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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 (黑苦莲), 信区: Memory
标  题: 顽童时代[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06日23:22:47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
囊废!” 

         ※       ※       ※ 

四年级2班还有件事让好些老师感到异想天开的,就是同学们一致选我当语文科代
表,算是个干部哩。 

我每天放了学就坐在班主任旁边,看她翻了作业本边评边改。那时我们每天要写段
短文,或记件小事或记片场景,字数不可超过120字,题目必须自拟。由于内容不
限,写的又是亲见亲闻,文字就十分活泼。至今我仍记得,有人写《饭糊了》,有
人写《我家兔子会感冒》,王小芳写过篇《奶奶头次坐汽车》,说是“奶奶从乡下
搭了3天帆船到重庆。我们带她坐汽车。在车上,奶奶担心车子跑快了会累着,又问
汽车吃什么粮食……听得一车人大笑。我有点难为情。后来见爸爸妈妈也大笑,我
就忘了难为情,也笑了。”老师说,于人文章,尽量不改,非改不可时,也必须尊
重写文章的人,断不可以自己好恶串了别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极少讲解课文,开口也如画龙点睛,她总能诱导我们自行讨论,有时争
得面红耳赤,非到弄懂为止。李老师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浅。 

那天正在看李老师批文,钟老师来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队总辅导员教我们班体育
。她说我在四年级2班表现很好,准备发展我加入少先队。我早知道红领巾算国旗
的一角,就像共产党员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样,少先队员也是儿童中的优秀者,万
一碰上民族有危国家有难的时节,必是优秀者首先可以争到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
钟老师又交给我一本队章,叫我好好读。我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又跳又叫,挥舞着
那本队章往家跑…… 

我知道总辅导员每天早上必跑300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场等她,还那本队章,并
且又将长长的队章只字不漏背了一遍。辅导员将我久久看了,然后说:“回去请妈
妈给你准备队服,两个月后,下一批新队员去烈士墓宣誓。这两个月内你们班的少
先队组织会严格考验你。” 

于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就交给我一个任务:帮助段志高培养卫生习惯,动员他
参加集体活动。 

段志高与我同桌,是我们依仁小学最瘦的一个学生。他的头发每次刮得溜光,然后
由它自长,直长到蓬蓬松松又遮耳朵又档眼,再重新剃去,剃得头皮泛青;他身上
,每天下午要散出一股异味,显然是中午不知去哪里出过几次汗;头发长时,根根
梢稍都演着薄薄的盐霜;又不喜穿鞋;不过成绩倒是上好。他也从外校转来.和我
同天分到四年级2班,同桌。我在这个班表现不错就没被调过座位,天天挨着个酸
酸臭臭的段志高。段志高除了做操,每节课间休息都趴在桌上睡觉。却待到一放学
,定见他光脚板叭哒叭哒,风快就踩出校门去,从不和我们一起踢球爬树捉迷藏。
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段虫龙,说他上学懒如虫放学猛如龙。不管我们说什么,他
只笑笑;笑罢,依然孤孤独独酸酸臭臭。即使对于学校或班级组织的旅行,他也常
常是张请假条,说母亲生病,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假条是他自己写的:“我妈妈没
文化。”他对老师说。该家长签名的地方,按着只红红的大拇指印纹。 

我接到中队长考验那天,是个星期六,教导主任在校会上宣布了一条新规矩:从下
周起,每个人都要穿鞋进校。会后我寻段志高,已找他不着,辗辗转转问了好几个
同学,终于得知段家住处。于是我一面滚着铁环一面走去段家,打算扎扎实实劝这
位同桌明天一定买双鞋。 

走进地住的那个大杂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围满人。我挤过去贴了窗玻璃,见屋
里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边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鸡毛帚,面前跪
着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鸡毛帚的藤条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骂:“……你
看你弟弟的……算术做得那么糟,你是怎么、怎么管教的?我……还要你这种大儿
……大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你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她气喘吁吁,段志高挨
一下藤条就打一个颤,满头满脸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别气,你别气,
慢慢儿骂,慢慢儿打,儿子以后一定管好弟弟功课……” 

