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dnigh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lack (年轻男子), 信区: Midnight
标  题: 风雨之恋(十)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18日02:54:17 星期天), 站内信件

  透过桂慈的居中连系,我终於和雨晴见面。
  地点还是约在我们都熟悉的老地方,“多年以后”三楼一个隐密的小包厢,说
好只有我和雨晴两个人单独会面,即使如阿铭与桂慈这等关心的老朋友都被排除在
外,实在因为现在时机敏感,非比寻常,所以他们也都能够谅解,只是托我代为向
雨晴表达他们的支持与鼓励。
  才刚下课,我便全力冲出教室,直奔“多年以后”而去。
  雨晴居然比我还早到,每次约会,从来只有我等她,绝没有让她等我的道理,
照雨晴的说法,不论什么时候,凡是比她晚都算是迟到。
  “对不起,我来晚了。”前脚一踏入包厢,我便先道歉。
  “不!是我提前赴约。”雨晴忘了我们那个小小的约定。
  我放下背包,脱去外套,拉开椅子,在雨晴对面坐下来,并利用这个空隙仔细
观察她。
  “几天没见,你清瘦不少。”我有点心疼。
  雨晴摘除墨镜,解释:“怕被记者认出来,所以才戴上这个,偷偷摸摸,躲躲
藏藏,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我安慰她,“再过一阵子,等事情冷却下来,避过风头后,你又可以回到原本
的平静生活。”
  “怕是再也回不去了。”雨晴寓意深长的喟叹。
  “胡伯伯的身体好吗?”
  “目前还算稳定,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想要完全恢复的话,可能必须到美国
去接受治疗。”
  我点头,“这样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有健康的身体,凭胡
伯伯的本事,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太乐观了。”雨晴摇摇头,“我爸这一跤跌得够惨,不但数十年来的心血
付诸流水,辛苦大半辈子拚命所建立起来的事业瞬间化为泡沫,而且牵连甚广,害
许多的亲信、好友也跟着倾家荡产,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我无法想像,那一大片金碧辉煌的锦绣江山,怎会在一夕之间成为幻影?”

  “是真的,”雨晴再次强调,“我们家遭到空前的危机,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
地步,如果处理的不好,爸爸可能还要吃上官司,被关上好几年,以他现在这种状
况,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我知道胡家正遭遇到一场大风暴,但怎样也想像不到,情形竟会严重到这般程
度。
  “难道没人可以帮忙?”我记得雨晴的一些亲友在政商界都是有权有势,足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流。
  雨晴眼里有种看透一切的沧桑。“现在我才懂得世间的人情冷暖,锦上添花者
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当初与我爸称兄道弟的那大票人,如今却视我们如瘟神,避
之惟恐不及,能不趁机落阱下石,在背后捅上一刀,就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啦。”
  雨晴这话说的未免过於偏激,不够客观,但我能够体谅她的心情。
  “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现在陈家是唯一肯伸出援手的人。”
  我惊叫:“远霸集团?陈维远那只老狐狸?他会安什么好心?”
  “是我特地求他出手相助的。”
  “非亲非故,而且在商言商,若不是有利可图,他岂肯帮你?”我想起报上的
种种揣测。
  “天下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雨晴轻轻一笑,但笑得比哭还惨,我看得心酸。
  我因害怕即将面对的事实,所以变得有点口吃,“你……必须拿……什么去…
…交换?”
