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hf (老朋友), 信区: Man
标 题: 永远的父亲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Aug 13 20:17:13 1999), 转信
离家的时间定在四点,两点来了朋友,于是去隔壁借邻居的屋子
说话。待把朋友送走,已经到了出发时间。惊觉还没有和父亲道别,
回到家里提行李,父亲却先下了楼。于是我们拿起背包行囊便走。小
阿姨说,爷爷两点钟就起来了,一直坐在那里。
父亲的身影在大操场上摇摇晃晃,我的孩子上前挽住父亲的手。
孩子已经比父亲高出一个头,两个人的背影,一个年轻,一个老迈;
一个纤瘦,一个宽厚。
出了校门,下坡便是大马路,一辆出租车停下等我们。父亲说我
不下去了,孩子说爷爷再见。父亲好象还有点笑模样,站在坡上一动
不动。我们钻进车里,小车开走,父亲还站着……
十五年了,这样一次次送走我们。父亲身边已经没有了和他牵手
的母亲,父亲已经步履不稳,父亲白天也合眼睡眠;醒来时上个厕所
,又蜷缩不动了。我想起一句熟悉的话:等蓝色沉入黑暗。父亲勉力
下楼,走了对他来说不短的路,送我们。我好怕父亲想到我心里想到
的,而我心里想到的父亲一定想得到。时间和车速隔开我们,越来越
远,我从未流泪离家,这是第一次。
父亲曾经多么强健啊。二十多年前,我从农村抽出来上大学,学
校办在农村,我回到家里,转身又打背包去上学。父亲送我,送到城
里的长途汽车站。父亲很高兴,他拥有一辆三轮,这辆三轮是学校里
的采购专用的车,父亲蹬着三轮,让我坐在车后的铁架上,车上放着
我的背包、网袋、洗脸盆等。父亲用力踩车,从城郊的一角,一直穿
过市中心的大桥。那是横跨长江的大桥。秋天了,两边山坡上叶子开
始发红,开始飘落到路上;而清晨的电车挂着两条辫子,哐啷哐啷驶
过。那时,城市很破,人们很穷。一些男孩在上桥的地方等着满载的
板车,准备着帮忙推一把,挣一毛钱。父亲上桥的时候背向前倾,成
一个大斜角。他说他常走这条路,他是采购,他给学校拉玻璃,拉校
办工厂的机床,就要走这条路。
那时我也多么年轻。我说到了,我把背包背起来,提起网兜。我
说不用送,我自己走,前面都是我的新同学。父亲说走什么走,等我
踩过去。父亲不知道,我有点心事。我父亲戴着眼镜,头发整齐地向
后梳,是无可掩饰的臭老九。早些时,我不愿意解释父亲怎么给剃了
光头,现在,我不愿意解释他怎么改行踩上了三轮。
多年以后,我给大一学生讲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学生中学时
就上过这篇课文,读着都无所动。我说,请你们告诉我,在你们上大
学时,父亲怎么送你们的?你记忆里,印象最深的父亲的样子是什么
?点名请一个女生回答,那孩子红着脸站着,很是忐忑,不连贯地说
:父亲不爱说话,喜欢抽烟,记得,记得,他在门口搓麻绳。再点一
个男生的名,男孩说,父亲没有送我,家里困难;竟是说不下去。教
室里静下来,都是些新离家的孩子,低着头不看我。
我讲到我的父亲的背影,我上研究生后回城,夏天里,父亲上到
宿舍楼来找我,肩上扛了几根竹竿,怕我挂蚊帐没有帐竿子。那时,
父亲已经恢复了教职,上课很忙。抽个中午不睡觉,骑自行车跑半个
城,给我送。父亲的形象总是这样,如果他衣着笔挺,便可叫仪表堂
堂。那年头工资低,父亲历来都说吃饱肚子第一要紧,穿都是给别人
看的,从不添置新衣。父亲蹬着一双跑采购的解放鞋,身上是黄迹斑
斑的旧汗衫,他肩扛长竹竿,文不文武不武的样子。当时的我,多么
想父亲仪表堂堂,而把帐子撑起来的帐杆却是可有可无的。多年以后
,我问我的学生,为什么父亲笨手笨脚爬过月台给朱自清买橘子,让
作者特别难忘呢?为什么是这种不好看的样子、是他那笨拙的,不灵
便,又不体面的举止构成了父亲的形象?作者为什么要写父亲的背影
,而不写父亲正面的容貌呢?
