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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天堂向左,深圳向右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Aug 16 11:17:38 2004), 转信

发信人: refinement (真知卓见), 信区: Love
标  题:  天堂向左,深圳向右(连载4)
发信站: 飘渺水云间 (Wed Mar 24 14:03:28 2004), 转信


(十五)
  黄昏时陈启明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西下,夜鸟盘旋,校园里漂浮着一层玫瑰
色的雾气。电影要开场了,情侣们手拉手走进礼堂,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又抱又啃;舞厅里音
乐响起来了,女寝楼下站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士,有的焦燥不安,有的故作潇洒,年轻的心中
激情飞扬。温馨
而朦胧的夜色里,爱情就象环绕周遭的空气,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发生。而陈启明却总是一
个人坐在那里,眼前人影舞动,草长花开,指缝里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着,象天空最远处的星
光。坐得够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路灯柔和地照下来,他脸上表
情幸福而又迷惘

  
  你挺勇敢的。孙玉梅走进204,打量了一下脏乎乎的四壁,一脸温柔地对陈启明说。
  陈启明不好意思了,扯过一件脏衣服擦了擦凳子,结结巴巴地说:“孙玉梅,你坐你坐
你请坐”,嘴象漏了一样。邓辉憋不住,趴在上铺嗤地笑了一声,笑得陈启明满脸通红,象
被谁扇了一耳光。
  
孙玉梅笑吟吟地看着他,陈启明手足无措,脑袋象被泥巴糊住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过了
半天,孙玉梅站起来,说我住316,你有空来找我玩儿吧,都是河北老乡,咱们可连话都没
说过呢。
  
  那是1989年,陈启明一生中唯一的英雄年代。七年之后,他象个童男子一样扭扭怩怩地
问:“我当初要是勇敢一点,你会怎么样?”孙玉梅舔了舔娇艳欲滴的双唇,不屑地斜着眼
看他,陈启明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就是问问。孙玉梅笑了,用腿碰碰他
的膝盖,落落大
方地建议:“启明,我们上床吧。”
  陈启明立时傻了,象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滚滚轰响。
  
  那时黄振宗快一岁了,爬得飞快,一见到他妈就咩咩地叫,象只没毛的小羊羔。黄芸芸
逗他:“说,你是妈咪的小狗狗”,小狗狗跟着学:“狗~~狗”,黄芸芸乐不可支,操一口
蹩脚的洋泾浜国语继续教育:“说爸爸,爸爸是个大学生!”小狗狗不学了,四手四脚地爬
开,黄芸芸颠颠
地跑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小狗狗舞动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抓得她头如鸡窝。
  你如果不高兴,就让他跟你姓吧,黄芸芸说。
  陈启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呼地把儿子举到头顶,黄振宗五肢抖动,在空中哈哈大笑
。陈启明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小鸡鸡,说给爸爸香一个,黄振宗乖巧地嘟起嘴,在他脸上“
奔儿”亲了一下,陈启明笑了,踮起脚,象跳芭蕾一样转了个圈,看见黄芸芸斜靠在门上,
说你玩女人我不
管,但别忘了,她笨拙地笑了一下,“咱们有个儿子。”
  
  黄振宗周岁那天,黄村长仁发在华海大酒楼摆了四十多桌,黄芸芸的姐姐姐夫、七大姑
八大姨都来了,红包收了满满一箩筐。酒过三巡菜到王八,黄仁发抱着孙子举行抓周仪式,
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只见黄振宗双管齐下,左手捉住一张百元大钞,右手抄起一朵塑料花,
在他爷爷怀里又
跳又蹦,笑得嘎吱有声。黄仁发乐得脸上老皮脱落,陈启明在台下笑得也是双眼一线,想这
小子是个人才,又好钱又好色,不愧我的种。正美着呢,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
一座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陈启明走到门口喂了两声,没有回音,正想挂机,听见孙玉梅象叹
息一样问他:“
你在哪里?我想你。”这时满堂彩声,人人开怀大笑,陈启明回过头来,看见黄芸芸正半笑
不笑地望着他,小眼睛里光芒闪烁,似有深意。陈启明挂上电话,默默地往回走,笑声更响
了,包间里声浪震天,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陈启明忽然悄无声息地抖了一下。
  
  我爱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孙玉梅摸摸他的脸,清亮的月光下,她象天使一样美丽。陈启明闭上眼,听见她怜惜地
说,“孩子”,她说,“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这是我们的命啊。”
  那是1997年6月,小梅沙。月亮滑进云层,海面上波光闪烁。一片静谧之中,陈启明忽
然翻身而起,一把将孙玉梅搂过来,象老虎一样在她脸上又咬又啃。啃着啃着,月亮出来了
,孙玉梅睁开眼,看见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陈启明脸上滑落下来。
  那夜月光如水,远处的深圳沉沉入睡,这是小梅沙,离深圳还有二十公里。
  
  从96年到97年底,陈启明在孙玉梅身上花了不下50万。孙玉梅说裙子旧了,他一次就给
她买了四条新的;孙玉梅说你这手表真漂亮,他二话不说就去东方名表买了块劳力士,2万
4千块;孙玉梅说服装生意挺来钱的,他第二天就到女人世界买了两节柜台,十六万多。
1998年6月23日,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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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肖然正在华南卫视参加广告竞标,八点档组合套餐标价350万,肖然举了两次牌还
是没能拿下,周振兴说算了吧,都600万了,有这个钱我们还不如上中央一套呢,肖然悻悻
缩手,喝了一口水,扭头看见了卫媛。
  卫媛那年二十二岁。她站在一排摄影记者中间,象梅花鹿一样骄傲地昂着头,脖子上一
条红宝石项链格外抢眼,一个月后,肖然陪她逛香港周大福珠宝店,看见那款项链就挂在橱
窗里,标价十七万港币。
  迎着肖然的目光,卫媛轻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卫媛也笑了,夕阳斜斜地照进来,
她脸上的笑容象暗夜乍放的鲜花,美丽、娇艳、如此迷人。
  
