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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今天仍在受凌辱的伟大逝者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pr 27 12:35:21 2002) ,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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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仍在受凌辱的伟大逝者
章恒培
《收获》杂志设立了“走近鲁迅”专栏。我想,这是十分及时的。因为,直
到今天,鲁迅仍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具有最大影响的一个,但他同时也是受歪曲、
诬蔑、攻击最甚的一个。为了不辜负鲁迅留下的这份极其宝贵的文化遗产,现在
确是到了应该“走近鲁迅”的时候了。
深具讽刺意味的是:鲁迅在晚年最赞美的几个青年作家(包括文艺理论家、
翻译家)从四十年代末期起就一个个遭受了灭顶之灾;而也正是从四十年代末期
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成了神圣不
可侵犯的原则。
上述青年作家中,鲁迅的赞赏表示得最为明白并且在当时众所周知的,是萧
军、胡风、冯雪峰、黄源、巴金。鲁迅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写过序,说是
“这书当然不容于满洲帝国,但我看也因此当然不容于中华民国。这事情很快的
就会得到实证。如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
的书。”(《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虽只寥寥数语,但在鲁迅所公开赞扬过
的现代中国的创作中,却还没有别的作品得到过这样的高度评价。然而,大概是
鲁迅也没有想到过的罢,最早“不容”此书的,却是当时的共产党作家、后来青
云直上的张春桥。鲁迅为此特地写了《三月的租界》一文以表示他的愤慨;但到
1948年萧军却终于被划到了“反党”的一方,《八月的乡村》当然也就根本不是
什么“很好的书”了。而在萧军挨整的同一年,与晚年的鲁迅关系密切、被鲁迅
赞为“鲠直”、“明明是有为的青年”的胡风(《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
问题》),也遭到了较为集中的批判,至1955年又进而被打成反革命,他的一大
批朋友也成了“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成员,饱尝苦难,甚或瘐死狱中。鲁迅晚年
的亲密战友冯雪峰(见许广平《欣慰的纪念》)和被他赞为“向上的认真的译述者”
的黄源(《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则于1957年成了右派。只有被鲁
迅赞为“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巴金(同上),
在五十年代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说了一些违心的话,这才保全了下来,尽管也
不免受到姚文元之流的批判;不过,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还是落得个
家破人亡。然而,到底不愧是受过鲁迅赞美的作家,巴金晚年所写的《随想录》
实在是掷地作金石声的好文章。 屈指数来,除了少数早逝的作家如萧红、白莽
之外,鲁迅晚年赞美过的青年作家从四十年代末期起直到“文革”期间,一个个
在劫难逃。有时甚至连早逝的作家也难以幸免。例如,鲁迅曾经作序称赞过的柔
石烈士的《二月》,在被改编为电影剧本《早春二月》后,在六十年代初也成了
“大毒草”。
因此,人们不得不产生疑问:从那些对于萧军、胡风、冯雪峰、黄源、巴金
等人的赞美中所体现的鲁迅的好恶、爱憎、感情、认识,是否显示了鲁迅精神?
