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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ckysea (melancholy), 信区: Single
标 题: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读《上帝之子》(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6月23日15:26:19 星期天),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Reading 讨论区 】
【 原文由 luckysea 所发表 】
作者:秋水芦苇 提交日期:2002-2-12 18:10:00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一句,其时是用来表达一个
含蓄的心机的,但我却在这不强烈里读出了巧妙和微妙之处,深而不媚,爱而不喧,那
不确定里也是有莽莽生命的所指和暗合的,因而喜极了这一句。八个字辗转心上,可以
感知到物与物的交互和照耀,比如人和人,人和天空、大地、飞翔的鸟,比如一个抵达
本体的共同的瞬间,比如交付和还原。
一月离开北京之前,友人赠我一本散文家苇岸的书,书名《上帝之子》。当火
车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茫茫夜色里,我打开了苇岸先生的文字。我是任而流放的人,不能
安于拘谨和控制,几乎拒绝过于认真或基本上喜欢调侃和简化,因此,注视对我来讲是
困难的。但当我读到书中《大地上的事情》、《一个人的道路》、《养蜂人》等篇章时
,我无比欣悦地发觉,在这片立春的文字土地上,生长着博大的宁静和饱满的平和,浮
躁的心在字里行间得到聚敛和降落,苇岸是让人停止身处文明社会的劳作、产生另外的
思考的一个人。这本书的阅读不是一蹴而就的,我边读边想,在这个人与自然、物质和
精神日益背离的商品经济时代,苇岸及其作品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呢?与其说,我关注苇
岸及其作品,不如说我关注一种精神可能。
一直觉得,构成一个人一生的骨骼和血质,早在他初生于这个世界之时就已经
被天地所赐予了,后天的生活则给予证实和丰富,实现存在的意义。这是一个生活俭朴
、忠于信念的素食主义者,生活在天明地净的城郊,有着山羊一样温善的眼睛和大地一
样宽厚沉默的胸怀。如果说,每一个人都肩负着一个使命,那么苇岸就是“大地的守望
者”,他忠诚、博爱,感恩,并保有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忧患意识。他的精神气质体现于
一切他笔下的讲述:敦朴正直的白桦、安静祥和的天边小镇、孤单而幸福的放蜂人、温
驯并被赋予悲剧生命色彩的羊......他崇敬托尔斯泰和梭罗,倡导“土地道德”,并身
体力行地在大地上观察记录:日出、鸟的营巢、麦田、节气......苇岸不仅以宏观、俯
视的思想和眼光描述自然物观和人文现状,更是处处体现出一种愉快安全的家园意识,
表达出回归朴素、自然的愿望。神的意志在苇岸的具体生活中得到了体现,那些花鸟鱼
虫自然万物,我把它们看作是灵魂的实体化,毫无疑问,《上帝之子》以最朴素的原始
意志,打动了我这个泛神论者的心。
记起一句古老的哲言,“美是难的。”我不知道苇岸在这些短小简约的描写记
述里,内心是经过怎样地思考辗转,而把最后的文字又交还给了质朴的大地和大地上的
生命。我读苇岸的文字,就像是一个旅人无意间经遇了田园,并被“满载谷粒的色彩和
婴儿的清新”的阳光所吸引。她新奇并感激地注视着这个大地劳动者,看到他在季节的
光线里,以求实和智性的观察洞悉作刻刀,精雕细琢,刮垢磨光,使一樽樽文字雕塑如
枝头果实一样诞生,以接近完美的姿态呈现于土地之上,通体散发出对生命悲悯的爱之
光芒。这是最富诗意的哲学了,是真正的艺术家在大地感知和自我观照之中,赋予返朴
归真的力的热情。这个谨严的创作过程,实际上是对自然和人本的充分尊重,从而成就
了自我的最高完成。
我个人也非常心议苇岸的几段话,他说:“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心中