  那时韩灵正在家里翻看照片,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屋里空旷而孤清。韩灵懒洋洋地躺在
沙发上,看几年前的那个自己在不同场景里频频挥手,频频微笑,目光中幸福满溢。还有肖
然,在校门口、在花丛中、在海边山上,搂着抱着依偎着,每个表情都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有一张是她和
肖然的合影:肖然横抱着她坐在石凳上,笑得两眼弯弯,她的头仰着,嘴巴半开半闭,好象
正在说着什么。韩灵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抬头看看空旷而孤清的家,仿佛又听见了当年
的声音。
  你知道吗,肖然贴着她的耳朵说,“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黄振宗会走路了,黄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猫猫,你跟爸爸姓,叫陈振宗好
不好?”小猫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她。黄芸芸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厅中央慢慢走步
。电话响了,黄芸芸过去接听,小猫一个人蹒跚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黄芸芸急了
,扔下电话就往
回跑,还没跑到身边,黄振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园里,陈启明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
,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爱情。

  (十六)
  204室六个人,老大张俊锋来自甘肃武威,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洗澡,袜子脱下来
可以做蚊香;刘元睡他下铺,四年里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长了个鼻子;肖然和范越
睡门边那张床,大一那年他俩经常在一起踢球,12年后,后卫肖然富若帝王,前锋范越下岗
后开了间小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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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个冬夜,谁都记不起肖然说过什么。刘元说他要当官吧,好象
最低也要当个部长;陈启明说不对,我记得他说要当老师,栽得桃李满天下;争了半天没争
明白,最后拨通了邓辉的手机,邓辉在电话里言之凿凿:“他那时就想当亿万富翁!你们忘
了?他还说要跟
比尔盖茨掰手腕!”陈启明对着电话骂了一句,说王八蛋,你胡扯什么,那可是1987年,还
没有比尔盖茨呢。说完他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半天,刘元的脸慢慢白了,眼眶乌青,瞳
孔放大,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象是有个人在他背后轻轻地吹了一
口气。
  十五年了,那个死者的理想,已经无人记得。
  
  陆可儿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一跟卫媛站在一起就成了孔雀身边的老母鸡,脸不如,
腰不如,毫无光彩,为此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她。卫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后撅,引人鼻血
,脸蛋长得也漂亮,每次在电视上看见华南卫视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报以冷冷地一声嗤,
说她其实一点都
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过床,她哪会有今天?肖然逗她,说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
想跟某人上床,结果人家没理你?卫媛不生气,还有点骄傲,说我只让他看了看,就当上了
主持人。肖然一下子厌恶起来,光着屁股走到窗前,眼珠子几乎能把玻璃瞪破,就在这时接
到了陆可儿的电
话。
  陆可儿嘻嘻地笑,说老板,你是不是正在温柔乡里啊。
  98年的肖然还没请保镖,也没有那么大的威严,尤其在周振兴和陆可儿面前,根本摆不
起架子来。他笑了笑,说不要胡说,什么事?说吧。
  陆可儿笑个不停,说我跟华南卫视的胡振华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你的主持人女友是个烂
人,人尽可夫啊,老板,你小心身上长大疮。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应:“你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说这
个?”
  陆可儿咯咯一笑,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听起来格外遥远,说当然不是,你来医院看看吧
,“你老婆出事了。”
  
  每年麦收和春节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发期,这个城市70%以上都是暂住人口,民工
们汗流浃背地干一年,赚的那点钱还不够肖然吃一顿饭的,如果遇上黑心老板,干完了活不
发钱,门一锁跳墙而去,连根毛都找不到,那就真成了杨白劳,想回家都回不去。既然这城
市背弃了我,那
就在告别前将它洗劫一空。所以每年这两个时候都会发生一些特别恶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
里总有人逡巡而动,逮着机会就下死手,抢了东西再捅上几刀,让那些高贵的鲜血流出来,
涂满这城市每个肮脏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韩灵正躺在床上哆嗦,陆可儿和周振兴都在,看见肖然进来,他
俩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韩灵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象块凉粉一样抖了一会儿,
一头扎进肖然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韩灵算是幸运的,胳膊划了个血口子,脖子上有块淤青,此外没有别的问题。但这件事
给她留下了个后遗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蜷缩在床上,听见风吹窗帘都会哆嗦。直到肖
然死后,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从西丽湖墓园回来,绕着四海公园走了很久,夜很黑,
天上星光明灭,
走到当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她曾经的家,那里依然灯火辉煌,向前看看肖
然生前的豪华别墅,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韩灵站了一会儿,终于哭了,漆黑的夜里她泪如雨
下,想起肖然四年前说过的话: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呢,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还
疼你,不要怕,
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韩灵说。我抬头看看她,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来没恨过他……
他给我留了一千万,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能这么写,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红了,
转过身去擤了一下鼻子,过了足有一分钟,她幽幽地说:“你不知道他温柔的时候有多么好
。”
  
  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
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象是偶然,一切又象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
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
  肖然死后,再也没有人恨他。陆锡明说他至少帮我赚了两千万,我怎么会恨他?赵伟伦
说我只不过判了十年,出来后照样有机会好好做人,他呢?连命都丢了;陈启明说他生前是
我的兄弟,死后仍然是;刘元叹口气,念了两句诗:“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
”然后转过头,
目光灼灼地问:你懂么?
  
