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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 (黑苦莲), 信区: Memory
标  题: 顽童时代[2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06日23:26:12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我外婆的声调很柔和。儿歌简朴又美丽,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
画面,如同叶赛宁的小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将我化入梦乡。 

         ※       ※       ※ 

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外婆对我尤其偏爱。也许因为孩子们中只有我听得懂她的广州
话;又也许因为她绝对听不懂四川话,不知我在外头闯祸成名;再不然,就是由于
我一生下来她就见过,13年后重逢,她倍觉心疼。这匹害群马在外婆眼里心中便依
旧如幼儿。她对我爱得无微不至,总要叫到跟前没完没了细细地看,每天中午,还
要拍了我的背,哼着儿歌哄我睡。外婆的歌是广州歌,是什么“月光光,照地塘。
年卅晚,摘槟榔……”或是什么“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 

一开始我觉得好笑,后来有点难为情,终于感到十分受用。我外婆的声调报柔和。
儿歌简朴又美丽,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画面,如同叶赛宁的小
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将我化入梦乡。后来我吃了午饭就跳上外婆的床乖乖躺着
由她拍,由她唱,由着自己变得跟个婴儿一样。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六个妻子。我外公有21个儿女。 

我外公本是个农家小儿。他有3个姐姐。他父母下田劳作时,家中就大的管小的,
小的管更小的。外公家附近,有所私塾,私塾在他心中竟是座天堂。每日他就跑去
教室门口,安安静静看那私熟先生授课,从开讲听到闭卷。先生年过50,却总没子
息,看这孩儿小小竟一本正经,也就由着他,并不赶去。有天先生娘子经过见了,
自然有点奇怪,俯身问道:“小孩子站在这儿干什么?也不累么?”小孩子就说:
“我正听书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觉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里,给颗果子,问
长问短,好生怜爱。 

这先生娘子,常常喜欢抱了别人孩儿进屋,给颗果子讲个故事又送出门去;所以先
生下学回来,见了我那位当时只有5岁的外公,也不讶然,只是淡淡一笑。却小孩
一见他,就赶紧从先生娘子臂弯脱出,放好果子,规规矩矩垂了双手朝他鞠躬,说
;“多谢先生平日许我听书。”见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妇乐不可支。先生就跟他开
玩笑,拿起戒尺敛了笑容说:“你便将这几日听来的功课讲一讲,讲不好就挨手心
。”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开得太重,怕吓了孩子。谁知我外公真的开始一字不漏
背起韩愈的《劝学篇》来,背完又解,连口吻姿势都学了先生模样,末了还说:“
先生所讲,我都记住了,只是没能完全明白。”先生和娘子惊喜不已,领了那小孩
儿,两夫妇一起到田里找我外公的父母……结果是,先生将我外公收作了义子。 

那私塾先生竟是个饱学之士,只因性情猖介,功名场上终不得意,后来索性离了繁
华,跑回家乡开起学馆来,自从得了我外公,便如获至宝,巴不得将一生才学部传
了给这义子去。于是我外公就没日没夜读起书来;后来大些.便放牛;再大些,便
下田,却从来手不释卷,嗜书如命。 

外公16岁那年,村里一场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妇也未能幸免。临
终的先生,叮嘱义子远赴省城谋出路。 

我外公就去广州,在爿丝绸店一侧摆个摊,卖起字画过起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来。
 

丝绸店的老板,每晚关了铺门,必过来跟我外公闲聊,一面看他写字作画,久不久
也买张条幅去。后来有一次,老板就问我外公是否愿意到他那儿当学徒,外公当即
收起纸墨进了店铺,勤勉得很。过了段日子,老板又问他是否愿意去苏、杭进货;
再过些日子,又问他是否愿意入赘当女婿。 

据说我外公这个妻子十分的温婉贤淑,且识礼知书。婚后他才知道,原来在摆字画
摊时就已被这女子偷偷相中。丝绸店的老板中年早已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如掌上
明珠。见这流落街头的布衣书生虽然饥寒交迫,依旧气宇轩昂,印象已显不错,女
儿定要嫁他,老板也觉未尝不可,于是安排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考验起我的外公
来,结果是父女二人都对他越来越爱重。 