无怨恨的人。每天,无论我遇见谁,我都把他看做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在背离
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苇岸这样形容自己的名字
,他说:“这个名字在视觉上是一片朴素风景;还有它原本的谐音可警我在灵魂上自励
一生。”而我在读完了《上帝之子》,再读苇岸这个名字,正如他所表达的对散文的认
识一样,具有“能够诞生距离和地平线的美,以及接纳、包含和负载一切的姿态,永远
会令人沉醉或深思。”用这一段话来表达苇岸及其作品给我的整体印象,真是再精当不
过了。
工业文明占据并浸染了今天的世界,人们处在异己的环境之中,为争取生存权
利、获得更高的物质利益而产生畸变和病态,道德千疮百孔,价值取向也变得暧昧不清
。我们已经忘了自己是宇宙的人,我们失去了真正的个体意识。只有艺术家通过艺术作
品来缅怀失去的自然。卢梭提出了“返回自然”的口号;梭罗远离文明走进自然,写出
了超验主义圣经《瓦尔登湖》;苇岸将物质所需降至极少,践行素食主义,提倡土地道
德,并在《大地上的事情》序言中讲:“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
应是通过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尧舜或回到童年的人。”
但是,对时代和文明的反叛是否具有世界意义的实现可能呢?我相信这种精神
意志的存在只产生自我完成和小范围内的影响,整个世界的救赎是不可能的。从亚当夏
娃犯了原罪被上帝逐出乐园之后,人类就再也回不去了。自此,文明和原初就没有停止
过各种形式的对话。但是,无论是中国渊源流长的“道”文化、被实践证实的马克思主
义哲学,还是现代科学对微观物质形态的研究成果,都表明万事万物是处于永恒的运动
变化,并受客观规律支配的,文明的发展和社会形态的演进正是矛盾对立这一运动根源
的必然结果。苇岸渴望回到农业经济时代,但是,按照个人精神意愿回逆倒退的,是历
史和回忆,是惟美惟灵的诗歌,而不是大自然的沧海桑田和当下这个数字弥漫的时代。
我们自始至终辩证地看待问题,辩证本身就是对矛盾对立和统一前进的肯定,也包括人
性。而个人的完善和社会、自然的完善正是合而为一的。马克思说:“人的最高本质是
人。”因为人性拥有一切至善至美的光辉,也就不可避免地座落着劣质的欲念的阴翳。
在个人的世界里,哪怕是上升了的观察人性的智者,有谁能逾越自身,走出人的天性的
藩篱?虚无主义者过分强调了规律下已经存在的终极,而另有一部分人,通过艺术作品
等形式表达意愿、践行甚至献身,提出了人类的可能,发掘并延伸了存在的意义。但是
,在追求精神追求原初的道路上,谁能堪破“矛盾对立”这一纸状描天地的无字之书?
谁能真正打破传承,逆转文明的发展演变?谁能脱离实时的社会架构,完全摆脱文明的
桎梏?
谁也不能。这就是宿命。
后来在电话里和友人讲,苇岸是寂寞的。友人说,不,他有许多的朋友。我明
白,苇岸生前在写作圈里人缘极佳,他和文朋诗友在心灵和文学领域的交流沟通获得了
极大程度的相契和呼应。但是,我仍觉得他寂寞。苇岸站在主流文字之外,将谦敬清明
的一生燃成一本不足17万字的小书,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爱与悲悯,然而,相对于这个
灯红酒绿、物欲弥天的世界,苇岸身处一隅发出的光亮是那样的微弱。现代工业文明的
车轮依然轰隆隆向前,时代汹涌的大潮不会停止。战争还在继续,自然环境还在恶化,
地表满布争夺、贫穷、被污染和被侵占的疮痍,人和动物们正不断地失去家园。苇岸在
远处注视着我们这个世界,他又是多么的寂寞。
诚然,由于苇岸谦卑约制的心性品质和宗教徒一般虔诚谨严的创作态度,他的
文章读起来沉静深邃、朴实洗炼,但有时也感觉失于丰满和进一步的延伸;诚然,由于
苇岸注重大地体验、忽略个人主义激情,也使他在收获心灵和文学之美的同时,失去了
对文明的另一种观瞻以及主观情感的充分释放;诚然,相对于苇岸规律细致的生活,我
这个不甘于常规的不安分子更倾向于像河流一样自由流放的存在形式,但是,苇岸----
这个清醒而又温和的人,通过文字,以他心中婴体一般明净的辉光,唤起了我心中的稚
朴和澄澈。如果说,文学、艺术、哲学和宗教都是在艰难地求证,代表了人及人类的状
态,那么,还有比直达本体、化身共有更为美妙的事情么?当月亮隐去,而月光布满空