  金樽已空梦未醒,
  繁花开处血斑斑。
  2001年底,肖然在粤东一座无名小山上求到这两句诗,当时无人能懂。一个月后,他悄
悄立了一份遗嘱,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声名远震,富比王侯,但在
心里,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韩灵被抢后得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头
发一把把地往下掉,就露出干枯的、没有光泽的头皮。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来,看见她勾着
头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一声不发。他说你怎么了,要睡到床上睡去。韩灵没有反应,他
上去推了她一下
,韩灵象根木头一样应声而倒,肖然慌了,冲到床头要打急救电话,这时韩灵突然醒了过来
,一把抱住他的腿,说肖然,她双目流泪,说肖然,我要回家。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肖然朦胧入睡的时候,听见韩灵在耳边轻轻地问:“肖然,我走
了,你会不会想我?”肖然一下子睁开眼睛,说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天都要亮了。韩灵
叹口气,啪地关了灯,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寂静而空虚的黑暗中,韩灵听见波涛翻卷、风
过树稍,整个世
界充满了悉悉索索地声响,她闭上眼,身体用力地蜷缩着,朦朦胧胧中,那只粗大的手又伸
了过来,“不要叫!”那只手把她的嘴捂得死死的,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要敢喊,我就
一刀捅死你!”
  韩灵的心急促地跳动,想喊,喊不出声,想挣扎,但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那只手
开始猥亵地在她全身上下乱摸,韩灵哭了,就象在多年前那间简陋肮脏的电影院里,她胸口
压着巨石,看见梦里的自己浑身冰凉,孤单地哭泣。
  
  那天送韩灵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宵夜回来,在黑影里亲热了很久,然后依偎着慢
慢往回走,走到一个小山包旁,听见上面悉悉索索地响,那姑娘有点害怕,紧紧抓着男友的
胳膊,小伙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转过身对她说,走,上去看看,那好象是个人。
  韩灵。韩灵趴在一片长草之中,手脚都捆着,嘴里塞着一大团芭蕉叶,正一点点地往山
下挪动。那姑娘尖叫一声,一步蹿到男友身后,死死地搂着他的腰。小伙子壮起胆子,伸手
把那团树叶揪了出来,韩灵下巴拄地,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救……救命啊。”
  
  救命啊,卫媛笑嘻嘻地说,你要吃了我啊?肖然不理她,一把将她扔到床上,三下两下
脱了衣服,凶猛地扑了上去。
  月亮出来了,光华如水,清辉洒遍,人间象洗过的一样,清新洁净,处处芳香。



(十七)
  潮阳强仔十一点钟醒来,象往常一样,抽了一根红塔山才起床。洗脸的时候用力大了点
,胸口的刀伤又在隐隐作痛,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砍他的东北佬,还是骂自
己不小心。那一刀其实本可以躲开的,要不是四眼兵在旁边碍事,他绝对有信心在东北佬出
刀之前就把他打
倒,一个漂亮的组合拳,左直拳、左摆拳、右钩拳,东北佬象个麻包一样直飞出去,再跟上
一脚,他的皮鞋可是特意订做的,前面有一圈钢板,一脚就能让他做不成男人。
  潮阳强仔不算大人物,道上比他威风的有的是,但他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出来混嘛,只要不怕死,敢打敢冲,谁都会敬你三分。再说潮阳强仔也懂规矩,不偷不抢,
不捞过界,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一个子儿都不动,上次那个湖南佬约他去嘉华不夜城收钱,
那是谁的地盘,
赫赫有名的白粉达啊,去不是找死吗?最后怎么样,湖南佬断了两条腿,讨饭都不能在深圳
讨。
  
  在楼下的茶餐厅喝了一壶铁观音,吃了两笼虾饺、一笼干蒸,潮阳强仔感觉自己浑身都
热起来,四眼兵打电话说姓赵的条子有个事情,问他做不做,他砰地把茶杯墩在桌上,粗声
大气地骂了一声“丢”,说当然做,赔钱都要做,不跟条子拉上关系,咱们混一辈子都是小
虾米。
  姓赵的条子跟他有点小小的渊源,1995年刚来深圳时,停车场一场大战,潮阳强仔有了
点小小名声,但也蹲了十五天的班房,姓赵的那时还只是公安局的一个科长,挺和气的,问
了两句就让他走了,没打没骂,还丢了一根烟给他。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又打过两次照面,姓
赵的问他混得怎
么样,还警告他别干违法的事,说“让我逮到,你就惨了。”不过脸上笑嘻嘻的,一点警察
的架子都没有,他当时就想,此人将来必有大处,气派不一般啊。
  
  赵伟伦还和当年一样和气,指指中间的平头,说这是肖老板,潮阳强仔和四眼兵赶紧作
揖,赵伟伦笑了笑,拿起皮包,说肖老板找你们有点事,你们谈吧,我回局里去了。肖然斜
着眼看了看赵警督,脸上有点微微的笑意。门关上后,他摆摆头,周振兴从包里拿出几摞钞
票,齐刷刷地码
在桌上,肖然说这是五万块,不用杀人,不用动刀动枪,你们送一个孩子回家就行。
  