假如是的,那么,从四十年代末期起,当“鲁迅的方向”在中国广大土地上成为
“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时,为什么他们都成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敌人,
以致或身入牢狱,或打入另册?难道鲁迅精神本身便是违背“中华民族新文化的
方向”——“鲁迅的方向”的么?但如萧军、胡风等人并非新文化的敌人,在他
们遭难之前确实是遵循鲁迅的方向,在文化战线上贡献自己的力量的,那么,从
四十年代末期起的他们的遭遇岂不同时意味着鲁迅精神、鲁迅方向正在遭受无情
的践踏?鲁迅若地下有知,他的心岂不也在流血?尽管在那个漫长的时期里,在中
国的土地上确实响彻了对鲁迅的颂歌,还出现了许多把鲁迅精神“阐释”得符合
当时政治需要并进而宣扬其“伟大”的著作,其中最杰出的不消说是姚文元的精
心巨著;但对照一下实际情况,只要稍微懂得一些鲁迅的人就不难看出这正是对
于鲁迅最恶毒的歪曲、诬蔑和攻击。
同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巴金、黄源、冯雪峰、萧军、胡风依次获得平反的
同时,在文坛上却又响起了“反对神化鲁迅”的呼喊。原来,在这些人看来,鲁
迅在这么多年来不是在被作践,却是在被“神化”。本来,对于一个具有独立人
格的人,“神化”也是一种作践;但所谓“反对神化鲁迅”也者,却并不是在这
种意义上使用“神化”一词的,其原意不过是说前几十年把鲁迅“神化”得太伟
大、正确、完美了,因而要反其道而行之。于是,鲁迅就从遭受裹在“歌颂”的
外衣下的恶毒歪曲、诬蔑、攻击转变为遭受直接的恶毒歪曲、诬蔑、攻击。
在后一方面做得最出色的,是顾颉刚先生女公子顾潮的《历劫终教志不灰—
—我的父亲顾颉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这本书制造了太多的神话
来吹捧顾颉刚先生,也有太多的对鲁迅的诬陷。关于前者,我在发表于《钟山》
1998年10月号的《<灾枣集>序》中已略有涉及;至于后者,则只要看一看她把早
已破产了的所谓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剽窃”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
谎言都重又搬了出来,就足可见其卑劣和无聊了。但此类伎俩不仅没有得到应有
的揭露,这部书——特别是其中诬陷鲁迅的部分———时却颇有走红之势。这种
现象,我实在不知何以名之;但还是先欣赏一下顾潮女士的解数罢。
顾女士在书中说:“他(指顾颉刚。——引者)认为:‘我一生中第一次碰到
的大钉子是鲁迅对我的过不去。’(《自传》)其实父亲与鲁迅的交往并不多,但
为什么会成为鲁迅笔下的阴谋家、不共戴天的仇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此事还需从几年前说起。”(《历劫终教志不灰》100页)接着就以《北大宿怨》
为小标题,“说起”了好些颇能显示顾潮女士品质的事情,其中一条是:“鲁迅
作《中国小说史略》,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有的内容
是根据此书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当时有人认为此种做法有抄袭之嫌,
父亲亦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1926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随
后鲁迅于2月1日作《不是信》,说道:‘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
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
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为了
这一件事,鲁迅自然与父亲亦结了怨。”(同书103页)
如果是只看这一部书的读者,一定会认为顾颉刚、陈源揭露鲁迅的这种“有
抄袭之嫌”的“做法”乃是正常的和符合实际的学术批评,而鲁迅在遭到揭露以
后,虽不得不承认盐谷温的著作是《中国小说史略》的参考书之一,但从此就与
顾颉刚“结了怨”,并成为后来与顾颉刚“过不去”的主因之一,可见鲁迅为人
实在阴险卑鄙。至于鲁迅《中国小说史赂》到底是否出于“抄袭”,顾潮女士虽
没有正面回答,但在引用鲁迅的答复之文时,只引了他的承认以盐谷温书为参考
书之一,而不引《不是信》在涉及此问题时的主要部分——对诬蔑他“抄袭”的
无耻谰言所作的义正词严的驳斥,因而不知此事原委的读者自然会认为鲁迅在
“抄袭”问题上已经理屈词穷,只好避而不答;于是《中国小说史略》之“抄
袭”盐谷温书也就铁案如山了。但如与实际情况对照一下,那么,顾潮女士的用
心与手法就昭然若揭。
顾颉刚对陈源怎么说的,我辈不得而知,但既然顾潮说是顾颉刚“亦持此观
点,并与陈氏谈及,1926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则陈氏不过是
将顾颉刚与他“谈及”的“此事”“公布出去”而已,并未添油加醋,因而陈氏
所公布的与顾颉刚所“谈”的,自必密合无间。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陈氏的“公布”
与上引顾潮所说有多大的距离罢!