  雨晴停下来喝口茶,显然鼓足勇气才说:“我已经办妥休学手续,要陪我爸到
美国去接受治疗,并在那里休养一段时间,这件事你可得保密,不能漏出半点风声
,否则我们就走不成了。”
  赴美就医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藉口,胡伯伯其实是丢兵弃甲,落荒而逃,但若不
是陈维远的神通广大,上下疏通,他根本是寸步难行,更遑论出境。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这是几近白痴般的问题,因为胡伯伯的问题如果不能解决,他们大概永远不
会再回国。
  “不一定,我可能会留在那里念书吧。”雨晴果然用这样的回答来搪塞。
  “你非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不可吗?”我慌了手脚。
  “父母养我这么大,总该换我为他们付出点什么,我不知反覆思量过多少遍,
这是唯一的生路。”雨晴坚强的说:“况且,在这件事上,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来
没人强迫我,就像做生意一样,买卖双方,各取所需,你情我愿,怨不得人,所以
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吃亏或占便宜。”
  “但你却未经我的同意,便擅作主张、私自决定,将我们这些年来的感情也一
起赔进去,然后打算弃我於不顾,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忍心苛责她,可是
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希望你能原谅我。”雨晴脸上还是保持笑容,
但泪水却早在不经意间泛滥成灾。“我真的……真的不愿这样,可是我已走投无路
。”
  “如果得不到我的原谅,你就不会离开吗?”我恨恨的说,其实根本不知道要
恨谁。
  “你不要这样,”雨晴低着头不敢看我,“你向来都是我可以依靠、可以停泊
、可以放心休息的港弯,不要连你也不理我。”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无法原谅。”我别过头去,不想让雨晴看见我即将
溃堤的眼泪,“这样,我才会永远记得你。”
  (二)
  雨晴要离开的这天清晨,不需要闹钟的呼唤,我自然便清醒,但因为时间尚早
,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溜出房间,不敢惊扰阿铭的好梦,他们全国足球的分区
预赛即将展开,最近更是加紧操兵,没日没夜的练习。
  户外天色阴阴暗暗的,晦涩不明,彷佛就快倾盆大雨的样子,却又始终滴不下
来,阴霾的气候,压的人心里沈甸甸的,好不难受。
  我将“老黄”推出车棚,骑往雨晴家的方向,准备送她离开。
  原本雨晴不愿让我来的,她不希望制造悲戚的场面,但拗不过我的坚持,我一
再向她保证,我们要承受的哀伤已经够多,我会笑着看她走,绝不会再掉任何一滴
眼泪。
  “早!”在社区门口担任守卫的瑞伯还是像往常一样,冲着我亲切的打招呼,
可惜我听得出那语调已经不同。
  我只是点头。
  瑞伯拍拍我的肩,“你还年轻,有这么寛厚的臂膀,没有什么困境是熬不过去
的。”
  是的,或许我能够恢复,但伤口上将留下永不磨灭的疤痕。
  一部黑色的大礼车停在胡家门口,陈维远特别派他的私人司机来接送。
  安妮推着轮椅走出来,胡伯伯坐在上面,精神萎靡,原本就瘦的他,现在几乎
只剩下皮包骨。
  “胡伯伯好!”我上前问候。
  胡伯伯要很费力才能抬头望我,两眼无神,似乎辨识良久才认出我来,突然伸
出鸟爪般的手紧握住我的腕,好像想说什么,但始终没能说出口。
  雨晴说的没错,胡伯伯真的是一蹶不振,几乎已到如同风中残烛,仅剩最后一
口气的程度,同时我也更能体会雨晴的无奈。
  我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劝慰他,“没关系,您不用说,我都明白。”然后将他
抱起,置入车内。
  我一直对胡伯伯保持敬畏的心态,这是第一次如此贴近他,那把嶙峋的骨架,
扎得我心里隐隐作痛,一个曾在商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就在时间的洪流中翻过属
於他的那一页,从此走入历史。
  胡伯母走出来,向来衣着华丽、光鲜亮眼的她,如今居然穿着牛仔裤及步鞋,
令我大感意外。
  “这件裤子是晴晴的,这样工作起来比较方便。”胡伯母先自行解释。
  看来胡家上下,适应最好的反而是胡伯母,是什么力量可以让自幼锦衣玉食,
养尊处优的她,顷刻之间便能卷起衣袖,独挑大梁?
  我夸她,“您的气色很好。”
  胡伯母极有精神的答道:“不振作点怎么行?这个家可不能垮。”
  我发觉胡伯母脸上有着庄严、圣洁的光辉,虽然少掉从前那些耀眼夺目的外在
装饰,却显得更美。
  “我帮您。”我接过胡伯母手上的纸盒,放进行李箱中。
  胡伯母拍拍身上的灰尘,长吁一口气,“这是最后一箱,你去帮晴晴。”
  在我和她错身的那一瞬间,胡伯母十分郑重的向我说声:
  “谢谢!”
  在这一声道谢中,包含有太多的感情,我只能老老实实,原封不动的收下,不
敢深入去探究,否则恐怕强扮坚强的形象,会在刹时崩溃。
  雨晴站在家门口,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你的东西呢?”