  这是肖然对付陆锡明的第二招,18个小时之后,他给陆锡明打电话,说陆总,听说你儿
子成绩不错啊?陆总一下子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说肖然咱们有事好说,有事好说,
你别动我儿子。肖然爽朗地笑,说我只是找人送他回家,深圳车这么多,小孩子一个人回家
不安全啊。陆锡
明满头流汗,听见肖然淡淡地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封你厂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我
再给你两百万,也不算亏待你。但你要是再用我的牌子,我会多找几个人,”他拿起杯子喝
了一口水,一字一句地说:“送你儿子,回家!”
  那是肖然第一次跟道上人接触,几年之后,潮阳强哥成了珠三角一带有名的豪杰,过江
猛龙威到海,连香港澳门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腿。肖然死后第三天,他带了四十多个人去祭他
,一色的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酷似香港电影里的黑帮集会。强哥顶着一副大墨镜,脸上阴
阴的,看不出是
悲是喜,他摸着肖然的遗像默哀了半天,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生前事,你罩我;身后事,
我罩着你!”四十多条大汉同时鞠躬,强哥分开人群大步往外走,鸦雀无声的灵堂里,肖然
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面色平静,神态淡然,瞳孔微微有点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拾了陆锡明,君达公司开始步入它的辉煌期,1998年7月,君达公司增资,注册资本
从一百万增到五千万,作过几天生意的人都知道,大陆公司的注册资本大多都是假的,到处
挪借一下,一验完资就纷纷撤走,但君达公司这五千万可是扎扎实实的硬通货。那时“伊能
净”香皂卖得正
穑仍诔趴诘幕醭得刻於加惺噶荆毕罅魉谎龉鲇坷矗と蛔约阂埠艿靡猓幸
惶煜掳嗪蟾苷裥撕吐娇啥苑梗迪衷诠菊噬舷星嘉迩Ф嗤蛄耍勖窍敫霭旆ò阉
税桑讼凶挪灰簦凶趴删褪亲锕
  那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上的龙虾粥又香又糯,但谁都没心思吃。谈到投资,陆可
儿十分兴奋,从房地产、餐饮一直谈到贩卖珠宝钻石,周振兴泼冷水,说“你对珠宝行业了
解多少?除了你脖子上的项链、指头上的戒指,你还知道什么?”然后给陆可儿上课,说你
知道南非的戴比
尔斯公司吗,人家垄断了全球钻石市场的80%,你是不是准备打垮它?肖然计划把东北人参
包装后向全球出口,说东北人参并不比高丽人参差,但中国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卖,跟萝
卜没什么分别;而韩国人却给每根高丽参套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同样都是萝卜,人家就卖
出了肉价钱。周
振兴叹气,说老板,你这五千万赚得不算困难,但听我一句,要赔进去就更容易。“商场如
战场,没看清形势就在里面放空炮,这仗还怎么打?”肖然说那依你应该怎么办,周振兴卖
关子,笑着说这个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明天开会时再说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振兴才是君达公司真正的核心。从97年公司创立开始,在生产、销
售、创意策划、财务管理,哪方面他都有出不完的主意。日化行业提起“冰心”和“零度香
”这两个牌子,人人叹服,说肖然简直是个创意天才,即使在君达公司内部,也没有几个人
知道实情,这事
被当成肖然的神话口口相传。只有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才会有人提起,说周振兴才是这两
个牌子真正的创始人,那时的肖然还只想着卖萝卜。
  
  “冰心雪肌换肤霜,冰雪聪明的选择。”
  “真爱无香,零度香香水,只为上等人拥有。”
  提出这两个创意时,周振兴和陆可儿激烈地争论了半天,陆可儿坚持认为“冰心”侵犯
了著名女作家的名誉权,“万一人家告我们怎么办?”那时阳光普照,周振兴站在阳光下,
一身金光,宛如佛祖现世,说第一,巴不得他告我呢,冰心家人状告君达公司,这是多好的
广告啊,他不打
官司我都要鼓动他打;第二,就算我们败诉,大不了老板掏个一两百万,有钱还怕搞不掂?
肖然拍案而起:“说得好!卫生巾敢叫舒婷,生发水敢叫黑泽明,我化妆品还不敢叫冰心?
就这么定了!”
  这就是所谓的品牌策划。到2001年,“冰心”系列产品已经取代了“伊能净”,成了君
达公司的最重要的品牌,在华东和华南市场,“冰心”系列产品的销量直逼宝洁的玉兰油,
它的成功模式成了业内典范,引得众厂家纷纷效仿。“零度香”也是炙手可热,法国一家著
名的香水公司久
攻大陆市场不利,找肖然谈,想收购这个品牌,开价六千万人民币,肖然指了一下旁边的周
振兴,说这个牌子是他创的,你们问他吧,一群洋鬼子纷纷转过头来,周振兴严肃地思考半
天,象李嘉诚一样伸出了惊天一指,说:“一亿美元!”洋鬼子们鼻子都吓歪了,周振兴笑
笑,按了一下电
视遥控器,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屏幕上的卫媛香肩半露,长发飘飘,对众人灿烂地笑着说
:“真爱无香,一生拥有。”
  
  经商就象做游戏,比的是智商。这是周振兴的名言。离开君达公司后,他在蛇口办了一
所贵族学校,从此不再涉足日化业。2003年初,陆可儿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向老板叶明开力
荐周振兴,说拉此人入伙抵得上两个亿。叶明开亲自给他打电话,开口就是天价:年薪五百
万。周振兴没说
话,眼望君达公司最早的住处,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挂了机。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六年前他跟着肖然上楼,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光蛋,六年后,他身家
千万,而当年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早已变成飞灰。

  (十八)
  给你一个亿,你会怎么花?
  吃要不了几个钱,最贵的班尼岛血燕,不过一万多港币一碗,而且不见得比五块钱的双
皮奶好吃;身上的行头也花不了多少,范思哲、阿曼尼,进商场就能买到,不算稀奇,只供
订做的K-bons,全身上下买齐了也超不过两百万,几万美元的劳力士不见得比西铁城走得更
准;那就买车买
房吧,劳斯莱斯银影、银羽,本特利红章、雅致,几百万总能搞掂;想买劳斯莱斯的银色幽
灵,光有钱恐怕还不行;悍马很威风,但开着就跟卡车似的;香港有价值数亿元的豪宅,说
到底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肖然说,钱不过是个数字,启明,过年了,咱们去澳门玩两
把。
  