陈源在《现代评论》第二卷50期(1925年11月21日)以西程的笔名发表的《闲
话》里说:“很不幸的,我们中国的批评家有时实在太宏博了。……以致整大本
的摽窃,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么?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再开罪
‘思想界的权威’。”这“思想界的权威”是指鲁迅。1925年8月初,北京《民
报》在《京报》、《晨报》上所刊登的广告中,有“本报自八月五日起增加副刊
一张,……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诸先生随时为副刊撰著”之语。
刊登广告者与鲁迅并不相识,但陈源却为此而挖苦鲁迅道:“不是有一个报馆访
员称我们为‘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了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
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西滢致志摩》,1926年1月30
日《晨报副刊》)可见他是确知有人在称鲁迅为“思想界的权威”,并把这作为
攻击鲁迅的材料的;因而《闲话》中的“思想界的权威”一词的矛头所指,自为
鲁迅无疑。这同时也就是暗示读者,鲁迅在干着“整大本的摽窃”的勾当,只是
他西滢“不敢再开罪”这位“思想界的权威”——鲁迅,因而不敢举出书名而已。
但过了大概两个月左右,他终于图穷而匕首见,在《西滢致志摩》中直指鲁迅说:
“有一个学生钞了沫若的几句诗,他(指鲁迅。——引者)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
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
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
原谅,只要你在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
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
尽量的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这里虽
然不再用“整大本的摽窃”这样的字眼了(大概他已发现“摽窃”的“摽”字是
写了错别字),但其所引用的“窃钩”二语显然是就“钞了沫若的几句诗”的学
生与《中国小说史略》的作者鲁迅相比较而言的,既然“钞了沫若的几句诗”只
是“窃钩”,而《中国小说史略》乃是“窃国”,倘非“整大本的摽窃”,又是
什么?
所以,鲁迅对此回答道:“这‘流言’早听到过了;后来见于《闲话》,说
是‘整大本的摽窃’,但不直指我,而同时有些人的口头上,却相传是指我的
《中国小说史略》。我相信陈源教授是一定会干这样勾当的。但他既不指名,我
也就只回敬他一通骂街,这可实在不止‘侵犯了他一言半语’。这回说出来了;
我的‘以小人之心’也没有猜错了‘君子之腹’。但那罪名却改为‘做你自己的
蓝本’了,比先前轻得多,仿佛比自谦为‘一言半语’的‘冷箭’钝了一点似的。
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
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
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其他二十六篇,我都有我独立的准备,证据是和
他的所说还时常相反。例如现有的汉人小说,他以为真,我以为假;唐人小说的
分类他据森槐南,我却用我法。六朝小说他据《汉魏丛书》,我据别本及自己的
辑本,这工夫曾经费去两年多,稿本有十册在这里;唐人小说他据谬误最多的
《唐人说荟》,我是用《太平广记》的,此外还一本一本搜起来……。其余分量、
取舍、考证的不同,尤难枚举。自然,大致是不能不同的,例如他说汉后有唐,
唐后有宋,我也这样说,因为都以中国史实为‘蓝本’。我无法‘捏造得新
奇’,……”(《不是信》,《语丝》周刊65期,1926年2月8日;后收入《华盖
集续编》)两相对照,就可知道陈源说《中国小说史略》是“整大本的摽窃”或
“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是一种
怎样卑劣的诬陷。而在鲁迅作了这样的说明以后,无论是陈源还是他的朋友,都
没有再拿出任何证据来加以否定。陈源也没有声明说《闲话》里的“整大本的摽
窃”不是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顺便提一下,鲁迅在《不是信》中还随手举了一个例子,以进一步揭示陈源
之流的卑劣:“但我还要对于‘一个学生钞了沫若的几句诗’这事说几句话;
‘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的,似乎并不是我。因为我于诗向不留心,所以也没有
