽噎噎
地哭,我怕她又提起体弱早死的老爸,只好耐心开导她:她是病人,我是
医生,是矛盾的两面,是对立的统一……妈不听我这一套马列主义的说教,
转身进了屋,丢下一句:当我没生你好了。我很奇怪,生都生了,而且长
到这么大,怎么能当作没生呢?或许妈在暗示我不是她亲生的,那为何
不做亲子鉴定,我是医生,可以打折。
婚礼很简单,没来什么人,好在我们也没心思理会别人。妈还是不肯接
受她,我在外面找了所房子,把行李和她抱进去就算成家了。婚后很平
淡,可是一点一滴的生活把心填得很满。她的头发很好,可以去做洗发水
广告。每天早上我给她梳头,编出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辫子。她很有耐心地
任我胡闹,再把头发拆开重头来过。吻她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先是触到一
个软软的花瓣样的东西,是她的嘴唇,然后圆圆滑滑的是她调皮的舌头,
她的嘴唇是一双翅膀,我的是另外一双,两只鸟儿飞呀飞怎么也飞不倦。
很多时候我们不说话,让嘴唇说给嘴唇听。一天她对我说,给你生个女
儿吧,像我一样的。我说不用,这样挺好。很显然,她的身体怎么适合
生育呢?她幽幽地说,我就是想,万一我不在了,也好有个人陪你。我
吻她,说不会的不会的,把她搂得很紧。
婚后三年她住了五次医院,一次比一次长。最后一次接她出院,上了公
共汽车只剩一个座位了。她坐,我站。她本来想打个盹,可是又想起什么,
抬头看我。我知道她要我的手,就把手给她,她心满意足地握住,头倚在前
面的椅背上睡着了。她总是这样,一定要抓住我的手或者胳膊才肯睡。我
站在她身边,随汽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发觉这样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得到她
的头发却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头发很长,黑黑亮亮的,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
子。其实我也很想抓住她,就像她抓我一样。不过两人互相抓着,看起来太像
在扭打了,就任由她抓着吧。反正她抓住我,就和我抓住她一样。
几天前弟弟来信,说他结婚了,和妈住在一起,很美满,只是不知道是否这
就是幸福。他问我幸福是什么,我答不出。是啊,什么是幸福呢?找一个自
己爱的也爱自己的人结婚是幸福吗?有很多钱是幸福吗?或者像我以前的同
事那样,摸女病人乳房、看女学生“羞涩地脱去内裤”才是幸福呢?孩子们
在街上唱: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我不知道幸福在哪里,但我相信,
吻她的时候,我是幸福的。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比婚礼上来的人多,中国人对死总是格外看重的。
以前的同事都来了,包括“羞涩内裤”。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眼
睛直直的面无表情。化妆师很好,她面目如生,比平时还多了些红润。
我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可她睡得那样香甜,真怕惊醒她。“羞涩内裤”
在我身后捅捅我说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没理他,过一会儿
他又捅我说你哭啊哭啊,我回头说去你妈的,声音很响。这是我第一
次骂人,很意外,但感觉很爽。他吓呆了,没再说话。葬礼上就一定要
哭天抢地吗?就一定要说“你怎么忍心丢下我走了”这样的经典台词吗?
我不哭,宝贝你在天上也不要哭。我们是鸟儿,我们有翅膀。鸟儿只知
道飞翔,它们高兴的时候飞,悲伤时候也飞——它们从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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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不能够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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