他旁边有个衣着整洁穿鞋踏袜的男孩,手中抓了作业本,正垂头丧气站着,跟他一
般高,远不如他瘦。我从出这男孩是隔壁四年级1班的段志强,居然会是段志高的
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后娘养,对这狠心女人便顿生恶感。 

窗外邻居面色忧伤。有人摇头道:“哥儿俩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长叹:“可怜
老大!段扁担死后,他就从没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纸盒,又要拉板车,还要像
先生那样管老二的功课!”就有个老太婆说:“我活了一个多甲子,像段寡妇这种
女人真没见过!……”一面扯了袖管抹泪,一面颠了小脚走开。 

我再掉头看那段寡妇,她气喘吁吁,竟递了鸡毛帚给老二,说:“强儿,娘……娘
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给我使劲打你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我猛地撞开
门进屋。大叫着:“段虫龙,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决起,我来救你!”就一把抢
过鸡毛帚,顺手往老二屁股鞭去。段寡妇疯虎般扑来欲护小儿,老大则来抢我手中
鸡毛帚,连连呼道:“快放手快放手!是我该打我该打!”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
,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那两兄弟就
哭着喊着去急急扶起段寡妇。一大堆邻居冲进屋,七手八脚将我扭翻在地,马上有
两三人指认说:“我认得!这是那匹害群马!”有人就一面往段寡妇心口抹万金油
一面骂我是畜牲;就有谁提来根绳子把我扎扎实实捆了,一窝蜂拥着要押去派出所
。段志高朝邻居大叫:“放了我的同学!叔叔伯伯,放了我的同学啊……”但人们
义愤填膺,只管推着搡着押了我去。……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听我的名字就愕然说:“怎么你才那么丁点儿个头就野得那么
出名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警察道:“我晓得,你住在红房子,l幢。”段家那
些邻居就吼道:“我们找她家长去!”警察又摆手又摇头说;“别乱来别乱来!她
妈妈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一星期才回家一次。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从没缺过打。
只这小鬼,……嘿!”警察想想,又说,“鬼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顽皮!”他吩咐
一个壮小伙去通知我妈妈到派出所领人。 

小伙子跑回派出所,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听说之后,马上问了段家地址,先
看段寡妇去了。”那警察就将我松了绑,让去站个墙角反省。我顾不上反省,只气
得一个劲地恨段志高没骨气…… 

然后就见段志高也到派出所未了,还带着我的班主任!我就更恨得这同桌厉害,恨
他要老师来这儿丢脸。不过大家都对我的老师很礼貌,见了她就一齐停止诅咒我。
警察恭恭敬敬,请老师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名,就说我可以走了,还告诉老师我妈
妈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轻轻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恨我把老师带到派出所来;但我想
……”我背向老师,咬牙切齿低声道:“以后再跟你这条段虫龙算账!”他就犹犹
豫豫用右边那只光脚丫搓搓左边那只,然后在我耳边更低声说:“我想让班主任送
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我一时倒怔住。班主任过来说她要去探望段志高的妈
妈,让我自己先回去。见段志高张口正要说什么,我连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他耳
边说:“明天别忘买双鞋,星期一千万穿了去上学。” 

出了派出所门口就有一帮大院孩子欢呼拥上,簇了我朝红房子走。一路上他们分成
两派争论不休。一派怪我不该动手连别人的妈都打了,一派说我救助弱者义勇双全
。我妹妹和邓壁儿一边一个,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唠唠叨叨:“怎么办怎么办?这
回可得挨顿大打了……” 