  那是1999年春节,三个月前,韩灵永远地离开了深圳。那次澳门之行,陈启明输了六万
多,输得心里怕怕,拒绝再玩;肖然在押百家乐,每输一次,他就加倍地重押,到凌晨三点
多,乖巧的侍者帮他提着一大堆筹码去柜台结算,共赢了一百九十多万,肖然一高兴,甩手
给了一万元小费
。赌场经理注意他很久了,这时点头哈腰地过来打招呼,说阁下手气真好,我们已经为您安
排下最好的房间,希望借您的运气为本酒店增光。肖然第一次被人称呼“阁下”,有点找不
着北,转头对陈启明感慨道:“你看看,这资本主义就是好啊。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赌。在死前的三年多时间里,谁都不知道他输了多少钱,陈启明估
计有几百万,陆可儿说最少两千万,周振兴伸出一只巴掌,说光我知道的,就不下这个数,
“他已经疯了。”
  肖然发财后有很多忌讳,别人坐过的椅子他不坐,怕染上晦气;开车走在路上,别的车
要是敢故意别他挤他,他就一脚油门直直地撞上去,剩下的事,打个电话让赵伟伦来处理就
行了;跟谁见面都不握手,有次在浙江见一个副市长,对方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肖总,幸
会幸会,他轻描
淡写地点点头,一屁股坐进沙发,愣是让市长大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后一脸尴尬地缩
了回去。
  他只算个衙役,肖然说,不配握我的手。
  
  从99年开始,肖然变得十分迷信。君达公司搬家前,他花十五万港币从香港请了一位风
水大师,在深圳到处察勘地形,楼层、朝向、位置,没有一样不讲究,陆可儿本来在他右侧
的办公室,大师说陆可儿是土命,他是金命,“土克金,一世艰辛”,他就让陆可儿搬到离
他最远的那个角
落。高薪从中兴公司挖来的财务总监,就因为大师说了句“此人是个衰命,走到哪里衰到哪
里”,他就立刻炒人家的鱿鱼,为这事跟周振兴闹得很不愉快。肖然用一句话就把他说服了
:“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我!”周振兴沉默半晌,点点头说:“我想通了,在君达公
司,你就是所有
人的命。”然后头也不抬地走回办公室。连搬家的日子也是大师挑的,1999年5月16日,大
师说:“此次乔迁,主有二十年鸿福。”肖然一高兴,让周振兴又多发了2万块奖金。
  君达集团在长天大厦租了整整四层楼,一年六百多万;肖然自己就占了半层,他的办公
室有将近600平米,装修得象个小皇宫,沙发全部是澳洲小牛皮的,一套几十万;卧室里铺
着伊朗手绘地毯,会议室的瓷砖全部从荷兰空运,一块就是七百多;书架上摆着两只灰扑扑
的瓷瓶,是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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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难想象肖然当时的心情。三年之前,他还在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三年之后,他住上
了价值千万的别墅,坐上了几百万的名车,还跟奔驰公司联系,要订做一辆加长防弹车,他
担心陆锡明的报复。那车处处模仿“天下第一车”——奔驰公司的1000SEL,第一次报价就
将近600万;还有
女人,香港的二线歌手、大陆的名模、影星、主持人,只要他招招手,她们就在床上。有次
在北京王府饭店约会一位刚刚成名的花旦,蹉商了半天没有结果,肖然有点不耐烦,指指宽
大的、足够睡八个人的大床,问那位一脸娇羞的花旦:“去不去?”花旦红着脸摇头,肖然
不屑地白她一眼
,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几个零,平平静静地说:“我去冲凉,你自己拿主意吧
,想要这笔钱,你就躺上去,不想要,”他指指豪华套房的大门:“门在那边。”话音刚落
,那花旦勇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床边,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卫媛跟他对过几次
花枪之后,为“
伊能净”拍了两个广告片,肖然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一套160多万的房子,外加30万港币
,为了逃税,全存入卫媛在香港的户头。
  按照中国大陆的法律,企业经营时要缴纳增值税、营业税,赚来的利润要缴企业所得税
,这个税是固定税率,33%。缴了企业所得税后也还是公司帐上的钱,如果要分给股东,还
要缴纳个人所得税,最高可达45%。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事实上中国的公司没有一
家不偷税避税,
用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假外资、假合资,深圳无数公司都挂着“外商独资”的牌子,老板
世世代代都是大陆农民,血统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三减两免”的政策;大多数公司都有
两本帐,真的留着自己看,假的送给税局;小公司用虚假的费用冲减利润,大公司都有严密
的避税和洗钱系
统。在周振兴的安排下,君达公司的假帐做得天衣无缝,从帐面上看,光肖然99年买的别墅
就花光了君达公司三年的利润。那年他在江西含水注册了一家叫“纳百德”的公司,出资者
是美国人乔纳森.肖克,其实这肖克就是肖然的亲弟弟肖挺,肖然发财后,把他送到美国读
了两年书,回来
后一派牛仔风度,见人就道Hello,不耸肩就说不出话来。从1999年底开始,肖挺的纳百德
接收了君达旗下的全部生产业务,所有发票都从含水出,但税只缴一个极小的定额,每月十
几万。说起来这事也是周振兴的功劳,他是含水人,98年底回家转了一圈,花了80多万,在
当地搞得手眼通
欤院笮と幻看蔚胶硬欤加泻粜サ木蹈馈
  