  雨晴望着我的眼睛,认真的对我说:“我最想带的东西却无法带走,其他那些
有什么重要?不如都留下吧。”
  “该走了,不然会赶不上飞机!”陈维远的司机大声吆喝。
  车子启动,缓缓向前驶离。
  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安妮突然奔向车窗边,用力的拍打,高声大喊:“先
生、太太,你们要保重!”这几句话显然在她心内蕴酿许久,如今说来竟是字正腔
圆,流利无比。
  车厢内的胡伯伯勉强回过头来,向安妮挥手致意。
  安妮这个外籍女佣,平时在胡家被呼来唤去,默默做着家务,完全不受重视,
几乎被当成一具会走动的机器而已,没想到就在胡家逢此危难之际,却显露出善良
的本性,适时表达关心之意。
  “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雨晴为安妮下个注解,“从我们都忽略她的存在,
没有好好待她。”
  我和雨晴骑着“老黄”尾随在胡伯伯他们之后。
  临出大门时,瑞伯不忘对我说:“以后有空的话,还是可以常来找我聊聊天。

  “好!”我随口答应着,但我知道,我恐怕再也不会踏进这个曾经令我伤心的
地方。
  (三)
  雨晴坐我身后,紧紧用力搂着我的腰,我想回头看她。
  “不要回头,”雨晴用命令式的语气,“也不要和我说话,我要就这样静静的
靠在你身后。”
  机车一路朝前疾驶,放眼四周的景物,忽而惊觉这市区里的大街小巷,几乎都
有我和雨晴踏过的足迹,随时勾起我们曾共有的记忆,天地之大,再也无处可逃。

  机场里万头钻动,有人来送行,有人来接机,人生里的聚与散、喜与悲,这类
老掉牙的戏码不断在此重演,永不歇止,而今,我和雨晴也将扮演其中的要角。
  胡伯母带着伯父先行进入候机室,留给我俩一点单独话别的时间。
  明知道时间宝贵,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晓得要从何说起,所以我和雨晴只是
静静呆坐在航站大厅里,看着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分一秒的流逝。
  我们竟从原来的无话不说,变成现在的无话可说了吗?
  隔壁,国内线的搭机出口处有对年轻小情侣正在话别,我的视线忍不住被深深
吸引。
  那女孩恐怕不到二十岁,枕在男孩怀中,紧拉住男孩的手,泪眼婆娑,不停滑
落,几次抬头想说些什么,却总是未语泪先流。
  男孩是个军人,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取出一方白色手帕想为女孩拭去泪珠
,但那泪水竟似永无止境,不断涌出,他只能挽搀扶着女孩瘦小的肩膀,低头安慰
:“不要再哭了,我会每天打电话给你,我保证每天写信,遇有放假,一定马上回
来看你……”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女孩忽而抬头仰望男孩,但见他双颊垂着两行热泪。
  原来男孩也哭了!
  在刹那间,我感受到无比的震撼,因为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
落泪,或许是担任职业军人的祖父留给我的鲜明印象,记忆里,保家卫国的军人应
该是铁铮铮的汉子,无论受到任何挫折都不能哭泣。
  但可能是年轻与真情吧,这一幕并不让人觉得做作或肉麻,反倒是一种莫名的
温馨及感动。
  “你不可以哭,绝对不可像那个男孩一样的哭。”旁边的雨晴突然说话,“即
使再难过,都要保持坚强的模样,这样我才能安心的与你分开。”
  我忽然变得有点羡慕起那名男孩,至少可以放纵情绪,恣意表达。
  “你放心,我不会的。”我对雨晴温柔一笑,希望最后留在她记忆里的是这个
画面。
  广播声响起,是催促旅客登机的通知。
  “我,该走了。”雨晴先站起身来。
  “到了美国……”我的鼻头一酸,差点克制不住。
  “放心好了,陈家一切都有安排,鸿宗会来接我们的,我会过的很好,不必操
心。”
  就在登机室的通关口前,我们将过去与未来做了简单的交接仪式,从此天崖海
角,各自一方。
  “回去吧!”这是雨晴淹没在人海,消失在我眼前时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没有和我道──再见!
  走出机场,骑着机车在街上狂飇,天空开始飘起微雨,洒在脸上,有种麻麻、
痒痒的凉意。
  眼镜的镜片很快便是一片模糊,眼眶也是一阵潮湿,我在心中一再的告诉自己
,那只是雨水打在眼眶之中,我信守对雨晴的承诺,我──没有哭!