我外公那聪明柔顺的妻子,却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溘然
早逝。去世前对我外公说,她知我外公本性风流,日后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外公
空出正室之位,待终于厌倦风月,就娶个知书识礼的贤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报会做生意。经年后,不但丝绸店变成了绸缎庄,还开了间米行,做起粮食
买卖来。他接二连三娶了4个妾。生了7个儿子后,外公放出口风选填房:条件是脚
要小巧字要清丽,其他不论。 

有个交游县广的道姑,养着她那自幼父母双亡的姨甥女,整天要这女孩读书,说是
将来要选个好人家嫁出,以免负了女孩的父母。闻说外公口风,道姑焚起香来占了
一卦,然后去女孩房中随手拿她几页诗文,又铺纸捉笔,比着画了她一双三寸金莲
,也不问问姨甥女儿是否情愿,就拂尘袅袅找上我外公门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当继室。她后来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过生
日那天,我姨妈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气洋洋,等到姨妈满百日,他竟关店3天大宴
亲朋。姨妈的7个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虽然从小在道观随她姨妈长大,却并不信道教。她信佛,信轮回转世,信
姻缘天作。 

“囡囡呀,”外婆对我说,“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来,都由前生注定。该怎么
相识,该嫁谁该娶准,种种机缘巧合,老天早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天她还举了
我姨妈——就是我香港妈妈——的婚事作为例证—— 

刚满百日的姨妈正被她7个哥哥的同窗围观时,其中有个男孩突然说:“我将来要
娶她当妻子。”众人哄堂大笑。他就说:“我会很耐心地等地慢慢长。”他那年12
岁。谁也没把这男孩的话当一回事。 

我外公对他的长女百般疼爱,不但亲自教她读书习字,还送她去上新学。她在学校
就被灌了些当时很时髦的新思想。 

那时代,大户人家的闺女,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媒上门议聘。我外公千挑万拣,挑到
我姨妈快9岁那年,就告诉长女说该给她定下一门亲事了。她就说“不”,说要等
长大些自己挑。外公说等不得她长大了,因为她的妹妹们已开始有人提亲。我姨妈
就扑簌簌掉起泪来。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继承了他义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来,就不一定
件件随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妈的泪珠儿,将他的宝贝长女揽在怀里,说,亲是必
须定的;不过,要么由他权衡人选,要么由姨妈自行抉择。关于未来夫婿的才学、
金钱、相貌,姨妈可以自定一项。其他不论。我外公说,如果他女儿特别注重相貌
,他可以让求亲的男孩在客厅排队走过,姨妈在屏风后—一看去,看中哪个是哪个
,不问贫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钱,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不论
智愚,也不管长得貌比子都还是脸若钟馗;如果女儿注重的是才学,为父的自然另
有妙计,但是无论穷极丑极,她选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妈破涕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媒诙谐倜傥的父亲好久好久,就转身
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独个儿在书房抽水烟。 

我外公为他长女公开选婚。就像那次为自己选填房一样,他提出的条件又一次笑倒
广州城——他说,只重才学,只要未婚。其他一概不论。凡自认满腹珠玑又愿为他
长女之婿的,都请在他长女9岁生日那天亲临府上参选。 

那天清早,足足去了百多人。外公同时发下纸墨笔砚,卷上编了号码,然后当众出
题,出个200字的长联,请众生挥毫续出下联来。 

众生一个接一个交卷,仆人一幅接一幅呈入后厅,姨妈就一份接一份浏览,紧张得
脸儿青青白白。我的外公外婆远远坐了,看她,偶尔相视一笑,谁也不去打搅他们
年方9岁的女儿自选夫婿…… 

是夜华灯竞放。盛筵甫张,老寿星牵着小寿星步入大厅,说出个卷上号码,就鹤然
立起一人,高声诵出自己对的下联。我那紧张得从早到晚都手脚冰凉的姨妈偷眼一
瞧,见那该句的人竟是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当场脚软,幸好
我外婆及时搀住。她那7位哥哥和一众同窗禁不住喝了个满堂彩——因这21岁仅凭
才学入了我姨妈慧眼的年轻人,正是当年在她刚刚百日时就说过将来定要娶她为妻
的那个小男孩。 