  卫媛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喜欢肖然哪一点。在她看来,肖然就是一个暴发户,踩中狗屎
的农民,他一身黑衣还要穿白袜子,简直就是只“海鸥”;他吃西餐叭嗒嘴,喝咖啡喝得象
擤鼻涕,呼噜直响;上自动扶梯不知道站在右侧,总是象门神一样横立中间;有次在香港亨
斯顿伯爵餐厅吃
饭,不远处一个穿燕尾服的钢琴师沉醉地弹奏着《colour/dance》,所有的人都低声交谈,
怕打扰了这美妙的琴声,这时候肖然的电话响了,陆可儿找他请示生产问题,就在众目睽睽
之下,亲爱的肖总声若巨雷地发表开了演讲,震得屋瓦轰响,所有人都皱着眉头瞪他,对面
有个俊朗的英国
小伙子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那一刻,她真想一把夺下电话,再狠狠地闪他一耳光,训斥他
:“你能不能懂点礼貌?!”
  但她不敢。肖然太有钱了,这钱不仅可以买名车豪宅、最名贵的时装、最大颗的钻石,
更能杀人于无形之间。君达公司有个老业务员叫徐建明,97年进来的,也算肖然手下大将,
99年审计部查出他贪污促销小姐工资,钱很少,总共也不超过三万元,肖然知道后怒不可遏
,一个电话把他
叫回深圳,就在公司的大会议厅里,周振兴一脸严肃地宣布完罪状,两个警察就如狼似虎地
把他架了出去,徐建明浑身发抖,又是哭又是求,几百名员工目瞪口呆,听着凄厉的警笛声
,人人魂飞魄散。这事还不算完,徐建明退了赃款,里里外外花了十几万,在里面蹲了四十
多天后,一出来
就被潮阳强仔抓住,整整打了一个小时,强仔汇报战果时卫媛就在旁边,听见肖然阴恻恻地
训话:“我不要他的命,但你告诉他:老实点才能活得久!”听得卫媛心里一紧。从那以后
她就有点怕他,总感觉这个男人象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脱鞘伤人。不过金钱的魔力毕
竟不可抵挡,23
岁的卫媛坚信一个真理:有钱不一定幸福,但没钱一定不会幸福。为了幸福,她忍受一下他
的残忍和粗鲁,又有什么呢?再说粗鲁也可以看作是勇敢、果断、豪爽、豁达,甚至是潇洒
。有几个人能象他这样,面对几十万港币的项链,眼睛不眨地说“给我包起来”?她的初恋
男友,岑国正,
那个长得象周润发的小伙子,恐怕一辈子都不敢为他的爱人买一挂这样的项链。茫茫人世间
,谁拥有过价值连城的爱情?
  她知道肖然不会专一,如果他专一就不会跟自己上床了。卫媛清楚自己的价值:年轻、
漂亮、性感,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是她的标签,一个情人、二奶、尤物的标签,她不在意只
当一个储存精液的器皿,即使是无数器皿之一。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必须在青春逝
去之前结束拼搏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杨澜,为了自己的下半生,她必须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赚钱。另外,
她知道自己肯定也不会专一,她不会放弃跟美男子们约会的机会,只要出得起价钱,她也可
以上任何人的床。
  所谓爱情,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个借口。几个月的相处,卫媛强迫自已发现了肖然的
很多优点:他勇敢、坚强、气势逼人,有男子气,有时候还有点温柔,那天他喝了不少酒,
运动时屡下重手,弄得她浑身都疼,事毕后她忽然难受起来,背对着肖然,感觉自己象被强
奸了,鼻子一个
劲儿地发酸。肖然抽了一根烟,从脖子下伸过手去抱了她一下,俯在耳边轻轻地说:“真想
把你挂在墙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你。”这话让卫媛微微感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把头埋在他
的胸前,嘴里幽幽怨怨地问:“那你老婆呢,你把她挂在哪里?”
  
  韩灵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苍茫夜色中,背后总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她心中害怕,不断回头张望。有人来了,那人渐
渐走近,脸上的表情象笑又象是在哭,有点象肖然但又不是肖然,韩灵心中迟疑,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那人
越走越近,脸上突然露出狰狞的笑容,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韩灵怕极了,拼命挣扎,挣扎
,挣扎,呼地一声掉了下去。一个声音大声喊着:韩灵!韩灵……
  
  她睁开眼,一身大汗。天快亮了,街上远远传来洒水车的声音。她站起身,踢踢踏踏地
在屋里走了一圈,她妈似乎也在做梦,隔着墙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还不睡,你明天不上
学了?”韩灵脑袋里一片混乱,一时想不起这是何时何地,随口答了一句:“我还没开学呢
。”话刚出口她
就醒了,呆了半晌,扑通一声跌坐床上。
  她们说的都是多年以前的事。那时的韩灵还在上大学,她年轻、漂亮,在漫长的假期里
夜不能寐,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思念着她的男朋友。
  


(十九)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深圳这城市?”
  刘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拳头拄着下巴,对着摄像机慢条斯理地说:“深圳是个让人
又爱又恨的城市。因为它坚硬的墙、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
  “脆弱的生活?”
  