旷的原初世界依然慈悲;也许照耀只是一瞬,但仰望却会是一生。尽管苇岸的文字仅仅
是开始,但也已经难能珍贵和足够了。有时我就遁于他的某一句话里,如同耕种于村庄
、田园,目视着蜂飞蝶舞、河流远去,我回到了童年和世界的开端,感觉自己重新被大
地拥抱,被内心收留。
相比之下,文字领域里那些浮躁招摇、互毁或相捧的文章,在苇岸极其作品的
宽厚质朴面前,又显现出多么的卑琐和渺小来。写文章就是做人,因为文字的完成更大
程度上依附于作者的内心经历、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一个人即便拥有丰富的学理和强
烈的外观,但如果没有学养、缺失人格魅力,他的作品也不会产生真正的魅力的。同时
,我看到多数作品更注重在某一领域内对世界和人类的表现,讲述存在和被损坏,追问
也仅止于追问,而意识不到或忽略了世界的可能和修复。我也看到许多的智慧是被用来
进攻和占有,功利意识使人和文不同程度的悖离,那些安坐于内心、真正理解和温暖人
类的作者和作品却相对很少。苇岸给我的感动正是来自这里。人与文同行,精神和行为
统一,和那些只满足大众浅层心理阅读需要的时髦文字产品不同,只有在精神的尽头才
能看到苇岸及其作品的美好,那是“温纯的宗教感”。拿开教科书和对文字喋喋不休的
分析、议论,文学的本质就是生命本身,并不是文学这个事物本身,文学是到彼岸去的
路,是桥,是舟辑,是在物质的形态背后,体会到的一种情绪,那种痛苦和热烈,那种
想要解放和的意识或表情。也许,当经历了文学,而文学的概念却最终消失、大无诞于
大有之时,大有也将诞于大无,那是真正抵达本体和真谛之时了。那么,这是不是文学
赋予个体,或说个体赋予文学的终极的意义呢?
感谢友人及赠书《上帝之子》。尽管我已经预言并安排后时期的自己归于寺院
,与草木鱼虫同心共性,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但我坦言自己刚刚24岁的年轻生命
还不能承受走离具象世界之重。菩提安居在烦恼之中;向规则妥协的同时也会有发现;
玄机和契机就藏在每一个平常或不平常的世相里。人生是物质和精神并负双飞的过程。
梭罗忠于自己的精神而对物质的需求降至最少,但他仍然不能完全拒绝物质。物质和精
神是人存在于世不可缺一的两个元素,一方面要依赖物质生存,并且尽可能杰出,另一
方面要抵抗物质,要自救,建设和完善自己,实现人的完整性。我将读书行为看成是“
自救”方式中有力的一种。在古今中外浩瀚的艺术长河里,有许多伟大的心灵留下了不
朽的作品,使人类的仰望和呼应成为可能,并得见内心的光亮和希望。我想,文字可以
具有母性之美,她悲悯地注视着天地万物,宽大博爱,灵魂相犀,映照出性灵中光辉的
一面。这样的文字事实上已经构成宗教,实现着到彼岸世界的过渡。读的人遭遇文字的
亲情,说内心温暖与幸福毫不为过。我也因此无比珍视这样的文字和朋友。
而苇岸已经被时光收留。他带着未完成的《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过早地回
归了大地。在沧海桑田的流转变迁之中,我们都将消亡,我们这个时代也将消亡,只有
艺术或艺术表达的美和爱是永恒的,永远不会随着肉身和物质的死灭而消亡。今夜,我
坐在月光里的沙土之上,望着地平线上摇曳的那一片芦苇,内心感觉到无比温暖的寂寞
。我伸出手去,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比如苇岸和托尔斯泰、梭罗、雅姆;比如苇
岸和胡蜂、白桦或某一次日出;比如大师的眉须、掌心的文字和深不见底的天宇......
我不知道苇岸生前对宗教是否有一个完全的认识和领受,宗教的精神意旨存在于万事万
物中,他散布于花鸟鱼虫、日月星辰的爱,他的向美向善、与大地万物共荣辱的心,必
将庇佑他在最后的时刻被宗教指引,在宗教中过渡。他将继续生长于光明和爱之中。
2002.2.11
(《上帝之子》苇岸著,袁毅编,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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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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