“你说是不是神意难违呢,囡囡?”外婆说罢我姨妈的故事,就看了我问。我脑子
飞转,一个一个去想我见过的爱情故事,但并未从中发现神权的介入。外婆就自已
答道:“什么都是命中安排的。人哪,只有顺天从命,才可以知足常乐呀!”不过
依我的看法,我外婆根本不算是个顺天认命的人,她不是,我姨妈不是,我母亲也
不是—— 

定婚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东渡日本求学,攻商科。 

我的外公尽情尽兴,再接再厉,生到第21个孩子时,就突然倒下,从此再没起来。
他因中风而偏瘫,连遗嘱也不及立出,就既不能说也不能写了。在这之前,我外公
众多儿郎竟无一属意经商,却个个都会花销。 

我外公在床上躺了不够两年,使生意似潮跌,钱去如流水,总而言之,不但米行缎
庄日渐他姓,到他去世债主临门时,我外婆才发现连偌大家宅也早被典押出去。只
生了两个女儿的外婆,当即没了遮天之瓦,不过,有几个媒人在檐下等回音;有人
愿意娶我外婆。我外婆告诉一双女儿;要想安稳,就随她搬去一位继父家,由人养
活在到长大嫁出;要想求学,就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开始经历两姐妹难以想象的
贫穷,直到她们凭能耐挣到一份前程。那年,我姨妈11岁,我妈妈7岁。姐妹俩认
为宁愿贫穷也要继续升学。于是我的外婆擦干眼泪,谢绝谋人,挽了包袱,带上两
个志比天高的女儿,步着那双三寸金莲,一直走向秉仁巷——当时广州市某处小小
的贫民窟,没有给任问人留下地址。 

我外婆将她随身首饰变成一间低低的瓦房,开始为人织渔网。她的两个女儿各有一
只扑满。下学回来,她们先做功课再织网,织到一定长度,便问我外婆拿几个铜板
滴进扑满,才去吃饭,去玩,去睡觉。我外婆就着一盏孤孤的豆油灯继续织,织,
织着每天的柴米油盐。生活变得突然如许艰辛的外婆,居然让她两个女儿进读私立
学校。 

期末敲破扑满,我的姨妈我的妈妈就使小布袋装了所有的铜板,提出门,叮叮当当
地数出钱来交学费,又叮叮当当,数出钱来买新鞋新袜子,买新衣服。 

她俩并不需要年年交学费。那时的私立学校为了激励上进,学业成绩考在班里前三
名的人就学费减半,在全年级前三名的,不但学费全免,就连书本费也免去。这俩
姐妹,从来都是她们就读学校中家境最贫寒成绩最出众的学生。她们跳着级读书。
我的外婆知足常乐:因为她养育了两个在学业上从不知足的女儿。 

3年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从日本留学归来,疯找疯找终于找到贫民窟时,我这位姨
妈正亭亭玉立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用功。外婆不但已经近视,而且患上肺病了。 

商科出身的姨丈,却偏偏不喜在生意场中周旋,决心专攻法学,说要当个律师。他
家是顺德县的桑蚕大户,历代殷实,姨丈又是独生子,自小就被送来广州读书。从
日本回来不久,他索性早早完婚,在珠光路买下一幢红楼,将我外婆一家三口搬了
去,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 

经历了3年多穷困生活的妈妈宣布不要她姐夫养,要自己挣钱读书。于是一上初中
她就给别人小孩当家庭教师;高中时代就管理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进了大学,我母
亲成为女子篮球队的队长,一面攻她的数学理论,一面蹦跳腾挪挣钱花,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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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情是瑰宝,化解冰心消冷傲,却怕某天清早,又再走各有各远路。问
怎可依靠那追忆,终老?一生有千步,但爱恋却寸寸分布!一生有千梦,梦
里可以双双跳舞!
    情如白雪飞花,怎会知终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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