看过‘沫若的诗’,因此即更不知道别人的是否钞袭。陈源教授的那些话,说得
坏一点,就是‘捏造事实’,故意挑拨别人对我的恶感,真可以说发挥着他的真
本领。”(同上)对此,陈源也无可辨白。
到了1935年,由于《中国小说史略》的日译本的出版,鲁迅在作于该年除夕
至次日晨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又提起了此事,说是“当一九二六年时,
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于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这一部著作,是窃取
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
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中译,我的也有了日
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
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
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
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这之后,无论是陈源还是他的朋友都未能为其诬陷
鲁迅剽窃盐谷温书一事进行“洗刷”;其略可为陈源解嘲的,是胡适于1936年底
写给苏雪林后来并公开发表的一封信:“通伯先生(案即陈西滢。——引者)当时
误信一个小人张风举之言,说鲁迅之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身不忘
此仇恨!现今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良工译出了,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之小说研
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分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盐谷
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引自《胡适往来书信选》(中)339页)这虽
然含有为陈源开脱的意思,但也不得不承认陈源所说确是鲁迅“剽窃”盐谷温
《支那文学概论讲话》,而且把最早诬陷鲁迅剽窃的人斥为“一个小人”。
现在,可以把事实真相与顾潮对此事所说的对照一下了。事实是:陈源公然
诬陷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是以盐谷温书为“蓝本”的“整大本的摽窃”,经鲁
迅在《不是信》中义正词严地驳斥以后,陈源无词以对,及至盐谷温书的中译本
和《中国小说史略》的日译本分别在中、日两国出版,真相更大白于天下,以致
在鲁迅说了“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
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
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这样分量很重的话以后,陈源仍然无法作答。连把陈源作
为自己人的胡适(他在上引给苏雪林的信中说“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
我们一丝一毫”,他的所谓“我们”中,是包括陈源在内的),也只能在承认
“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的同时,把最早造作谎言的责任推给张凤
举。其意盖若曰:“‘谎狗’的旗子”应让张风举去背,“通伯先生”只是受蒙
蔽而已。但在顾潮笔下,却成了鲁迅的“这种”“有抄袭之嫌”的“做法”,在
遭到了陈源的“公布”后,鲁迅在其《不是信》中只能承认盐谷温书“确是我的
参考书之一”;而且她还给读者造成了这样的一个印象:鲁迅在其回答此事的
《不是信》中对《中国小说史略》“有抄袭之嫌”一节毫不涉及。于是在不明内
情的读者心中自然轻易地坐实了鲁迅的“抄袭”。这真是令人不胜钦佩的巧妙手
法,也确实不愧于此书的标题《历劫终教志不灰》。——从上引顾潮女士的叙述
中,可知陈源的公然宣言《中国小说史略》为“整大本的摽窃”,原是在顾颉刚
与他“谈及”后才“公布出去”的,可见这一恶毒诬陷鲁迅“剽窃”的勾当,实
是顾颉刚在幕后策动、陈源在台前表演的;可惜有志难遂,这场丑剧最后落得个
陈源终身背着“谎狗’的旗子”而落幕。现在,顾颉刚、陈源的这个恶毒诬蔑鲁
迅之志,终于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由顾颉刚女公子顾潮实现了:轻巧地给鲁迅
戴上了“抄袭”的帽子,并且把顾颉刚、陈源当时合演的狼狈收场的丑剧转化为
