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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ieryFairy (abiding love), 信区: Memory
标 题: 一介布衣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Nov 14 19:09:23 2002) , 转信
自己,本来就是一介布衣。穿布衣的人,平民百姓一个,对绫罗绸缎,是不考究的。——
不要对我说,这个世界没有等级。它存在着,从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存在着,没有任何空洞
的呐喊,可以掩盖那些来自各个阶层的哭声和笑声。命运的力量,何其强大,又何其残酷
。就连穿布衣的人,也要在它的手下,分成几拔。我就属于那种尽管穿着布衣,还可以年
年有旧衣给人的那一拔。
大一时,我的旧衣,常常是给一个扫地的老太太。
女生的小红楼。常常一大早,我就穿好运动鞋,咚咚地跑下木梯,去晨跑。可再早,
也早不过她,扫地的老太太。总是看到她一身粗布衣,围个蓝黑围裙,穿一双军绿解放鞋
或水鞋,拿着一个大拖把,在清洁楼梯。一个照面,她总会笑成一朵菊花,用亲切的吴侬
软语,按上海人称呼自家小姑娘的习惯,道一声:妹妹早。我也道个早,便从她急忙让开
的大拖把旁跑下楼。
长跑,一种绝对孤独的室外运动。我跑啊跑,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圆上的
哪一点可以停下来,找到活着的意义。那时,我从千里外的家回校已经半年——逃学归来
。是被忧心如焚、伤心至极的父母在火车站截获,赶回校园。
每天依旧过着上课,吃饭,睡觉的日子,每天依旧有说有笑。只有自己知道,那个说
笑如旧的自己,是一个空心人。心脏里面,不是盛着贲张肆流的血液,空无一物,是那样
空空的一个大洞。
依旧每天看书,看很多的自传,想找一点东西,好填充那个深渊。有时海伦·凯勒会
走出来,告诉我她怎样在一口井旁,从那清凉流过手心的液体,明白了老师反复在她掌中
比划的字,第一个将物体和文字联系起来,打通了认识世界的黑暗隧道的字:水。
有时,不看书,只是坐在四楼的阶教,看着窗外那棵高高的水杉,在寒风中摇。有一
次,看到两只麻雀,轻巧地绕着水杉飞。在大风中,它们努力地用细弱的小爪子,抓住最
高处那一段同样细弱的末梢。如果站稳片刻,它们就会发出欢鸣,仿佛游戏的赢家。大风
中的麻雀,一次次地冲向最高最细的树梢。我所要的,也不过是它们站稳的那一刻,那个
支点。可是,我找不到。
在书里,在麻雀身上,我的眼睛看到了,自知了,但是无法真正看进心里。
于是,我会接过男孩子递来的烟,温和的绿摩尔或者辛辣的劣质烟,都无所谓。看着
一圈圈白雾烟消云散,好象空虚也可以这样消失。或者,周末喝一些葡萄酒,在第二天清
早,用头疼压倒心痛。
空闲时,有一次整理旧衣,想起了那个新来的扫地的老太太。她将每天的废纸和女孩
子丢弃的旧衣旧鞋清理好,一个塑料袋一个塑料袋地包起来,卖掉,算是微薄收入之外的
一点外快。于是,我抱着一堆衣服下楼。楼梯转角的那个小角落里的小屋,三平米见方,
就是她的容身之所。我去的时候,她正在吃中饭。是早晨买早餐时特意多买的两个花卷,
就着一点稀饭和咸菜,在专心地吃。她饿了。
其实,她蛮可以不必干得这么认真,起劲。毕竟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了,身形又瘦小。
也许她没有老伴,不然不会一大把年纪还在做这样又脏又累的活。每天出门或回寝室碰到
她,她都是在干活,落了红漆的木地板,不停地拖洗,扶手,不停地擦拭。以前扫地的小
阿姨,就不是这样手脚勤快。一个老人,又何苦呢?