  头顶上一架飞机正起飞,那是雨晴所搭乘的班机吗?我加足马力,像发疯似的
追赶,想要让她停留在我眼中,再多几秒也好。
  飞机渐行渐远,飞入云端,再也看不见,将雨晴带出我的世界。
  机场前的路况本来就不好,往来的车辆不但多,而且横冲直撞,不遵守交通规
则,加上正在进行的拓宽工程,路面到处都是挖挖补补的坑洞,几乎寸步难行,稍
不留神,机车不知辗过什么东西,一个颠簸,我便飞身而起,人车分离。
  在那一刻,情况完全不受控制,除了将命运给老天,什么也不能做。
  我人坠落地面,在路上翻了几滚,而机车则摔落身前几公尺处。
  原本身后正紧跟着一辆货柜车,司机大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所惊吓,猝然
猛踩刹车,并死命的按着喇叭。
  幸好命不该绝,货柜车奇蹟似的从我身旁擦过,但卷起的砂石刮在脸上,仍令
人隐隐作痛。
  接着有一大段的时间,脑海中是一片空白,良久后独自撑起身躯,慢慢地爬起
身来,吃力的将机车扶往路旁。
  好一阵子思绪才逐渐活络,看着马路上那道长长的刹车痕,对刚刚所发生的一
切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首先想到的是:“雨晴离开我了。”就只有这句话,不停
在回荡着。
  (四)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发生这么可怕的意外事故,我除了手肘及膝关节处有稍许
擦伤,其他全无大碍,再看看“老黄”,果真是老而弥坚,一踩即可发动,就像有
什么在冥冥中保佑着,我又重新上路。
  回到宿舍,打开房门,阿铭几乎立即扑了上来。
  “你去哪?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我坐在床缘小心翼翼的脱去衣裤,怕弄疼伤口。
  “雨晴全家都去美国了,我到机场送她。”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不需要再对
他有所隐瞒。
  “去美国?”阿铭呆了一会,然后才逐渐领悟。
  “对!而且不会再回来。”我大声的宣布,想发泄压抑许久的情绪。
  “你听我说……”阿铭回过神,又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现在好像不太合
适,还是待会儿再说。”
  我不耐烦的斥喝,“有话快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我向雨晴保证过,纵使她不在我身旁,也会坚强的活下去,男子汉,说话算话
,咬紧牙根,无论如何也得撑住,岂可如此容易就在阿铭的面前崩溃,若是连这关
都闯不过,再接下来会如何,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
  “你的伤……怎会弄得这么脏?这么狼狈?”阿铭实在粗心大意,在我进房许
久才发现这些伤痕。
  “骑车不小心跌一跤,小事一件。”我故作轻松状。
  “不行,我忍不住,还是得说。”阿铭先是像个疯子般的喃喃自语,然后转而
面向我,用难得严肃的口吻道:“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不要慌,也不要乱,很镇
定的坐下来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大发豪语,准备接受残酷的考验。“说吧!尽管放马过来。”
  我以为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爬起来,拍拍满身的灰尘,便可以走出谷底,
继续迎向新的旅程。
  “本来我是想留纸条给你,但考虑过后还是觉得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点点头,鼓励阿铭,“接着说。”
  “一大早,有你的电话,但是你不在,听说是急事,我便代你去接,是你家打
来的……”阿铭别过头去,不愿看我的表情。
  “不会是……?”我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霍的站起身,原本放在大腿上的衣
物全都掉落地面。
  “你的祖父在今晨……病逝。”
  阿铭最后两个字说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上苍何其忍心,和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居然在同一时间里让我失去两位
亲人,遭遇到人生最苦的两件事──
  生离!
  死别!
  被雷打到是什么滋味?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理解,但记得小时候顽皮,曾
因为好奇心作祟,故意将手指伸入家里的插座试探,电流瞬间穿体而过,一股强大
的力量震撼着每一条神经、每一处肌肉及每一块骨头,浑身酥麻、酸软、无力,久
久不能平复,但现在我所受的打击却胜过当时千百倍。
  这就是所谓的“五雷轰顶、如遭雷殛”吗?可是好奇怪,为什么痛苦到了极致
,反倒没有感觉?
  时间的流逝好像失去意义,我记得阿铭似乎在我身畔大声呼唤着什么,但他的
声音彷佛是自一道大瀑布的水幕后传出来,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听得不甚真切,
事后无论我再如何努力的回想,也都没有印象。
  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进浴室。
  关上门,脱去所有衣物,打开莲蓬头,让热水不停“哗啦哗啦”的当头洒下。

  宿舍浴室的热水向来温度极高,而且水柱强劲,我看着自己红通通的肌肤,却
只感到些微的刺痛。
  水声嘈杂,烟雾迷漫,我终於躲在这个狭小、封闭,唯一可以保有隐私,不受
干扰的空间里,将自己蜷缩在角落,尽情、用力的放声号啕大哭。
  (五)
  心里虽然着急,恨不得能立即赶回去,但返家的列车才刚发出,下一班车则还
要等上好一阵子,我开始将宿舍从上到下彻底打扫一番,然后把原本累积多日的脏
衣服、旧裤子及臭袜子全都挖出来。
  阿铭大概不放心,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整天不敢出去练球,就紧跟在我身后。

  在洗衣间里,阿铭终於憋不住,摇晃着我的肩,质问:“你倒底在做什么?”

