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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 (黑苦莲), 信区: Memory
标  题: 顽童时代[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06日23:21:55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领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 


         ※       ※       ※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会感
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
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
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
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我那
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都酸
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袋摸
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相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昨天
喊出了‘士可杀不可辱’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一掌
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陈书
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不堪
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下大
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赞成
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意作
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恐慌
,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短见
……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原原
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小子
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但是因为我长来长去
都很难看,已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说过“
嘿”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不出客套话。最
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我本
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瞅准父母不留神
,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何想
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1幢山边欢洞萧,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须的
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肚子不高兴,就答
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嘴皮
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萧。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吹,却总是不成宫
商,把个邓壁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壁儿搭话。邓壁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有
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萧,要我放了学就吹,
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与大
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拼命想吹出《苏
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答话
,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武放
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得又
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竹乃
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可吹
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
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吹
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儿“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
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
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
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
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
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吹《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如
泣。听得在1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
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再
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
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
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
。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白菜
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
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
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
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
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
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
,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
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
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
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
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
家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
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
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
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
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
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
?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
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
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
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
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世伯
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
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惊奇
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
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
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去如
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
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
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
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
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
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
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
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
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
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
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
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
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
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
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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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情是瑰宝,化解冰心消冷傲,却怕某天清早,又再走各有各远路。问
怎可依靠那追忆,终老?一生有千步,但爱恋却寸寸分布!一生有千梦,梦
里可以双双跳舞!
    情如白雪飞花,怎会知终点的脚步。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61.179.11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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