回家的时候想着,要陪父亲说说话。而陪父亲坐着,却是无话可
说。父亲一天里只是说几个字:头晕。还是那个毛病。父亲说他去检
查了,是脑萎缩。他说,如果不头晕,我还可以看书。我觉得父亲很
紧张,他怕他不能动了,要带累儿女。他怕半身不遂,瘫痪,卧床不
起。而在他的周围,那些老同事,一个个被疾病纠缠着。楼下的老师
已经脑昏迷,用尽了儿子们的钱。另一位老朋友癌症开刀,事后又说
开错了,正等着把改道的肠胃口子堵回去。教研室的同事肺切除了
……父亲说,老了,不好,日子,难过。我想说,爸爸,不要太紧张
了。可我说不出口,父亲的病痛,我体会不到,我想安慰父亲,又怕
说出的话不合适。
回想和父亲长谈的日子,竟是很久以前了。少年时代,学校里批
斗父亲,让我去参加批斗会。我翻着抄大字报的笔记本,一条条问父
亲那些罪行是怎么回事。父亲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战乱年代流浪的经历
,说到后来,我无话可问。年复一年,全家只盼望四个字:落实政策
。后来我下乡了,老也抽不上来。父亲知道是为他的问题,越发狠狠
改造,摇动拖拉机时被摇把打断手指,从此那根指头短了一截,冬天
肿成胡萝卜。有一年回家,父亲让我去跟校长拜年;我说,我跟他不
熟。他又不是我的校长,我才不去求他。父亲恨我不懂事,怒道:我
为什么拼命,你知不知道!上头来外调,他一句话你就回来了。我去
到校长家,一肚子委屈,觉得自己和父亲又傻又可怜。
而最后一次和父亲深谈,是两年前,母亲去世后几天。那日,我
在家里清东西,父亲走来走去,欲言又止。到我说,妈妈的旧衣服,
让小阿姨带回去吧。父亲急得不行,颤抖着手,从母亲的针线抽屉里
拉出个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你小时候穿过的虎头
鞋,妈妈一直都留着,你你,不要动妈妈的东西!当晚,父亲跟我们
交代:妈妈的骨灰,就放在家里。我死了后,随便你们怎么处理。两
年了,父亲有时搬到弟弟家住,母亲的骨灰,也跟他一起。在靠床的
桌上,母亲的彩色照片和花瓶遮住了后面红绸包裹的盒子。
我羡慕有的家庭,可以谈论逝去的亲人,可以交流;而我很难和
父亲谈及母亲。父亲有一阵很容易流泪,医生说这是脑神经出问题的
一种症状,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因为这个,也因为父亲的沉默和克
制,我们便再不交流。在分离的日子,我想过,也许父亲应该再有个
老伴。有一次,父亲说到,过去的同事来坐,文革中他们在一个教研
组,是学校里唯一被剃了阴阳头的女老师,现在也孀居。我试着提了
一句,父亲立即打断我:瞎扯。我和妈妈的感情,是不同的。父亲信
佛,在母亲的生日和忌日,他独自去寺中上香。母亲过世一百天时,
弟弟和父亲一起去那里请僧人为母亲做了一场法事。弟妹告诉我,爸
爸要去拈香,弟弟没让。幸亏是弟弟拈的,由拈香者代亲人给母亲磕
头,弟弟磕了八十个头。
我想,母亲在天之灵会觉得安慰的。父亲呵护母亲一生,母亲永
远拥有父亲。这种老辈子人的情感,今人望尘莫及。我好想告诉父亲
一句话,我好想,就像对我最爱的人一样,对父亲敞开心灵,张开手
臂。但这些成年后一直没有做过的事,仿佛永远都不会发生。我和父
亲,在看不见的远方默祷,在无人的角落抹干眼泪。我渴望下一个假
期,我们依然坐在一起,父亲慢慢地吞药,我把水杯递到他手中。我
们一直没有说出的那个字,静静的如同空气,无声无影,可感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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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本 无 名 一 小 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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