  我甩甩手上的泡沬,“洗衣服啊!难道你看不出来?”
  阿铭抓住我的手,“你自己看看,你的手都磨破了。”
  我正在洗一条厚重的牛仔裤,大概是搓揉的太用力,才会让手擦伤。
  “真的欸?”我看着手掌微微沁出的血丝,淡淡一笑,“可是怎么一点都不痛
?”
  我低头继续动作。
  “不要再洗了!”阿铭在我耳畔呼喝,我恍若未闻,对他的话完全置之不理,
依然故我。
  “我说不要再洗了,你没听到吗?”阿铭真的动怒,伸手夺去我的刷子。
  “还我!”我简短的命令。
  “不行!”阿铭发挥少见的固执,私毫不肯退让。
  “阿铭,我不会有事的,”我压低声调,苦苦哀求,“你让我找点工作来做好
不好?否则我会发疯。”
  阿铭看着我好久,明白争不过我,终於决定让步,颓然放下刷子,走出洗衣间
,不再言语。
  藉着处理一桩桩琐碎的杂务,我挨过难熬的等待时间,提起打包好的简单行李
,准备到车站去,阿铭怕我精神不继,单独骑车可能发生危险,坚持一定要送我,
不过我不让他陪我候车,便将他赶回学校。
  就在发车的前一刻,忽然有人叫我:
  “学长!”
  是心岚!
  我大感意外,“你怎么来了?”
  “你……还……没……走……幸……好……赶……上……”心岚跑得太急,上
气不接下气。
  汽笛一响,火车开始缓缓启动,心岚才刚停下脚步,又扶着车门在月台上奔跑
起来。
  “你的事……”心岚开了一个头,有点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的样子。
  火车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无情的滑动。
  “你的事我都知道。”心岚终於说出口。
  学校校园太小,我的交游单纯,生活圈又窄,传播速度自然加快。
  看着心岚泛红的眼眶,我温柔的说:“没有关系。”却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安
慰她?还是自己?
  心岚猛然想起,“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我接住心岚抛过来的一个纸袋。
  车速更快,心岚已经跟不上,我自车门探出头看她。
  心岚挥舞着双手,高喊:“回家的路好长,带在路上吃吧!”
  列车驶出月台,心岚的身影迅速缩小,终至不见。
  我回到坐位,打开纸袋,里面是两块刚出炉,热腾腾的面包。
  我将纸袋揣在怀中,感受到阵阵的暖意,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好像逐渐又恢复
知觉。
  (六)
  还记得,我是在傍晚后出发,邻坐的乘客大多随着车厢的轻轻摇摆,安然入睡
,四处酣声此起彼落,唯独我却是思绪百转千回,一下想起雨晴,一下又记起祖父
,各种回忆、各式念头,在脑海中像万马奔腾、大军压境,一泄千里,莫可抵御,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心岚说的没错,回家的路真的好漫长,抵达终点时正是天蒙蒙亮的清晨,我竟
在车上过了一夜!
  路旁街灯刚熄灭,月已沈,星已没,但太阳仍尚未昇起之际,天地间一片昏暗
,地上还罩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故乡不比南部,走得太过匆忙,临出门居然忘了多
披件外套,我感到一阵凉意,吸进一口湿冷的空气,让自己稍微清醒些。
  我孤单的走向回家的路,街道上几乎看不其他人的身影,拐入家门口的巷子,
远远便看见那里还透出微弱的灯光,家里的灵堂已经摆设妥当。
  “爸!”我站在门口,轻轻呼唤守灵的父亲。
  一旁趴在桌上打盹的母亲反应却更快。“你回来了?”