父亲铁青着脸等我回去。他一拴上门,就将我按在小床。这次是抓了一只皮拖鞋打
屁股……我最后的印象是妹妹冲进来趴在我身上大声哭叫着:“爸爸!我姐姐就要
被您打死了!”就听见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门栓叫“阿姨们来救命呀——”就见一
堆小孩冲进来。女孩子们手上都扯着她们的爹,我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天任
何家属都不肯救我,说是“这害群马害到孤儿寡母头上,不教训教训怎么行!”最
后,一些女孩子就哭着闹着将各自的爹搬来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过来,火辣辣的屁股上觉得凉风阵阵,就听见我妈妈的声音说:“天兄,
你平日教她玩枪玩棍,教她匡扶正义,无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难爱憎分明。她打
人不对,但毕竟没有一点坏心肠;你要教训她。教训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我睁开一丝眼缝,见我爸眉峰皱成个结,脸上又是苦恼又是困惑,正背了手来回踱
步,我赶紧又闭上眼。 

母亲一面扇我,一面又说;“我知道你背了我常常打她,可从不听她提起。她总是
觉得自己实在错了,才甘心受罚—一她的班主任告诉我,这孩子心地善良,襟怀坦
荡,这不正是你我所希望的吗?” 

父亲就说:“你歇一会,我来照看孩儿,啊?” 

母亲就说:“别别,你别过来,你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又会弄疼她……”然后,我
觉得有泪珠滴在背上。母亲依然一手扇着我的烂屁股,一手柔柔拭去我背上的眼泪
,呜咽道:“唉……天兄,天兄!想这孩儿在香港时,姐姐姐夫将她视为命根,重
话都舍不得说半句;如果她们得知孩儿被打成这般气息奄奄,怕是自己快要难过死
了……” 

听到母亲这番话,我鼻子一酸,不禁感到有些自伤自怜,便又去想在香港的岁月,
就发现那些儿时细事有些仍如画面,历历在目,好多却也荡然无存了,就只睡去。
 

就这样痛得火烧火燎地醒来,又精疲力尽睡去,我一天到晚都晾着屁股趴在床上…
…忽然有次睁开眼,发现床沿坐着个光头溜溜的段志高,我奇怪得不得了:“段虫
龙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又急急去看他的脚,见了双崭新的黑布鞋。便很高兴。
他依然着了惯常的补疤衣裤,当时尽管已夕阳满天,却他身上并不散发平日那股异
味,我更为高兴,就说“怪不得孟夫子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
,苦其心智’,有道理有道理。” 

段志高看了我一脸莫名其妙。想到入得少先队的人将来多是能担当国家大任的英雄
,我就觉得这顿打没白挨;又见段志高一身整洁,队的组织交给我的考验任务先自
完成了一半,就对他说:“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这条段虫龙!”他就伸手摸我额
头,说:“哎呀你怕不是发高烧吧?我弟弟发起高烧来也说胡话的……”我说“没
有发烧”,就要下地。他忙按了我的背,说:“别动,有东西给你。”就送来个玉
米皮编的圆盒。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只面粉蒸的兔儿,那免儿眼是两颗红豆;还
有一只也是面粉蒸的老虎,嵌了两粒黑豆当眼睛。两样都做得精巧形象,叫人爱不
释手。让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的是,那虎那兔都戴着细铜丝扭成的眼镜。段志高就说
:“是我妈妈做的,让我送给你。”我就把兔呀虎的拈回圆盒,放他手中,说:“
我不要。”然后忍忍,再忍,终于还是说“段虫龙,我不喜欢你妈,”又说,“也
不喜欢你弟弟。”见他眼圈一红,我又气起来,说,“那是你弟弟的亲妈你的后妈
吧?她活像那些悲惨故事里的刻薄后娘,对你那么狠!”想到我虽然至今臀伤未愈
,但毕竟曾推了那歹毒后娘一跤,顿时更不觉挨打冤苦了。 

我的同桌摇摇头,说:“那是我的亲娘,我弟弟的后娘。” 


--
    柔情是瑰宝,化解冰心消冷傲,却怕某天清早,又再走各有各远路。问
怎可依靠那追忆,终老?一生有千步,但爱恋却寸寸分布!一生有千梦,梦
里可以双双跳舞!
    情如白雪飞花,怎会知终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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