  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没有坚不可摧的爱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击溃,再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无处不在的
诱惑。如果你是个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钱人,既然结局同样是被抛弃,苦苦坚守的青
春只换得一纸休书,又何必让你的美貌委身贫穷;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请记住今日的耻
辱:你的爱情永
远敌不过金钱的勾引,你万般哭诉,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还是要投身有钱人的怀抱。所
以,让仇恨带着你去赚钱吧,等你发了财,就可以勾引别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没有同生共死的友谊,如果出卖你能发财,没有一个人会舍钱而要你。酒酣耳热时
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时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日深夜,有个21岁的
江西姑娘服毒自杀,死前曾给二十几个人打过电话,那些人中有她的老乡、同学、曾经的男
朋友,还有一个
撬奶酶纭D翘焓墙ü迨苣甏笄欤钲诮滞防窕ㄑだ谩⒉势炱铮巳讼残ρ湛枪
媚镌谝黄逗羯绪鋈凰廊ィ狼傲粝乱恢揭攀椋锌耸辣梗抵了蓝济蝗送炝羲
懊挥幸桓鋈税遥挥幸桓鋈斯匦奈摇!
  “没有人关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关心别人,”刘元慢条斯理地说,“在这个城市,钱
比老婆重要,一张暂住证胜过所有的朋友。”
  
  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资一涨再涨,到98年7月份,月收入已经超过了
12000元,虽然没法跟欧美公司的高级职员比,但勉强也可以冒充打工贵族了。那时的刘元
一副白领派头,上武装到牙齿,下武装到内裤,一身都是梦特娇,一双鞋值一千多,连袜子
都是名牌,每次出门办
事,腋下总夹着一个黑乎乎的皮包,看起来粗不愣登的,却是正儿八经的Polo,在西武百货
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来深圳的三个人里,肖然成了千万富翁,住别墅开奔驰;陈启明帐户上也有几百万,
住豪宅开本田,只有他还是个穷光蛋。刘元一想起这些来就忍不住郁闷,眼中冒火,心里生
烟,想肖然懂个屁的管理,陈启明懂个屁的投资,但他们说发财就发了财,自己枉有一身本
领,却只能苦巴
巴地捱日子,真是气死个人。人不能总是昂着头,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实也不算太差,他有
个部下叫王志刚,北京大学的硕士,比他早来公司一年,干了这么久,工资连他的一半都不
到;小师弟张涛就更惨,在深圳混了半年,破产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
,最后跟刘元乞
讨了400元,灰溜溜地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又卷土重来,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死也不走,但
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来找刘元融资。刘元施舍了两次,一次300,一次
200,虽然明知道这钱是打狗的肉包子,却也不好意思拒绝。谁知张涛借钱上瘾,一而再,
再而三地登门,用
踉幕八稻褪恰氨谱盼也唤惨迤保缓美献帕称ぞ芫U盘未蠛蜕谢挡怀桑嗥嗖也业
叵铝寺ィ槐咦咭槐呶匮什恢梗踉丛谘劾铮嵩谛耐罚还胂胍彩敲话旆ǎ帜苷
展怂槐沧幽兀
  
  刘元的房子还没装修,也没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公司名义上把这房子赏给了他,但产
权证却一直扣着,说是要再服务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亲和力,讲究终身雇佣,不过花
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钓着,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98年的刘某人在深广管理界颇为有名,
经常参加各种形
式的管理沙龙,有时候还当演讲嘉宾,一谈起他的“责任——程序——标准”的管理模型,
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几家猎头公司都找过他,说你跳槽吧,保证工资比现在高得多。刘元听
了只有苦笑,感觉象条咬了钩的鱼,想挣又挣不脱,房子,唉,房子,在城市里生活,还有
什么是比它更大
的鱼饵?刘元已经厌倦了搬来搬去的生活,找房子、看房子,向中介陪笑,对保安作揖,然
后搬着那堆破破烂烂的家俱走上大街,谁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样,想想都要脸红。
  跟赵捷约会了两次,也上过床了,但刘元一直没找到恋爱的感觉。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
,温柔的、泼辣的、冷淡的、热情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连太平洋都蹚过了,还能找着
真正的水么?所以赵捷一说起那些爱不爱的,他就浑身难受,怎么听怎么象撒谎。赵捷是个
善解人意的姑娘
,除了腰长腿短,没什么明显的瑕疵,她一天跟刘元通一次电话,每周末跑过来睡两晚,刘
元笑着陪她逛街,笑着陪她吃饭,笑着do他想do,do完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搂着她光滑的
身体,想起当年的韩灵,想起那个叫程露的妓女,想起他床上躺过的那些同样光滑的身体,
他有时会这样问
自己: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作爱情吗?
  
  按刘元的收入,每月应缴个人所得税上千元,但实际纳税不过几十块钱,公司的工资制
度非常精明:只有基本工资纳税,而这基本工资只占10%,其他的都是补贴:职务津贴、住
房补贴、通讯补贴、交通补贴……日本鬼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员工权益,其实不过是避
税的借口。身为
公司的高级主管,刘元并不象看起来那样威风,实际上一直是被怀疑、被排斥的一族,每天
只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完全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和核心机密。那些该死的皇军,跟他去嫖妓
时点头哈腰的,一谈到晋升,谁都没拿他当盘菜,即使象狗一样忠心都没用,谁让你是中国
人呢,可见当汉
奸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且刘元也清楚:就算在公司做到死,也绝没有可能再升官,日本鬼子
压根就信不过你,能当个职能部门的总经理,已经是顶了天了。
  
  那是1998年9月份,刘元发了他在鹤堂公司的第一顿脾气。南山分厂新招了一名叫刘晓
梅的会计,刚上班十几天就被炒掉了,本来按公司规定,炒人是刘元的事,要出报告、发通
知,还要进行离职谈话,一定要让员工滚得心服口服。但这次炒人,刘元却一直蒙在牛皮鼓
里,直到半个月
蟛胖馈N馐滤涯仙椒殖У乃锍Сぢ盍耸阜种樱纤镌诘缁袄锸治滴矣惺裁
窗旆ǎ亲懿客ㄖ艺饷锤傻摹A踉汇叮来撕锉赜械ひ乃甲俗的懵砩
狭盗跸罚乙挂淮翁富埃缓蟾纤锷峡危澳阒朗裁唇腥诵曰芾恚空饩徒
腥诵曰芾恚 