  “不准走进来!”我才要踏入家门,爸却在一旁急吼。
  我莫名所以。
  “跪着进来。”妈在解释。
  祖父病逝时,我出门在外,未能随侍在侧,如今赶回来奔丧,按俗习理应伏跪
而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接过香炷,望着袅袅香烟,我在祖父灵前低声报告

  父亲带我去见祖父最后一面。
  棺木中的祖父换上他最喜爱的一套军装,嘴角含笑,好像只是睡着一样,简直
令人难以相信,我们就此天人永隔。
  “本来不是还好好的吗?前些天我还和他通过电话,听起来挺有精神的,怎会
转眼间就……?”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要怀疑。
  “一切发生的太快,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时,我们根本措手不及,幸好他走的时
候很安详,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我和爸正在交谈时,本在二楼休息的弟冲下来,没头没脑,死命揪住我的臂
膀,彷佛与我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厉声喝问。
  妈在旁边温言劝阻,“一大早,不要吵醒隔壁邻居。”
  爸则将弟给拉开。
  “什……什么事?”从小我和弟的感情一向很好,很少吵架,不晓得什么原因
,他会如此怒气冲冲、来势汹汹的当面指责我。
  “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弟将一张纸朝我用力掷来。
  我弯腰捡拾,仔细一看,愣在当场。
  祖父的病已经拖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常年卧病在床,半生不死的活着,对他而
言不但不是幸福,反而是种折磨。
  不记得是第几次被送入加护病房时,我去看他,他的意识清醒,但神情却极为
落寞,我试着逗他说话,却都徒劳无功。
  我忍不住问祖父,“您怎么了?到底有什么心事?”
  祖父指着邻床的那个病患说:“今天下午,那个人的心跳及呼吸突然停止,身
上医疗监视器的警铃响起,一大群医生、护士立即围过来,一边插上呼吸器,一边
实施心肺复苏术,接着打入强心针剂,又电击许多次,手忙脚乱,几番折腾,终於
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
  我可以想见当时的混乱情况,以为祖父是受那场面所惊吓,连忙安慰他,“这
不正代表现在医学的昌明、进步,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与死神搏斗,而不光只是坐
以待毙,毫无胜算。”
  祖父摇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阅尽世间沧桑的苍凉。“人到最后难免一死
,但你不妨过去仔细看看他,那种样子叫活着吗?”
  隔壁床的病人平躺着,身上布满各式各样的管线,胸腔极有规律的起伏着,但
最教我惊骇的却是他那半闭半合,失去任何光采,如死鱼般的眼珠。
  或许是在医院里进住久了,祖父多少也看懂一些东西,指着病人身侧的一部机
器解释,“他连最简单的呼吸也不能自行控制,必须利用呼吸器强将空气从他嘴巴
的那条管子灌入。
  祖父又指着另一个监视器的萤幕说:“看见那些曲线没有?他不但陷入重度昏
迷,恐怕也失去所有的知觉。”
  我回头面向祖父,怀疑的问:“可是毕竟他还活着,对不对?”
  对於死亡,医学上有着极为清楚、严明的定义,这个人应不属於那个范畴。
  “那要看你如何解释,对我来说,生命的长度远比不上生命的品质与尊严,如
同那般的活着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我不服气,“可是对我们家人而言,那是有意义的,难道您就真的舍得与我们
分离吗?”
  “你够大,不要再向小孩子,”祖父摸着我的头,“当我变成那种情况时,既
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不能思考,无法与人沟通,我的存在对你们的意义只是一种
表面的假象,和一张照片或一座雕塑并没两样,就算我不愿和你们分离,其实也早
已和你们分离了。”
  我哑口无言。
  “幸好,我不是没有选择。”祖父从床头抽屉取出一张纸,递给我,“这需要
你的签名。”
  那是一张声明书,表示病人在病危的阶段时,自愿放弃某些紧急医疗措施,不
想再历经折磨。
  我痛苦的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由我来签?”
  我猜祖父一定与爸及妈讨论过这件事,而他们绝不肯同意。
  “签吧!”祖父将笔交在我手中,慈祥的说:“因为我最疼你,而你是最能理
解我的人。”
  如今,弟拿出来的正是那张声明书。
  弟挣脱爸的束缚,握紧拳头捶打我的胸膛,泪流满面的哭诉:“你为什么要签
?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就眼睁睁看着祖父慢慢的断气,却什么也不能做。”
  “别怪你哥,”妈掩面而泣,“祖父走时,没有害怕,了无牵挂,十分安详,
含笑而终。”
  望着灵堂上挂着祖父的照片,我想起当签完声明书那一刹那,祖父如释重负,
向我道谢的表情,可是我不禁想到,十年或二十年后,再来回顾这一段历史时──
我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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