辉煌的胜利。可见顾颉刚的这种诬陷之志确实“历劫不灰”。而且,顾潮女士的
这种勾当,似乎至今尚未得到应有的揭露,这又意味着:比起十九世纪二十年代
来,我们的时代更是诬陷鲁迅的绝妙时机。
在这里再补充一点:在顾潮的上述戏法中,还巧妙地利用了今天与当时的某
种观念差异。在今天的注重学术规范的人(可惜这样的人还不是很多)看来,以别
人的著作为参考书,而且还有所吸取,自然应该注明;但在鲁迅写作《中国小说
史略》的时代,中国学者还没有养成这样的习惯,特别是大学历史教材性质的著
作,不注明参考书是被认为正常的事。换言之,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不注参
考书,在当时是不会被认为“有抄袭的嫌疑”的。证据是:在鲁迅的《不是信》
中公布了盐谷温书确是其“参考书之一”等情况后,无论陈源、顾颉刚还是他们
的朋友都没有人再站出来说:“你在《中国小说史赂》中没有注明这一点,就是
有抄袭的嫌疑!”因为倘要这样做,那就无异自投罗网;从胡适算起,谁都不能
幸免。就说顾颉刚罢,他那些在二十年代发表的古史考证文章,有些在日本早就
有了类似的说法。例如,白鸟库吉早就著文考证尧、舜、禹并无其人,而且这种
见解至迟在1916年左右已深入到了日本的高级中学(参见日本仓石武四郎《中国
文学讲话》第一篇《神话的世界》)。他哪敢去追究注不注参考书的问题?所以,
顾颉刚、陈源的诬陷鲁迅“剽窃”,所用的绝不会是“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
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然而并未加以注明”,“此
种做法有抄袭之嫌”一类的话语。
然而“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顾潮女士的上述表演却不免辜负了胡适的苦
心。老实说罢,我对胡适把张风举作为诬蔑鲁迅“剽窃”的始作俑者是颇为怀疑
的:因为此说并无旁证,张风举又是与鲁迅关系较为密切、很受鲁迅称赞①,而
与陈源并无什么交往的人,他没有理由和可能去向陈源造鲁迅的谣言。现经顾潮
证实,向陈源去说《中国小说史略》“抄袭”而致陈源“公布出去”的,原来是
顾颉刚。那就合情合理了。大概胡适看到诬陷鲁迅“剽窃”的事已弄得灰头土脸,
不愿再把顾颉刚牵涉进去了,所以把张风举来顶缸。不料现在顾潮女士认为时机
已到,又把顾颉刚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说了出来。
话说远了。总之,从这一个小小的例子,就可以知道鲁迅在今天是在怎样被
任意歪曲、诬蔑和攻击!所以,提倡“走近鲁迅”,实在已是刻不容缓的事。因
为只有“走近”了鲁迅,才能真正认清鲁迅的价值所在,才不致为裹在“歌颂”
的外衣下的对鲁迅的歪曲、诬蔑和攻击所迷惑,也不致为赤裸裸的对鲁迅的歪曲、
诬蔑和攻击所吸引。至于说“走近鲁迅”的提法会导致对鲁迅的贬低,那更是匪
夷所思。就从本世纪的八十年代算起罢,在攻击和诬陷鲁迅方面,在大陆上出版
的书没有一部是能望顾潮女士《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的项背的,
但这难道是“走近鲁迅”专栏引出来的吗?
在我看来,“走近鲁迅”专栏中发表的今人的文章,除了王朔先生的一篇再
一次显示了他的“无知者无畏”的特色和冯骥才先生的意见是我所不敢苟同的以
外,大抵都有益于抉发鲁迅的伟大。而且,就是王、冯二位之作,也都坦陈所见,
与阴谋诬陷鲁迅者不属于—个档次,有什么不能发表的呢?我所害怕的,倒是在
研究所谓“大师”级的人物的领域内设立禁区——在1931年末,《中学生》杂志
社向鲁迅提出一个问题:“假如先生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先生)将对他讲
怎样的话,作努力的方针?”鲁迅回答道:“请先生也许我回问你一句,就是:
我们现在有言论的自由么?假如先生说‘不’,那么我知道一定也不会怪我不作
声的。假如先生竟以‘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说一点,那么,
我说: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原载1932年1月1日《中学生》新年号,
后收入《二心集》)我想,这是今天的一切自命为拥护鲁迅者所应永远记取的。
最后,向《收获》编辑部提一个要求:拙作倘能发表,希望不要作任何删改。
因为,在有报刊(不是《收获》)要求发表顾潮女士的那些涉及鲁迅的文章时,她
曾提出一个条件:不准删改。她的条件得到了满足。我想,在今天而保卫鲁迅,
应该与诬蔑鲁迅获得同样的权利。
① 鲁迅于1921年8月25日致周作人的信中曾说“此人(指张风举。——引者)
非常之好,神经分明”。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11卷3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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