  
  人性化管理之后,他就走开了霉运。根据刘晓梅供述,公司有重大的偷税嫌疑,恐怕每
月都要偷个几十万,然后列举了两笔可疑的付款凭证,说她就是因为看到这凭证多问了两句
,所以被灭了口。刘元不懂财务,曲曲折折地审问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不管刘晓梅说的
是真是假,公司
都脱不了犯罪嫌疑,否则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日本鬼子胆敢再次犯我中华,这事非同小可
,上关乎国家气运,下关乎自己的房产证,去吓唬他们一下,说不定就能有什么好处。刘元
当年虽然当过积极分子,但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票子比气节重要”的道理:
没有票子,哪来
的气节?有了票子,还管他什么气节。
  十天后,他一脸严肃地找鬼子老板摊牌,象修权伍一样开口就是外交辞令,说离职员工
刘晓梅投诉公司偷税,希望公司能及时给她答复。那个日本老板是个中国通,熟读《孙子兵
法》和《三国演义》,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说刘君你知道的,鹤
堂公司从来都没
违犯贵国的法律,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只能怪贵国的法律不够完善。这话挺气人,刘元梗
着脖子坚持,说我还是希望公司慎重处理此事,避免出现更严重的后果。那太君笑了,色眯
眯地盯着他看了一分钟,阴恻恻地说:“贵国有个成语叫“投石问路”,刘君,你不是在问
路吧?”刘元被
说中了心思,脸微微地红了红,知道该表态了,说我这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另外,“作
为一名中国人,我希望公司能够真正地尊重我的国家。”想想有点惭愧,到公司四年多了,
他还是第一次说自己是中国人,以前从来都只谈“以公司为家”。日本太君喝了一口茶,表
情不咸不淡的,
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公司一定会慎重处理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刘元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先是被关了七天,出来后工作没了,房子
收回去了,连赵捷也不理他了。失业继之以失恋,破财继之以破家,刘元一时想不开,爬到
地王大厦楼上,差一点就跳了下来。关于这一切,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不知道那是阴谋
还是天意,但不
管是日本人陷害了他,或者是上帝陷害了他,都已经不再重要,时隔多年之后,刘元笃信佛
学,谈起这段经历,他若有所思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
观。”
  
  吓唬皇军的第二天,他带一个鬼子去福兴街找女人,那是个周末,他对赵捷撒了个谎,
说要去江门出差,让她自由活动,还顺便来了句荤的:“你先憋着,养足精神,等我回来再
收拾你。”赵捷咯咯地笑。午夜之后,他带着鬼子直接去到紫水晶美容院,把大厅里的七十
多个小姐逐一检
阅了一遍,最后挑了一个波大如斗的奶妈,老板娘是老熟人了,力劝刘元自己也打包一条女
,带回家慢慢享用,刘元笑着摇头。他戒嫖一年多了,自从上次生过大疮,他对嫖娼这事一
直有点怕,表面上一个个都如花似玉,但脱了裤子有几个是干净的?另外刘元也玩够了,声
称要为未来的妻
子“保留最后一点清白”。付了台费后,他带着那对狗男女上了出租车,日本侵略者在后面
摸摸索索地做小动作,中国花姑娘嗤嗤娇笑,刘元耳中听音,心头暗笑,正得意呢,出租车
转上了深南大道,一堆警察如狼似虎地把他们截了下来。
  那是1998年9月27日,中秋节快到了,明晃晃的月亮挂在中天,照得人间一片清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对中国公民说的。要是外国人也跑到法律面前,那中国人就只
有干等,没有平等。面对警察的询问,日本嫖客出示了一下护照就没事了,只剩下刘元和那
个瑟瑟发抖的姑娘。嫖客临走前隔着车窗跟刘元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车开动了,那鬼
子轻轻地笑了笑,笑得一脸奸诈,刘元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和她什么关系?
  朋…友。刘元强作镇定。
  朋友?她叫什么?
  刘元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姑娘也在发抖,抖了一会儿,眼泪
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嫖娼,罚款3000。再把你的暂住证拿出来看看。
  刘元身上有3200元,缴罚款不是问题。但他的暂住证过期了。
  刘元快哭了,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我,是那个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带他……带他过
来。”
  再说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说你介绍卖淫?”
  刘元脑袋嗡地一响,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过罚罚款,介绍卖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
子抖了起来,心中象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塌下来,轰轰作响,“是我,是我嫖娼……”说着
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生活是脆弱的,刘元说,你辛辛苦苦的经营,一个意外就能让它全部粉碎。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刘元说,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落难的人没有朋友。
  
  他打陈启明的手机。响了三声,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他给张涛打电话,“你能不能帮帮我?带1000块钱来,我明天就还你。”张涛象是没睡
醒,含含糊糊地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上次跟你借你都不肯。刘元结结巴巴地哀求:“你找人
借,找人借……”电话断了,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这事不能让赵捷知道,韩灵还在鞍山。深圳没有刘元的女人。
  他给部下王志刚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他给南山分厂的老孙打电话,大概是记
错号码了,对方说了句“打错了”,砰地挂了机。
  
  还能打给谁?在这四百万人口的城市,谁会记得一个没带暂住证的人?
  收容所里的刘元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中秋节快到了,温柔的月光下,深圳清辉洒遍,处处生辉,就象天堂。 ----

※ 来源:·飘渺水云间 freecity.cnzju.net·[FROM: refin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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