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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ibyl (庵主@恐龙家族), 信区: Single
标  题: 杨绛:《我们仨》 (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0月25日14:07:50 星期六), 站内信件

文/杨绛

  我们第一次到伦敦时,锺书的堂弟锺韩带我们参观大英博物馆和几个有名的画廊以及
蜡人馆等处。这个暑假他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旅游德国和北欧,并到工厂实习。锺书只有
佩服的份儿。他绝没这等本领,也没有这样的兴趣。他只会可怜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险”
:从寓所到海德公园,又到托特纳姆路的旧书店;从动物园到植物园;从阔绰的西头到东
头的贫民窟;也会见了一些同学。 

  巴黎的同学更多。不记得是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锺书接到政府当局打来的电报,派他
做一九三六年“世界青年大会”的代表,到瑞士日内瓦开会。代表共三人,锺书和其他两
人不熟。我们在巴黎时,不记得经何人介绍,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国共产党员王海经请我们
吃中国馆子。他请我当“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我很得意。我和锺书同到瑞士去
,有我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 

  锺书和我随着一群共产党的代表一起行动。我们开会前夕,乘夜车到日内瓦。我们俩
和陶行知同一个车厢,三人一夜谈到天亮。陶行知还带我走出车厢,在火车过道里,对着
车外的天空,教我怎样用科学方法,指点天上的星星。 

  “世界青年大会”开会期间,我们两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会,一概逃会。我们在高低
不平、窄狭难走的山路上,“探险”到莱蒙湖边,妄想绕湖一周。但愈走得远,湖面愈广
,没法儿走一圈。 

  重要的会,我们并不溜。例如中国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辞的会,我们都到会。上台发言
的,是共产党方面的代表;英文的讲稿,是钱锺书写的。发言的反应还不错。 

  我们从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两星期。 

  当时我们有几位老同学和朋友在巴黎大学(Sorbonne)上学,如盛澄华就是我在清华
同班上法文课的。据说我们如要在巴黎大学攻读学位,需有两年学历。巴黎大学不像牛津
大学有“吃饭制”保证住校,不妨趁早注册入学。所以我们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华
为我们代办注册入学手续。一九三六年秋季始业,我们虽然身在牛津,却已是巴黎大学的
学生了。 

  达蕾女士这次租给我们的一套房间比上次的像样。我们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用
那套古老的盘旋管儿。不过热水是电热的,一个月后,我们方知电账惊人,赶忙节约用热
水。 

  我们这一暑假,算是远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怀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个
孩子,我们也不例外。好在我当时是闲人,等孩子出世,带到法国,可以托出去。我们知
道许多在巴黎上学的女学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儿所,或寄养乡间。 

  锺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
”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锺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锺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像。我们
的女儿确实像锺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以为肚里怀个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怀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贡献
给这个新的生命。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
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锺书到年终在日记上形容我:“晚,季(季康,即杨绛——编者
注)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 

  锺书很郑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并请女院长介绍专家大夫。院长
问: 

  “要女的?”(她自己就是专家,普通病房的产妇全由她接生。) 

  锺书说:“要最好的。” 

  女院长就为我介绍了斯班斯大夫(Dr Spence)。他家的花园洋房离我们的寓所不远。
 

  斯班斯大夫说,我将生一个“加冕日娃娃”。因为他预计娃娃的生日,适逢乔治六世
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们的女儿对英王加冕毫无兴趣,也许她并不愿意到这个世
界上来。我十八日进产院,十九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我用了药,让我安然
“死”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倒是
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是痛,动都不能动。我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儿?”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护士在门口探头。她很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
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但是我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 

  她们越发奇怪了。 

  “中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 

  “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 

  护士抱了娃娃来给我看,说娃娃出世已浑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据说娃娃是牛津出生
的第二个中国婴儿。我还未十分清醒,无力说话,又昏昏睡去。 

  锺书这天来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我们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远
,但公交车都不能到达。锺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来,知
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我见面。第二次来,知道我上了闷药,还没醒。第三次
来见到了我;我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第四次是午后
茶之后,我已清醒。护士特为他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 

  锺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阿圆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因为我当时还从未见过初生
的婴儿,据我的形容,她又丑又怪。我得知锺书是第四次来,已来来回回走了七趟,怕他
累坏了,嘱他坐汽车回去吧。 