我唤了一声“阿姨”,将衣服递过去。她慌忙放下手中的饭盆,一面接过来,一面不
迭声地道谢:谢谢侬,妹妹,谢谢侬,妹妹。一刹那,我发现了自己的好意带来的手足无
措的尴尬。带着一丝不忍,我咚咚跑上楼。
后来,有旧衣物时,我就将它们用塑料袋包好,找个她不在的时候,放在她的门前。
这样,避免了那种施与般的尴尬感觉。
有一次,站在小红楼门口看报纸,听见两个守门的阿姨和那个扫地的老太太的几句闲
聊。才知道,她有儿子,但是没有工作,成天打麻将,害得老母亲只好出来打工,挣些钱
贴家用。守门的阿姨大声地慨叹着。可我知道,那几声慨叹,多是出自一种打发无聊时的
需要。扫地的老太太有点窘迫,可仍然微微笑着,一脸菊放,好让别人释怀。
还有一次,同室一个上海女孩的衣服放在室外的脸盆架上,不见了。于是,走廊里,
响起了哇啦哇啦的声音,女孩在大声责问扫地的老太太。是呵,女孩的理由在世人眼中是
那样充分:一个扫地的,衣服丢了,不找她要找谁要?众目睽睽之下,老太太以从未有过
的大声,争辩着,脸涨成紫红,急得好象泪都要下来了。我看了,不忍,气愤,但又无可
如何。只得劝道,说话还是要有凭有据,将室友劝回屋里。
老人住在小屋里,只有周末才回家。有一回,看见她出校门回家。一身洁净的蓝黑衣
裤,整齐的花白短发,手里拎个人革包。走路的样子,精神而矍烁。这个老人,自尊而坚
强,走在夕阳下。
同时,我的空心人的日子一天天过。没有什么起色。
有一天清晨,呵着白气,我跑到小花园里运动。小径上,那个扫地的老太太踽踽行来
。她双手抬着一大竹筐垃圾,那个大大的竹筐,抵在腰间,因为吃力,要身体大幅斜侧过
来,才能支住。那双手,暗色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关节骨把薄而多皱的皮刺出棱角。她低
着头,缓慢地走。打照面时,她认出了我——经常早起晨跑跟她打招呼的女孩。她笑起来
,用我熟悉而温软的上海话说,妹妹,早啊。我对她笑笑,回个早安。
那一刹时,在冬天刚刚升起的太阳下,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她的面容。略凌乱的
花白短发。脸上一条条皱纹,如沟壑纵横。牙已经有几颗缺失。在她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亲切的笑容中,我看不到一丝对命运不平的抱怨和涩意。只有安详,平和。一介布衣,生
活在社会金字塔底层的一个老人,她谦卑的笑容,象寒风中原野上的一朵野菊,以鲜为人
知的宽厚和坚韧,去接纳灰黯的命运!
道完早安后,我忽然哽住了。我知道了,终于知道了。我知道了,海伦·凯勒认识第
一个“水”字时的感觉!就是这样,当一个人的笑容,如井里的水,清凉地流过空芜的心
灵。我知道了,麻雀在大风中,站立在水杉最高处的那个支点!就是这样,用一颗平和的
心,宽容地对待人生的际遇。在多少书中,多少风景里,我固执地去寻找却未能找到的活
着的意义,其实就在眼前这位老人的笑容里,我每天都能看到的笑容里。
那段日子,一声声吴侬软语的早安,一个个安详平和的微笑,填补了我心里的空洞。
我的世界,阳光一点点地洒进来,我的笑容,一天天地明亮起来。
以后又以后,人生种种不平的境遇里,我都会不禁想起那个扫地的老人。她不知道,
我给了她一袋袋旧衣,而她,留给我的却是面对波澜壮阔的生活的大海,那种安之若素的
心态。
这样一笔财富,来自一介布衣,我将受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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