  阿圆懂事后,每逢生日,锺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可是也难为了爸爸,也难为了
她本人。她是死而复苏的。她大概很不愿意,哭得特响。护士们因她啼声洪亮,称她Miss 
Sing High,译意为“高歌小姐”,译音为“星海小姐”。 

  单人房间在楼上。如天气晴丽,护士打开落地长窗,把病床拉到阳台上去。我偶曾见
到邻室两三个病号。估计全院的单人房不过六七间或七八间。护士服侍周到。我的卧室是
阿圆的餐室,每日定时护士把娃娃抱来吃奶,吃饱就抱回婴儿室。那里有专人看管,不穿
白大褂的不准入内。 

  一般住单人房的住一星期或十天左右,住普通病房的只住五到七天,我却住了三星期
又两天。产院收费是一天一几尼(guinea合1.05英镑,商店买卖用“镑”计算,但导师费
、医师费、律师费等都用“几尼”),产院床位有限,单人房也不多,不欢迎久住。我几
次将出院又生事故,产院破例让我做了一个很特殊的病号。 

  出院前两天,护士让我乘电梯下楼参观普通病房——一个统房间,三十二个妈妈,三
十三个娃娃,一对是双生。护士让我看一个个娃娃剥光了过磅,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给妈
妈。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床尾。我很羡慕娃娃挂在床尾,因为我只能听见阿圆的
哭声,却看不到她。护士教我怎样给娃娃洗澡穿衣。我学会了,只是没她们快。 

  锺书这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
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
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又满面愁虑,说是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
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
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热敷
。我安慰锺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没几
天,我把粘在纱布上的末一丝脓连根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
“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锺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
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
么惊奇。 

  锺书顺利地通过了论文口试。同届一位留学牛津的庚款生,口试后很得意地告诉锺书
说,“考官们只提了一个问题,以后就没有谁提问了。”不料他的论文还需重写。锺书同
学院的英国朋友,论文口试没能通过,就没得学位。锺书领到一张文学学士(B.Litt)文
凭。他告别牛津友好,摒挡行李,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国巴黎。 

  

  这次锺书到蓝田去,圆圆并未发呆。假期中他们俩虽然每晚一起玩,“猫鼠共跳踉”
,圆圆好像已经忘了渡船上渐去渐远渐渐消失的爸爸。锺书虽然一路上想念女儿,女儿好
像还不懂得想念。 

  她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上四楼了。四楼上的三姨和我们很亲,我们经常上楼看望她。表
姐的女儿每天上四楼读书。她比圆圆大两岁,读上下两册《看图识字》。三姨屋里有一只
小桌子,两只小椅子。两个孩子在桌子两对面坐着,一个读,一个旁听。那座楼梯很宽,
也平坦。圆圆一会儿上楼到三姨婆家去旁听小表姐读书,一会儿下楼和外公作伴。 

  我看圆圆这么羡慕《看图识字》,就也为她买了两册。那天我晚饭前回家,大姐三姐
和两个妹妹都在笑,叫我“快来看圆圆头念书”。她们把我为圆圆买的新书给圆圆念。圆
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底,一字不错。她们最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来大姐
姐忽然明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那时圆圆整两岁
半。我爸爸不赞成太小的孩子识字,她识了颠倒的字,慢慢地自会忘记。可是大姐姐认为
应当纠正,特地买了一匣方块字教她。 

  我大姐最严,不许当着孩子的面称赞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圆圆,就把自己的戒律忘了
。她叫我“来看圆圆头识字”。她把四个方块字嵌在一块铜片上,叫声“圆圆头,来识字
”。圆圆已能很自在地行走,一个小人儿在地下走,显得房间很大。她走路的姿态特像锺
书。她走过去听大姨教了一遍,就走开了,并不重复读一遍。大姐姐完全忘了自己的戒律
,对我说:“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岁,妈妈教大姐方块字,二姐坐在妈妈怀里,大姐识的字她全认得
。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妈妈说,没教她,她
自己认识的。爸爸看了圆圆识字,想是记起了他最宝贝的二姐。爸爸对我说:“‘过目不
忘’是有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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